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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恩仇同患難 死生見交情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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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正要敘話,田見秀的黑臉從人忽然從後座上直縱出去,站在門口。眾人出其不意,不知發生何事,都站了起來。只見那黑臉少年指著人群中兩個中年漢子喝道:“你們是曹太監的手下,到這裏來幹什麽?”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均知崇禎皇帝誅滅魏忠賢和客氏之後,宮中朝中閹豎逆黨雖一掃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來的習氣,對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的仍是他從信王府帶來的太監,其中最得寵的是曹化淳。此人統率皇帝的禦用探子“東廠”和錦衣衛衛士,即所謂“廠衛”,刺探朝中大臣和各地將帥的隱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為皇帝下旨誅殺,或任意逮捕,不必有罪名便關入天牢,所謂“下詔獄”,都是由於曹化淳的密報。曹太監的名頭,當時一提起來,可說是人人談虎色變。

那兩人一個滿腮黃須,四十上下年紀,另一個卻面白無須,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變,隨即鎮定,笑道:“你是說我嗎?開什麽玩笑?”黑臉少年道:“哼,開玩笑!你們兩個鬼鬼祟祟在客店裏商量,要混進山宗來,又說已稟告了曹太監,要派兵來一網打盡,這些話都給我聽見啦!”

黃須人拔出鋼刀,作勢便要撲上廝拼。那白臉胖子卻哈哈一笑,說道:“王自用想收並山宗的朋友,成為第三十七營,居心險惡,哪一個不知道了?你想來造謠生事,挑撥離間,那可不成。”他說話聲又細又尖,儼然太監聲口,可是這幾句話卻也生了效。袁黨中便有多人側目斜視,對王自用的使者起了疑心。

田見秀雖出身農家,但久經戰陣,百煉成鋼,見了袁黨諸人的神色,知道此人的言語已打動眾心,便即喝道:“閣下是誰?是山宗的朋友麽?”這句話問中了要害,那人登時語塞,只是冷笑。

孫仲壽喝問:“朋友是袁督師舊部麽?我怎地沒見過?你是哪一位總兵手下?”

那白臉人知道事敗,向黃須人使個眼色,兩人陡地躍起,雙雙落在門口。黃須人揮刀向黑臉少年砍去。那白臉人看似半男半女,行動卻甚是迅捷,腕底一翻,已抽出判官雙筆,向黑臉少年胸口點到。

黑臉少年因是前來拜祭,為示尊崇,又免對方起疑,上山來身上不帶兵刃。眾人見他雙手空空,驟遭夾擊,便有七八人要搶上救援。不料那少年武功了得,左手如風,施展擒拿手法,便抓黃須客的手腕,同時右手駢起食中兩指,搶先點向白臉人的雙目。這兩招遲發先至,立時逼得兩名敵人都退開了兩步。

袁黨眾人見他只一招之間便反守為攻,暗暗喝彩,俱各止步。那兩人見沖不出門去,知道身處虎穴,情勢兇險之極,剛向內退得兩步,便又搶上。黑臉少年使開雙掌,在單刀雙筆之間穿梭來去,攻多守少。那兩人幾次搶到門邊,都被他逼了回來。

三人在大殿中騰挪來去,鬥到酣處,黃須人突然驚叫一聲,單刀脫手向人叢中飛去。朱安國躍起伸手抄出,接在手中。就在此時,黑臉少年踏進一步,左腿起處,飛腳把黃須人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勢又起,白臉人一驚,只想逼開敵人,奪門逃走下山,奮起平生之力,雙筆一先一後反點敵人胸口,黑臉少年右手陡出,抓住左筆筆端,使力扭轉,已把一只判官筆搶過。這時對方右筆跟著點到,他順手將筆梢砸了過去。雙筆相交,當的一聲,火星交迸,白臉人虎口震裂,右筆跟著脫手。

