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感謝五歲的我，義無反顧選擇了乒乓球，走上運動的道路。”不知道是頭上的燈光太刺目，還是一時感觸，張恒感到眼眶有點濕意。

大概是從出生開始，他就與乒乓球結下不解之緣，用了半生青春來成就這段緣份。

值不值得只有他才最清楚。

“其次，感謝用心栽培我的教練馬指導，十幾年以來，毫無保留地相信我，給我鼓勵和支持，還有杜英指導，在我退回省隊那一年，幸好遇上你，感謝你扶持著我，說實話，我也不是一個好球員，老是給你添麻煩了。”

杜英勉強擠出微笑，眼中已泛起淚光；馬龍見慣大場面，亦難忍傷感，拭去眼角的淚。

張恒看不到臺下的情景，自顧自說下去，“感謝我的父母，我活了二十八年，陪在你們身邊的時間，好像只有短短的十三年，我把自己人生一半的時間都交給國家隊，忘了你們也老了，也需要我的陪伴，忘了給你們介紹，我的父親張繼科指導，在我心中，他才是最好的乒乓球運動員。”張恒笑著往張繼科所在的方向一指。

張繼科笑了笑，眼前一片模糊。陳詩婷坐在張繼科身邊，不動聲色適時給他遞上紙巾。

陳詩婷沒想到張恒會說出這樣動情的一番話，她還以為張恒說兩句客套話，就會下臺，看來她還是不夠了解張恒的真正性格。

“就是因為這些來得不早不晚的緣份，造就了我能站在這個臺上，生活中很奇怪的是，你很容易忘記你想記得的事情，卻不容易忘記你想忘掉的事情。最後感謝陪在我身邊的女朋友，在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候，四周對我都是批評和責難時，義無反顧陪伴我，即使我後來重回國家隊，沒辦法照顧她，她也沒有怨言，我沒甚麼能夠給你，詩婷，這次換我陪你走一輩子。”

一瞬間，張恒想起很多往事，有比賽的，有練習的，有在大學的，有童年的，人生苦短，他應該過得高興一點，而不是執著在從前的一切。

陳詩婷怔怔地看著張恒，不知如何反應。

若說別人不知道誰是詩婷，還在四處張望或上網查資料，但張繼科一聽這名字，就下意識望向身邊的陳詩婷。

“是你陪著他，是嗎？”張繼科忽然想明白了，張恒的改變是在去蘇州之後出現，剛好陳詩婷退役了，那段時間他們已經走在一起。

“嗯……”陳詩婷沒有想過張恒會在這樣隆重的場合，說出這樣的話，作出了承諾。

畢竟她第一次見到張恒時，就沒有想到有這樣的一天。

十五年前的夏天，北京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沒有停住國乒隊訓練的腳步，一群剛上二隊的少年少女也到了國家隊報到。

就是不早不晚的因緣，定了她和張恒的感情。

杜英早就知情，自然不覺得驚訝，張恒做事本就出人意表，毫無章法可言，跟他打球是兩回事。馬龍微微嘆了一口氣，張恒果然找了一個跟他最合適的人一起，陳詩婷配張恒，乃是天作之合。

一個外剛內柔，一個外柔內剛，也不知是誰治得了誰的性格。

“詩婷，所以這個獎另外一半應該是屬於你的。”張恒拿著金燦燦的獎杯，笑著對陳詩婷說，仿佛偌大的會場只剩他倆，像是在家中閑話一般溫馨。

陳詩婷眼眶都紅了，眼睛裏蓄滿了眼淚，為甚麼張恒可以說得如此輕松？這一切的榮光是屬於他的，能夠走到臺上，捧著那個沈重的獎杯，全是張恒的努力。

坐在第一排的馮子墨見慣大風大浪，還是頭一次在如此莊重的場合，聽到如此溫情脈脈的表白，把這番話說出來的人還是他向來沈靜理智的外甥，真是有趣至極，忍不住往臺上喊了一句：“要不明天你們就結婚吧！”

