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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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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部族所建的陀離國,自烏克鄯十三王子繼承王位為“達赤王”,頻頻往南布線增兵,半年間,與天朝戍邊的漢軍頻起沖突,雖無大規模戰事,但小戰不斷,直到這一次正式交鋒……

兩軍交戰,聶行儼先前所料之事,進一步得證——

陀離國半年來接連不斷的擾邊行徑,全是打了就跑,毫不戀戰,試探的意圖掩在挑釁底下。

再看兩軍小戰之地,乍見下似乎隨興無序,點與點之間拉得甚長,但真攻與佯攻雙管齊下,能逼迫守軍作出調度,而能否調度得上、及時應戰,才是達赤王欲探知的。

對方的前鋒意在尋求一個最佳的突破口。

邊關亂事之所以再興,除了陀離國尚武、幾年間食髓知味般將周遭部族一一拿下,加上烏克鄯好戰,手中雄兵在握,難再蟄伏外,另一要因則是天朝鎮北名將聶樊老將軍病逝。

聶樊,聶行儼之父,弱冠之年棄文從戎。

所謂時勢造英雄,時值北夷各部擾關,陀離居中興風作浪,岌岌可危的天朝北境便是由他這位儒身將領在一場場戰役中建下防線,翻轉戰局,保往後四十餘年北境太平。

錦仁帝藺遠視聶樊為護國大功臣,封聶樊為“北定王”,是天朝國姓“藺姓”以外的唯一異姓王,雖未賜封地,卻在帝京替他開衙建府,允他世代承爵。

去年暮春時候,北定王聶老將軍因數十年兵馬倥傯所落下的頑疾再次覆發,病逝於邊塞駐軍大營中,身為世子爺亦是聶家獨子的聶行儼親自扶靈回京,並承襲北定王位。

然與帝京富裕風流的生活相較,倒是北境這兒的日子令聶行儼心曠神怡些。

北地清秋,夜風野大。

獨留天際的一彎月忽被烏雲掩去,暗淡更添迷離。

曠野上,陀離部族的營地戒備森嚴,一坨坨的帳子放眼難以望清。

營火遭風亂拂,光與影明暗交疊,錯眼間還以為幢幢人影。

守衛於是一陣騷動,待察看仔細,啥也不是,頂多就是三、四頭當作軍糧之用的羊羔從圈欄裏溜出來逛大營罷了。

野風能淡掉氣味,風聲能掩去足音。

趁守衛們笑鬧著將羊只趕回圈欄之際,聶行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無聲地在一座座帳子間挪移,他最終的目標——達赤王烏克鄯的羊皮大帳。

這片世人所以為的苦寒之地,才九月已落薄薄夜雪,而接下來的冬季,漫長得仿佛能將人命中的星火掐滅,卻是他早已慣然的季節。

聶樊直至四十過後才成親,且由錦仁帝親自保媒,指婚對象為尚書左丞家、芳齡甫屆雙十的嫡女。

夫妻倆年歲相距雖大,性情卻為互補,婚後生活和和美美,十分融洽。

只是北定王妃自幼為“宮寒”之癥所苦,聶樊亦不願納妾,直到婚後第六年才見弄璋之喜。

身為北定王與王妃唯一骨血的聶行儼,自五歲起習武讀書,十二歲時始追隨父親身側投身軍旅。

如此算起,一位堂堂北定王世子,十二至十八歲這六、七年間,倒有大半時候是在北境駐軍大營裏度過,建寨、戍守、興屯,操練、養馬、馴鷹,一名戍邊軍人該做的事,他全然上手。

而北境的建寨屯兵,戰略要地便如棋盤上的天元,落子非比尋常。

既是兵家必爭之處,自然避不開沖突。

聶行儼隨父從戎這幾年間,不乏真刀實槍上陣殺敵的經驗,只是跟此次相較,以往戰事真如小打小鬧,不值一提。

陀離重兵壓境,局勢一觸即發。

錦仁帝連下三道金牌奪情,令仍在守孝之期的聶行儼即刻返北。

戍邊的十萬大軍多是老北定王的舊部,多位小將領與聶行儼又有同袍情誼,以錦仁帝所想,此戰有這位年輕的北定王參與,或者年歲太輕在調兵遣將上起不了多大作用,卻能大大穩住軍心,至於中軍統帥之任,則交由領有六萬西雁軍的童煥老將軍擔當。