黑臉少年一聲長笑,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褲腰,雙手分處,嗤的一聲,白臉人一條褲子已扯將下來,裸出下身。眾人愕然之下,黑臉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監,大家瞧瞧!”眾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臉人的下身,果見他是凈了身的。哄笑聲中,眾人圍了攏來,見這黑臉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心下都甚敬佩。

這時早有人擁上去將白臉人和黃須人按住。孫仲壽喝問:“曹太監派你們來幹什麽?還有多少同黨?怎麽混進來的?”兩人默不做聲。孫仲壽使個眼色,羅參將提起單刀,呼呼兩刀割下兩人首級,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孫仲壽拱手向田見秀道:“若不是三位發現奸賊,我們大禍臨頭還不知道。”田見秀道:“那也是碰巧,我們在道上遇見這兩個家夥,見他們神色古怪,身手又甚靈便,晚上便到客店去查探,僥幸查明了他們的底細。”

孫仲壽向田見秀的兩位從人道:“請教兩位尊姓大名。”兩人報了姓名,膚色白凈的叫劉芳亮,黑臉少年名叫崔秋山。朱安國過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說了許多讚佩的話。

田見秀和孫仲壽及袁黨中幾個首腦人物到後堂密談。田見秀說道,王將軍盼望大家攜手造反,共同結盟。他們三人是闖將李自成的麾下,闖將是闖王高迎祥的外甥,是三十六營中聲勢最盛的一支。袁黨的人均感躊躇。眾人雖然憎恨崇禎皇帝,決意暗中行刺,殺官誅奸之事也已做了不少,但人人本來都是大明命官,要他們造反,卻是不願,只求刺死崇禎後,另立宗室明君。何況王自用總是“流寇”,雖然名頭極大,但打家劫舍,流竄擄掠,幹的是強盜勾當,大家心中一直也不大瞧得起。而且三十六營遠在晉陜,也支援不到。袁黨眾人離軍之後,為了生計,有時也難免做幾樁沒本錢買賣,卻從來不公然自居盜賊。雙方身份不同,議論良久難決。

最後孫仲壽道:“咱們的事已給曹太監知道,如不和王將軍合盟以舉大事,不但刺殺崇禎為袁督師報仇之事難以成功,只怕曹太監還要派人到處截殺。咱們勢孤力弱,難免遭了毒手。田兄,咱們這樣說定成不成?我們山宗幫王將軍打官兵,王將軍大事成功之後,須得竭力去打建州韃子。咱們話可說明在先,日後王將軍要做皇帝,我們山宗朋友卻不奉命,須得由太祖皇帝子孫姓朱的來做。”

田見秀道:“王將軍和高闖王、李闖將給官府逼不過,為了活命,這才造反,自己決計不想做皇帝的,這件事兄弟拍胸擔保。人家叫我們流寇,其實我們只是種田的莊稼漢子,只盼有口飯吃,頭上這顆腦袋保得牢,也就是了。我們東奔西逃,那是無可奈何。憑我們這樣的料子,也做不來皇帝大官。至於打滿州韃子嘛,李將軍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樣,平時說起,李將軍對韃子實是恨到骨頭裏去。我們惟闖將李大哥之命是從。李大哥真是大大的英雄豪傑,為人仁義,那定是信得過的。”三十六營的盟主雖是王自用,但聽他們言下之意,似對李自成更為信服。

孫仲壽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袁黨眾人更無異言,於是結盟之議便成定局。

裏面在商議結盟大計,殿上朱安國和倪浩拉著崔秋山的手,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裏。

朱安國道:“崔大哥,咱們雖是初會,可是一見如故,你別當我們是外人。”崔秋山道:“兩位大哥以前打韃子、保江山,兄弟一向是很欽佩的。今日能見到山宗這許多英雄朋友,兄弟實是高興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請問,崔大哥的師承是哪一位前輩英雄?”崔秋山道:“兄弟的授業恩師,是山西大同府一聲雷白野白老爺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朱安國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說道:“一聲雷白老前輩的大名,我們是久仰的了。不過有一句話崔大哥請勿見怪。白老前輩武功雖高,但似乎還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語。朱安國道:“雖然青出於藍,徒弟高過師父的事也是常見,但剛才我看崔大哥打倒兩個奸細的身法手法,卻似另有真傳。”

