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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命運弄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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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時節,氣候多變,早上明明還是出大太陽的大晴天,一過正午,河風陣陣,天上烏雲霎時鋪天蓋地,不住滾滾而來。沂水邊的船塢港灣裏,幾個船家下錨泊船,將船纜牽到岸邊系牢了,互相吆喚著:“快下雨了,今天到此為止吧!”

靠岸休息的船只有大有小,不過都是載客渡河的渡船,風雨欲來的前刻,沂水上漁船點點,正是捕魚的好時機。

遠遠地,仿佛聽著有人喊道:“船家,勞駕,勞駕,載我過河。”

站在碼頭邊上,一個正在系纜繩的老梢公,聽到這聲音時,狐疑地轉頭過來,只見一個青衣書生,左手腋下挾了把油紙雨傘,背上背了一個藍布包袱,就站在自己跟前不到一步之遠處,不禁嚇了一跳。他腳下突然一滑,身子便往後仰。那個青衣書生看似文弱,手腳卻是非常俐落,踏上一步,立刻就攙住了他。

青衣書生道:“梢公,你小心。”那老梢公一下子驚魂未定,顫聲道:“幹嘛靠得那麽近?嚇人啊?”心道:“剛剛聽那聲音,好象還很遠,怎麽人一下子就到跟前了?難道見鬼了?”細看那青衣書生年約三十五六歲,劍眉鷹鼻,虎頷豹頸,身材高人一等,體格魁梧壯碩,最重要的是面色紅潤,英姿風發,怎麽看也像是一個人。不禁自忖道:“難道我年紀大了,開始耳背了?”

那青衣書生有些不好意思,道:“原來嚇著你了,真是抱歉,還請原諒。”說著深深一揖,續道:“我要過河去,勞駕載我一程。”說著,從懷中取出了一錠碎銀。

那老梢公搖手道:“不載,不載!”青衣書生怫然道:“為什麽?在下已經跟你道過歉了。”老梢公道:“你看,天就快下雨了,而且看這樣子,雨勢絕對小不了。我的船小,你還是找別人吧!”青衣書生道:“我不在乎船小,我多加銀子。”老梢公頗為不悅,說道:“你當我趁火打劫,就地起價嗎?”又道:“我是年紀大了,老了,你的銀子我賺不了。”

青衣書生頗為失望,自言自語道:“難道今天過不了了?”梢公接口道:“沒錯,你今天是過不了了。”抓起鬥笠,走了幾步,忽地回頭道:“這位相公,這樣好了,我跟你介紹一個要錢不要命的。你要的話,就跟我走了……”青衣書生轉憂為喜,道:“那真是再好沒有了……”

老梢公領著書生走向北岸,不久來到了另一處港灣裏。覆往前行,只見一艘比剛剛那老梢公的船,還要破,還要小的小船靠在岸邊。老梢公喜道:“你今天運氣好,他平日不住這裏,要找他得要碰運氣。”青衣書生看到這艘破船,本有一點打退堂鼓的意思,但隨即想到,若是只有這艘船肯載,那最好還是今天就能過河去。

那老稍公一腳踏上船板,扯開喉嚨喊道:“老劉!老劉!”船艙裏含含混混地悶哼一聲。老稍公續道:“老劉,你死了沒?要是還沒死,就趕緊起來吧,我介紹一個客倌給你。”船艙裏的那人輕輕咳了一聲,說道:“不喝了,不喝了,我昨天喝了一個晚上,早上全吐光了,白忙了一場,不喝了,不喝了!”

老稍公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踏上船板,大聲說道:“不找你喝酒,給你介紹個客人!”船艙那人道:“客人?你怎麽不早說呢?”老稍公笑道:“我上個月不跟你說過了,瞧你的記性!”船艙那人道:“去你的……我就出來了,我就出來了。”忽地一聲乒乓,船艙那人接著一聲哀叫:“唉喲,我的頭還有一點暈,再等一等!”

