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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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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白練裹住賈秀姑的屍身,為她裝殮的秦海青系上白布外最後一根絲絳,潸然淚下。

秋聲陣陣,被幾塊布圍住的林間空地唯有幾盞如豆的油燈閃著昏暗的光,秦海青把雙手放進冰冷的水,洗掉手上最後的血跡,淚從她低下的臉上落入盆中。

林間有士兵在來回地走,人很多,但沒有什麽聲音傳過來,他們在默默地清理著小柳莊的殘跡,把一具具灑滿鮮血的屍首裝殮好。秦海青擦幹眼,將油燈拔亮一些,然後掀開布帷。

最先走進來的是黑子,從見到秀姑的那時候起他便一直沈默著,大家以為他會哭,以為他會發狂,但他什麽表示也沒有。沒有人知道黑子在想什麽,當他們懷著不妙的預感一路狂奔趕往小柳莊時,黑子就不再多說話,他想過會在這裏見到死去的秀姑嗎?還是象其他人一樣抱著一絲明知緲茫的希望?

黑子徑直走過去抱起秀姑,他的眼裏沒有別人,他小心地把她從地上抱起來,然後開始向外走。肖赤雷擋在黑子面前,“黑子,”他伸出手攔住黑子,“你們去哪裏?”“帶她回去。”黑子的表情平靜而安詳,“這兒沒我們的事了,我們要回去。”“等天亮了,我們一起送秀姑回去。”肖將軍啞著嗓子說。黑子瞟了他一眼,“這兒沒你的事。”黑子冷冷地說,他用肩膀頂開肖赤雷的手,頭也不回地向黑暗中走。

肖赤雷被這眼神深深地刺傷了,他感到恥辱,這恥辱的感覺撕得他痛徹心肺,但他卻無法對黑子抱怨什麽,因為他知道自己並無資格,肖赤雷只有追上幾步把手放在黑子的肩上:“黑子,不管你信不信,但我不僅是把賈姑當成合作的夥伴,她亦是我敬重的朋友,所以,請讓我也送她一程。”黑子停下腳步轉過臉來,所有人都看見他臉上有一種無奈的笑:“她現在是我的婆姨,其他什麽也不是,”他的口氣近乎哀求,“放過我們吧!”

肖赤雷木然地呆立著,面對這個莽漢的無助神情他不知如何是好。黑子沒有等他的回答,抱著秀姑繼續走下去。肖赤雷聽到秦海青在一邊輕輕地問:“將軍,派個人跟著他會不會好些?”肖赤雷點了點頭。“那我去吧。”秦海青說,接著她也走了。

肖赤雷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在他面前的林子裏,士兵們仍在忙而不亂地收拾一切,火光在林間一閃一閃,映出一個個或背或擡的身影。肖赤雷長嘆一口氣,他走進被布帷遮住的那一小塊空地,放下被秦海青掀起的那塊布,現在,他是一個人了。

地上有盆被血染紅的水,肖赤雷知道那血是賈秀姑的,他走過去在盆前跪下來。那陣揪得心痛的恥辱感再次湧上了肖赤雷的心頭,他咬著自己的嘴唇,盡量不發出能被布幕外他的兵聽見的聲音。早已習慣馬革裹屍這種生活的肖赤雷並不在乎看見死亡,多少次他失去自己心愛的部下,僅僅是在白天的一戰中,他最喜歡的那個娃娃兵還在他面前被劈成了兩半,他不此一次地為這種事而憤怒傷心,但從未象現在這樣感到恥辱。軍人為國而死為保民而亡是榮耀的,可面前這些無辜的平民卻毫無保護地死掉了,而且,那樣的女人也死掉了,是那樣拼了命去死的!

肖赤雷跪了很久,他聽見他的士兵在布幕外叫他:“將軍,有兩個人想見你。”肖赤雷咳一聲,在自己的臉上揉了一把,“知道了,帶他們過來。”他命令道。

肖赤雷向前面看去,面前是秀姑曾躺過的地方,上面還有血跡,他低下身子,把頭重重地叩在那片血跡前的林間土地上。然後,肖赤雷站起身來,確信自己神色如常後掀開布帷走出去。