崔秋山微一遲疑,道:“兩位是好朋友,本來不敢相瞞。我師父逝世之後,我機緣巧合,遇著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點撥了我一點武藝,要我立誓不許說他名號,因此要請兩位大哥原諒。”

倪朱兩人見他說得誠懇,忙道:“崔大哥快別這麽說,我們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膽相問。”崔秋山道:“兩位有什麽事,便請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氣?”朱安國道:“崔大哥請等一等,我們去找兩位朋友商量幾句。”

朱倪二人把那姓應和姓羅的拉在一邊。朱安國道:“這個崔兄弟武藝高強,咱們這裏沒一個及得上。聽他說話,性格也甚豪爽。”倪浩道:“就是說到師承時有點吞吞吐吐。”於是覆述了崔秋山的話。

那姓應的名叫應松,是袁崇煥帳下的謀士,當年寧遠築城,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羅的名大千,是著名的炮手,寧遠一戰,他點燃紅夷大炮,轟死清兵無數,因功升到參將。應松道:“咱們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麽說?”朱安國道:“這事當先問過孫相公。”應松道:“不錯。”

轉到後殿,見孫仲壽和田見秀正談得十分投契,於是把孫仲壽請出來商量。朱安國等所擅長的是行軍打仗,沖鋒陷陣,長槍硬弩,十蕩十決,那是勇不可當,但武學中的拳腳器械功夫,卻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孫仲壽道:“應師爺,這件事關系幼主的終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氣。”應松點頭答應,與朱安國、倪浩、羅大千三人同去見崔秋山。

應松道:“我們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能幫這個忙,因此上……”

崔秋山見他們欲言又止,一副好生為難的神氣,便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什麽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無不從命。”

應松道:“崔兄很爽快,那麽我們直說了。袁督師被害之後,留下一位公子,那時還只七歲。我們跟昏君派來逮捕督師家屬的錦衣衛打了三場,死了七個兄弟,才保全袁督師這點骨血。”崔秋山“嗯”了一聲。應松道:“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們四人教他識字練武。他聰明得很,一教就會,但再跟著我們,練下去進境一定不大。我們身在草莽,防身武功要緊過行軍打仗的本事。”

崔秋山已明白他們的意思,說:“各位要他跟我學武?”朱安國道:“剛才見崔大哥出手殺賊,武功勝過我們十倍,要是崔大哥肯收這個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師在天之靈,定也感激不盡。”說罷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還禮後,沈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原不該推辭,不過兄弟現下是在闖將李大哥軍中,來去無定,常跟官軍接仗,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隊伍裏,一則怕我沒空教他,二則委實也太危險。”應松等均想這確是實情,好生失望。

應松把袁承志叫了過來,和崔秋山見面。崔秋山見他靈動活潑,面貌黝黑,全無半分富貴公子嬌生慣養的情狀,很是喜歡。問他所學的武藝,袁承志答了,問道:“崔叔叔,你剛才抓住那兩個壞人,使的什麽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志道:“這樣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學?”袁承志忙道:“崔叔叔,請你教我。”

崔秋山向應松笑道:“我跟田將軍說,在這裏耽幾天,就把這路掌法傳給他吧!”袁承志和應、朱、倪三人俱各大喜,連聲稱謝。

次日一早,孫仲壽和張朝唐、楊鵬舉等三人告別,說道:“咱們相逢一場,總算有緣。這裏的事只要洩漏半句,後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說。”張、楊兩人喏喏連聲。孫仲壽對二人各贈了五十兩銀子盤費,還派了兩位兄弟送下山去。

張朝唐和楊鵬舉徑赴廣州,途中更無他故。楊鵬舉遭此挫折,心灰意懶,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憑這點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僥幸之極。此番若非袁承志這小小孩童一言相救,已變成沒眼睛的廢人,想想暗自心驚,當即向鏢局辭了工,便欲回家務農。張朝唐感他救命之恩,見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國游覽散心。楊鵬舉眼見左右無事,自己又無家累,當即答允。