其他高官要員見到素來冷靜優雅的副總理難得興奮起來，心中納悶，臺上的張恒跟馮子墨有甚麼關系，值得他如此失態嗎？

***********************

張恒和陳詩婷的婚禮比很多人想像中的隆重，只是因為陳詩婷看著雜志中的婚紗說，要是穿這件婚紗結婚的話，那得在多大的宴會廳擺宴呀。

“穿著能走路嗎？”張恒看了雜志一眼，撇撇嘴說。他對辦婚禮的熱情不高，全數交給陳詩婷決定，他只管出錢，只要老婆高興就行了。

雖然父母說一定要辦得風風光光，表示張家娶媳婦的誠意。

“不過挺貴。”三十萬美元一套婚紗可以在北京買半套房子了。

“你喜歡就買，我們又不是缺錢用。”張恒瞟了一眼價錢，根本不貴。

“啊，你說得真容易。”陳詩婷斜視張恒一眼。“辦一次婚禮又不是要傾家蕩產。”她真是後悔答應了爸媽要辦一場隆重的婚禮，早知道就簡簡單單，不只耳根清靜，還不用勞師動眾。

張恒轉了轉眼珠，從房間裏拿出一大疊文件，放到陳詩婷手裏，陳詩婷翻著翻著，越看越驚訝，全是房產證，戶口寫的都是張恒的名字，從二十五年前開始，每隔兩三年就添了一處房產，到現在已經有十套房子。

“你把打球的錢都用來買房子嗎？”陳詩婷粗略估計張恒起碼有上億房產在手，而且這些房子的地段都不錯，有升值的潛力。

“不是，這是我爸媽送我的禮物，我另外還買了別的房子和店面。”張恒不愛買基金和股票，總覺得不靠譜，只相信房子能保值，就像父母有先見之明，把錢全拿去購買房地產。

“怪不得你可以不工作了。”陳詩婷深深感到人與人之間的不公平。

“沒有，我單純想告訴你，別老擔心錢的問題。”

張恒知道人生不會光有詩酒花，還要煩惱柴米酒鹽，正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若是沒有充足的財力，再好的感情都會在生活中的瑣事之中消磨了。

他相信陳詩婷與他的感情不能用金錢來衡量，但人生在世，就得想得膚淺一點，庸俗一點。

“你有錢得讓我有點負擔了。”陳詩婷感覺自己不光是找了個帥哥學霸，還找到一個富二代。

很有壓力呀。

“這算是甚麼？全部都是你的。”張恒笑說。

當陳詩婷在蘇州出現的一刻，張恒就知道這輩子註定要輸給她了，所以，他想把最好的都給了她。

張恒和陳詩婷的婚禮聚集了各個年代的國乒隊成員，上至劉國梁局長，下至二隊小隊員都給足了他倆面子，打扮高貴大方地出席這場盛會。

許嘉遇當了張恒的伴郎，本來張繼科還以為許嘉遇不會過來，沒想到他給出一個令張繼科哭笑不得的原因：“沒辦法，當初是我拉著小乖去打乒乓球，算起來，我才是他和詩婷之間的媒人。”

許昕嘆道：“我家兒子還是個小孩子。”

張恒以為許嘉遇不會出席他的婚禮，如今他來了，倒是百感交集。

“小乖也要結婚了，以前我牽著你的手去打球，現在你都退役。”許嘉遇打量著一身黑色西裝的張恒，看起來真是長大了，不再是輸球就紅眼睛的小孩，“以後你就有自己的家了，一定要過得幸福快樂。”

“嗯。”張恒笑了笑，卻有了想哭的沖動。

在許嘉遇面前，他永遠都是小孩子，仰望著他。

“你達成了我少年時代的心願，做了世界冠軍，還把你愛的人娶回家，小乖，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命運給了張恒這麼多的磨煉，現在終於還給他平靜安寧了。

張恒笑著說：“謝謝你。”

“我感覺今天科叔又是娶媳婦，又是嫁女兒，比誰都要忙。”許嘉遇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忙碌的家長，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他是這場婚禮的統籌。

“他舍得兒子娶媳婦，但不舍得嫁女兒。”張恒失笑。自從父親知道詩婷要跟他結婚之後，已經不下百次說女乒隊防火防盜防師哥，就是沒想著防師弟，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呢？甚麼時候結婚？”

“不用擔心我的終身大事。”許嘉遇自有主張。

“說不定將來我的孩子會跟你的孩子一起去打球。”張恒說。

“也許這次放棄打球的是你的孩子。”

“不曉得呢。”