只是帝王將少年王爺瞧小了。

甫承襲爵位的北定王盡管心高氣傲且年輕氣盛,卻徹徹底底是個膽大心細、沈得住性情的主兒。

童老將軍坐鎮中軍,聶行儼自請前鋒,領三千輕騎在戰場上大範圍越野,活用坐騎的奔馳力進行迂回與奇襲戰術。

北定王的輕騎戰力一戰成名,追擊敵軍直至兩百裏外。

聶行儼未率前鋒乘勝追擊,因陀離軍雖敗未亂,頗有就地重整、尋機再發的勢態,另外,尚有一事教他止步未進——

帝王命他返北參戰的同時,亦令太子監軍。

太子身側有百名以上的禁軍護守,又有北境、西雁共一十六萬大軍在前,按理可保儲君無憂。

豈知前鋒這兒得到消息,太子連同數十名禁軍被俘,就扣在陀離軍營中。曾耳聞太子好大喜功,若傳聞屬實,帝王令其監軍倒有幾分調教意味,似想讓國之儲君見識戰場上的殘忍無情,藉以磨練心志。

頭疼的是,童煥老將軍該是沒能扛住太子威勢,竟任其率兵出擊!

目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太子被俘,達赤王烏克鄯猶不知其真實身分,僅將太子隨意與一群戰俘關押在一塊兒。

兩刻鐘前,聶行儼與底下幾名好手已尋到俘虜營所在,手下們正伺機而動,接應的人馬也已就位,萬事倶備,只待他的信號。

聲東擊西,調虎離山。

王的大帳若然鬧出動靜,必能引來陀離兵力,大營一亂,正是下手救人的好時機,倘使能劫持達赤王,那便再好不過。

忽而,胡琴、皮鼓與銅鈴所奏出的輕快樂聲甫止,十餘名舞姬裝扮的窈窕女郎從王帳中魚貫步出,彼此眉來眼去、蹭肩竊笑。

帳外守衛趁女郎們走過,伸手往那帶香的嬌軀摸了幾把,涎著臉調笑——

“就等著聽美人們嬌啼,光想著,腿間鞭子都硬起,大王倒把你們全遣出,欸,裏頭那位今晚不開葷?真真奇了。”

女郎扭著蠻腰推了守衛一記。“怎不開葷?裏頭正折騰呢!”

“咦?新招的那名小舞姬沒出來……剛才瞥了眼,還是個身子沒長齊的娃兒呀,大王真看上了?”守衛一臉的不可思議。

女郎輕哼了聲。“小騷貨一個,誰知大王想什麽呢?那娃兒舞著舞著就往大王懷裏坐,一對上眼,也不知使什麽招,竟迷得大王兩眼挪不開,揮手就趕咱們出來了。”略頓。“方才咱回頭覷了覷,大王已摟著那小騷貨滾倒,腰帶、外衫早都扯卸,估計這會兒正大舉操辦呢。”

