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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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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輕輕地起伏,從一個浪尖到另一個浪尖,海風陣陣吹來,將伏在船舷邊默站於船頭的池玉亭的衣襟吹得亂擺。席方南摟著玉版坐在甲板上,望著這個人的背影,覺得這背影既壓抑且孤獨。

剛才那挾著摧枯拉朽之勢的一掌真是這個看上去毫無壓迫感的人劈出的嗎?不能相信,真的……不能相信。

席方南低頭看看懷中的玉版,經過剛才的一番驚嚇,玉版已是精疲力盡,此刻偎在自己懷裏,似虛脫了般睡著。

席方南再稍稍低下些頭去看玉版,見她面色安詳,全然一付放心的樣子,心中一動,不知怎地想起離開京城天香樓時,玉版用溫柔而又堅定的神態說的那句話:“阿南,是生是死已經不重要,我把自己托給你了。”

累嗎?是有點兒累,可是,看到玉版安詳的睡相,席方南總是覺得累是值得的。玉版的秀發散出淡淡的桂花香,那是半月前席方南送給她的桂花油的香味。

席方南輕輕親了親那烏黑的秀發。

也許,自己並不是個能真正依靠的人,可是,守著玉版到最後一刻是絕對做得到的。

席方南擡起頭,用一種嫉妒的眼光看了仍如木頭人般呆立著的池玉亭一眼。

他的年紀應該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可是,為什麽卻能做到那個地步呢?席方南有些懊喪地想,若是自己能那樣的話,玉版也許能過上更安定的生活吧?

席方南又想起了那擊飛半間艙房的一掌,“若是真的可以……”他想,左手依然摟著玉版,右手不自覺地擡起來試著向前劈了劈。

“阿南……”玉版醒了,也許是擡手的時候驚醒了她。

“玉版,已經沒事了。”席方南柔聲地安慰她。

“我知道,有你在,不會有事的。”玉版甜甜地笑,依然軟軟地偎在他懷中。

席方南也笑了。

“青兒呢?”

“秦姑娘傷得很重,不過不要緊,姨母正在給她療傷,不會有事的。”

“可是……”玉版緊緊抓住席方南的前襟,淚水湧了出來。

“相信我好了,她真的不會有事的。”席方南將她摟緊些,輕輕拍她的肩,小聲地安慰。

好久,玉版平靜下來。

“池先生一直在那裏嗎?”她也註意到了池玉亭的身影。

“是啊,一動也不動,他一定是很擔心秦姑娘。”席方南嘆了口氣。

“可是,你在做什麽呢?”玉版轉而問道。

席方南猶豫了一下,老實回答:“我在想,我劈不出池先生那麽厲害的一掌。”

“不會吧?我知道你很厲害。”玉版沒有半點懷疑的樣子。“和你剛認識的時候,你不是也憑空劈熄過天香樓的蠟燭嗎?”

席方南只是苦笑:“可是,以我的內功修為,劈空掌兩丈之內可傷人,兩丈之外就只能劈熄蠟燭而已。池先生那樣的一掌,沒有幾十年的功力是劈不出來的。”

玉版笑起來,刮了刮席方南的鼻子:“你又唬我!青兒雖說叫池玉亭‘老頭兒’,其實池先生也不過二十五六歲,上哪裏去找幾十年的功力?”

席方南卻笑不起來,“所以說有件事情很奇怪,”他低聲問,“我記得你說過秦姑娘因為池先生成親的事很難過罷?”

“怎麽?”玉版不笑了,她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如此年青便有這樣的內力,如果我沒猜錯,池先生一定練的是童子功。”

“那又怎樣?”

“就是說,他仍是童子身啊!”

