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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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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殺她的,”她說,“因為,你們不值得我動手。”她傲氣地說,“老爺,我現在,只是覺得你變得讓人可憐。”

唐石敬揀起被唐玉鳳扔到地上的書,撣了撣上面的灰。“可憐的,並不是現在的我……”他喃喃地說。

人到了老年,為什麽會變呢?唐玉鳳解不開這個謎。那天晚上,他們誰也沒有睡著。

第二天早上,當唐石敬認為唐玉鳳可能會永遠不會再理他時,臉色憔悴的唐玉鳳卻冷冷地告訴唐石敬,“你可以娶阿仙,但是,不能讓別人知道。如果傳出去讓唐門蒙羞,不管是你還是阿仙,都要有死的覺悟。”

這番話,讓唐石敬完全驚呆了。

那天晚上玉鳳又去見阿仙,“可以讓你當老爺小妾,但是老爺娶的絕不能是娼妓。”她帶著一種厭惡的神態看畏畏縮縮的阿仙,“阿仙必須從這個世間消失,從今以後,你將沒有姓名,沒有身份,生死都沒有人知道,這樣你願意嗎?”“願意!”阿仙迫不急待地回答。看上去只要能和唐石敬在一起,她是什麽也願意的。

玉鳳覺得自己又被深深刺傷了,阿仙是個可鄙而又可悲的女人,她想。她扔下了藥瓶,裝著假死藥的藥瓶,那是唐家祖傳的最終秘藥。“怎麽做我已經告訴過你,從現在起,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她恨恨地說,“以後的事,你和老爺自己決定怎麽做,我不管也不想知道。但是,你們最好適可而止,有任何不利於唐家的事發生,我一定會殺了你們。”

阿仙感激地叩頭。

玉鳳離開常春院的時候已是夜深,路邊一戶人家門口種著的叢叢菊花傳來清香,玉鳳在菊花叢前站了很久很久,她想起遙遠的日子裏,她和石敬牽著白馬在菊花叢中慢慢攜手走過的年輕時代。為什麽?一輩子快走到盡頭,人卻變了呢?

在沒有人的夜裏,沒有人的街頭,唐玉鳳哭了,她覺得自己徹底地輸了,也許,一生皆輸。

唐玉鳳真的沒有管後面的事,回到家,對仍在看書的唐石敬也沒有說任何話,她再也不想和這個男人談論這件事。奇怪的是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唐石敬並沒有離開過唐家去找阿仙,也許是對玉鳳產生了歉意,亦或是因為看到玉鳳反常的無動於衷而感到忐忑不安,不敢輕舉妄動?這些玉鳳無從得知,她也不再關心,因為,心死了。她忙於為老爺準備十天後的五十大壽,畢竟,在人前他們仍然相敬如賓,沒有理由讓唐家每年風風光光的重要日子為此而有所影響,那日子已不僅是屬於唐石敬的榮耀,它是屬於唐家的。

後來在阿仙那裏發生了什麽事唐玉鳳不得而知,也許玉鳳沒有等到老爺便喝下了那毒藥,當然她記得托信讓老爺來及時救她,只是選錯了送信的孩子,那孩子先是玩得忘了,然後又是因為傷風而被關在家中養病。在孩子臥床休息的那幾天裏,阿仙也正在地底下慢慢地死去,那一定是個漫長而又恐怖的過程,總之,她拿生命賭了一次,賭輸了。

那幾天裏,唐玉鳳刻意地不去留意老爺的行蹤,她寧可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阿仙確乎是死了,並不是假的,當玉鳳收拾起被唐石敬撕成碎片的信紙,把它拼起來細讀一遍後,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唐玉鳳的第一反應是苦笑,她忽然有一點同情阿仙,那個女人,可悲的女人,也是輸者。

她們是一樣的,為男人而輸的女人。

(九)

重陽節後,院子裏的菊花都開了,於是院子裏便有了一點淡淡的菊香。秦四海悠閑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遠方的來信,看完後,輕輕嘆了口氣,放下信紙,從石桌上拿起茶杯細品。

池玉亭從屋裏走了出來,“老爺,要不要添水?”他問。

“不用了,亭兒,你坐下吧。”秦四海放下茶杯,微笑著說。

池玉亭笑了笑,也在石桌邊坐下來。

“小青在溫課嗎?”秦四海問。

“在填詞,”池玉亭回答,“回來以後一直很老實。”

秦四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次出去打這麽多架,也該老實一下了。”

“那也怪不得大小姐,”池玉亭解釋道,“沒想到有那麽多老爺的仇家在回來的路上埋伏,不打也不行。”

“你不必替她解釋,我並沒有要怪罪她的意思。”秦四海寬容地笑道,“也好,她遲早也會面對這些事情,早面對比晚面對好。”他看了看池玉亭,“亭兒,回來以後,你一直想問我什麽對不對?”