聞言,幾名女郎掩嘴笑作一團。

不遠處一小巡邏隊步近,領頭之人許是軍階較高,守衛們立時噤聲,女郎們亦識相地趕緊離開。

這一方,蟄伏的身影踏地無聲,摸向暗處。

聶行儼邊留意前頭動靜,邊用利刃在羊皮帳壁上戳開一小洞,湊眼去看。

大帳之中,幾盞珍貴的松脂油燈提供照明。

帳子中央立著一座高高的黃銅火爐,風管直通到帳頂外,既通風又具保暖之效,而帳內鋪就的厚實氈毯上,果然如女郎們所說,腰圓膀粗的男人將一具小身子沈沈壓在底下……

那金紅舞衣早已遮掩不住雪白粉軀,誘得大王失心瘋,埋首吮咬那細致咽喉時,便似發情牲畜般不斷低嚎、粗重噴息,一手急躁地褪下褲子,另一手則忙著扳開那雙過分纖細的腿。

時機正好。

憑著臂力驚人,聶行儼單手拔樁、伏身潛入帳內,動作一氣呵成。

帳內寬敞,毫無躲避之處,他下手需得迅捷準確。

才要摸近,甫擡眼卻見那具小身子兩腿夾緊達赤王的粗腰,突然翻起跨坐!這是一記近似貼身擒拿之術,他不禁一頓。

銀光閃爍,聶行儼兩眼還不及眨,女娃手中已多出一把匕首。

那孩子無絲毫遲疑,直直便將利刃送進達赤王的左胸內,後者遭刺,表情不見一絲痛苦,兩眼彎如月牙,嘴還微微咧著。

怕刺得不夠深似,女娃兩手握緊利器,小身子整個壓上,流泉般的墨發披蕩而下,安靜中撲騰著兇狠,直至刀刃完全沒入血肉中。

她定住,仿佛有著無比耐心,靜待對方呼出最後一口氣息。

事發突然,奇論至極。

聶行儼倏地長身直立,甫踏出一步,那一幕烏絲驟然揚動,白到近乎澄透的小臉朝他這方擡起,神情淩厲。

聶行儼比出一個噤聲的舉動方要安撫,四仰八叉倒在氈毯上任人魚肉的達赤王直到此際才恢覆知覺似,壯碩身軀猛地抽顫。

他兩眼驚駭突瞪,眼珠骨碌碌亂滾,待意會到胸口幾被某物貫穿,喉中先是滾出格格怪音,最終才迸出慘叫。

女娃下手更快更狠,掌中利刃使勁一扭,似恨不得將心剜出。

下一瞬,她拔出銀匕,大王胸前的血窟窿噴出一道泉,鮮血甫濺上她的臉,小身子已朝聶行儼這一方撲來。

眼前之事超乎預想,聶行儼思緒動得極快,只是未料小姑娘會對他出手。他俐落閃過,小姑娘一撲未能刺中,竟兩眼如盲般在原地轉圈,胡亂揮匕。並非像似眼盲,而是當真……瞧不見?

她瞧不見他!

以疾風之速躍到帳頂橫梁上,待他伏踞妥當,外頭一小隊陀離甲兵已沖進。此刻他聽聲辨足音,也知帳外已被眾人團團包圍。

居高臨下覷看,一口氣擠進這麽多人的王帳瞬間變得擁擠,幾名陀離兵驚叫著奔向哀號的達赤王,五、六名大漢則被發瘋般揮動銀匕的小姑娘鬧得一時間近不了身,陀離語夾帶漢語的咒罵一聲比一聲響亮。

女娃是學過武藝的,騰挪間頗為靈敏,但此刻心智不穩,出招亦亂,全憑一股瘋勁與幾個大漢僵持,遲早是要敗下。

王遭行刺,刺客正遭圍捕,事一鬧開,俘虜營那邊應已乘機行動了。

按聶行儼內心所盤算,自己最好先按兵不動,等待時機再劃破帳頂脫身,只是……那個替了他鬧出大動靜的人,完全是插翅難飛的死局。

衣不蔽體的小身板狼狽地撲跌在地,披頭散發,肩背幾近全裸。

她應是懂得陀離語,士兵們喊要活捉,她擡頭冷笑,手中匕首直接往頸子割。一陣勁風俯沖而下!

女娃瞠眸驚喘,臂腕隨即遭扣緊,用來周全自己的利刃驟然被奪。

“是友非敵,是你鷹族的朋友。莫驚。”

低而有力的男音灌進耳中,她渾身仍繃得死緊,但沒有試圖掙紮,因他貼近她耳畔所說的是屬於她族中古老的言語,而已經好久、好久沒誰能再用這種美麗的古語說與她聽。

她張大雙眸,一片灰白渾沌裏只見一道道晃動的影。

什麽也瞧不真,唯有淚水是真。

像好久、好久沒掉淚,她眸底一下子燙得厲害,心也濕淋淋般浸潤其中。

周遭更吵、更亂了,陀離兵叫罵與哀呼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她看不見,卻知自己被一只鐵臂挾抱,那人搶到一把厚柄大刀,正與陀離兵交手,她能聽到刀器相交時所激出的厲響,還能辨出此人武藝不弱,臂力尤其驚人,與他硬碰硬的幾人全在兩、三招內被擊退。