那青衣書生不禁皺起眉頭,老稍公鑒貌辨色,明白了他的心意,直道:“盡管放心吧,他的技術可好得很,方圓百裏以內,只怕找不到對手。”青衣書生忙道:“我沒別的意思。”老梢公笑道:“年輕人豪爽一點,扭扭捏捏,像個大姑娘似的。”那青衣書生訕訕一笑,不再搭腔。

不久船艙裏那人探頭出來,青衣書生原以為是個跟老梢公一樣老的老頭子,沒想到這會兒瞧見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胖子,只不過他頭發花白,聲音也頗為滄桑,說不定實際年齡還要更低一點。

那人睡眼惺忪,快速地打量了那青衣書生一眼,說道:“相公要過河去啊?”青衣書生道:“我急著過河,有勞了!”那人道:“這裏人人都叫我老劉,相公先上船再說。”與那帶路的老梢公再三道謝,這才撐篙出灣。

船才出灣沒有多久,四處便隱隱傳來窸窸窣窣的悶聲,而且聲音越傳越響,到了後來,直如萬馬奔騰一般。青衣書生愀然變色,頗覺不安,那叫老劉的梢公見了,說道:“相公不必害怕,那是雨聲,瞧著陣勢,就快下到這裏來了。”說著說著,放脫船篙,開始穿戴起蓑衣鬥笠,覆撐起船篙沒多久,只聽得嘩啦一聲,傾盆大雨驟然而下。

青衣書生坐在船艙中,只覺得耳裏盡是劈哩啪啦雨打艙頂的聲音,聲勢驚人,忍不住張口輕輕說了一聲:“天呀。”竟然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楚。放眼向艙外看去,極目之內,盡是霧茫茫的一片,除了梢公之外,什麽東西也瞧不見,心下想道:“任你武功再高,要是碰上了這種天氣,那也是毫無用武之地。”正自佩服梢公老劉的經驗豐富,卻見那老劉忽然收起竹篙,進船艙脫了蓑衣。青衣書生不解道:“發生了什麽事了?”

老劉笑道:“外邊雨勢太大,方向摸不清楚,先休息一下。”青衣書生一楞。船艙狹小,老劉這時突然要擠進來,青衣書生得將舒展開來的身子,稍微往後縮挪一下,此時他下意識地將那藍布包袱往自己的身後藏。那老劉渾沒在意,挨過他的身畔,從艙底甲板下拿出一個葫蘆出來,拔開葫蘆蓋,將葫蘆口放在鼻邊搖晃了一下,艙內頓時飄散著一股濃濃的酒香。那老劉未喝先醉,先是閉上眼睛搖頭晃腦起來,接著才湊上嘴巴,咕嚕咕嚕地喝哩幾口。

那青衣書生面露憂色,說道:“老……老劉,你這個時候喝酒,不要緊吧?”那老劉連幹幾口,這才有空說道:“相公放心,這酒啊,少喝可以提神醒腦,多喝強健補身,我的酒量一壇兩壇都沒問題,這一壺酒只是提神醒腦,相公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哈哈哈……”青衣書生不安地陪著皮笑肉不笑了一會兒。

那老劉又獨自喝了幾口,瞥眼瞧見青衣書生神情尷尬,忽然想起了什麽,訕訕說道:“相公喝酒不喝?我自顧喝自己的,都忘了問你一聲。”青衣書生道:“不了,我滴酒不沾。”說著向船艙外看了一眼,大雨滂沱,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老劉見狀,說道:“這雨大概還要下個幾刻鐘,相公放心,只要雨勢再小些,我就能開船了。”

青衣書生此時就是不願相信他,也有所不能了,當下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忽然說道:“老劉,依你看,這樣的天氣,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夠開船渡河?”

老劉笑道:“不是老漢吹牛,像這樣的天氣,鎮上就我一個人敢出港!哈,哈,哈!”青衣書生滿足地點了點頭。沈默半晌,老劉開口問道:“請問相公高姓?”青衣書生道:“小姓賈。”老劉道:“原來是賈相公。”續道:“還沒問賈相公過河要到哪兒去呢?”

青衣書生道:“我要到符家集去。”老劉道:“那是有點靠下游的地方了。”青衣書生道:“正是。”老劉道:“那就更不用操心了,這沂水下游一帶,不論是石家莊還是棗城、安國縣,我都熟得很,沒問題,沒問題!”說著還拍了拍胸脯,以示保證。

青衣書生道:“果真如此,那船資我會多給一點的。”老劉瞇著眼睛笑道:“那真是多謝了。”青衣書生道:“理應如此。”說完閉目休息,一動也不動。又過了一會兒,那老劉又問道:“賈相公看來不像是本地人,這一番是探親來的嗎?”那青衣書生將眼皮一擡,說道:“老劉,你話多了吧?”老劉恍然大悟,陪笑道:“是,是,妨礙相公休息了,老劉不說了,老劉不說了。”