池玉亭只是笑。

“呵呵,你一定想知道為什麽我一點都不去責怪小青的偷跑。”秦四海笑道。

池玉亭並不否認。

秦四海似乎在考慮該不該解釋。

“老爺不說也沒關系。”池玉亭說。

“如果不說,豈不是會誤會更深?”秦四海終於下定了決心,“這件事並不能怪她。雖然小青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但是顯然對她有著很深的感情。你走後的第二天,那丫頭偶然知道年輕時的我在認識她母親之前就認識唐玉鳳,顯然是對我讚許玉鳳的話有一些誤解。”

池玉亭啞然失笑,“大小姐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去唐家的嗎?”

秦四海點頭,他嘆了口氣:“我現在解釋她也不會聽,但她似乎還聽得進你的話。不妨告訴你吧,那丫頭的懷疑也並非毫無根據,但即使沒有認識她的母親,我和玉鳳也只會是朋友,因為我們都太好強,是不會讓步的人。”

秦四海示意池玉亭看桌上的信,池玉亭便將信拿起來看。

信是唐玉鳳寫來的,說感謝四海兄令女兒和門下來拜壽的好意,現在唐家一切都好,唐石敬因為身體的緣故把掌門之位讓給了兒子唐輥,所以,現在算是淡出江湖了。

池玉亭看了信,覺得有什麽堵在胸口。

“以前我們三個人常在一起,當玉鳳嫁給石敬時,我想他們是最合適的。玉鳳是唯一能撐起唐家的人,為了唐家,她從來不會對別人讓步,而石敬是唯一永遠以她的意思為自己意思的人。那時我想,雖然有些陰陽倒置,但未嘗不是好事,可是我終究錯了,是江湖上的男人就終究會有自己的血性,特別是在功成名就之後。”秦四海的語氣有些惆悵,“雖然玉鳳的父母是為了讓玉鳳能撐起唐家才把她培養成那種性格,可是,對於一個女人太說,這未嘗不是一種殘酷。江湖雖然可以容下強於男人的女人,但又有幾個丈夫能永遠容得下強於自己的妻子呢?”

秦四海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了。

池玉亭站起來,“我拿這信給大小姐看看。”他說。

秦四海點點頭,笑道:“亭兒,有空你告訴那丫頭,對於她爹來說,有些女人是只能做朋友的。”

池玉亭走進屋,看到秦海青坐在桌邊上發呆,面前擺著攤開的書卷,書邊上團著幾個紙團,面前的白紙上卻是一個字兒也沒寫。見他進來,秦大小姐苦笑一聲,“急什麽?我那詞還沒填完呢。”

池玉亭問道:“這麽半天,一句也沒想出來麽?”

秦海青拍拍前額,頑皮一笑:“想倒是想出了一句。”

“說出來聽聽。”

“人比黃花瘦。”大小姐指著窗外院中的菊花詭詭地笑。

“這是你想得出來的句子嗎?”池玉亭哭笑不得,將唐玉鳳的信交到她手上。

秦海青接過信,細細地看了一遍。看完了,將信又交還到池玉亭手上。“我知道了。”她說,“應該說,這是最好的結局吧。”

池玉亭看了她一眼,“你這麽想?”

“不這樣想又能怎樣?”秦海青嘆了口氣,“我想你那時候說的話是對的,有時候,對於事實的真像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現在唐家夫婦把一切都看得清楚,反而是件痛苦的事,但已經不能再回頭了。”

池玉亭靠在桌邊,重又去看那封口吻平靜的來信,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也沒有什麽可說。

“老頭兒,我不明白的是,唐夫人明明知道唐掌門喝的是假死藥,為什麽還要把他裝進棺材呢?”秦海青把信從他手中抽出,認真地問。

“你還記得我們問起唐掌門為什麽要服毒的時候,唐玉鳳是怎麽回答我們的嗎?”池玉亭問。

“記得,她並沒有告訴我們早已把屋裏的藥瓶換掉,”秦海青點頭,“她只是說,一個人應該知道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什麽代價。”

