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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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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風光獨好,柳青水柔,暖風拂面,少不得帶起絲絲情愫,在這樣柔情風物的環繞下,有心事的人很難不會善感起來。秦大小姐其實並沒有刻意地去思索什麽事情,那一絲憂愁是它自個兒從心底覺醒的。

這條路今兒是第三趟走了,這次卻不似先前有那麽一個好心情,路上和兩邊的鄉野沒有什麽人,秦海青可以稍稍在腳上加點速度,一來有點涼意,二來也想早些進城去。

曹州的事情不好再拖長了,已經很意外地在這裏耽擱了幾天,自己的行程完全被打亂,況且,馮年瑜的靈柩也不好總停在異鄉。自古地方官員不得在原籍任職,象陳太炎那樣破例扶父親靈柩回鄉任職的實在少得可憐,而那也不過是因為皇上當時被一代功臣撞柱明忠的情形所震撼,一時許了陳家回鄉的奏,說順了嘴許的官,也算賜給陳家的額外恩典,君無戲言,皇上不說自己錯了,下面自然沒人吱一句。陳太炎很不合規矩的做了家鄉的父母官,馮年瑜卻沒有這麽幸運,為官多年,四處飄泊,如今卒在任上,只能由家人扶柩回鄉。秦海青嘆了口氣,早點把這件事情結了吧,馮年瑜這一輩子也夠苦了,早點讓崔元回去馮府,披麻帶孝送靈回鄉應是他的責任。想到這裏,秦海青又有些黯然:這件事好說,可蒙珠爾嘎怎麽辦呢?失蹤多年,突然回來尋仇的蒙珠爾嘎又該負什麽責任?不管她是自己來的還是聽人指使,人終歸是她殺的,她並不知道所殺的人其實是蒙冤為崔家留下了子嗣,她若知道真相,會是怎樣的一個反應?

世事竟是如此殘酷!秦海青有些傷感,她似乎已經看到蒙珠爾嘎黑色的未來。“怎麽辦呢?”她心裏猶豫,腳也不自覺慢了下來。臨走時崔元殷殷的目光讓人掛念,生他的氣是有的,但同情還是多一些。老頭兒池玉亭說的她能理解,雖然自己不覺得做女人有什麽不好,但崔元一個堂堂男兒長到現在做女人的時間竟比做男人的時間還長,如今弄得不男不女,心裏的苦處也只有自己知道。不過秦海青並不為崔元擔心什麽,因為老頭兒會照顧他,有什麽事交給老頭兒總是能讓人放心。

說真的,和老頭兒再見面後一直沒有特別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已經很習慣他在自己的身邊,再見不過意味著那種熟悉感覺的回來。老頭兒的神態還是那樣溫和,很自然地就站到了她的身邊,分擔她的麻煩,不慍不火地教訓她,乖乖地聽她指派……

秦海青覺得有什麽東西順著臉頰滑了下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停下了腳步,用手一摸,摸到一滴淚水,這使秦大小姐既吃驚又羞愧。竟然會有這種東西!秦海青對自己的失態很有些莫名其妙的生氣。這東西不該在這個時候出來,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她向兩邊看了看,路邊便是一條清亮的小溪,於是快步走了過去,掬一把清冷的河水洗凈臉龐,然後從懷中掏出面掌大的小銅鏡看了看自己的容貌。眼睛有點紅,秦海青哼了一聲,收鏡入懷,整了整發髻。老頭兒的笑臉忽忽兒又鉆進了腦海,秦海青舉起巴掌輕輕地在自己臉上扇了一下,低聲道:“死東西,怎麽這麽沒出息呢?他和你沒戲了!”一邊站起來扯扯衣服,接著趕路。

用涼水洗過臉後精神果然爽利了很多,既然總愛想些雜七雜八的事,那就幹脆什麽也不想,一門心思趕路。秦海青收拾了心情,加碼兒奔進了城。

馮府的門口靜悄悄的,除了門上的燈籠換成白色,也沒見著有什麽特殊的動靜。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跳墻了,秦海青打定了主意,大模大樣地向大門口就走。門關著,秦海青舉起手,“梆梆梆!”敲門。

門開了,一個家人出現在門口,看到秦海青,楞住了。秦海青嫣然一笑:“還楞那兒幹啥?我回來了。”那家人突的回過味來,猛地要將門合上,秦海青只伸掌一推,兩扇厚重的大門“砰”地一聲打開,家人被彈出好遠。秦海青擡腳進去,家人見她進來,一邊只呼“賊人來了!”一邊去門邊去摸出護衛用的長刀。秦海青一巴掌過去,將家人拔出一半的刀拍回鞘內,一邊瞪眼罵道:“你這奴才!府裏上上下下都見過那個蒙面刺客,怎麽還認我是賊人呢?我真是賊人,還留得你們的命在?”秦海青適才吃飯時已從崔元嘴裏知道了昨天夜裏的事,故而這會兒說話氣也壯了許多。她原本就是個做小姐的,訓人的本事自不在話下,家人們本就有些猶豫,如此一來,倒還真被唬住。“管事的在哪兒?”秦海青問。一個家人指了指靈堂,秦海青便大步向那邊走去。