他說不說,便真的住口,一會兒,索性連酒也不喝了。他將葫蘆塞回蓋子,收回原來的地方去,接著穿回蓑衣鬥笠,出船艙走到船尾去了。青衣書生微微張開眼睛,瞧著老劉的一舉一動,但覺這個老劉出去不久,雨聲便漸漸小了,而船也開始因為續往前進,而緩緩搖晃起來。那青衣書生心想:“這人對於這河上的氣候變化如此熟稔,難道真只是一個尋常的梢公而已嗎?”

原來這青衣書生姓左名平翰,雖作書生裝扮,卻是個習武之人,他在沂水邊的河岸碼頭,好不容易找到這一艘肯出港的船只,原本是直呼運氣,深感僥幸,但是上船之後,他心情平覆,便覺得這個梢公不是個簡單的人物。首先,他的年紀不是挺大,自己第一個遇見的老梢公,經驗顯然比他老道得多,連他都不敢出船,此人除了天生膽大勇敢之外,一定另有其它原因。

其二,是他走在下著大雨的濕滑甲板上,不論船身前搖還是後晃,居然如履平地,蠻不在乎。當然,這可能與他跑船久了,習慣搖晃的水上生活有關,但是第三點就十分起人疑竇了,那就是他身為一個酒鬼,前天晚上還喝了個爛醉,可是船艙底下明明還有幾壇沒開封的酒,他剛剛竟忍下酒癮,只喝了半壺。這其中的可能,包括了他想保持清醒,而他才說自己有兩大壇的量,為了保持清醒而只喝半壺,怕是有些大驚小怪,小題大作了。

左平翰反手摸了摸身後的包袱,這是他入船艙之後,第二次確認包袱的所在了。周圍彌漫著不尋常的氛圍,讓他不得不戒慎恐懼。

可是那梢公老劉這一番出艙,卻沒有再轉回來,直過了個把時辰,才伸進頭來說:“賈相公,快到了。”左平翰往艙外瞧去,但見在迷蒙的細雨中,不遠處的樹林房舍,已經依稀可辨。

左平翰道:“這裏就是符家集嗎?”此言一出,便感後悔,因為如此一來,就跟人家說明了自己從未到過符家集。見梢公老劉並未答腔,也就當作自己沒說,不再開口。

船身逐漸往岸邊靠去,老劉收起船槳,換成竹篙,將船只慢慢撐到岸邊。左平翰至此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未待船只靠岸停妥,便走到船頭。那時天未放晴,細雨霏霏,站在船頭乘風破浪,本來別有一番滋味,但現在他並沒有心情細細體會,但見距離岸邊只有一丈之遙,腳下使勁,躍上岸去。

那梢公老劉站在船尾,顯然是沒看到左平翰的舉動,船只靠岸之後,還獨自在船尾整理了好一會兒,才往船前來。左平翰在他臉上瞧不出什麽異狀,便直接問明船資,多給了二十錢。老劉再三道謝,鉆回船艙去了。

那左平翰心道:“看樣子是我多心了。”打起雨傘,走了幾步,又回頭瞧了一會兒,這才續往前進。

這符家集是個小地方,因為靠近河口邊,因此多以魚市為大宗,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還有南北雜貨集散。但不論是魚貨還是雜貨,大都還是以供應附近的棗城與安國縣為主,符家集充其量只是個轉運站罷了。不過話雖如此,這樣的經濟規模,卻也足夠養活集上二三百戶人家。

那左平翰一走進集上街道,腳步忽然放慢下來,左顧右盼,瞧見路旁有一間小茶館,便閃身而入。早有茶博士上前招呼,旋即沏上了一壺熱茶。左平翰趁著茶博士遞茶,問道:“敢問這裏附近,是不是有一戶賣茶油的人家,店主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還帶了一個小孩?”那茶博士想了一想,笑道:“是有這麽一戶人家,不過她賣的油是茶梅子油,等級上來說不是頂好,客倌若是要買油,本地還有一家大油行……”