忽然之間，張恒對未來的生活有了期盼，眼前一片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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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後，國家乒乓球隊又迎來新一批二隊成員，女隊主教練鄭文慧見到有兩張熟悉的臉孔，不禁露出微笑。

“我叫張啟忻，今年十二歲，籍貫山東青島。”容貌秀氣，皮膚白皙的張啟忻先站出來做自我介紹。

“我是許盈，十二歲，江蘇徐州人。”許盈年少老成，臉上不帶一絲笑容，多了幾分冷傲。

鄭文慧一邊聽，嘴角的笑意一邊加深，一隊的隊員難得見到教練一笑，不知道這群二隊成員有何特別之處，卻不知道鄭文慧是想起當年與她們的母親並肩作戰的日子。

十五年過去，國家隊不再是當年戰無不勝的國家隊，張恒和周曉玟是國乒隊最後的一抹輝煌，新加坡隊已經蟬聯六次世錦賽男子團體冠軍，何銳鋒和陳穎德前後獲得奧運男單金牌，香港隊的張梓盈則拿了兩次奧運女單冠軍，成為與何冬晴並肩的雙滿貫得主，而國家隊已經十多年沒出過一名世界冠軍。

鄭文慧期待著有人能帶領國家隊走出當下的困境。

會是許指導一手栽培的許盈，還是張啟忻呢？

作者有話要說： 我想，終於要跟小乖說再見。

還是把幸福還給他了，在故事中，我剝奪了他十四年的平凡人生。

當初想這個故事時，大綱跟現在的成品一點也不像，小乖本該不結婚，獨身一人過日子，還是群中的可愛姑娘們令小乖有了幸福的生活。

之後我會出修訂版，把很多情節修補增潤，從八月二十六日，到十一月一日，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我寫了一個運動員的十三年生活，仿佛陪了他走一段很長很荒涼的路。

是否值得，沒人知道。

☆、番外

張啟思沒繼續打乒乓球，主要因為他的父親。

爺爺常說，啟思，你別打球了，又打不過我，更打不過你父親。張啟思很不服氣，他就不明白看著跟個書生似的父親打球會有多厲害。母親也說，你做甚麼也好，就是別打乒乓球，你一定會拿來跟你爸爸比較。

父親在大學任教中醫藥系，平日頂多會去跑步，張啟思很懷疑父親會不會打乒乓球，不過他相信爺爺和母親不會欺騙他，慢慢對乒乓球的興趣就淡了。倒是姐姐啟忻進了國家隊，和許盈姐姐一起搭擋。

張啟思考上了新聞學院，打算將來做新聞主播，剛好系裏實習，派了他去體育頻道，又正好碰上世乒賽在北京舉行，張啟思興致勃勃，一心等著去采訪姐姐。

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張啟思把中國乒乓球歷史翻了一次，才意外發現自己身邊很多熟悉的人都與乒乓球有關。

例如他的父親。

張啟思沒想到父親的人生原來與乒乓球密不可分，原來一向嚴肅冷靜的父親也有年少青春的時候，站在賽場上光芒萬丈，戰績赫赫。

多虧了科技發達，張啟思可以輕易重溫當年的父親。

一瞬間回到父親的十七歲，他是國家隊的年輕小將，初出茅廬，無所畏懼，拿下自己的第一個世界冠軍。鏡頭中的父親意氣風發，高舉獎杯，身後是五星紅旗。

對啊，爺爺曾經說過他也在巴黎拿過世界冠軍。

時間又到了父親的十九歲，米蘭奧運會，父親成為史上最年輕的乒乓球大滿貫得主。直至父親二十七歲退役，職業生涯就停格在那一年的莫斯科奧運會，從此就變成了傳奇。

原來父親年輕時這麼好看，光看這一張清秀白皙的臉，真不敢相信他拿起球拍來如此兇狠，曾經把對手打哭，亦試過在賽場上堅持到最後一刻，差點昏死在球桌旁。

曾經父親在姐姐就讀的小學短暫教過乒乓球，張啟思還以為父親是鬧著玩，原來是他錯了，父親比任何人都懂乒乓球，他才是世上最會打球的人。

不知不覺看了十多個小時的舊片段，張啟思揉了揉有點酸痛的眼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回到家中，母親正在看文件，張啟思聽到廚房傳來炒菜的聲音，肯定是父親在做飯。