在肖赤雷見那兩個意想不到的來客時,秦海青正跟在黑子的身後走向海邊。黑子腳步輕松,就象一個久別回鄉的人一樣行色匆匆,他顯然對這裏的環境是極為熟悉的,並沒有向著大船聚集的方向過去,而是穿過林子,避開忙碌的士兵們和海盜同伴們迅速地離開林地,他帶著賈秀姑走過平原,沿著無人的小道走了很久,來到一片沒有人的海灘。海灘上有條小舢板,秦海青猜想那是附近的人們在近海捕魚時用的,海水漲潮了,水已漲到舢板邊,所以黑子把秀姑放到舢板上後,只輕輕地推了一下便把船推進了海裏。黑子跳上舢板,開始把船向海裏劃去。

那樣的小船是到不了海島的,永遠也到不到海盜們所在的地方!秦海青明白這一點後加快腳步,從後面沖上來。“回來!”她大聲地叫著,追了上去。秦海青突然很後悔剛才為什麽讓黑子帶著秀姑離開眾人,她原可以強行制止他走這麽遠的,她早該看出他的企圖,看出他並不僅僅是想和秀姑單獨處一會兒。

黑子要的是他的婆姨,只屬於他的婆姨,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很久。

秦海青沖到海邊,追進浪裏。

船已經離了岸,黑子頭也不回地搖著櫓在海上唱著一首西北的歌:

“紅蓋蓋遮住妹妹(個)臉,

哥哥我背你走溝沿沿——

咋也說不出我心裏(個)美呀,

一嗓子喊破(個)西北的天——”

秦海青被浪絆倒了,她跌了一跤,海水湧進嘴裏,苦澀苦澀的。“是男人你該為她報仇啊!”她爬起來繼續向著浪裏追,“你這樣陪著她死算什麽!”

黑子沒有回頭,他仍然唱著西北的歌。船越來越遠了,海水已到秦海青的胸口,她意識到自己將無法追回他們,“你這個膽小鬼!”秦海青絕望地邊追邊望著海上的影子罵道,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裏帶著哭腔。海浪向秦海青卷過來,她渾然不覺,她知道停下來她將再也見不到秀姑還有黑子,她真的不想就這樣放手了!

“站住!你不會水,不能追了!”一雙大手從後面伸過來抓住了秦海青,那是追來的池玉亭。“放手!黑子會死的!”秦海青猛地掙開他的手,繼續向前追。

追不上了,再也追不上了!海水已經淹到脖子,就算是會游水,也永遠追不上了!“放過他們吧!”池玉亭再次追上來揪住了秦海青的手臂。“不管的話黑子就死定了!”秦海青掙紮著叫道。

一道海浪打過來,直撲向秦海青的臉,她突然間被一股大力狠狠地拽著轉過身,撲向池玉亭懷裏。海浪從池玉亭背後拍過去,秦海青從他懷裏擡起臉來,看到他的臉上滿是驚恐,從緊緊摟住她的胳膊上傳來一陣戰栗,“笨蛋!”她聽見他憤怒地罵,“再走一步你就死定了!”他毫不猶豫地把她攥在手裏,狠命地拖回去,一直拖回到海灘,兩人重重摔在海灘上。

秦海青坐起來,轉頭再看大海,船的影子已經杳然。“這不是你的錯,誰也阻止不了。”池玉亭也從她身邊坐起來,輕聲說。“他居然連仇都不想報?”秦海青喃喃地說。“就算把人都殺完了,秀姑仍然不會回來。”池玉亭也眺望著黑黑的海面,“至少,他們夫妻最後在一起。”

黑暗中,秦海青感覺到眼淚從眼裏滑下,她伸出手,揪住了池玉亭的衣服。“怎麽了,大小姐?”池玉亭問,他的聲音仍然是溫柔的,剛才罵她的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秦海青把頭低下去,“就一會兒,老頭兒……借你一會兒……”她說,揪著池玉亭的衣服,把頭抵在他懷裏。池玉亭感覺到有熱東西從秦海青臉上流下來,滲過他濕透的衣服滲到胸前。池玉亭沒有作聲,他看著黑漆漆的海,耳邊傳來浪淘沙的輕鳴。

好久,池玉亭伸出手摟住秦海青,在她肩上輕輕拍了兩下:“這兒沒人,哭出來吧。”