左平翰打斷他的話道:“我不買油,我找人。”那茶博士道:“我還以為孫大娘舉目無親,孤苦無依,想不到會有人找她。客倌是孫大娘的遠房親戚?”左平翰點了點頭,說道:“原來你們認識。”那茶博士尚不知趣地道:“是了,若不是可憐她們娘兒倆生活清苦,誰會上門買油呢?”左平翰心下不悅,想道:“這個茶博士說話怎麽這麽刻薄?”但不願多生事端,只道:“還請指點途徑。”

茶博士帶他走出茶館門口,指著西邊的方向,比手畫腳解說了一番。左平翰留心聽完,說道:“聽你說來,那個地方好象有點偏僻,如何做得生意?”茶博士忽然大點其頭,道:“客倌說到重點了,不就是這樣嗎?所以賣油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客倌不如多勸勸孫大娘,做點別的事。”臉上一副“我不是早說了嗎?”的樣子。

左平翰“嗯”地一聲,見細雨也逐漸停歇,便轉回店中,將一壺茶水一口氣喝完,付了茶湯錢,更不停留,依循著指點,徑往目的地而去。

那茶博士指點的地方,已是符家集的邊陲地帶,左平翰等於是繞過了整個小鎮,才來到了他要找的地方。可是當他看到,他所要找的那戶人家,居然便是眼前的一幢破爛木屋時,心中不禁微微一怔,呆立半晌,腦海中一片空白。

那時天已漸漸放晴,左平翰退出幾步,往四處望去,但見這幢木屋獨立在空地上,往東要走出百步,才算接到市街上,而若是反向往西行去,則就要闖進山林,接上往棗城的山道了。

左平翰知道他不可能找錯地方,更何況屋旁的一株槐樹,朝向路上的一邊,被削去了樹皮,清清楚楚地刻著“茶油”兩字,更加左證了傳言不虛。

左平翰當下再無懷疑,走近門邊,擡起手來敲了敲門,口中出聲道:“有人在嗎?”一連三次,屋內都悄無人應,心想:“難道正好出門去了?”轉身走到窗邊,極目而望,但見屋內一片漆黑,什麽也瞧不見。再返身回到門前,伸手在門上輕觸,終於鼓起勇氣,試著用力推一推門。

說也奇怪,那門扉雖然看似緊閉,卻只是虛掩著。左平翰心想:“這幢木屋這般破爛,就是偷兒也知道退避吧?”口裏跟著又喊了一聲:“有人在嗎?”腳下同時踏進了屋內。

那左平翰進這屋中,不過是想一探究竟,也沒存著什麽心,豈料這後腳才跟著踏進去,忽然耳畔生風,竟是有人伏在門後,暗施偷襲。他大吃一驚,想來這人躲在門後已有一段時間了,自己在門外這麽許久,居然毫無知悉,可見對方武功不凡,千萬大意不得。只是自己這一次來到符家集,不但是初次,而且這一趟路程是他的秘密行動,按理不該會有什麽仇家知道他會到這個窮鄉僻壤來,更不用說會有人知道要埋伏在這屋子裏了。

左平翰直覺是這個人認錯人了,但對方來勢洶洶,實在來不及分說,百忙中一矮身,從一旁竄了開去。他又想這屋中不知還有沒有其它埋伏,自己身處惡地,當真兇險萬分,也不轉身,右臂屈伸,五指活動,便往窗邊按去,打算破窗而出。不料對方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白光一閃,當頭攔住了他的去路。

左平翰這時才瞧清楚那人身形不甚高大,略顯肥胖,因為背著光,面容瞧不清楚,不過看上去像是有些年紀了,而手中舞著一柄鋼刀,刀刃破空響聲霍霍,威力倒頗為驚人。

左平翰將自己的臉微微側了一側,讓門外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好讓對方看清楚他的長相,同時說道:“閣下是誰?為何在這裏偷襲在下?”以為對方瞧清楚了自己,就算不說一聲:“抱歉,認錯人了。”也該遲疑一下,住手停招。可是眼前這人居然只輕輕“嘿嘿”兩聲,更不打話,攔腰又是一刀劈來,一點都不像是認錯了人。

左平翰又驚又怒,身子疾退,刀鋒從他的小腹前掠過,相去不過兩寸。那人見他這一退閃得精妙,內心仿佛頗為震動,大喝一聲,手中鋼刀狂舞,霎時四面八方都是刀影。左平翰見他這招氣勢不凡,心下駭然,尋思:“此人武功不俗,絕非江湖上沒沒無聞之輩,可是他為了什麽要躲在這裏偷襲我呢?要是這屋子裏還有一個武功跟他相當的,那我今天只怕有進無出了。”腦筋動得飛快,手下也沒慢了,左手一晃,雨傘指出,傘柄恰恰撞在刀面上,“當”地一聲,兩人手上一麻,各自退開一步,都暗暗佩服對方武功了得。