"啟思，實習忙嗎"

"不太忙，主管就是讓我們跟著做事。"張啟思坐到母親身邊。

"跟著學習也好，不能給別人添麻煩，讓你們實習，人家也要花心思照顧你們。"

"嗯，我知道了。"

剛剛他也看見母親了。在他眼中有點粗心大意，整天忙著和曉玟姨做生意的母親，原來當年也是光彩照人的奧運女單冠軍。還有曉玟姨，是國家隊目前為止出的最後一位女子乒乓球世界冠軍，二十多年前在賽場上為國爭光。

他們原來曾經如此偉大，轉眼間回歸於生活的平淡，跟正常人並無二樣。

父親捧著飯菜出來，簡單的四菜一湯，美味可口，是張啟思自小吃慣的味道。張啟思看著父親的手，曾經握著球拍，打遍世界無敵手，如今為了他和母親，天天做飯，從來不說累。

“多吃一點，飯堂的飯總是不好吃的。”父親淡淡地說。

“嗯。”張啟思低頭扒飯。

“啟忻的比賽你會去采訪嗎？”母親問。

“我會跟著去看決賽，主管說讓我們試著寫些稿子。”張啟思說，“不過那些乒乓球專用名詞我也不大懂，你們教教我。”

“問我們做什麼？問你姐就好了。”父親說。

母親也笑說：“現在那些詞都亂七八糟，我都搞不清了。”

“你們也會打乒乓球呀。”張啟思說。他終於明白當年爺爺跟他說別打乒乓球的原因，恐怕他窮一生的努力，也比不上父母創造的成績。

父親眨了眨眼，反問：“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早就不會打了。”

☆、番外

張恒以為自己的抑郁癥已經痊愈，然而，他錯了，病一直藏在他的心底，隨時隨地會爆發出來，只是退役之後，生活變得平靜緩慢，才沒有覆發的可能性。

張恒現在於大學任職助理教授，主要工作就是授課和做研究，每天七點起來上班，晚上六時回家，陪著妻兒，星期六日就去看望父母和岳父母，放長假時就帶孩子到外國旅游。

生活如此安穩，張恒甚至忘了二十七歲之前他是過著怎樣的日子。

直至北京又一次成功申辦奧運會，張恒成為了開幕式上點燃聖火的候選人之一，他的名字才重新出現在公眾眼前。

自從他和周曉玟退役之後，中國就沒再出過一個乒乓球奧運冠軍，國球漸漸衰落，2052年奧運會拿了男單冠軍的是何銳鋒，女單冠軍是張梓盈，男團冠軍是新加坡，女團冠軍是中國香港，更可怕的是2056年奧運會的賽果，與四年前大致相同，惟一不同的就是男軍冠軍變成陳穎德。

張恒沒多留意體育新聞，還是父親和馬指導聊天時，他在旁剛好聽到幾句，順便評論了一句。

“這叫風水輪流轉吧。”

“應該是我們的訓練方式出了問題。”馬龍做了二十多年國家隊主教練，雖然上了年紀，但仍然精明得很，知道問題是出於自身。

“那個張梓盈不是號稱百年難得的奇才嗎？輸了給她不冤。”張恒還沒退役時，張梓盈已經是光芒四射的新星，外界看好她可以打破國家隊壟斷乒乓球的局面，結果她真的做到了。

張繼科說：“國家隊竟然沒人能扛起來，真可怕。”自從周曉玟退役之後，女隊就像缺了主心骨一樣，一下子塌了下去，再也扶不起來，葉燕祺不只一次跑來找他支招求救了。

“大概是之前一百年把運氣花光了吧。”張恒笑說。他深信世上凡事都有配額，總不能長久圓滿下去，人生如此，國運亦是。

“又亂說話。”馬龍說。張恒都當了父親，還是一開口就得罪人。

“幹爹，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你們就是看不過眼別國好，正所謂物極必反，否極泰來，總有一天國家隊會重新站起來，可能要十年，可能要廿年，甚至要五十年。”張恒對於這種事看得很輕松。

“那也是，我去接啟忻和啟思下課了。”張繼科撐著沙發扶手站起來，啟忻和啟思是他的孫女和孫子，星期六早上去學畫畫，老伴已經放話，張家不能再出一個乒乓球球員，一定要遠離體育。