秦海青真的就放聲大哭了。

你不能奢望一個人永無悲聲,有情便會有痛,只是哭要哭得灑脫。在秦海青被池玉亭摟坐在海灘的這一刻,她所想的,便是要完完全全渲瀉一場。

有月亮的晚上不會黑,星是清的,月是明的,就好象也被人的眼淚洗過一樣。海風吹過來,濕衣貼在人身上陣陣發涼,秦海青哭了很痛快的一場後,才漸漸感覺到風的冷。她想池玉亭也很冷,因為透過濕衣,從他摟著她肩頭的手臂上傳來陣陣的熱。

秦海青在慢慢恢覆常態後,漸漸意識到他們剛剛經歷了什麽。一直以來,她與他之間艱苦地守著一道葦籬,剛才,他們已在無意識中自然地越過了它。

發現到這一點的秦海青一陣顫抖,聽著從貼著的那個寬闊胸膛傳來的心跳聲,回想起在海裏,那雙把她從死境拖回來的胳膊的戰栗。

“你剛才……是不是以為我會死?”秦海青擡起眼睛問。她看到池玉亭的眼光跳過她看著身後的海。“你不會死。”池玉亭簡短地回答,仍然緊緊地摟著她,讓她感覺到堅實。“你撒謊。”秦海青用指頭彈了彈他的胸口。池玉亭沒有立刻回答,松開摟她的手,於是秦海青坐直了,用手去擼幹發梢的水滴。“……你想說什麽?”秦海青聽見池玉亭問。“不,不用,這樣夠了。”她站起來,“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秦海青和池玉亭一前一後地走,氣氛有些傷感,他們都不太想講話。講什麽呢?講今天的大戰?講賈秀姑的死還是黑子和她的離開?只是在望見小柳莊外的那片樹林時,秦海青終於開了口:“秀姑不是因為失去頭顱而死的,真正致命的一刀在這裏。”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麽?”池玉亭楞了楞,加快幾步,變成她並排而行,“但那裏沒有血跡。”

秦海青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那時他們正好走過一棵結了果的樹,於是秦海青便伸手從頭頂摘下一顆野果來。“亭哥,把你的刀借我。”她說。池玉亭從腰間拔出刀遞給秦海青,秦海青掂了掂刀,稍一運氣,然後將果子拋向空中,當果子落下時,刀在月下閃出一道亮弧,把果子劈成兩半。

秦海青將刀遞給池玉亭,俯身從地上拾起劈成兩半的果子,一手拿一半把它們重新合在一起,遞到池玉亭眼前。果子密合地粘在一起,快刀的斬痕幾乎不辨。秦海青松開一只手,被她拿著的那一半果子掉到地上。“如果是川上淳用寶刀劈的話,這果子應該會跟沒斬過一樣重合在一起,不會就此分開掉下來。”她說。“怎麽可能?”池玉亭吃驚地問。“沒看過我也不信,但給賈姑裝殮時,剛開始的確渾身上下找不出其他傷口,可是,她胸口有點兒腫,我用手撥過才知道那是一道很深的刀傷。”秦海青細細地解釋,“我想是因為刀速過快的緣故,刀在刺進去的時候一點顫動都沒有,所以體內的傷是一條線,當刀再被拔出時,雖然傷害已經造成,可是因為一切都對著原處歸位,所以就象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當然也就沒有血從傷口擠出來。”

秦海青苦笑一聲:“從出刀的角度來看,很可能就是賈姑說的‘刺突’。這樣快的刀真是前所未見,不過也許正因為這樣,賈姑大概沒受多少苦。”聽了秦海青的解釋,池玉亭臉色大變:“如果這樣,那麽我們先前想的對付川上淳的招式是絕不可用的。”秦海青嘆口氣:“是啊,指望空手入白刃後再反擊是不可能了,因為我從沒接過這麽快的刀。”她把手中留下的另一半果子也扔掉。

走了兩步,秦海青鄭重地說:“雖然這刀法看上去完美,但賈姑卻用命為我們找到了川上淳這刀的弱點。”“是什麽?”池玉亭問。秦海青回答道:“我從沒見過這麽狠的刀!這一刀出去連一點最起碼的抖動都沒有,可見施者全無雜念,聚集了所有的力,能做到這樣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川上淳在使這一刀時放棄了所有防守,他最厲害的時候也就他最易被攻破的時候!”“但是要防守這一招都很難,又怎麽能反擊呢?”池玉亭邊問邊皺起眉頭。“一個人當然不可能做到,可是兩個人就可以了。”秦海青說。“你是說我們一起對付川上淳?”池玉亭明白她的意思。