玉版一下子坐了起來,瞪大了眼睛。席方南一把掩住她嘴巴。

“別叫,如果真是這樣,這其中肯定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事,還是不要多管的好。”席方南擔心地扭頭看看池玉亭,見他仍然在發呆,似乎一點兒也沒註意這邊的談話。

玉版輕輕將席方南掩自己嘴的手移開。

“這件事……暫時不要告訴青兒。”她的臉上有一種尚未從震驚中恢覆過來的神情。

“可是,知道這種事並不需要太深的功力呀。”席方南為難的回答。

“就是說……”

“秦姑娘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只要見到,就不會不明白。”

“她見到那一掌了。”玉版肯定地說,“天啊……她該怎麽辦……”

席方南與玉版面面相覷,好久,玉版仰天嘆了口氣,幽幽地說:“依青兒的性格,只怕在這種事上沒有我們插手關心的份呢。”

席方南將玉版重又摟回懷中,“這種事,只怕我們管也管不了。”

玉版不語。

過了一會兒,席方南用一種怕驚動了什麽似的輕柔聲音問:“玉版,我可以叫你‘小姣’嗎?”

他感到懷中的玉版身體微微一顫。

“怎麽突然這樣問?”

“因為……聽秦姑娘這樣叫你,我有些妒忌……”

玉版笑了:“叫我‘小姣’吧,反正,過去的玉版已經死了。”

艙門響了一下,池玉亭猛地回過身來。

賈秀姑走出船艙,“池先生,你可以進去了。”

池玉亭的臉上掠過一絲想急奔的神態,但這種沖動卻立刻被一種猶豫所代替,他慢慢走了過來。

賈秀姑不作聲,讓到一邊,見他走進去,微笑著問楊小姣和席方南:“你不去嗎?”

“讓他們……先聊聊吧。”

艙房很小,秦海青躺在床上,面無血色。池玉亭走到床前,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冰涼冰涼的。

“老頭兒……”秦海青睜開了眼,她似乎並沒有睡著。

“是我。”池玉亭溫和地笑了笑,在床邊坐下,“放心吧,大小姐,你會沒事的。”

秦海青低低應了一聲,也沒接下話去,兩個人一時沈默了下來。

過了好一陣子,池玉亭給秦海青掖掖被角,微笑說道:“大小姐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婉兒是誰的孩子?”秦海青突然問。

池玉亭象是早已料到秦海青會這麽問,依然微笑。

“我的。”

“你撒謊。”

“沒有。”

“撒謊了!你成親後就沒真正和人交過手,所以我什麽都不知道。但剛才……我看見了,你騙不了我。”

清亮的淚水從秦海青眼中流了出來,看見那淚水,池玉亭的笑容僵住了。

“大小姐,阿緞的確是我的妻子,在這件事上,我絕對沒有騙你。”池玉亭慢慢地說。

“那麽今天的事又怎麽解釋?”

“我沒有解釋,還沒有想到。”池玉亭回答,“大小姐,別問了。”

“告訴我!”

“請你別問了……”

“告訴我!!”

笑容從池玉亭的臉上完全消失了,秦海青看到池玉亭是那樣一種無助與孤獨的神情,那不是她熟悉的神情。

“求你了……”池玉亭扭過了頭不再看她。

許久,秦海青閉上了眼睛。

“我累了,想睡一會兒,你走吧……亭哥。”

聽見那個稱呼,池玉亭象被鞭子擊中似的抽搐了一下。然後,他站起來,一言不發地慢慢走出門去。

艙門被池玉亭輕輕關上了,把秦海青留在了一片陰影之中……

父親伸出溫熱的手撫著自己的頭發,從背後拉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青兒,這個是你池伯伯的孩子池玉亭,以後,他就是我們家的人了,快叫哥哥。”

“亭哥……”

“阿亭,這是你海青妹妹,以後要多教教她。”

小小的身影漸漸清晰了,那是……那是十三年前的池玉亭吧?冷漠的表情,麻木的眼神……

頭上有什麽響動……啊?是花盆掉下來了!危險!……沒有事?亭哥把自己護在了身下?

“怎麽搞的!這也躲不過?這樣還像個練武的人嗎!”亭哥的模樣有些奇怪……哦?他長大了一些,這已經是兩年後的事了吧?是啊,那時候他的脾氣真是臭臭的……

“亭哥!你沒事嗎?”

“笨蛋!我怎麽會有事!我是刀也砍不死的嘛!”

“啊?我忘了,你有好硬的一張皮呢!”

“胡說八道!什麽叫硬皮?那是硬功夫,是練出來的!”

“好了好了!像個小老頭兒似的整天嘮叨,不就是要我練功嗎?我才不練呢,我找小姣放風箏去!”

“別跑!給我站住!”