原來左平翰手上的雨傘,傘柄傘骨都是精鋼所鑄,便是他向來伴手的兵刃,所以這一下以傘擋刀而勢均力敵,倒是嚇了那人一跳。只是兩人過了幾招,左平翰始終不知對方是誰,一明一暗,實在挨著他不舒服,忍不住又開口問道:“你到底是誰?可認清楚人了嗎?”

那人此時終於才開口道:“我倒問你,你來這裏做什麽?”左平翰聽這人說話的聲音頗為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便道:“原來閣下真的是沖著我來的。”那人道:“回頭是岸!你如果答應就此離開,我決計不為難你便是。”

既然這不是一場誤會,左平翰向來又對自己的武藝頗為自負,確認這屋中就只眼前這一個人,再無其它埋伏後,豈肯被人恫嚇幾句就打退堂鼓?哈哈一笑,說道:“閣下武功不俗,卻在這裏設伏偷襲,不是大丈夫所為,在下也勸你回頭是岸,你既無面目見我,何不就此退開,免得他日在道上相見,徒留笑柄。”

沒想到那人道:“我又不認識你,要笑就讓你笑吧。今日一過,我自會躲得遠遠的,不管是在哪裏,你都遇不上我。”

左平翰一聽,覺得此人莫名其妙之處,簡直無以覆加,難道是一個瘋子?便道:“老兄,你不知道我是誰不打緊,可是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姓什麽,叫什麽?”那人道:“我早已把名字丟掉啦,知不知道自己是誰,跟有沒有名字無關。”

左平翰聽他這話中有話,頗有涵義,不像是個瘋人所能言,便道:“我來此處,自然是有我的重要事情要辦,你不劃下個道兒來,就想讓我空手而回,未免也太天真了吧?”那人道:“想要辦你的事,得先過我這關。”一言未了,手中鋼刀突出,直指左平翰胸腹之間,刀勢淩厲,已是取人性命的殺著。

左平翰見對方下手毫不容情,自己也就不再有任何顧忌,大喝一聲:“好!”斜退一步,“啪”地一聲打開傘面,那鋼刀便在此時突破傘紙,穿了進來。左平翰雙手執柄,立刻轉動傘面,用傘骨絞住了鋼刀,順勢一帶,將鋼刀拉了過來。

那人顯然不知左平翰的這一把傘,竟還有這樣的功用,鋼刀不經意地讓左平翰絞住,差一些便要脫手而出。不過他在驚駭之餘,倒也不失冷靜,踏上兩步,重新握牢刀柄,順著雨傘的轉勢,將鋼刀給抽了回來。

那左平翰一招得手,立刻跟著搶上,絲毫不給對手有喘息的機會,由原先被迫防禦的一方,占到了主動發動攻擊的位置。但見他有時候雙手執傘,將雨傘當成了槍棍來使;有時單以右手執握,將雨傘當成短戟、短棍擊打。再加上傘面時開時合,更是變化多端。這一路二三十招連使出來,那人果然窮於應付,一招半式也沒能還上。

不過那人雖然面露驚疑,顯得有些難以招架,但手下卻毫無怯意。腳步一變,不再單守著屋門,滿場游走,所謂:“單刀看的是手,雙刀看的是走。”他腳下靈活,手中刀勢頓時開闊起來,威力也是一成一成地往上加。左平翰心想:“該使出真功夫了吧?否則你就來不及出你的絕招了。”見那人刀勢陡強,更是絲毫不敢大意。

這一下兩人有來有往,鬥了個旗鼓相當。那木屋不甚寬闊,屋中原本的擺設首先遭殃,木桌木椅“喀啦”幾聲,接連泡湯。又過了十來招,“乓啷”一聲巨響,像是打碎了瓦罐之類的東西。左平翰對於打爛屋中的東西不以為意,因為自己對屋中的狀況不清楚,一概打爛了,反而對他有利,所以下手絲毫沒輕半分。