馮吉原本在靈堂呆著,聽見吵鬧聲,拐了出來,正遇見要進門的秦海青。“你還敢來?”馮吉怒道。“少跟我來這套,我是不是兇手你應該早知道了。”秦海青推開馮吉,到靈前拜了兩拜,回過身來問馮吉:“許年呢?”馮吉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回來過一陣,又走了。”“是嗎?”秦海青向門口走過來,打量了馮吉一番,問道:“馮先生腿怎麽了?”馮吉回答:“扭了。”“哦。”秦海青點點頭,突然伸出兩指直向馮吉眼睛挖去。馮吉見了,驚惶失措,擡手去擋。秦海青的手指在離馮吉眼睛半寸的地方停住了,她臉上浮起一絲古怪的笑意:“馮先生真是手無縛雞之力啊!”她嘆了一句,一邊向門外走。“我這會兒要去院子裏各處轉轉,拜托馮先生給下人打個招呼,別自找不痛快。”“站住!”馮吉喝道,“你算什麽人,怎可在這裏想怎樣就怎樣?”秦海青冷笑一聲,從懷中掏出她那四品的腰牌晃了晃,“看清楚點,別說你這小小的馮府,再大的地方我也去得。”馮吉仔細看了看腰牌,臉色變了變,躬身行了一禮:“大人請吧。”秦海青收了腰牌,轉身走出門去。馮吉看著她的背影,狠狠地低聲罵道:“見了鬼了……”

早上找馮瑤環的時候,秦海青曾在馮府中亂轉一氣,對馮府的方位大概有個了解,這會兒再走也就不覺得難,前面差不多都看過,沒有什麽值得註意的地方,後面有幾處沒看過,倒是要去查查。秦海青並不相信馮吉,不過也不想和他一下子把話挑明了,總不能直鉤鉤地釘著馮吉問“是你串通了蒙珠爾嘎”罷?他馮吉憑什麽要告訴你“是的”?

蒙珠爾嘎還會再來,秦海青確信這一點,而且,很顯然她暴露了身份以後就已經不太在乎在白天出沒,似乎只要休整過來就會再次發動攻擊,那麽,現在隨時隨地都可能遇上她。仇恨竟然大到如此地步,竟然要斬盡殺絕嗎?秦海青心中黯然:蒙珠爾嘎,這是罪過啊!

往後庭走穿過一處假山夾道可見一個青竹小院,秦海青走上了夾道,忽然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那種感覺是發現有人在暗中釘著你時的不快。秦海青憑直覺明白這種不快不是來自身後,而是另一個地方。一顆小石子從頭上落下來,從眼前滾了過去,秦海青眼皮也沒擡一下,側身閃進旁邊假山的石洞中。

馮府家人的身影出現在夾道盡頭,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見夾道內沒人,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那個女子怎麽會一下子沒了影呢?他有些奇怪,自己很小心地跟蹤她走了好久,那女人應該還沒有發現才對。正這麽想著時,他被旁邊伸出來的一只腳絆倒了。

“這種不入流的本事也拿來對付我?”秦海青抱著肩膀倚在旁邊的石洞口,瞇著眼睛笑得跟朵花似的,“回去告訴馮先生,我懶得陪你們玩。”家人吶吶兩聲,倒退著飛也似地逃走。秦海青看他逃了,也不多說,回頭看了看那顆從假山上滾下來的小石子,擡頭看看一人半高的假山頂,見頂端有一個不大的洞口,於是一邊拔出劍來,一邊提氣躍了上去。

假山是中空的,洞口不大,裏面的空間不小,秦海青提劍防在身前,側臉小心地向內望去。昏暗的光線下,可以看見假山內盤膝坐著一個人,看模樣是在打坐調息。秦海青看清了那人的臉後,收劍縱身跳入洞中。

那人正是許年,他搖搖晃晃,眼見有些支持不住的樣子,豆大的汗珠從蠟黃的臉上滾落下來。原來許年找了這個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療傷,想著自己可以應付,不料胸口那一掌傷得過重,無法提氣自療,反而越發地耗損了精神。秦海青是聰明人,見了這情景已明白了大半,許公公平素何等心高氣傲,若不是實在沒有法子,決不會找她這個說不清是敵是友的人伸援手。秦大小姐心地甚軟,明白了眼下的形勢二話沒說轉到許年身後,也盤膝坐下,運氣提神,將內力源源不斷地送入許年體內。

