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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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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吉沒有認出常媽媽,雖然很多年來,常媽媽一直都很清楚他是誰,但她並沒有把這個秘密說給任何人聽,包括馮吉自己。

常媽媽並不笨,她當然知道馮吉想做的是什麽,雖然馮吉用十分和氣的口吻告訴她“一會兒就好”,也承諾讓她事成之後多支些銀錢回鄉去探親,但她很清楚,自己只要一點頭,只怕是兇多吉少。不過常媽媽沒有拒絕,她認為自己不該拒絕,因為自己這條命本來就是馮先生給的。

假山石洞中那個可怕的男人離開後,常媽媽沒有馬上從洞中出來,因為衣服已經被很粗魯的劃破了,自己怎麽能夠這麽衣冠不整地出去呢?常媽媽低泣著坐在洞中,聽著外面院子中傳來的嘈雜聲響。後來,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天色也慢慢變黑了,常媽媽這才從石洞中稍稍探出頭來向外看。

家人們還沒有散去,馮先生在院子外邊站著,望著被火燒毀的小院,臉色十分陰沈。過了好久好久,馮先生轉過身向這邊走過來,大概是要穿過假山間的小道回前院去。

“馮先生……”常媽媽見他走得近了,怯怯地低聲叫了一句。馮吉猛地擡起頭,看到了她的臉,吃了一驚,左右看了一下,小聲嚴厲地喝道:“別出聲,等著!”常媽媽驚了一驚,忙縮回洞中去。

這一等直等到天也黑了,常媽媽又冷又怕,蜷在洞中動也不敢動。不知什麽時候,聽見外面又有了動靜,戰戰兢兢伸頭看去,見馮吉一手拿了個燈籠,一手提了把刀順著假山間的小道走了過來,走到山下,四下看看沒有人,縱身躍上來便要進洞。

常媽媽見他要進來,急忙將劃碎的前襟抓緊,背過身去對著洞壁。馮吉鉆進洞,看了一眼,把燈籠放在地上,脫下外衣扔到常媽媽身上,一邊問道:“你怎麽在這裏?”常媽媽紅著臉將衣服披上,小聲答道:“一個女子將我帶來的。”“年輕的還是年老的?”“年輕的。”“那麽是誰劃破你的衣服?”“一個……一個在這裏坐著的男人。”“什麽樣子?”“三十多歲,很白靜的模樣。”常媽媽猶豫了一下,怯怯地說,“對不起,馮先生……奴婢……奴婢全說了……”

沈默了一陣,馮吉問:“你說了什麽?”“奴婢……奴婢說了自己不是馮夫人,是先生讓扮的。”常媽媽低下頭不敢看馮吉。“你倒是很老實。”馮吉頗有點出乎意料。常媽媽拜倒下去,“先生讓奴婢再試一回吧,就算是要了奴婢這條命也沒關系,只要先生能成大事,把婢奴怎麽樣都可以。”馮吉聽了這話,盯著常媽媽看了好一陣子,問道:“常媽媽,你這是什麽意思?”“什麽意思都沒有,只是奴婢也想為夫人做點事罷了。”常媽媽急急辯解道。“撒慌!”馮吉喝道。他一把揪住常媽媽披在肩上的衣服,“你是害怕那個男人對你動手動腳才把什麽都說了是不是?那你對我撒謊,就不怕我對你怎麽樣?”

常媽媽望著馮吉,“您要怎樣就怎樣吧。”她從未見過馮先生這種兇惡的樣子,有些害怕,但還是保持了一份冷靜。“你……”馮吉一時語塞,放開了手。“馮先生……奴婢不是撒謊,是……是真的想幫您做點什麽。”常媽媽拉好衣服說。“為什麽?”馮吉問。