他這個念頭才轉過沒多久,不知為何腳下忽然一滑,整個人往前跪了下去。他大吃一驚,暗道:“糟糕!”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對方鋼刀從右前方斜劈而至,刀光幌幌,似有厲害的後著隱含,伺機而動。而自己右手提傘上架,左腳往後斜退,使一招“喧賓奪主”應對,正好足堪匹敵。這招名為一招,實分前後兩招,前半“喧賓”套著虛招多,著重在幹擾對手,倒也還罷了,重點所在的後半招“奪主”,可才是制敵的關鍵,前虛後實,柔中帶剛,是非常高明的一招。但此時這一退一滑,後半招無論如何也使不上來,前面半招便等於是白做了功夫,這一來一往,如同讓了一招給對手,更何況自己突然跪下,那又是附帶加賣了一個破綻。

在雙方武功相若的情況下,比的就是誰的失誤少,自己在酣鬥當中來這麽一下,簡直是不要命了。百忙當中無暇細想,傘面一張,擋在自己的背後,接著只聽得“碰”地一聲,背上一痛,已經挨了一刀。

這一刀雖有傘骨架著刀刃,免去了他皮開肉綻的血光之災,但是那人勁道不弱,一撞之下,左平翰只感到右背一陣劇痛,不知斷了幾根骨頭,還是左手連忙往地上一撐,借力向左滾開,否則身子就要趴在地上,那這條命就算玩完了。

左平翰這一下雖然閃得狼狽,但反應也算不慢,那人一刀得手,第二刀便落了個空。左平翰得此喘息之機,倒轉傘柄,一招“倒轉幹坤”迎了上去。那人輕輕“咦”地一聲,提刀攔架,便在此時,左平翰已經趁隙站直了身子,緊接著又是一招“浪子回頭”向那人眉心點去,這才恢覆了兩人勢均力敵的舊觀。

這兩下兔起鶻落,已是左平翰全力施為,尤其是自己命在旦夕,招式精妙之處,更勝平日三分。只是正因如此,背上的疼痛急速加劇,自己咬緊牙關忍著,把上下牙齦都咬出血來了。但覺左手心不知怎麽油膩膩的,同時鼻子裏漫著一股茶油香時,他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剛才原來是打破了盛著茶油的陶缸,那茶油流了滿地,自己毫無防備,自然要跌跤了。他心中萬般懊悔,心想:“這屋裏既是賣油營生,當然會存放著油了,我怎麽毫無警覺?若是因此將小命留在這裏,那可真是冤枉了!”

正自懊惱之際,那人忽然說道:“我看你的力氣差了,百招之內,你就要隨同你先前的那些朋友,到黃泉之下去見閻王了!”左平翰又氣又怒,心中罵道:“什麽東西亂七八糟?你還不是搞錯人了!”但此時出口說明,豈不是有求饒之意?更何況自己先前明明就讓對方看清楚自己的長相了,可見眼前這人不是個瘋子,就是被人蒙騙了,自己就是想說,也不知從何說起,心中怒意大熾,開口罵道:“碰上了你這個瘋子,死得不明不白,就是閻王見了,也要大叫倒黴!”

那人聽了,哈哈大笑,只道:“你的武功很好,比起之前那幾個膿包,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我本無殺你的把握,若不是你剛剛那一滑跤,今天你還有機會全身而退,不過既然天意要我把你的命留下來,我若是不照辦,只怕會有天譴。要怪,就怪你為虎作倀,多行不義。”

左平翰心裏罵道:“去你的,我多行不義個屁!”但見對方刀光大盛,知道他此刻不再保留實力,只求盡速解決自己,咬牙一橫,心道:“要死,也要拉你做墊背!”心想此人在這到處都是油漬的地上,避進趨退毫無阻礙,想來下盤功夫十分紮實,卻不知上盤有無可乘之隙。心中計議已定,便伸手在那傘柄底下一掀,那支撐傘面的傘骨,“嘩”地一聲,往傘頂倒開了過去,一把雨傘頓時成了一端插著一根根長刺的棍子。那把雨傘本有三尺餘長,這一下暴長兩尺,一招“排山倒海”從對方的刀網中穿了過去。那人顯然是被這左平翰手中雨傘,竟有這般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往後退避稍遲,“唰”地一聲,左肩被傘尖掃中,拉開了五六條血痕。

那左平翰要的就是這一個空檔,身子一矮,從門口竄了出去。那人雖然受傷見血,卻只是皮外傷,大喝一聲:“現在想走,不嫌太遲了嗎?”受傷之後益發兇狠起來,鋼刀虛揮,跟著搶出。