“臭小老頭兒,我才不聽你的呢……”

“站住……”

……哦,想起來了,是從那次以後開始叫亭哥“老頭兒”的,他好象很不喜歡……不對的,他其實是喜歡這麽叫的罷?只是覺得太隨便了,有些過於親熱,所以表現得不喜歡,他是個害羞的家夥……是啊,老頭兒家傳的本事是內外兼修,內功好,硬功也了得,他有一個硬硬的外殼,最開始,只是保護著他的身體,可是……從什麽時候起,他的心也有一層硬硬的外殼了?

“大小姐,老爺叫你去……”

老頭兒的形象更成熟了,聲音也變得溫柔了,是的……這是當上管家後的池玉亭,穿長衫的、性格也變得無棱無角的老頭兒。

“那麽,老頭兒不去嗎?”

“我還有事,必須去西北一趟。”

“什麽事那麽急?”

老頭兒溫和地笑了起來:“沒什麽重要的,私事。”

一個好聽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是青妹啊?聽阿亭提起過你。”

阿緞!阿緞為什麽會在這裏?

哭聲?小孩子的哭聲?……是婉兒,阿緞懷裏抱著婉兒!

“大小姐,這是阿緞,我們成親了。”老頭兒的聲音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嗎?怎麽那麽不清晰?

不對……不對!我知道不對!這是假的!假的!!

秦海青猛地一驚,睜開了眼睛。

“原來……是夢啊。”她輕輕舒了口氣。

是夢,回憶的夢。

秦海青側了側頭,看見伏在床邊睡著的池玉亭。

應該是很疲倦了吧?回到島上已經有好幾天,每次醒來總能見到他在身邊,即使故意地不去理他……

他應該是有感覺的,那時候,放棄了親昵的稱呼,他就有察覺了。然後,是下船的時候。那時,老頭兒以為自己睡著了,小心地抱著自己走下甲板。雖然裝作睡著沒有睜開眼睛,可是當甲板顫動時,還是不自覺地抓住了他的衣襟。那時候,他輕輕嘆了口氣,“大小姐,連看都不想看我一眼了嗎?”

真是的,能夠怎樣去面對呢……

秦海青閉上了眼睛,她聽見一個人輕輕地從門口那兒走了進來。

那是小姣的腳步聲。

“楊姑娘……”池玉亭的聲音,他似乎驚醒了。

“池先生,回房去休息一下吧,我來照顧青兒。”果然是小姣的聲音在回答。

一只手放在了額頭上。

是池玉亭的手,感覺仍然溫厚。

“好吧,似乎沒什麽大礙了。”池玉亭的聲音裏透著疲倦,“大小姐就拜托姑娘了。”

池玉亭的腳步聲在門口那兒消失了。

秦海青睜開了眼睛。

“青兒,你醒了?”小姣的表情揉合了關心和放心。

“睡了一個好覺。”秦海青回答。

“池先生剛走。”小姣指了指門外,“這幾天他照顧你很辛苦,我請他去休息一下。”

“我知道,聽見了。”

“聽見了你為什麽不睜眼呢?真淘氣!”小姣笑了起來。

秦海青沒有笑。

“怎麽了,青兒?傷口痛嗎?”小姣收斂了笑意。

“不,沒事了。”秦海青回答,“躺久了很累啊,我想下來走走。”

“別胡鬧了,雖然傷的不是腳,倒底也是重傷,還是躺著好。”

秦海青不作聲,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後,右手一撐,坐了起來。

左肩的傷口一陣抽痛,懶得去管它。

“哎呀,青兒!你怎麽還是這樣任性!”小姣忙過去扶她坐好。

“唔,頭發亂了,幫我梳梳好嗎?”秦海青打量自己肩頭的蓬松亂發,有些難為情地問道。

“想梳頭嗎?”楊小姣楞了楞,“好吧。”

她便在床邊坐下,伸手替秦海青解開已亂掉的發辮。

“謝謝。”秦海青輕輕地笑。

“和我還說這種話嗎?”楊小姣曲起指頭敲了敲她的後腦勺。

小姣先用十指將秦海青長長的黑發理順了,然後,從自己發髻上取下一把精致的木梳,細細地梳了起來。

“咦?青兒,有白發呢!”小姣小聲地驚呼道。

“不會吧?”秦海青也是吃了一驚。

“不多的,只就一根而已。”