常媽媽低了頭不作聲。“為什麽?”馮吉陰陰地又問了一句。“您還記得十年前,小營村的白寡婦嗎?”常媽媽顫聲問。“誰?”馮吉沒想到她會這麽問,一時間想不起來。“那個剛死了男人的寡婦。按那裏的習俗,如果沒有男人再娶她就得殉葬,您剛好路過那裏,因為不忍心,就娶了那個寡婦,難道您就忘了嗎?”常媽媽小聲地泣道。馮吉想起來了,那是當衛所指揮時在西北一個邊陲小村發生的事情,但從頭到尾,他並沒有見過那個白寡婦的模樣,因為得到村長的同意後,他馬上派人送白寡婦回關內的故鄉了。“你是白寡婦?”馮吉疑惑地問。常媽媽點點頭:“奴婢娘家姓常。”“你什麽時候認出我的?”“先生到府上的第一天就認出來了,奴婢想和先生相認,可您卻根本不認識我。雖然先生在小營村沒有看過奴婢一眼,但奴婢卻從遠處看清楚了先生。”常媽媽回答。

馮吉楞住了,這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的事。“先生不知為什麽改了身份,奴婢雖然愚笨,也猜得出先生必然是有什麽原因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過去,所以挨了七年也不敢相認。奴婢不敢奢望能配得上先生,只想能幫先生解憂,反正這條命是十年前先生給的,如果先生要拿去也沒有關系!”常媽媽低下頭去恭敬地說。

馮吉呆呆地站了半天,問道:“常媽媽,你多大年紀了?”“四十有二了。”常媽媽回答。“哦,那麽小我兩歲,不用那麽客套,再稱什麽‘奴婢’了。”馮吉忽然用手擡起常媽媽的臉,盯著她的眼睛柔聲說道,“你知道我會讓你沒命,還是這麽心甘情願嗎?要知道報恩的念頭是很傻的。”常媽媽望著他:“傻就傻吧,奴婢……我已經很幸運了,能再見到先生,看著先生七年,已經夠了。”馮吉的手顫了一下,“我並沒有娶你,你不需要這樣。”眼淚慢慢湧進了常媽媽眼中:“先生的確沒和我拜過天地,可是在小營村,人人都知道是您娶走了我。本來,我對您也只是感激之情,可是經過這七年,早把您當成自己的男人,為自己的男人去死,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馮吉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常媽媽拾了起來,雙手捧到馮吉面前。“是不是馮夫人死了,刺客就不會來了呢?如果是這樣,先生把我殺了吧。”馮吉接過刀,他慢慢地蹲下來,將刀放在一邊的地上,然後摟住常媽媽的肩膀,開始親吻她的面頰和頸部、胸部。常媽媽閉上眼睛,清亮的淚水從眼中流出來。好久,常媽媽微笑道說道:“謝謝您,馮先生,我知道您想讓我好過一些,只是,我知道您其實並不在意我。”馮吉停住動作,擡起頭來。常媽媽笑中含著淚花:“女人對男人含情的目光總是最清楚的,我看得出您看馮夫人的眼神裏是怎樣的感情,您看不到她身邊的我。可是,就算是假的,在臨死前您能這樣對我,我已經很滿足了。”她轉過身背對馮吉坐著,“馮先生,求您一件事。”

“什麽事?”馮吉覺得那已經不是自己的聲音。

“奴家鄉下有個說法,屍首不全的人閻王爺不收,求先生給留個全屍,您若答應,我也就沒什麽遺憾了。”常媽媽說,她的語氣裏沒有一點點害怕的意思,倒好象在談別人的事。

面對著常媽媽安安靜靜坐著的背影,馮吉屈下一條腿,半跪下來:“我答應你……”

常媽媽默默地擡起手,將衣領向下拉了拉,一邊將滿頭漆黑的長發捋到面前,將雪白的脖項露給了馮吉。

馮吉拔出刀,站了起來,他高高地舉起刀砍了下去……

血飛濺了出來,馮吉呆立在那裏,他感到有滾燙的液體在自己臉上流動,除了血以外,好象,還有一點點是眼淚……

馮吉在快速的奔掠中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常媽媽的背影。

這個婦人,也算是得到了解脫……

後面追來的兩個人功力不在馮吉之下,要擺脫他們是不太可能的事,而馮吉也並不在意,那就和他們談一談吧。

馮吉慢下了腳步,前面是曹州府的主街,早市剛剛開張不久,街道兩邊的店鋪都將門板下了,迎接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馮吉收了功,慢慢隨著人群向前走去,許年和秦海青從後面跟了上來,很快走到了他的身後。