三人在廣州雇了海船,前往浡泥。楊鵬舉住了月餘,見當地太平安樂,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興歸意,便在張朝唐之父張信的那督府中擔任個小小職司。每日當差一兩個時辰,餘下來便是喝酒賭錢,甚是逍遙快樂。

田見秀和孫仲壽等說妥結盟之事,眾人在袁崇煥神像前立下重誓,山宗朋友和闖將相結為友,決不相負。田見秀正要和袁黨著意結納,聽說崔秋山要教袁承志武藝,甚是歡喜,當下和劉芳亮先下山去。

袁黨各路好漢,有的徑去投王自用;有的各歸故鄉,籌備舉事;也有的言明不願造反作亂,但決不洩露機密,也決不跟眾兄弟作對為敵。人各有志,旁人也不勉強。

孫仲壽、朱安國、倪浩、應松等留在山上,詳商袁承志日後的出處。

袁承志自崔秋山答應教他“伏虎掌”後,歡喜得一夜沒睡好覺。翌日大家忙著結盟,沒功夫理會這事。下午眾人紛紛下山,臨行時每人都和幼主作別,又忙碌了半天。

到得晚上,孫仲壽和應松命人點了紅燭,設了交椅,請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師之禮。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見就很喜歡,他愛我這套伏虎掌,我就破費幾天功夫,傳授個大概。但他能不能在這幾天之內學會,學了之後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後的練習了。這只是朋友之間的切磋,師徒的名分是無論如何談不上的。”應松道:“只要教得一招兩式,就是終身為師。崔大哥何必太謙?”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罷了。

眾人知道武林中的規矩,傳藝時別人不便旁觀,道了勞後,便告辭出來。

崔秋山等眾人出去,正色說道:“承志,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輩高人傳給我的。我不能盡數領會其中的精奧,功夫也著實還差得遠,但在江湖上對付尋常敵人,也已足夠。他老人家傳授這套掌法之時,曾叫我立誓,學會之後,決不能用來欺壓良善,傷害無辜。”

袁承志一聽,已明其意,當即跪下,說道:“弟子袁承志,學會了伏虎掌法之後,決不敢欺壓良善,傷害無辜,否則,否則……”他不知立誓的規矩,道:“否則就給崔叔叔打死。”

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見。袁承志急轉身時,崔秋山已繞到他身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抓住我。”

袁承志經過朱安國和倪浩、羅大千三位師父的指點,武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虛晃,右手圈轉,竟不回身,聽風辨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這招不錯!”話聲方畢,手掌輕輕在他肩頭一拍,人影又已不見。袁承志凝神靜氣,一對小掌伸了開來,居然也護住身上各處要害。眼見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當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墻壁,突然轉身,靠著墻壁,笑道:“崔叔叔,我見到你啦!”

崔秋山不能再繞到他身後,停住腳步,笑道:“好,好,你很聰明,伏虎掌一定學得成。”於是一招一式地從頭教他。

這路掌法共一百單八式,每式各有變化,奇正相生相克。袁承志默默記憶,學了幾遍,已把招式記得大致無誤。崔秋山連比帶說,再把每一招每一變的用法細加傳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柢,悟性又強,崔秋山一說,便能領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心,直至深夜。

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邊散步,見袁承志正在練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單八招的變化,於那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訣,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歡喜,當他練到入神之時突然躍前,擡腿向他背心踢去。

承志忽聽背後風聲響動,側身避過,回手便拉敵人右腿,一眼瞥見是崔秋山,急忙縮手,驚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別停手,打下去。”劈面一掌。