他帶著她試圖殺出一條血路。

“毀帳,用、用火,往……往上……走……”她吃力扯住意志,以為發出的聲音夠響,實則如剛出生的小貓兒那般喵嗚哼叫,斷斷續續很是可憐。

聶行儼心中一突,擎刀的健臂揮得更快、更疾。

她所說的,正是他內心所謀。

搶到時機,他沈聲一喝,大刀砍向帳央那根筆直高立的主心木柱,跟著出腳重踹,實心圓柱應聲折斷。

他拔起大刀,刀背順勢揮向那座巨大的黃銅火爐,火爐立時砸得粉碎,點點星火揚出一小片火海。

聶行儼再搶這極短時分,帳頂塌落時,挾著人往上方竄,接著揮刀劃破厚實皮帳,他們順利躍出,整幕大帳卻已將一窩子陀離兵全給埋了。

“起火啦!帳子著火了!”、“大王——”、“大王在裏面!快把帳子割開——救火!快啊!”、“別讓刺客逃了!馬!他們想搶馬——”、“別逃!哇啊啊——”

士兵們慘叫,馬匹鳴,眨眼間已奪得一匹駿駒。

聶行儼將小姑娘圈在身前,迅速控韁,左突右沖間,以巧技避開一波波湧上來的圍捕,單騎躍出陀離大營後,縱蹄往北邊奔馳。

太子與幾名禁軍護衛被救出後,他的手下會將太子一行人往南護送,再與其他人手會合,此時他朝北走,盡可能引開陀離兵的註目。

早已琢磨過,單他一人,要脫險不難,未料……

未料最後並非單獨行動,無端橫生枝節,竟拖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頭一起逃……他不禁苦笑。

越往北走,地勢越高,夜雪落得更急。

追兵相離甚近,無數把火炬隨馬蹄踏破清夜逼來,陀離兵擲來好幾副絆馬鎖,皆被他控馬一一躍脫。

有飛箭射至,他壓低上身避開,亦不忘護妥懷中的小人兒。

突然——

“幹什麽?!你——嘿!”來不及了,他控在掌中的韁繩遭搶。

小姑娘莫名其妙鬧起,趁他忙著閃避絆馬鎖和飛箭的同時,硬是拉轉馬頭,驀地將坐騎切進一片陡嶺深林中。

林深勿入,又在沈沈雪夜。

駿駒一入幽林似頓失方向,只知瘋狂撒蹄往嶺峰上沖。

聶行儼既欲避敵又要護人,還想控住發狂的坐騎,一時間鬧了個手忙腳亂。

“前頭怕是斷崖,別鬧!”這一帶的地形圖就攤在他軍帳中的長桌上,野原、高嶺、峻崖、淡湖……一段接連一段。

“駕!”小姑娘對他的話恍若未聞。

事起於肘腋,胯下大馬仿佛被迷了去,在她的催促聲中疾馳。

聶行儼猜到她的意圖了,然此際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遂放松韁繩,伏低身軀。

下一瞬,駿馬沖上最高處,四蹄離地,飛躍。

颼——呼呼——呼嗚嗚……

疾風刮過耳際,他雙目眨也未眨,直直望住對面那座高崖。

底下黑壓壓一片,墜落就是粉身碎骨,這匹搶來的坐騎卻毫無遲緩、一躍騰空,把兩人往相距甚遠的另一座崖上送。

能成嗎?!