“爸，你這樣子顯得我很不負責任。”張恒連今天啟忻和啟思上甚麼課都不清楚，確實是心虛。

“我要帶孫子孫女去逛街，你留在家裏吧。”自從可愛的孫子孫女出生之後，張繼科還真是全心全意幫著帶孩子，陳詩婷忙著做生意，樂得張繼科和唐子妍願意搭把手幫忙。

“我隨你高興。”張恒說。

張繼科拿著錢包和手機，哼著不成調的曲兒就出門，馬龍見狀也跟著回家了。

日落西山，張繼科才領著玩瘋了的啟忻和啟思回家，陳詩婷見到兩小孩手上又拿著新玩意，忍不住說： “又要爺爺給你們買東西，是嗎？”

張繼科笑說：“沒事，沒事，給小孩玩嘛，花不了多少錢。”

“別寵壞他們。”唐子妍沒好氣說。家中最寵孩子的就是張繼科，換作是張恒和陳詩婷帶孩子出門，肯定甚麼都不會買。

張恒沒有作聲，只是靜靜地看著啟忻和啟思，小孩子心思細膩，知道父親在生氣，立即站好，不敢亂說話。如果是父親罵起人來，連爺爺奶奶也護了不了他們，而且父親軟硬不受，發脾氣也好，撒嬌也好，統統沒用。

“吃飯。”張恒淡淡地說。

啟忻和啟思立即松了一口氣，差點以為要被父親罰面壁思過了。

雖然張繼科不喜歡張恒這麼嚴厲對待孩子，但張恒有自己的主張，張繼科也不強求。

吃過晚飯之後，張恒一家就回家，陳詩婷牽著兩個小孩在前頭走，張恒在後面走，兩個小孩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今天發生的事情，非常溫馨的場面。

然而，張恒做不到這樣的事情。

大概因為在他的人生中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時刻。

陳詩婷常說他是嚴父，張恒卻覺得他是不懂得與孩子相處，在十三歲之前，父母與他之間少有相處時間，他習慣了獨自生活，哪怕帶過寧越一段時間，也在國家隊生活了十多年，他還是不適應跟人相處的方式。就算是在特種部隊生活的許嘉遇，性格為人也比他正常得多。

**********************

張恒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再病發，直至父親遽然去世，他才發現那股無邊的恐懼一直存留在他心中，只是這次父親不會在他難過的時候來拉他一把。

知道父親患了老人癡呆癥時，張恒比母親更難接受，他不敢相信一直身體健康的父親會生病。

母親當了幾十年醫生，心理承受得住，啟忻在國家隊集訓，每天盡量抽時間回家，啟思乾脆從大學宿舍搬回家。

父親看著他的時候，就像看著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常常跟母親說，家裏來了客人，趕快來招呼客人。

張恒每天都要重覆這樣的對話。

“你是誰？”

“我是你的兒子。”

“哦，是嗎？原來我有兒子。”

或許他們之間的父子緣份太淺淡，到頭來父親把他忘得一乾二凈，接著是啟思、啟忻，最後是母親，惟一沒忘記的是乒乓球。

當父親蒼老的手拿起那塊球拍時，還是小心翼翼，愛惜地撫摸著它，喃喃地說：“這塊球拍真好……比我用的還好。”

張恒心想，這是啟忻從國家隊拿過來的最新產品，當然是最好。

妻子提議他帶父親回國家隊的訓練館看一看，畢竟那兒才是父親工作了半生的地方。

老隊員想回國家隊看一看，有時很難實現，但對張家來說，國家隊就等於他們的半個家，想進就進，想走就走。

張恒帶著父親進去訓練館時，父親卻被一面墻所吸引。

冠軍墻，這都多少年沒有更新，最後的世界冠軍還是張恒和周曉玟，連啟思回家時也嘟嚷說，你們真是一個魔咒，怎樣也跨不過去。

“這個是誰？”父親指著其中一張年代久遠的照片問。

“是你呀。”張恒回答道，那是父親二十四歲得到奧運冠軍時拍的照片。

“我嗎？像嗎？”父親有點遲疑，“哦，我也會打乒乓球。”

“嗯，你很會打乒乓球。”