秦海青停下腳步,她看看池玉亭,突然笑了笑:“亭哥,你我都不是混江湖的,該不會介意什麽單挑才是英雄的閑話吧?”池玉亭被這一問逗笑了,“當然不會。這不是私事,我們要的是贏。”他回答,“但這樣一來,接刀的人太危險。”“大不了我們當中死一個。”秦海青回答,她腳步輕盈地向前走,語氣出奇地輕松。池玉亭呆住了,他不敢相信大小姐竟會說這樣的話來,於是緊追幾步抓住她,“你胡說什麽!”他有些生氣地斥道。“我說真的。”秦海青認真地盯著池玉亭的眼睛回答,“否則一個也活不了!”秦海青從池玉亭手中把胳臂掙出來,“又不是一定會死,你緊張什麽?再說,人總是要死的,今天你也看到了,沒有誰能逃得過。”她頭也不回地向林子那邊走,走了幾步,忽然感覺到池玉亭的手在她後腦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胡說些什麽!你反擊,我接川上淳的刀!”

池玉亭的語氣很不好,她想,他真的生氣了。秦海青沒有回頭去看池玉亭的臉,她覺得自己要看的話可能會控制不住,於是停下步子低下頭。

秦海青突然想說一些話,她不知道為什麽想說,但知道錯過了今晚的這個時候,也許她將永遠也不會去想說它們了。

“老頭兒,就是現在,你聽我把話說清楚。”她避開池玉亭的眼光,轉過身望著遠處的樹林,“我不知道你怎樣感覺的,但我不能騙自己。自打追蹤川上淳以來,我一天比一天沒有把握我們能贏。說真的,以前我從沒有想過死的事,但到現在這份上,一眼就能看出我們在招式上已經輸給他了,既然還是要向前進,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池玉亭想說話,但秦海青沒有給他機會,“你讓我說完……我不知道我這會兒怎麽了,是因為殺了人也好,是因為看見賈姑和黑子的死也好,反正我覺得人的命真的很短,今天活著不知道明天的事,象賈姑和黑子那樣把話弊在心裏去死真的很難受。”

秦海青擡起頭看空中那靜觀著一切的月亮,“老頭兒,你聽著,這話我只說一次,”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爹視你為子,沒你和沒我是一樣的,而且你有牽掛我沒有,就算有……今兒我把話說白了,你肯定知道那是什麽!我說我去接刀,是因為那樣可能兩個人都有生機,但即使如此,結果也不能預料。如果我們兩個都死掉就算了,可是只需要死一個的話,我不會讓你死,因為要是死的是你,那和殺死我沒有兩樣。”

池玉亭沒說話,他站在秦海青的身後,一動不動。秦海青等了一會兒,沒有聽見他的反應,於是,頭也不回地走下去。

老頭兒沒有跟上來,這是當然的,你讓他怎麽回答這番話呢?她並不想逼他,只是在海灘上的大哭後想說一些話,僅此而已。秦海青這樣想著,但還是感覺到眼中有東西熱熱的要湧出來,也許自己還是希望老頭兒追上來說點什麽的,不然不會感到有一點兒委屈,還有一點兒難過。

僅僅是一點兒奢求。她想。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追了上來,在秦海青轉過身之前她被從後面捉住了,“你總是任性,但我不會讓你胡來。”她聽見池玉亭在身後低聲說。

突然間,秦海青覺得十分輕松,她知道自己做對了,有些話是應該說的。

遲疑很久,秦海青終於決定再說一句話:“老頭兒,我不是任性,也不會後悔,但有件事,我不想死了也不知道。”

“什麽事?”池玉亭有點惱火。

“你到底是怎麽看我的?”秦海青問。

池玉亭僵住了。

“你是不是認準了會死?”過了一會兒,他問。

“只是以防萬一。”秦海青回答。

“如果活下來呢?”池玉亭問。

“你真的這麽有把握?”秦海青反問。

“真拿你沒辦法!”秦海青聽到池玉亭在身後長嘆了口氣,於是她確信他也沒有把握。

秦海青突然有一種預感——老頭兒會說真話。她不知道為什麽這麽確信,然而她已經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緊張地砰砰跳著。

“如果一個都不死,我們會後悔。”池玉亭說,把頭垂下來,垂在秦海青肩上,“算了,要說白就說白吧!你想知道,那就聽著。”

然後秦海青聽到了一句讓她死也不會遺憾的回答。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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