“我想那是一種懲罰吧,”池玉亭皺了皺眉頭,“畢竟,唐夫人是很難原諒背叛的。”他說。

秦海青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她說:“懲罰麽?若是這樣,也許是替阿仙懲罰吧。”

池玉亭楞了楞。

“雖然阿仙的死從法理上怨不了其他人,可是從道義上來說,唐石敬是該負點責任的。”秦海青說,“我總覺得,唐夫人雖然厭惡阿仙,但是對她的結局還是頗為同情。”她擡起頭微笑著看池玉亭,“怎麽說呢?老頭兒,記得唐夫人說的話麽?她們都是輸者。也許是女人對女人的同病相憐吧?至少我的直覺這樣告訴我。”

池玉亭望著秦海青,大小姐純真的臉上有一種超過她年齡的沈重表情。

“大小姐,你……”他猶豫了起來。

“什麽?”秦海青不知道他要說什麽。

“算了,”池玉亭笑了起來,“你還是填你的詞罷。”他轉身向門口走去,“只是不要‘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好。”

“呸!”秦海青笑了起來,將桌上的紙團向他背上扔去,“這也不是你想出來的句子罷!還好意思說我?”

池玉亭接住紙團,笑著出門去。

大小姐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其實,老爺不用解釋也可以,他想。

(十)

唐石敬是在棺材裏醒過來的,很厚很厚的棺材板,雖然蓋子還沒有釘上,可是,棺內密不透光。

隔著木板,唐石敬聽見兒女在靈前的哭聲。他忽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然後他知道,在玉鳳的心裏,他連最後一點兒尊嚴也失去了。

他是輸得最慘的人。

人為什麽要有回顧一生的欲望呢?特別是在功成名就以後便要回顧一生?唐石敬在棺裏靜靜地躺著,他甚至不想動手去推一推那很容易打開的棺蓋。就這樣死了罷,他想。

呼吸有些困難,棺蓋蓋得太死了,唐石敬想。他忽然想到,阿仙在臨死前,是不是也是這個感覺呢?他一想起這個女人,心就會被狠狠地刺痛。

真的喜歡這個煙花女子嗎?唐石敬並不清楚,事實上他並不清楚那孩子究竟是誰的種,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他們都需要對方,即使阿仙不以孩子要挾他,說要去向玉鳳揭示他背著玉鳳做的事,他遲早也會讓玉鳳知道這一切。

他是玉鳳的棋,玉鳳是阿仙的棋,阿仙是他的棋,大家都是棋。

當唐石敬看到玉鳳聽到孩子的事時的憤怒表情時,他感到新鮮而快樂,他知道玉鳳在妒嫉,這個鐵一般的女人,也會妒嫉嗎?

唐石敬聽見靈前玉鳳輕輕的說話聲,玉鳳的聲音永遠是那麽冷靜與矜持,多少年來,他一直是帶著敬重與欣賞的心情聽著這個聲音。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聲音變得刺耳的?是在突然驚覺這幾十年來自己不過是個傀儡的時候吧。

誰說無知無覺不是一種幸福,唐石敬在黑暗裏閉上了眼睛,回憶中的玉鳳笑厴如花。絕色的佳人,脫俗的女人,得到她,那是一件多麽令人自豪的事。但是,究竟是他得到了她,還是她得到了他……

如果不是老了停下來休息,突然發現自己的存在對於這個唐家是如此的無足輕重,大概是不會有這種失落的。

這一生究竟是怎樣活下來的?做為一個男人而依附於一個女人的一生大概是不能叫做一生的,他以前賴以自豪和驕傲的東西有幾分是真正按自己的意思拼得而來的?也許一分也沒有。

唐石敬想要娶阿仙,她是唯一一個真正從心底裏崇拜他的人,唐石敬想和她在一起,那是因為從阿仙的眼裏他看不到玉鳳,只會看到自己。

在阿仙那裏,他是個獨立的人。

當然,阿仙比不上玉鳳,這一點唐石敬比誰都清楚,即使知道她的死訊,唐石敬也沒有傷心到要為她而死的地步,但他那時確實想死,不是為了阿仙,是為了自己。

看到阿仙留下的那封信,唐石敬明白了一件事——雖然都是棋子,但玉鳳控制了棋局,她是棋子,也是棋手,而他和阿仙,永遠只能被棋手操縱。

那麽幹脆連棋子也不做了吧!在喝下屋中被玉鳳珍藏的那瓶最珍貴的見血封喉的毒藥時,唐石敬確實是這樣想的。

但他錯了,棋子的生死也是由棋手控制的,玉鳳永遠有操縱棋局的能力,因為她是那樣了解他,輕易地就知道他要幹什麽,他會幹什麽。所以,她早已在前半夜照顧他的時候換去了藥瓶。