“是嗎,那便留著吧。”秦海青松了口氣,“若拔一根,只怕要長十根呢。”

可是,楊小姣卻將一根長而柔軟的白發在秦海青眼前蕩了蕩。

“說晚了,已經拔了。”

“啐!既是這樣,不與我說也罷。”秦海青皺眉啐道。

小姣松了手,白發飄落到地上。她從後面輕輕地摟住秦海青,將頭伏在秦海青背上。

“青兒,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小姣的聲音有些哽咽。

秦海青的眼光柔和下來。

“讓你擔心了,我不會有事的。”

“嗯。”小姣抹了抹眼睛,覆又坐直了替秦海青梳發,“既然青兒又可以使小性子,當然已經沒事了。”

秦海青笑罵道:“你對席公子說話也是像和我說話這般刻薄嗎?”

小姣倒也不惱,“吃吃”直笑。

“果然是活過來了,這幾天來臉陰陰的,好容易見你笑一回。”

秦海青聽了這話,臉上的笑意如微風卷雲,一點兒一點兒地褪沒了。

小姣在身後,看不見秦海青的臉,可是,那漸漸靜默下來的情緒她是覺察得出來的。

“其實,這次最擔心的還是池先生。”小姣慢慢地梳著秦海青的長發,慢慢地說著話。“這次我是看明白了,池先生是真的對你好。”

“那……又有什麽用呢?”秦海青郁郁地嘆了口氣。

小姣停了停,小聲地說:“我好象提過池先生有時怪怪的吧?我想,他大概有他的理由。不過,不管是什麽原因,總不會對青兒不好罷。”

“小姣,你說這話怪怪的,是不是聽到了什麽?”秦海青平靜地問。

小姣將秦海青的長發分成三綹,開始盤起來。

“阿南說池先生的劈空掌很厲害呀,我也很佩服呢。”小姣小心翼翼地回答。

秦海青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果然,席公子是什麽也和你講的,他大概已經看出亭哥練的是童子功了罷?”

“不是真的吧……”

“不,是真的。池家家傳的內功很重根基,他被池伯父從小逼著練功,到我家來時已經是很厲害的了。”秦海青平靜地答道,“可是,那又怎樣呢?”

“青兒……”

“已經……沒什麽關系了啊……”秦海青低下了頭,“反正,我回去就是要嫁人的,這件事已經和我沒關系了吧。”

“真的沒關系?”

“真的。”

“不可能。”小姣肯定地說,“你不是個逃避的人。”

“不是逃避,是要負責任。”秦海青苦笑了一聲,“你忘了,我是被指婚的啊。”

楊小姣僵住了。

是的,秦海青是被太後親自指婚給平王的,是皇上下了令的指婚,違聖意的結果是什麽,不說也清楚。從指婚的那一天起,這樁婚事就已經不是被指婚者自己的事了。也許,它還關系著整個家族。

“即使沒有指婚的事,你也不會開心是吧?”小姣將最後一綹頭發盤好,一邊幽幽地說道,“青樓出來的人不敢奢望什麽名份,所以,做妻也好,做妾也好,只要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可以了。可是,你不一樣,你是很傲氣的。”

“跟這種事無關。”

“不一定吧?你那麽聰明,又常和他在一起,卻什麽也沒看出來。這可真奇怪。”

“什麽意思?”

“大概青兒根本就不想註意池先生成親的事,故意不去想它吧。”

“為什麽跟我說這個?”

“現在再開始仔細琢磨這件事也許還不晚吧?”小姣將木梳插回自己發髻,轉到秦海青身前坐下。

秦海青望著面色平靜的楊小姣,覺得她似乎要說出什麽重要的事來。

“小姣,你是來照顧我的,還是來和我說什麽重要事情的?”

“說實話,即使是現在,我仍然不太喜歡池先生,對於我來說,他太神秘。可是,我也不喜歡看你們受折磨的樣子。”楊小姣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表明她決定把一件重要的事情說出來,“現在說話不方便,等你能活動了,我們再去沒人的地方聊聊吧。”

“那麽,你想聊什麽呢?”

“我也許知道池先生離開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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