若說左平翰真的要走,倒不是事實。因為他對那屋子的情況不熟,又在瞧不清楚對方的面容的環境下,在心理上頗有壓迫的感覺,所以是無論如何也要先離開屋子再說。再則他知道那個莫名其妙的瘋子,就緊追不舍地跟在後面,他藝高人膽大,一心所想的,還是如何反敗為勝。

只見他往前奔出五六丈外,忽地斜跨一步,一個挺身扭腰,將手中的變形雨傘當成長槍,回頭朝著那人就是一槍。這先誘敵,再突然回頭攻擊,類似回馬槍、拖刀計的功夫,在武林中並不少見,只是那人對剛剛撞在左平翰背上的那一刀,有著相當的自信,還真的沒想到左平翰居然還有力氣算計他,這一下子收勢不及,只得提刀橫架,“當”地一聲,傘尖擦過刀面,這一回劃破了他的右肩。

那左平翰這一刺得手,本當順著使出“左右逢源”或者是“野馬分鬃”,趁勢追擊,可是這時兩人在大白天底下互照了面,那左平翰一瞧清楚對方的長相,大吃一驚,攻勢便頓了下來,傘尖指著那人的門面,厲聲道:“你……你是梢公老劉!”

那人向後躍開,伸手一探右肩上的新傷口,發覺仍只是皮肉小傷,隨即淡淡一笑,說道:“賈相公,咱們又見面了。”

左平翰不由得大怒,說道:“你到底是誰?在船上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梢公。說,到底是誰派你來的?我跟你無冤無仇,你要這般設計取我性命!”剛才一番用力,背上嘎嘎作響,骨頭好象都要散了。

那人正是梢公老劉,只是原本一身的梢公打扮,改換成了結束勁裝,兩眼炯炯有神,人也顯得精神許多,若不是左平翰才與他剛分手不久,只怕也認不出他來。

老劉見他忽然發怒,面露青筋,倒也怕他還有什麽不要命的同歸於盡的奇招,為緩他的氣勢,便道:“我是誰不重要,就像是你到底姓不姓賈,對我來說也無關緊要。但是你今日既找上門來,我就萬萬不能留著活口讓你回去。”

左平翰臉色一變,說道:“你是九龍傳人?”那老劉眼中發出異樣的光芒,說道:“那你還要說我找錯人了嗎?”左平翰一聽,精神反而放輕松起來,淡淡說道:“沒想到在這樣的窮鄉僻壤,還布了你這枝暗樁。”說著說著,表面上不動聲色,暗中已然運起全身勁力,只聽他口中續道:“你既然先我一步到這裏,想來你目的已經達到了。大家一翻兩瞪眼,別說你此刻急著要我死,就是我,也是非殺了你不可!”左肩一動,肩上包袱順著手臂,滑到了手上,五指松開,讓包袱自然掉落腳邊。

老劉見狀冷笑一聲,揮動手中鋼刀立個門戶,說了一聲:“請!”那左平翰還有客氣,右手雨傘傘尖指地,右足一點,左肩先身而動,狀若拖動千斤重物,往老劉門面奔去。老劉見他舉輕若重,蓄勢待發,當下不敢小覷,想他背上有傷,自己正好以逸代勞,萬不可隨他起舞。打定主意,鋼刀起手,使得是一套“八方藏刀式”,嚴守門戶,準備先消耗左平翰這一股作氣的體力。

那左平翰深知自己目前的處境,瞧對方左腳後退一步,提刀攔架,便知道對手準備打消耗戰,心想:“想光守不攻?我要你後悔莫及。”一陣狂攻猛打,霎時叮叮當當聲響大作,滿場人影刀影來回游走,雙方以快打快,眨眼間已過了百餘招。而在這百餘招中,攻擊的一氣喝成,絕不拖泥帶水,一招強似一招;防守的嚴謹異常,圍得跟鐵桶似的,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結果仍是旗鼓相當,平分秋色。

左平翰這百餘招堪堪使過,心中亦不由得焦急起來,心想:“我連換了三套棍法、槍法、戟法,依舊半點奈何他不得,如此下去,今日只怕真的折在這裏了。”頭一次感覺有死無生,不自覺大汗淋漓,手心微微發抖。只是他不知那老劉的狀況,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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