“馮吉,馮府的人可都傳你已經死了,你這樣大模大樣的在街上走,不怕惹得一身嫌疑?”秦海青不無嘲諷地問。馮吉嘴角浮起一絲不屑的笑意,“什麽嫌疑?是我做的又怎麽樣?難道我還會回那裏嗎?”許年沒有吭聲,貼近馮吉身邊,手指已按在馮吉的大穴上。馮吉沒有閃避,擡頭看看前面,見曹州府的佛光寺已在面前,自顧自向那邊走去。

“你想去哪裏?”秦海青伸手攔住。“佛光寺,沒有陷井。你們也可以來,如果想和我談一談的話。”馮吉回答。秦海青猶豫了一下,放下手臂,三個人一前一後進了佛光寺。

佛光寺內香煙繚繞,和尚們仍在做著他們的早課,馮吉走了一圈,並不拜佛,悠晃著轉到殿後的碑林院,在叢叢石碑間漫步。

“你不拜佛嗎?”秦海青問。

“佛?我拜它做什麽?世上有佛嗎?”馮吉微微一笑道。

“也是,對於你來說,大概只有修羅沒有佛吧。”秦海青冷冷地說道,“心裏沒佛也就不怕殺人之後面對佛祖了。”

“我不殺,自然會有其他人替我殺,只要馮家一天不絕種,刺殺就不會停止。”馮吉稍稍彎下腰看著面前的一塊石碑,神態自若地說道。

“這種拖泥帶水的風格倒不象你們慣常的做法。”秦海青道,“既然這麽費周折從西邊把馮家的仇人找來,目的不就是為了做得象是個覆仇的案子嗎?如今弄得個沒完沒了,是不是有點失算呢?”

“失算?當然,你們兩個很壞事。不過,”馮吉直起身來回頭望著秦海青和許年道:“本來就沒打算留下活口。”

“為什麽?要滅門完全可以一次幹完,像現在這樣行事,倒和真正的報私仇沒什麽兩樣,難道不是蒙珠爾嘎,而是你的主人和馮家有私仇嗎?”秦海青問。

“我怎麽知道為什麽。官與官之間結私仇又有什麽奇怪?”

秦海青望著馮吉,忽然笑了起來:“我該相信你什麽呢?好象你說得太多了,也太坦白了一些。”

“你們兩邊的事誰好誰壞與我有什麽關系?誰想知道什麽我就談什麽。”馮吉漠然地說。

“難道你哪一邊的人都不是嗎?”

“我只是卒子。”

秦海青擡頭去看一只從頭頂飛過的黑鳥,“卒子?……那末,我和卒子能談什麽呢?”

馮吉走了兩步,去看下一個碑文,像是對秦海青和許年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你們兩個來不就是為了錢禦史找馮年瑜的事嗎?聰明一點的話,到這個地步也該知道收手了。”

“這種話以前也有人對我說過。”秦海青道。

“是嗎?那以後還會有人對你這麽說。”馮吉道。

“你不介意哪邊會贏,我介意。為什麽不告訴我一點什麽呢?”秦海青問。

馮吉向許年偏了偏腦袋,“你和他不同,什麽都知道。”他轉過臉去對著許年:“我警告過你,可你不聽。她是個在官場的爾虞我詐中打滾的人,你不過是個不管世事的侍衛,何苦來?”