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當下踏步避過,小拳攢擊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讚道:“不錯,就是這樣。”口中指點,手下不停,和他對拆起來,見承志出招有誤,便即糾正。兩人拳來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單八式翻來覆去地拆解。承志見這套掌法變化多端,崔秋山運用時愈出愈奇,歡喜無限,用心記憶。拆解良久,崔秋山見他頭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畫講解。講了一個多時辰,又叫他站起來過招。

兩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飯之外,不停地拆練掌法。如此練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會的已全部傳了給你,你要好好記住。日後是否有成,全憑你自己練習了。臨敵時局面千變萬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機靈,一味蠻打,決難取勝。”袁承志點頭受教。

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將軍那裏,今後盼你好好用功。傳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教我,武學高低的關鍵,是在頭腦而不在手腳,因此多想比多練更加要緊。可惜我的腦筋實在不大靈光,難有太大進境,盼你日後練得能勝過了我。”

袁承志和崔秋山相處雖只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法傾囊以授,教誨之勤,顯見眷愛之深,聽說明天就要分手,不覺眼眶紅了,便要掉下淚來。崔秋山見他對自己甚是依戀,也不由得感動,輕輕撫摸他頭,說道:“似你這樣聰明資質,武林中實在少見,可惜我們沒機緣長久相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將軍那裏。”崔秋山笑道:“你這樣小,那怎麽成?我們跟著李將軍,時時刻刻都在拼命,飽一頓饑一頓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正說話間,忽聽得屋外有野獸一聲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什麽?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靈機一動,道:“咱們去把豹子捉來,我有用處。”袁承志大為興奮,忙問:“什麽用處?”崔秋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見他不帶兵刃,又問:“崔叔叔,你用什麽兵器打豹子?”

崔秋山不從正門出去,走到內進孫仲壽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麽?”朱安國等在房內聚談,聽得叫聲,開門出來。崔秋山笑道:“請各位幫手,把外面那豹子逼進屋來,我有用處。”倪浩是殺虎能手,連說:“好,好。”拿了獵虎叉,搶先出門。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別傷那畜生。”倪浩遙遙答應,不一會兒,呼喝聲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國、羅大千三人也縱出門去。袁承志拿了短鐵槍想跟出去。孫仲壽道:“承志,別出去,咱們在這裏看。”袁承志無奈,只得和孫仲壽、應松三人憑在窗口觀看。

只見三人拿了火把,分站東西北三方。倪浩使開獵虎叉,在山邊和一頭軀體巨大的金錢豹正自翻翻滾滾地拼鬥。他一柄叉護住全身,不讓豹子撲近,卻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見到火光,驚恐想逃,卻被朱、崔、羅三人阻住去路。豹子見崔秋山手中沒兵器,大吼著向他撲來。崔秋山閃身避開利爪,右掌在豹子額頭一擊,豹子登時翻了個筋鬥,轉身向南。南面房門大開,豹子不肯進屋,東西亂竄,但給眾人逼住了,無路可走。崔秋山縱身而前,在豹子後臀上猛力一腳。豹子負痛,吼叫一聲,直竄進屋去。

那時應松已把各處門戶緊閉,僅留出西邊偏殿的門戶。豹子見兩人手持火把追來,東爬西搔,胡胡吼叫,奔進西殿。羅大千關上殿門,一頭大豹已關在殿內。

眾人都很高興,望著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進去打豹!”此言一出,眾人都吃了一驚。孫仲壽道:“這怕不大妥當吧?”崔秋山道:“我在旁邊瞧著,這畜生傷不了他。”承志道:“好!”挺了短槍,就去開門。崔秋山道:“放下槍,空手進去!”