唐石敬大口地呼吸著,棺材蓋得實在是過於的緊。唐石敬知道,只要動一動,哪怕只是碰出點聲音外面的人就能知道他還活著,但他不想動,因為他知道玉鳳在靈前等著,等著他的屈服。一生只有一次,第一次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他不想對她讓步。

時間慢慢地在流過去,唐石敬聽得見死亡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當一個人知道自己要死去,很緩慢但絕不可逃避地去死時是很難熬的。

隨著呼吸越發困難,唐石敬的感覺漸漸麻木了,他覺得自己正站在阿仙的棺材邊,清清楚楚地看著阿仙死去的全過程。地下很冷,棺材裏很窄,絕望和恐懼象流水一樣從身下慢慢地滲出來,一點點蘊滿了棺材,把裏面的人淹沒進去。朦朧中,唐石敬看見自己身處於一片雜草叢生的墳地,墳地中有一口蘊滿了水的棺材,阿仙披著濕淋淋的散發地從水棺中爬出來,向他伸出被水泡得發白腫脹的手臂。

“老爺,我為您死了,我死了!”阿仙哭著叫道,用那蒼白的手抓住了他的腿。

唐石敬從未這樣害怕過,是的,雖然不是他下的手,他也從未想過害他,但阿仙卻是因他而死的。他用力的掙,掙不開,於是唐石敬大叫了一聲,用力的蹬開了阿仙的手。

唐石敬的意識模糊了,恍惚間,他聽見有什麽東西響了一下,然後,一只柔軟的手臂將他從棺中扶坐了起來。

當唐石敬重新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唐玉鳳那張冷靜而矜持的臉。

“老爺,您又活過來了?”唐玉鳳輕輕地問。

唐石敬沒有回答,雖然在生的世界裏,但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唐家掌門的死而覆活讓唐家人欣喜雀躍,人們說那一定是唐夫人在靈前不停的祈禱讓神仙發了慈悲。唐夫人微笑著聽著大家的議論,盡心地照顧著身體尚未康覆的唐石敬。當唐石敬身體稍好一些的時候,他將掌門之位傳給了兒子唐輥。唐家的新掌門要撐起門派需要一個過程,唐玉鳳常常需要在前面幫忙,因此唐氏夫婦最近很少有時間能夠呆在一起,不過人們仍然是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們,說著象他們那樣相敬如賓的夫妻真是難得的話。

當京城裏的秦家人在議論唐玉鳳的來信時,唐石敬也正坐在自家的後院裏望著晴空發呆。他在傳下掌門之位後的一個月裏迅速地蒼老了下去,須發變得雪白,背也開始變駝,在大多數時間裏,他只是躺在後院的木榻上看書,看天或看花草。

當秦海青和池玉亭在京城的小屋中談論這對夫妻的時候,唐石敬正躺在木榻上看著高空中飛過一只鳥,當鳥消失時,玉鳳帶著一對年輕的男女走進了後院。他們是老朋友的兒女,一對剛剛訂了婚的江湖情侶,聽說唐伯父身體不好,特地前來探望,並執意地要見上唐石敬一面。

唐石敬看著他們,癡癡地笑了起來。

“玉鳳,你很漂亮。”他對那個年青的女孩欣賞地說。

情侶們楞住了。

唐玉鳳嘆了口氣,“走吧,你們已經見到了,就讓老爺休息一下。”她對那對情侶說。

唐石敬並沒有在意人們的離去,他自顧自高興地叫了起來:“玉鳳,我真的可以娶你嗎?那真是太好了!”