許年只是動了動嘴唇:“說吧,我想知道。”

馮吉無可奈何地撇了撇嘴:“淮陰這個老頭子雖然在上面失寵多年,但也不是誰的帳都買,能讓他俯首貼耳聽話的人只有一個。”馮吉指了指秦海青,對許年搖了搖頭:“她在以卵擊石,和最大的那位鬥。”

許年心裏格登一下,如果是這樣說的話,京裏大概只有兩個人算得上影響最大,一位是兵部尚書於謙,一位是大將軍石亨,這兩人在當年土木堡之變後的北京保衛戰中同仇敵愾,為保住大明的江山立下汗馬功勞。然而後來,兩人關系不斷惡化,現在已是明爭暗鬥的對手。這兩人權傾朝野,任誰都不是好惹的。

雖然隱居南宮多年,許年也聽到一些關於這兩個人的事。於謙近年來身體不好,似乎影響力大不如前,倒是石亨,很有些氣度不凡的來頭。只是,最近兩年,似乎總有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在石將軍身邊發生,隱隱也聽到一些關於他的斥訟,雖然沒有查實,但當朝皇帝多少已有些疑心,在器重方面也有些不如從前。

會讓除了以外皇上不隸屬於任何人的錦衣衛聽話的,大概只會是大將軍石亨。

“而且她對的不止一個人。”馮吉不動聲色地補充道。

當然,石將軍身邊不是他一個人。

秦海青卻冷冷一笑:“虧你做了這麽久的師爺,連最起碼的規矩也忘了嗎?‘後宮不得幹政’,這老祖宗的教訓我記著呢。您老也真是擡舉我了,可惜我沒膽子做這殺頭的事,也就敢查查後宮是不是丟了個粉盒,少沒少個使喚下人。”

“老祖宗的教訓放在那裏,愛聽的人聽,聽了做不做又是一回事。”馮吉哼了一聲道,“如果不是皇上起心派錢禦史搜羅臣子的證據好整人,姓錢的何以喪命?他死在天香樓,你找的是他最後見的天香樓花魁,難道這中間就沒有聯系?”

秦海青眉尖挑了挑,肅然道:“馮師爺,看樣子,錢禦史和你家老爺那天密談時,你該在窗外才是。事到如今,咱們也別探究別的東西,你既然知道這是皇上要的,為什麽不說出來你聽到了什麽呢?”

馮吉卻不屑地笑了起來:“皇上要東西跟我有什麽關系?你是皇上的人,自己去找吧,不過要記住馮年瑜的下場。”

秦海青呆了呆,“這樣啊?”她沈下臉來,“說來說去都是些個廢話,我也懶得聽了,你殺了人,我們算帳吧。”

許年突然走上前來,伸臂擋在秦海青面前。

“我要和他談談。”許年說。

“談吧,我可以等。”

“私下談談。”許年面無表情地說,秦海青沒有答腔。

“談完了你再抓。”許年補充道,“秦姑娘,我和他是朋友。”

秦海青看看許年,然後瞥了一眼馮吉,收了已經出鞘的劍,轉身走開,走了兩步,她回過頭來問道:“馮吉,你什麽時候知道馮瑤環不是女子的?”“蒙珠爾嘎後悔的時候。”“這麽說以前就有懷疑?”秦海青問。“放心,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馮吉回答。

秦海青走了,馮吉與許年對視著,兩個人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你殺我,殺那個下人,是為了保護那個瘋女人?”許年開口問。馮吉望著許年,眼光裏閃爍著覆雜的表情。“是不是?”許年提高了聲音追問。馮吉扭過頭去不看他。

“以前就認識她嗎?”許年停了停,覆又放低了聲音問道。

“不認識。”馮吉回答。

“喜歡她?”

“……”

“嫂子呢?我記得你有妻子的!”