袁承志一怔,隨即會意是要他以剛學會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膽怯。崔秋山道:“你怕了麽?”承志更不遲疑,拔開殿門上木塞,推門進去,只聽“胡”的一聲巨吼,一團黑影迎面撲來。他右腿後挫,讓開來勢,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羅漢傳經”。這掌雖然打中,可是手小無力,豹子不以為意,回頭便咬,袁承志躥到豹子背後,拉住豹尾一扯。

這時崔秋山已站在旁衛護,唯恐豹子猛惡,承志制它不住。但見他所學伏虎掌法已使得頗熟,豹子三撲三抓,始終沒碰到他衣衫,反中了他一掌一腳,心下暗暗歡喜。

孫仲壽等見袁承志空手鬥豹,雖說崔秋山在旁照料,畢竟關心,各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旁觀。朱安國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緊急時射豹救人。火光中袁承志騰挪起伏,身法靈活,初時還東逃西竄,不敢和豹子接近,後來見所學掌法施展開來妙用甚多,閃避攻擊,得心應手,不由得越打越有精神。

他見手掌打上豹身毫無用處。突然變招,改打為拉,每一掌擊到,回手便扯下一把毛來。豹子受痛,吼叫連連,對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憚,見他手掌伸過來時,不住吼叫退避,露齒抵抗。但承志手法甚快,豹子每每閃避不及,一時殿中豹毛四處飛揚,一頭好好的金錢豹子,被他東一塊西一塊地扯去了不少錦毛。眾人都笑了起來。

豹毛雖給他扯去,但空手終究制它不住,酣鬥中他突使一招“菩薩低眉”,矮身正面向豹子沖去。豹子受驚,退了兩步,隨即飛身前撲,一剎那間,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

倪浩大驚,雙鏢飛出。那豹伸右腳撥落雙鏢。這時承志卻已不見。眾人凝目看時,只見他躲在豹子腹底,一雙腿勾住豹背,腦袋頂住豹子下頦,叫它咬不著抓不到。豹子猛跳猛躥,翻身打滾,承志始終不放。他知時刻久了,自己力氣不足,只要一松手腳,不免傷於豹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來!”

崔秋山道:“取它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出,兩根手指插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躥跳更猛。崔秋山踏上幾步,砰砰連環兩掌,把豹子打得頭昏腦漲,翻倒在地,隨即一把抱起承志,笑道:“不壞,不壞,真難為你了。”

孫仲壽等人俱已驚得滿頭大汗,均想:“崔秋山為人雖然不錯,但在李自成手下,每日裏幹的盡是亡命生涯,大膽妄為。他不知袁公子這條命可有多尊貴。”又想:“袁公子經他教了八天,武藝果然大有長進。”崔秋山打開殿門,在豹子後臀上踢了一腳,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竄出去,忽然外面有人驚叫起來。

眾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傷了人,忙出去看時,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見滿山都是點點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槍閃閃發亮,原來官兵大集,圍攻聖峰嶂來了。看這聲勢,要脫逃實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黨人想來均已被害,是以事前毫無警報,而敵兵突然來臨。

孫仲壽等都是身經百戰,雖然心驚,卻不慌亂,均想:“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則當年在寧遠大戰,十幾萬韃子精兵,也給我們打得落荒而逃,又怎怕你們這些廣東官兵?”其時遼東兵精,甲於天下,袁崇煥的舊部向來不把南方官兵放在眼裏。

孫仲壽當即發令:“羅將軍,你率領煮飯、打掃、守祠的眾兄弟到東邊山頭放火吶喊,作為疑兵。”羅大千應令去了。孫仲壽又道:“朱將軍、倪將軍,你們兩位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叫官兵不敢過分逼近,射後立刻回來。”朱倪二人應令去了。

孫仲壽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給你。”崔秋山道:“要我保護承志?”孫仲壽道:“正是。”說著和應松兩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驚,連忙還禮,說道:“兩位有何吩咐,自當遵從,休得如此。”

只聽得喊聲大作,又隱隱有金鼓之聲,聽聲音是山上發出,原來羅大千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鐘擡出來狂敲猛打,擾亂敵兵。孫仲壽道:“袁督師只有這點骨血,請崔大哥護送他脫險。”崔秋山道:“我必盡力。”

這時朱安國和倪浩已射完箭回來。孫仲壽道:“我和朱將軍一路,會齊羅將軍後,從東邊沖下,應先生和倪將軍一路,從西邊沖下。我們先沖,把敵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從後山沖下,大家日後在李闖將軍那裏會齊。”眾人齊聲答應。