他向年青女孩的背影搖他的手。

玉鳳帶上了小院的門,將年青人們帶離了後院。

“唐伯父怎麽了?”年青的男孩驚奇地問。

“老爺現在是活在回憶裏,”玉鳳苦笑了一下,“活在他最快樂的時候。”

情侶走了,玉鳳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又想起了那個一去不返的白馬黃花的少年時代。

“真是的,只有我一個人被留下來。”她嘆了口氣。

一陣秋天的風吹過來,有黃色的花瓣落在了地上。玉鳳走過去,彎腰拾起這瓣曾經嬌艷過的殘黃。

“天兒真的涼了呢……”她擡頭望著秋天湛藍的晴空,喃喃地說。

斷劍

(一)

掌燈時分,點點昏黃的燈火在流過小鎮曲集的河面上反射著金色的光,動蕩而玄美。

山中的曲集,河邊的曲集,山水之間的小鎮曲集寧靜而古樸。

曲淑容提著蓮花燈站在小鎮的石橋上,望著河水發呆。

明天是中元節,手上的蓮花燈在明晚將隨著靜靜的河波飄往遠處,大概會飄到三姑香魂所在的仙境吧?

“小姐,天兒不早了,回家吧。”丫頭明春小聲地在身後提醒。

“嗯……”曲淑容含糊地應了一聲,她還想再待一會兒。

“小姐,晚上風涼,對身體不好的。”明春又加了一句。

“知道了。”曲淑容煩躁地回答。

“可是小姐……”

“你煩不煩啊!”曲淑容怒道,猛地回過身來欲教訓多嘴的明春兩句。

手裏的蓮花燈隨著她身形擺動劃了個大圈,蕩到了石橋的道中,撞在了剛剛路過的一個人身上。

輕輕傳來紙破的聲音,蓮花燈碎了。

“對不起。”那是個高挑俊秀的男子,疲憊的臉上寫著淡淡的歉意。他的肩上是簡單的行囊,腰間掛著劍,撞破蓮花燈的正是那劍的劍把。

曲淑容看了看破燈,又看了看那個男子,顯然他並沒有太多的歉意。當然,是自己把燈撞到過路人身上,他並沒有什麽責任。

“你要賠。”曲淑容毫不客氣地說。

男子沒有作聲,伸手到懷中去掏錢。

“二兩銀子。”曲淑容驕橫地說。

“小姐……”明春怯怯地在一邊欲言又止。

男子掏出了碎銀,二兩。

“還要道歉。”曲淑容不接,得寸進尺,臉色越發驕橫。

男子將碎銀放在橋上,默默地走下橋去。

“餵!你沒聽見嗎?”曲淑容大聲地問。

男子站住了,回過頭來,他眼中有輕蔑的神情。

“你以為你是誰?”

他走了。

曲淑容拾起了碎銀,笑了。

明春走過來,“小姐,你……”

“這才是真實吧?”曲淑容苦澀地笑,“如果你們都這樣該多好。”

(二)

“許爺,有客人。”小二敲了敲門。

許年把門打開了,門口站著小二和一個穿著講究的青年。

“冒昧打擾了,在下曲子澄,前來還錢的。”青年深深的行了個禮。

小二走了,許年把客人讓進了客房,雖然,他事實上並不認識這個鎮上的任何一個人。

曲子澄在桌邊坐下,拿出了二兩碎銀。

“我已聽丫頭明春說了敝妹的事,適才淑容在橋上刁難了許爺,在下替淑容向您賠禮。”曲子澄滿懷歉意。

許年接過了銀子,這種事很無聊,他並沒有糾纏的意思。

“淑容其實是個溫柔體貼的女子,只是……她日子不多了,心情不好,最近突然變得刁蠻,還望許爺能體諒。”曲子澄猶豫著解釋。

“病了嗎?”

“是絕癥,也許過不了中秋。”

許年點點頭。

“知道了。”他說。

(三)

晨光中,許年踏上返京的路。

皇上在等著自己,應該回去。

曲集留在了身後,這是個與他無關的小鎮,這裏人的生老病死,與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曲集後面是小山,山邊有崖,崖下有潭。

崖上路邊的石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曲淑容,一個是拿刀的小夥子。

“他綁架我,不打算救我嗎?”曲淑容問許年。

許年站住了,看小夥子。

小夥子看見有人來,握刀的手在發抖。

“是曲家害了我兄長,我要報仇……”他用顫抖的聲音解釋。

“是你哥哥玷汙了三姑的名聲,三姑才會殺了他然後跳潭自盡,是你哥哥害了三姑。”曲淑容的臉漲得通紅。

“不對!”小夥子激動起來,一刀向曲淑容砍去。

他的刀砍在了許年的劍鞘上。

“這姑娘病了,不要欺負她。”許年說,“要報仇的話,找曲家男人報。”

許年格開砍刀,轉身繼續他的路程。

誰也沒想到,曲淑容突然像只發怒的獅子般一頭撞了過來。

“誰要你們放過我!我不需要你們的憐憫!”