“抱緊!”聶行儼厲聲大喝,將身前的小姑娘壓進懷中。

兩座峻崖離得畢竟是太遠了。

落地之時,駿獸的前蹄僅勉強構著崖頂邊緣,淒厲嘶鳴間,馬軀往下直直墜落,聶行儼摟著人往上一騰,全賴護腕裏的小機關,瞬間彈出,護腕變出一雙爪勾,牢牢嵌進崖壁裏。

他臂彎挾人,且以單臂撐住兩人之重,額筋爆出。

他再次厲喝,憑藉丹田勁力,猛地使了一記燕漾空,硬生生將兩人甩上崖頂。崖上雪厚,又是陡坡,兩人落地後一路翻滾,真真滾得他頭暈目眩,最後砰咚一響,雪啪嗒啪嗒直落,他們重重摔進一個地底洞內,還被上方落下的雪掩了半身才止住勢子。

他當了小姑娘的肉墊,饒是體魄強健,這一連串的驚險逃奔、翻滾墜跌仍令他周身筋骨撞得幾要大挪位。

齜牙咧嘴忍著疼,甫定神,隨即留意起身所何在……周遭漆黑,幾步外有流水聲,洞內明顯較外頭溫暖,蕩進的風像也染過暖熱水氣,淡淡蒸騰。

這地底洞內,應是聚了一小池暖泉。

探指往地上摸了摸,發現身下鋪著的是厚厚幹草和氈毯,原來這地底洞是有主人的……是小姑娘的巢穴?

她可是獨自一個?

究竟守了多久,才令她混入那些供達赤王玩樂的舞姬中?

她的族人……那些人……

一抹香氣揉進他粗嗄喘息裏,是女孩家發間、膚上散出的氣味。

之前潛入達赤王大帳中,隱約已嗅到這股香氣,當她撲近時,馨香更郁。

而適才雙雙陷於險境,他無心多思,此時定靜下來,便覺香味漫漫而起。

下意識去嗅,越聞越受吸引,追逐著那飄渺又真實的絲絲縷縷,腦子裏像有幾百道思緒同時掀起,心間撲騰漸劇,竟難調息。

這身香……香得也太奇詭。

腹中無端端冒熱,忽覺臍下三寸陡地繃緊,蕩在胯間的什麽突突跳動,他大驚,探臂便想抓開伏在胸前的柔軟身子。

哪知小姑娘竟先他一步動手!

她沒摔昏,賴在他身上不動仿佛只為緩氣,一緩過來,突然張腿跨坐在他腰間,小手往他胸膛摸索,再往上捧住了他的臉。

她在看他。

盡管洞中暗黑,他卻能辨清她的一雙晶眸。

盡管她盲了,雙瞳浮動對不準他的眼線,他卻知她是在看他,好似眼能觀心,她看進他心底。

“……你是誰?鷹族的朋友,你是誰?你會說鷹族古語……你說得真好聽,我喜歡聽,喜歡……好喜歡的……”輕幽低喃,似祈求似魅惑,一聲幽嘆過後,嫩軟唇瓣驀地降下。

完完全全,不知發生何事。

聶行儼只知自個兒是想掙開的……但,掙不開。

那雙在暗中閃亮的晶瞳,仿佛攏著太多、太多神秘事物,蘊含著深深淺淺的意緒,一去碰觸,光點逃開……

那些點點火光載著無限幽思,只待有緣人撥弄。

他想碰觸,想去撥動一池的蕩漾,於是芳唇落在他峻冷唇瓣上時,那柔軟得不可思議的觸覺與體香撩撥起一切,心蠢蠢欲動了,身軀亦是。

迷迷糊糊張了嘴,含進那嬌嫩小舌,舌上帶火,熾得他腔中、喉中滾滾火熱,直燙心窩,讓他雙臂極渴望擁住什麽……

於是他收攏健臂抱住,緊擁在懷的是綿如春水的一具身軀,嬌小柔嫩,既軟又暖,觸感好得不可思議。

胯間的一團濁火怒脹升起,繃得周身發疼。

這樣不對……如此失魂的他,不似他。

這樣不對……太不對……雙臂仍抱緊懷裏人,卻覺……真真不對!

神識猛地被召回,短短瞬間,忽地意會過來——

他是遭了蠱惑,被攝去心魂!