“死了。”馮吉幽幽地回答。

許年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你想知道什麽?”馮吉反問,“知道了又有什麽意義呢?”“我要知道你怎麽變成了現在的樣子。”許年緩緩說,“我不明白一個人怎麽可以轉變得如此徹底。”

馮吉聽了這話,臉上浮起了一絲愴然的笑意。“許年,你回過邊關嗎?”他問,一邊緩緩地在碑間走動起來。許年跟著他,也慢慢地走動著。“沒有,怎麽?”“如果你回去一趟,就會在荒野裏看到很多屍骨,有的已經在那裏很多年,骨架子都不全了。”

許年心裏顫了一下,因為連年的戰事,西北屍骨無數,雖然朝廷也曾多次組織力量收斂,但仍有不少戰死的大明官兵的仍是暴屍荒野,鳥食草侵,到今天已是碎骨片片。

“馮吉,還想那個幹什麽?我們不是已經活下來了嗎?”許年黯然說。馮吉擡頭望著遠方的某一個地方,“我在土木堡做了俘虜。”他說。許年苦笑一聲:“我也被俘虜過,這並不奇怪。”“我是戰俘。”馮吉平靜地接口說道。許年一楞:“什麽?”“我是戰俘。”馮吉重覆了一遍。

同樣是俘虜,做為皇帝的俘虜和做士兵的俘虜當然是不一樣的,何況是做為殺已無數的敵方軍官被俘,可以想見馮吉的境遇了。“受傷被俘的?”許年問,有什麽東西在咬著他的心。馮吉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他們沒有殺我,把我放回大明。”“為什麽?”“因為我殺人的時候和他們一樣。”

許年明白了,不僅僅是他一個人把當年的馮吉當作英雄。

“很好啊。”許年松了口氣。

“是嗎?但我成了奸細,因為沒有人可以這樣毫發無損地回來。”馮吉陰郁地說。

“是不是奸細,問問戰場上的人就知道。”

“他們都死了,或者像你一樣,沒有回來。”馮吉低沈地嘆了口氣,“於是我只好逃跑,逃回家鄉去。”

碑林的邊上有處石桌石凳,是佛光寺給香客們準備的。馮吉在石凳上坐下,許年便也隔著桌子坐在他對面。“我記得你曾說過很想回家。”許年順著馮吉的話說。馮吉似乎沈醉在回憶裏,他是不是很多年都沒有和人這樣說過話了?許年不知道。

“那是因為含煙在等我。”馮吉輕輕地說。

“嫂子?”

許年看見馮吉臉上流出柔和的神情:“我好象沒有跟你說過她的事?”

“沒有。”許年回答,他覺得好象已經觸到馮吉心深處的什麽地方了。

“我十二歲那年給知府的兒子當書僮,認識了府上的小姐含煙,十八歲那年想娶她,知府說如果含煙敢嫁給我就斷絕關系,含煙真的就這麽做了,跟我回鄉下養我的父母。”馮吉向天長嘆了一聲,接著說,“我當然不想種一輩子的地,這樣也對不起含煙。沒有錢不能從文,那麽就從武,我去戍邊是為了成就事業,可是,沒想到一戍就是十七年。”

馮吉盯著許年的眼睛:“你知道對新婚兩年的含煙來說,守活寡的滋味是什麽樣的嗎?”許吉微微搖了搖頭,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不了解女人。”

“其實我也不了解。”馮吉突然淒涼地笑了起來,“那時我想著出去成點事業給她爹看看,掰開她拉著我的手就走了,根本沒有想過她的感覺是什麽,以後也再也沒有機會知道。”

“戍邊十七年,你一次也沒有回去過?”許年問。

“當然回去過,在第五年終於可以回家了。”馮吉望著遠方,眼神中有種深深的痛苦,“在村口上,我看見含煙一動不動地坐著,我叫她,她不理。後來我娘告訴我,她已經等我等瘋了,就算我回來站在她面前,她還是會接著等,根本就像看不見我一樣。”

許年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她是個好妻子。”馮吉喃喃地說,“我走後第三年家鄉遭了旱災,餓死了很多人。含煙的爹早就調遷別處,沒有人可以投靠,她就跟著我父母吃樹皮、吃草根。後來我爹死了,沒錢葬,你知道她做了什麽?她去街上乞討!那時娘病著,沒有和她一起去,誰也不知道她受了什麽委屈,反正那以後她就有些不對勁。葬了我爹以後,含煙就開始在村口等我,那時娘才發現她已經瘋了……”馮吉的嘴角開始顫抖起來。