崖邊的青苔潮濕滑膩,曲淑容的沖勢將三個人都撞到了崖下。

(四)

許年揪著曲淑容和小夥子的衣領,將他們拖到了岸上。

這是崖下潭邊的山洞,在崖上就可以看見它,只是下不到那裏。

小夥子抓著蜷著身子坐在地上的曲淑容痛罵了起來:“你自己要尋死自己去死,為什麽把我拉下來!”

“誰叫你們要這樣對我!”曲淑容的聲音更尖更亮,“我不要你們的憐憫!”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抽泣:“為什麽……為什麽你們總是要憐憫我?即使我怎麽不講理,怎麽刁蠻,你們總是要讓著我?”

小夥子一甩手,“你簡直不講道理!真是狗咬呂洞賓!”

“你以為憐憫就是好心嗎?”曲淑容仍然在哭,“身體有殘缺便了不起嗎?從小到大,全鎮的人都讓著我,就因為我有病……其實,我也希望大家真實地對待我……即使是一天也好,我也想你們平等地對我……”

小夥子沈默了,半晌,他抓抓腦袋轉過身去。

“說真的,我沒生過什麽大病,不太理解你的感覺……不過好像真的不全是你的錯。”他想了想,“不管那麽多了,我們先想辦法出去吧,聽說這個洞以前和外面是連在一起的,也許可以找到出口?”

曲淑容仍蜷在地上。

“想別人正常地對待你就別撒嬌,快走吧!”小夥子不耐煩地叫道。

曲淑容不動。

“餵……”小夥子又要罵了。

“閉嘴。”一直默不作聲的許年開了口,小夥子閉了嘴。

許年解開行囊,擰幹一件黑色的長衫,扔在曲淑容身上,曲淑容紅著臉將它裹住自己因濕透而略顯透明的薄衫。

“對不起……”小夥子臉紅了。

(五)

洞並不深,依稀看得見裏面的景物。

泥石塞閉了洞的另一個出口,洞口邊有兩具緊緊相擁的白骨。

“是哥哥!”小夥子認出了男裝的白骨。

“是三姑!”曲淑容認出了女裝的白骨。

許年拾起了泥石邊的一把斷劍,劍上滿是泥,洞口有用劍挖過的痕跡。

“怎麽回事?他們不是都葬身潭底了嗎?”小夥子驚詫地叫,“難道傳言是假的?”

“不會假,我親眼看見三姑跳潭。”曲淑容說,“那天你哥哥從你們鎮上到我們這兒來找三姑,被族長發現,三姑為了保住名聲,在潭邊用劍殺了你哥哥,然後自己也跳下去了。我們都親眼看見的。”

“劍很早就斷了。”許年端詳著斷劍的缺口,“並不是挖泥斷的,看缺口至少斷了十年。”

“不可能!”小夥子叫道,“這事情是五年前才發生的!”

好久一陣沈默。

“也許可能的……”曲淑容苦笑了起來,“我們兩鎮不是世仇嗎?如果這樣能夠私奔成功,真的可以騙過所有人的。”

小夥子呆住了,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對了對了,那幾天下了暴雨,一定是山上滑下來的泥土把洞口封住了而他們並不知道。真是個傻哥哥!他以為這樣就可以逃了,可是沒想到兩個人都死在這裏。真是傻哥哥……傻哥哥……”

小夥子抱著腦袋,面對兩具白骨蹲下來,像個孩子似的大哭起來。

(六)

中元節的河邊,河燈盞盞。蓮花中點著小小的蠟燭,隨著河波緩緩流向遠方,消失在天水之間,化成天上的星光點點。

曲淑容把新蓮花燈中的白燭點燃了,輕輕地把燈放入河中,看它慢慢飄遠。

“三姑,安心去吧。”

身邊,鄰鎮的小夥子也把點著白燭的蓮花燈放入了河中。

“這個,給哥哥。”

他虔誠地說。

和許年在一起是他們的幸運,到下午時份,被泥封住的洞口清理得差不多了,許年驚天動地的一掌擊穿了厚厚的泥壁,也給他們找回了自由。

兩具白骨的發現對於曲集和鄰鎮都是震動的消息,當夜幕降臨時,世仇的兩鎮人終於決定將他們合葬在一起,而今年的中元節,兩鎮的人們,也第一次在一起為這兩個不幸的年輕人放燈。

許年站在河邊柳樹的陰影下看河燈遠去,他並沒想到會在這裏多停留,然而,天晚了,最終還是在曲集留了下來。

這時,他看見曲淑容款款走了過來。

“河燈好看嗎?”