她雙眸雖不能視物,泛亮的瞳仁卻能引他去看,近近對上,一股綿勁倏地襲來,趁他毫無防範已攻城掠地。

身香彌漫,目瞳入魂,莫怪達赤王胸前插著把刀,還能咧嘴沖她笑。

是他的出現攪擾了她當下的攝魂術,才令達赤王回神。

然此時此刻的她,胡亂囈語,鬧不清他是誰,也許做出什麽自個兒亦不知。

她這模樣,似攝人心魂者,自身也遭反噬,身香因心術失控湧得更兇,才會壓著他,兜頭罩腦就是一陣狠吻猛親。

既無法控制自如,還使什麽攝魂刺殺?!

完全是找死!

胸中火氣滾燙,轟然爆開,他兩眼陡張,整個人彈坐起來。

坐起的力道用得過大、過急了些,額頭“叩”一聲很紮實地撞上小姑娘的眉間,若非他探臂環住,真能把她給撞飛。

覆在身上的雪花隨著兩人動作大半墜落。

見她竟不覺痛、仍猴兒攀樹般直要巴上,聶行儼面龐大熱,被惑人的女兒身香弄得火氣更熾,幹脆心一橫,挾起她半裸的身子往水源處大步走去。

聽水聲,辨方位,加上雙目已適應洞中幽暗,將人挾到泉池邊時,才見池底與池畔有無數細光,是一些不知名的礦石浸潤在泉中所蕩出的明色,提供了點點照明,再試水溫,泉水暖中帶寒,冷熱同源,竟是罕見的陰陽泉。

聶行儼二話不說,一把便將她的小腦袋瓜按進泉中。

“給我清醒點!”真下狠手了,硬不讓擡頭。

她也想醒來,但一場惡夢像如何也夢不盡,明明眉心被撞得生疼,還咬傷了唇舌,神志一直被拘在一團渾沌裏。

阿娘曾說,世間萬物各有其氣味,能勾引人的七情六欲,倘能掌握當中訣竅配制出“香魂丹”,服下丹藥驅動自身香魂,那香氣就連無心之人亦能魅惑,即便無花無蜜,也能召來蝶舞與蜂喧……

可她總是學不好啊,沒能像昱姊和玥姊那般盡得娘親真傳。

只是她那一雙美麗的孿生姊姊,笑起來那樣好看、那樣溫柔,就算不使香魂,也足能迷倒眾生。

但姊姊們……她們不在了,好多人都不在了,爹、娘、大姊夫、二姊夫,還有族裏與她一塊兒養鷹、馴鷹,一塊兒玩的大小朋友們,都不在了……

所以她吞了自個兒制出的“香魂丹”,驅使香魂,火候這般淺薄,連姊姊們十分之一的功力都沒能練達,明知最終要失控,遭香魂反噬,魅惑人者反失本心,但……膽大妄為那就膽大妄為吧,頂上的這一片天全都塌下來了,她還有什麽好怕?有什麽值得遲疑?

她……她到底殺了那人,不是嗎?

手刃仇敵,剜了那顆骯臟的心,她辦到了、辦完了,她、她……

不能呼吸了!

咕嚕咕嚕洩出胸內氣息,才想求一口活氣,灌進口鼻裏的全是水。

求生本能令她掙紮起來,但按在頸後的那只掌完全沒有松放之意。

意識沖破渾沌,練得甚熟的擒拿招術使將出來。

她反手抓住頸後那只鐵掌,另一臂五指成爪,扣他肩胛,一腿穩住自身,另一腿則使了記蠍子尾,攻擊對方後腦。

聶行儼肩胛被扭,腦袋瓜挨了一記,完全是仗著自己皮粗肉厚、鋼筋鐵骨,避都沒避。

見小姑娘懂得反擊,盡管力弱,瞧來應已清醒了幾分,他遂掙脫她的五爪,同時亦松開對她的箝制。

未料她掙得太用力,他這一放手,她整個人竟順勢往池裏栽。

所幸泉池不深,水花一陣飛濺後,小姑娘掙紮爬坐,就坐在池心裏猛咳。她縮著身軀、弓著背,長發濕漉漉垂在胸前,身上曾遭撕扯的金紅舞衣根本難以蔽體,背部幾乎盡裸。

憑藉礦物晶石在水中映出的光,她纖背玉肌一覽無遺,脊柱優美延展,線條溫潤,卻透出憐弱氣味,兩側近琵琶骨的位置,各有一小片巴掌大的偏紅膚澤,兩小片連在一塊兒就如飛鳥展翼,此時浸在陰陽泉池中,那狀若展翅的膚塊,顏色似乎變得更深。