“他又是誰？很面熟。”父親指著另一張照片問。

“馬龍叔叔，他早上才來探望你，這麼快又忘了。”幹爹跟父親同年，身體也不好，出門不撐拐杖，就走不動了，許指導回了老家，醫院和家兩邊來回，張恒也不想老人家奔波，懇求許嘉遇別告訴許指導。

“是嗎？好像有這麼回事……瞧著真不像……”

“當然不像，這是你們二十多歲拍的照片，現在你們都八十多歲了。”人老了，就跟年輕時不同。

“後面的怎麼全是我呢？”父親走了兩步，發現貼滿兩行自己的照片，臉上甚是欣喜。“我打得這麼好嗎？”

“那是我。”張恒淡淡地說。

“你？你是誰呀？”父親又問了這個重覆千百次的問題。

張恒指著照片下方的名字，一字一字念出來：“張恒，我的名字。”

父親瞇著眼，把那一行細小的字讀出來：“2040年米蘭奧運會男單冠軍，這是甚麼？”

“就是奧運冠軍。”

“沒想到你這麼厲害。”

“因為，我是你的兒子。”

只是你全都忘得一乾二凈，腦中只剩下與你一生結緣的乒乓球。

作者有話要說： 寫著寫著，我想起當年奶奶忘了我的場景，有時遺忘比什麼都痛苦。

☆、番外

張繼科知道這個人跟他講了很多話，但他一句話也記不住，只能反覆地問來問去，問了一次又一次。他實在是記不住事情了，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一點一滴的忘了，有時坐在屋子裏，猛然會嚇一跳，不知道自己到處身在何方，正想提示自己時，又忘了此事。有時，自己也在想，到底自己叫甚麼名字，周圍的人不停提醒他，你叫張繼科，你叫張繼科。

有次家裏沒有人，他想下樓走一走，呼吸新鮮空氣，站在門口，站了很久，他又轉身了，因為忘了出門要做何事。但有件事情他怎樣也忘不了，星期六早上肯定要坐在電視前，等著乒超聯賽。他也不知道為甚麼，反正他就一定要看，他並不認識裏面的球手，只覺得感覺很熟悉，很親切。

一直在他身邊的中年男子總是不厭其煩地說，他是他的兒子。張繼科看了很久，似信非信，不過覺得他不是壞人，還是相信了他的話。

這天，他帶自己來到國家隊的訓練館，這裏很大，很多年輕人在練習，打得非常激烈，見到自己來了，還主動過來打招呼，喊他做張指導。張指導？他以前是教練嗎？張繼科沒什麼印象，也許是吧，沒可能這麼多人一起哄騙一個老頭子吧。

張繼科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對啊，他也要練習了，不能光坐著。

張繼科顫著身子站起來，張恒趕緊扶著他說："爸，你坐著看便是，不要到處亂跑。"

"不是，我要練習，我要去換衣服，你別攔著我。"張繼科直覺就往更衣室的方向走去。

"練甚麼呀？"

"我要去奧運會呀，沒時間，我要練習。"

張恒連忙攔住他說:"去甚麼奧運會？老人奧運嗎？"

"不是，倫敦奧運。"張繼科說得理所當然。“現在已經是春天了，再不努力就來不及了。”

"你能去倫敦奧運。"張恒沒想到父親記得如此清楚的事情，原來是奧運會。

"啊？是嗎？我真的去了嗎？劉指導選上我了！"張繼科一下子臉上有了光彩，高興得拍起手來，"我可以去奧運會了！"

"你很高興是嗎？"

"當然了，我等了二十年，不行，我要去找肖指導，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張繼科歡天喜地，又問，"皓哥和馬龍有份去嗎？"

"他們都能去......"

"我就想到了，他們肯定能去，我們一起並肩作戰。"

張啟忻在休息的空檔偷偷溜過來，看望張繼科。

"爺爺，你覺得這裏怎麼樣？"張啟忻蹲在張繼科身前問。

"哦，這裏挺好，挺好。你這身衣服很好看。"張繼科笑瞇瞇說。

張啟忻身上穿的是一隊隊員才有的紅色龍紋運動服，一般隊員只能穿自己的衣服練習。

"是呀，這是一隊才有的。"張啟忻笑說。

"那我有嗎？你不是說我去奧運會嗎？劉指導是不是忘了發給我？"張繼科一臉茫然。

"有，有，肯定是他們忘了拿過來，我幫你拿過來。"張啟忻一下子就聽明白爺爺的話了，馬上去男隊那邊跟隊長徐月明強行借了一件男裝的黑色隊服，"這是你的，可能大了一點。"