承志得應松等數載教養,這時分別,心下難過,跪下去拜了幾拜,說道:“孫叔叔、應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喉中哽住了說不下去。孫仲壽道:“你跟著崔叔叔去,要好好聽他的話。”承志點頭答應。

只聽得山腰裏官兵發喊,向山上沖來,應松道:“我們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走。”眾人各舉兵刃,向下沖去。

倪浩見崔秋山沒帶兵器,把虎叉向他擲去,說道:“崔大哥,接住。”

崔秋山道:“還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擲還給他。倪浩已去得遠了,於是右手持叉,左手拉著袁承志向山後走去。只見後山山坡上也滿是火把,密密層層的不知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飛蝗,亂射上來,崔秋山退回祠中,跑到廚下,揭了兩個鍋蓋,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鍋蓋遞給承志,說道:“這是盾牌,走吧!”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黑暗中躥去。

不一會兒,官兵已發現兩人蹤跡,吶喊聲中追了過來,數十枝箭同時射到。

崔秋山擋在袁承志身後,揮動鍋蓋,一一擋開來箭,只聽得登登登之聲不絕,許多箭枝射上鍋蓋。兩人直闖下山。眾官兵上來攔阻,崔秋山使開獵虎叉,叉刺桿打,霎時傷了十多名官兵,承志的短鐵槍雖然難以傷人,卻也盡可護身。官兵見是個幼童,也不怎麽理會他。片刻間兩人已奔到山腰。

剛喘得一口氣,忽然喊聲大作,一股官兵斜刺裏沖到,當先一名千戶手持大刀,惡狠狠地砍來。崔秋山舉叉架開,覺他膂力頗大,一叉“毒龍出洞”,直刺過去。那千戶舉刀格開,叫道:“弟兄們上啊!”崔秋山不願戀戰,舉起鍋蓋向那千戶一晃。那千戶向右閃避,崔秋山大喝一聲,手起叉落,從他脅下插了進去,待拔出叉來,轉頭卻不見了承志,不禁大驚,只見左邊一群人圍著吆喝。

他大踏步趕過去,挺叉亂戳,官兵紛紛閃避,奔到近處,果見承志給圍在垓心,手中短鐵槍已遭打落,正展開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對敵,畢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學,左支右絀,情勢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話,刷刷兩叉,刺倒兩名官兵,左手拉了承志便走。官兵大叫追來,崔秋山陡然回頭,刷刷兩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兩名官兵,再踏上一步,叉桿下抄,挑起一名官兵,直摜在山石之上。那兵登即跌死。

眾官兵見他勇悍,嚇得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夾在脅下,展開輕功提縱術,直向黑暗無人處躥去,不一會兒便和眾官兵離得遠了。

崔秋山放下承志,問道:“沒受傷吧?”袁承志舉手往臉上抹汗,只覺粘膩膩的,月光下一看,滿手是血,看崔秋山時,臉上、手上、衣上,盡是血跡斑斑,說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緊,是敵人的血,你身上有哪裏痛麽?”承志道:“沒有。”崔秋山道:“好,咱們再走!”

兩人矮了身子,在樹叢中向下鉆行。走了小半個時辰,樹叢將完,崔秋山探頭前望,見山下火把明亮,數百名官兵守著,悄聲道:“不能下去,後退。”兩人回身走了數百步,見有個山洞,洞前生著一排矮樹,便鉆進洞去。

袁承志畢竟年幼,雖然身在險地,疲累之餘,躺下不久便睡著了。崔秋山把他輕輕抱起,倚在自己懷裏,側耳靜聽。只聽呼喊之聲連續不斷,過了一會兒,眼見山頂黑煙冒起,紅光沖天,想是袁崇煥的祠堂已給官兵燒了。又過了半個多時辰,聽得山上吹起號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過數十仗,知是收隊下山的號令。不一會兒,大隊人馬之聲經身旁過去,絡繹不絕,原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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