蹲踞池邊,聶行儼瞬也不瞬直盯那塊紅膚,忽道——

“你出身鷹族,是族中年歲最小的公主,六年前你八歲,如今算來應是十四未滿十五。”

小姑娘一雙細臂顫抖抖地環抱自個兒,好不容易把水全咳出,一聽到他所說的,小腦袋瓜倏地調轉過來。

她瞳心微渙散,仍無法將人看清,飽含水氣的陣子卻瞠得圓大,是訝異、旁徨,又似帶著期盼的神氣。

聶行儼忽而一怔。

兩人自打照面就“混戰”不斷,當真此際才將她一張臉蛋看得清楚分明。

粼粼水光映照姿容,女兒家的臉蛋不如巴掌大,濕發微覆兩頰,發色黑如墨染,膚色澄水般清透,顯得小臉更小,五官更明麗深邃。

想起適才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唇舌糾纏,他目光不由自主移向那張略豐的珠唇,心裏……既惱且怒,很不是滋味。

從未料及意志的力度是這般薄弱,就算對方用了古怪招數,也覺自己不會輕易遭迷惑才是,但,事實並非自身所以為的那樣。

從頭到尾雖僅失神片刻,如若對方是敵手,這短短意志喪失之際,已足夠他死上數十回。

滿面熱氣烘得不太好受,他用力抹了把臉,沈聲又道——

“我見過你父親,鷹主朗爾丹,也識得你的孿生姊姊們。你父親曾說,在蒼鷹之魂護佑下,每一代鷹族皆會出生一名背有展翼胎記的娃娃,那是大神選定的鷹主,天賦異稟、才情卓越,能肩負一族興榮……那一日,他還與我父親笑說,從未想過下一任神選的鷹主會是落在家中最小的麗揚公主身上。”

在達赤王大帳中,他躍上帳頂橫梁,就是因居高臨下瞧見了她裸背上的胎印,方讓他有所聯想,記起這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姑娘家。

“……你、你……是誰?”她小小口喘息,背脊輕顫。

“六年前,我曾隨我父親暗中穿過陀離國,直抵西北高原的鷹族神地,我父親曾與鷹主朗爾丹詳談,欲聯合鷹族鬥士之力,牽制陀離邊境的聯系。當時,我們見過。”

“合鷹族之力,牽制……陀離……”她低聲呢喃,思及什麽似晃著腦袋瓜。

“聯合……牽制……”忽地,略澀的笑音逸出唇。“阿爹說,遲了……遲了……那時是該答應下來的,倘能早一步部署,或壓制、或切斷陀離兵力的聯系,族裏……興許就不會遭此大禍……都遲了,太遲了……”

聶行儼下顎微繃,抿唇不語。

鷹主朗爾丹雖與他的父親聶樊有些私交,六年前那一次至關緊要的會晤,卻未能被他父親說服,而是帶領族人選了一條明哲保身的路。

之後陀離國勢漸漸強大,待烏克鄯掌權,野心昭然若揭,始對鄰近部族和小國進行滅族與並吞大業,鷹族正是其中之一。

禍起之際,恰是老北定王聶樊病逝軍中之時,聶行儼扶棺南返帝京,待後來收到探子回報,得知西北鷹族遭滅,也已於事無補。

卻不知,今晚得遇故人。

“小哥哥……”

聽到她突如其來一喚,他倏忽揚眉。

薄而清的銀光中,她笑迷離。“我記得的,你是從天朝來的那位小哥哥……小哥哥救了我的小鷹啊……”

話音未盡,嘴角猶然輕翹,泉心裏的小人兒晃啊晃的,一晃又把自個兒“澎”一響晃倒在池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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