張繼科拿著衣服在手上，愛不釋手，“不大不大，剛剛好，我得先換上去。”

徐月明也抽空走過來，跟張恒聊了兩句。徐月明當然認識老人是張繼科，天天在訓練館門口走幾次，誰都記住那張臉了，何況還是功勳教練，人家在訓練館流過的汗也夠北京人民用上一年了。

“甚麼隊長？哪來的隊長？”張繼科聽到張啟忻喊隊長，猛然擡頭， “馬龍來了嗎？”可是，面前的年輕男子跟馬龍不一樣呀，高高瘦瘦，臉不圓也不白。

徐月明有點聽不懂，但轉念一想，對，馬龍指導以前也是國乒隊的隊長。

“他是現在的男乒隊隊長。”張啟忻介紹說。過幾個月就要帶著國家隊去參加奧運會了。這二十多年來，國家隊的運氣不好，多次與奧運冠軍擦身而過，連媒體也開玩笑說，是張恒花光了國家隊的人品，提早預支了未來二十年的冠軍。

“哦哦，那你努力打球……不對，劉指導呢？肖指導呢？他們放假嗎？”張繼科東張西望，卻見不到熟悉的隊友和教練。

徐月明一時不知道怎樣接話，難不成要他說劉國梁指導早就仙逝嗎？張啟忻不停向他使眼色，要他別亂說話。

倒是張恒沈著地開口：“做資料搜集呢。”

“是嗎？我得去熱身了，要不然肖指導回來又說我偷懶了。”

張恒嘆了一口氣，還是由得父親去換衣服。

徐月明望著二人離開，才對張啟忻說：“忻妹子，我覺得張指導惟一沒有忘記的就是乒乓球。”

“對啊，所以爸爸才帶爺爺回來訓練館。”

“可惜現在跟他老人家在的時候差很多。”剛過去的世錦團體賽，國家隊只拿到一銀一銅的成績。

“是我們不爭氣。”張啟忻不甘心這一代的國家隊繼續平庸下去。當初的國家隊厲害得令國際乒協改了規則，差點令乒乓球絕跡奧運會，現在弱得讓人又改了規則，允許三名球員參加奧運單打比賽，又增加了男雙、女雙和混雙比賽。

“國家隊一定會覆興。”

“我希望爺爺能看到那一天。”爺爺還沒患病之前，就常常痛心疾首說國家隊的孩子不上進，把冠軍血統都丟了。

父親總若無其事地說，要不我去給他們輸個血。

張啟忻想，爺爺沒有氣得吐血，也真是脾氣好到家了。

這一年的奧運會，國家隊奇跡地拿了男單和女單金牌，徐月明和許盈表示一定是張指導大駕光臨訓練館的功勞，直接替他們開了光，有種佛祖庇佑加持的感……

張啟忻深深懷疑，這兩個人是靠什麼當上男隊和女隊的隊長？

☆、番外

陳詩婷並不是在一個充滿愛與關懷的環境下長大。

在她有記憶以來，爺爺和奶奶對她總是非常冷淡，母親每次帶她去探望祖父母時，他們都沒有正眼看過她。陳詩婷沒有把心中的疑問說出來，因為祖父母也不喜歡母親，她沒必要增加母親的煩惱。

父親是一名特警，工作非常繁忙，有時幾天也不能回家，母親身兼父職，全心全意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陳詩婷一直不認為祖父母會影響到她的生活，直至外祖父母來家中作客，她本來在房中午睡，睡不著想出去玩耍，卻聽到外祖母對母親說，你沒有兒子的話，在夫家就是擡不起頭做人。

母親說，我有詩婷就好了，難道詩婷不是姓陳嗎？

外祖母說了令陳詩婷心寒的話：女兒是賠錢貨，怎比得上兒子呢？以後你指望她傳宗接代嗎？

外祖父也跟著勸說，靜慧，你趕緊和嘉沐商量生個兒子，趁著你們還年輕。

那年陳詩婷剛上小學，不明白為甚麼外祖父母也嫌棄她的性別，難道女兒就不是親生的嗎？

外祖父母離開時，陳詩婷才走出房間，見到母親呆呆地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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