“逃回家鄉後,見到嫂子了嗎?”許年輕聲問。

“村裏很多人家都有戰死的孩子,整個村子都在哭。娘得不到我的消息,她也哭,在我逃回去的頭天下午哭死了。”馮吉的聲音虛弱無力,“沒了她就沒人照看含煙,第二天早上,含煙一個人又到村口去,結果在路上掉進了井裏……”

“那你怎麽辦?”許年想問這句話,但有什麽噎在嗓子眼,讓他問不出來。

馮吉卻好像知道他想問什麽。“我沒有看到含煙下葬,因為淮陰居士派人抓到了我,告訴我如果我為他做事可以免罪活下來。他要我做的事就是監視馮年瑜,因為姓馮的知道太多京裏的東西,放這樣一個人到地方上去,沒有人看著不行。”馮吉怪怪地一笑,“我沒打算活下來,戍邊十七年,除了死亡、恥辱和家破人亡,什麽也沒有得到。可我看見含煙又活過來了,所以我改了主意,因為必須留下來照顧她。”

“馮夫人?”許年試探地問。

“是含煙。容貌、神態、一舉一動都是含煙……”馮吉出神地說。

當然不可能是含煙,許年明白這一點,但當他看到馮吉走火入魔般的神情時,知道說什麽也沒有用。

“整整七年,你在這兒其實是為了她?”許年問。

“除了她我還剩下什麽?”馮吉淒涼地笑道,“我負過她,難道不該保護好她嗎?”

“她大概真的很像嫂子,因此你不惜欺騙淮陰居士,殺掉無辜的旁人,”許年說,“雖然你心裏始終很清楚那是馮夫人而不是你的含煙!”

馮吉像被什麽抽了一下,從石桌那邊猛地站起身伸過手來揪住許年的前襟,幾乎是吼著厲聲道:“她是含煙!”

“她不是。”許年盯著馮吉的眼睛,肯定地告訴馮吉,“你清楚!所以你救出了她但並沒有打算和她一起走,而是把她交給假瑤環小姐,因為你怕換個環境自己會越來越不確信她是含煙,不能通過保護她來向含煙贖罪!”

馮吉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松開手跌坐回石凳上。

許年站起來,走到馮吉面前。馮吉用手支著額,低頭無力地靠在桌邊,“你在嘲笑我?”

“不。”許年把手放在馮吉的肩頭,“你不會隨便和我講這麽多,為什麽?你想讓我做什麽?”他溫和地問。

“你想報答我嗎?”馮吉擡起頭,“我讓你做什麽都可以?”許年看見他眼中有一種瘋狂的神情,遲疑了一下,仍然點了點頭。

“殺了我。”馮吉的聲音像是從地底傳來的。

許年驚得一下子收回手來,他盯著馮吉的眼睛,看見裏面滿是迷惘、痛苦和急於解脫的沖動,那種沖動讓他的心也狠狠地痛了起來。

許年顫抖著拔出了劍來。

是的,馮吉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馮吉,完全不是。他想死,那對他也許是真正的解脫。

然而劍尖在馮吉胸口停住了。

“不,我不會這樣做。”許年遲疑的說。

馮吉向劍尖撞去,許年猛地收回劍,插回鞘中。

“走吧……”許年背過身去。

馮吉不動。

“走!”許年怒吼了一聲。

馮吉失望地向天空嘆了口氣,“你應該讓我解脫。”他喃喃地說。

“要做你自己做。”許年不再回頭看他一眼,“我永遠不會殺你。”

馮吉慢慢地轉過身,消失在碑林深處。

許年走向碑林院的門口,他看見秦海青在高高的木門檻上坐著。許年走過她的身邊,她沒有動。“不去逮他嗎?”許年問。“你不是已經放他走了嗎?”秦海青帶著一種幽幽的神情回答,“我又能把你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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