許年點點頭。

“許爺真的很少說話,”曲淑容溫柔地笑著,躬身深深地行了一禮,“淑容對許爺多有冒犯的地方,還望許爺不要放在心上。”

許年拱手還禮,“不要緊。”

曲淑容擡起頭,欲言又止。

“還有什麽事嗎?”許年問。

“許爺明天要回京嗎?”曲淑容遲疑地問。

許年點頭。

“那末……”曲淑容臉紅了。

“什麽事?”許年問。

“明年中元節,如果可以的話,能否為我放盞河燈呢?”曲淑容低聲問。

許年楞住了。

“如果可以的話,”曲淑容低著頭說,“許公子……”

她快步地走開了。

許年呆呆地站在陰影中,風陣陣吹來,涼。

“爺,要買燈嗎?”一個小童提著蓮花燈走了過來。

許年買下了一盞小小的蓮花燈,點著了燭,放下了水。

燈飄遠了。

許年看北方。

北方,星光燦爛。

琵琶行

(一)

越往十五裏去,月亮就越發的黃圓。月光落在暗碧的湖面上,宛如不安分的無數條小小金蛇,隨波扭動著身軀。

湖邊上靜靜地分泊著幾只小船,漁火點點。夜,靜悄悄的。

一只小船在湖中靜泊,船尾點著一盞漁燈,青衣的男子盤膝夜釣。船簾開處,素衣少女手撚棋子,顰眉打譜。

琵琶聲劃破夜的靜寂,忽地傳來。少女與男子俱是驚了一驚,向樂聲來處眺望,那裏,同樣泊著一只小船。

少女欲起身出艙。

“望大小姐專心功課。心不寧,棋如何下得好?”男子皺眉道。

“知道。”少女無奈坐下,“只是學棋甚是無味,不能換換別的嗎?”

“琴棋書畫,大小姐還差得遠。”男子不動聲色。

少女只是笑著搖頭:“罷了,又來教訓,只當我沒說過罷!”

人雖安坐,心卻隨著琵琶聲走,聽那琵琶聲忽急忽緩,一時若萬軍齊發,一時若冰下流泉,錚錚鏗鏗,攝人心魄。

少女聽那琵琵聲入了神,想起江州司馬之句:“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灘。”

忽地,聽見船尾男子亦在自言自語呤念:“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想是也將那琵琶聲聽得入了神,與自己竟想到一處去了。

少女楞了楞,笑一笑,彎個蘭花指兒一彈,手中撚的棋子飛向船尾男子的額角。男子正聽琴入神,聞得風響,微微側身,擡臂隨手接住飛來棋子,臉上神情頗為訝異:“怎麽啦?”

少女抿嘴頑皮笑道:“自己心不靜,何以要他人心寧?老頭兒,你亦會感懷呤詩嗎?忒的酸!”

(二)

四月十五,臥虎莊密室,死者莊主李虎,全身無傷痕,無中毒跡象;

五月十五,狂龍堡書房,死者堡主王雪狂,全身無傷痕,無中毒跡象;

六月十五,天鶴院臥室,死者院主賀行天,全身無傷痕,無中毒跡象,侍寢小妾熟睡未聞任何動靜,無迷藥餘香。

但是,他們死的那一天白天,都聽過琵琶。

“臥虎莊、狂龍堡、天鶴院?聽名字也知是江湖上三流人物的居所。”秦海青搖頭嘆道,“真不敢相信會來管這種江湖亂事。”

“大小姐雖說已做了一年的官捕,可是在江湖上仍然個新手,接觸些亂事也好添些江湖經驗,有何不妥?”被她喚作“老頭兒”的池玉亭確也是一付沈穩的模樣,不以為然的言道,“何況,既是皇上寵妃的拜托,你不接這案子也不行罷?”

“話雖如此,這個色鬼卻怎麽也算不上好人。”秦海青向坐在堂上左擁右抱的飛鷹谷谷主祝全鷹擺了擺頭,“四十好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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