約摸過了一柱香的功夫,許年臉上慢慢有了血色,“哇”地吐出一口淤血,神態也輕松了許多。秦海青收回掌來,“啪啪”點了許年身上幾處穴道,然後收功站起來。“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呆會只怕有事,我得留著點。”她有些歉意地說。許年點點頭:“多謝。”秦海青走到洞口,指指竹院的方向,問道:“馮夫人是不是住在那裏?”“大概。”許年沒有動,微閉著眼睛仍在調息。“大概?”秦海青道,“原本還指望許公公回來保護馮夫人,沒曾想你卻回來找馮吉打架,打完了也沒弄明白馮夫人在哪兒。”許年眉峰微微一挑,眼睛睜開了,“怎麽這麽想?”他問。秦海青笑了起來:“您蒙誰也甭蒙我呀!我又不是沒吃過你的虧,被你點了穴是個什麽感覺我知道得很清楚,馮吉腿窩那兒一抽一抽的疼我還看不出來?那決不是扭傷的。他扮文弱書生扮得好,我正嘀咕你怎麽會向一個不會武功的人伸手,不過這會兒我算明白了。好個馮吉,他倒是險些將我騙過。”

許年沒有作聲,秦海青瞅著青竹小院說:“我差點忘了,許公公和馮吉是老朋友,老朋友之間有點矛盾也不奇怪,原也沒別人插手的份,公公若覺得不方便,不解釋也無妨。”許年聽了這話,擡頭看秦海青,秦海青卻只是望著青竹小院出神。許年舒了口氣,閉上眼睛,慢慢開口說道:“我要見馮夫人,馮吉不同意。”秦海青聽了倒是楞了一楞:“只為這個?事到如今,馮夫人遲早要被我們見著,馮吉似乎沒有必要為此撕破面皮傷人罷?”許年搖頭:“我只知道這個原因。”秦海青琢磨半晌,問道:“許公公受這傷有一個時辰了吧?”許年緩緩點頭。秦海青微微一笑:“這就對了。許公公一個時辰前要求見馮夫人,馮吉不惜拼著被你戳上一劍也要阻止,而我剛才說要在院子裏四處轉轉,明白人都知道我必要去找馮夫人,馮吉居然一點阻攔的意思都沒有。這不奇怪嗎?”許年警覺起來:“也就是說他在這一個時辰裏已經將要做的事全做了。”“對!”秦海青撫掌讚同,“其他地方我都轉過,沒見著馮夫人,只怕她就住在青竹小院內,許公公在這段時間裏,有沒有聽到那邊的動靜。”許年微微搖頭:“自顧不暇。”秦海青提起劍來:“好辦,去看看就是。”許年皺眉道:“你就不怕有埋伏?”秦海青笑道:“我好歹是當朝的四品官,光天化日之下,諒馮吉也不敢把我怎的。”一提前襟就要向外蹦,剛擡腳,忽又想起什麽,回頭沖許年笑道:“許公公,原來你並不是那麽冷血的人嘛!”許年一楞,秦海青已嬉笑著跳出洞去。

陰影中的洞穴寒氣逼人,對於受了傷的人而言,不是一個適合恢覆的地方。許年當然明白這一點,然而雖不舒服但卻安全,現在也顧不了那許多。許年待秦海青離去後,靜心運功自療。秦海青年紀雖輕,內功造詣不淺,顯見受過名家指點,適才雖然只是半伸援手,已在短短時間內幫許年打通了受滯的經絡,令其氣血為之順暢。剩下只是調息將養的事情,雖然仍然動一動胸口就刺疼,但已無性命之虞。

到現在許年也不明白馮吉為什麽會向他下毒手,他們之間沒有厲害關系,如果秦海青的猜測是正確的,那麽馮吉是覺得許年礙事了,將影響他要做的什麽事情。為什麽呢?到現在為止馮府發生的每一件事,馮吉都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關切,為什麽獨獨在馮夫人這件事上如此敏感?

心緒一亂,氣血立刻不平,許年突然覺得一股濁氣直沖頭頂,腦袋立刻象要被劈開似的疼了起來。“不好!”許年吃了一驚,忙深吸一口氣,入定打坐,一時之間世間萬物已置身外,陷入無知無覺狀態之中。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許年意識漸漸恢覆過來,只覺精神爽利了許多,精血運行好幾個經天,也無什麽阻滯之感,於是許年帶著一絲滿意睜開了眼睛。

一睜開眼睛,許年就發現眼前多了一個人,一個披散著頭發的女人。假山的洞穴只容兩三個人轉身,這女人就在許年擡手可觸及的地方。最初的震驚過去後,許年平靜下來,仔細地打量這個女人。見她大約四十上下的年紀,身著一件做工頗為講究的淺色綾子裳服,容貌端莊,顯見得是個大戶人家的家眷,只是長發披散,兩只眼睛直鉤鉤地盯著前方,好象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許年腦袋“嗡”的一下脹大了許多:姓秦的丫頭該不會是把馮夫人帶到這裏來了吧?

“尊駕可是馮夫人?”許年客氣地問。那個女人依然象個活死人般一動不動,沒有一點反應。許年嘆了口氣,馮夫人早年瘋癡,如此看來,這個女人是馮夫人無疑了。想必秦海青帶她入洞時見自己正在入定,不敢打擾,只將她扶到自己對面坐下就走了。許年並不傻,他知道秦海青的意思,那是要自己照看好馮夫人,她知道自己會猜出馮夫人的身份,將夫人托付給了他。

雖然相識以來許年與秦海青的關系談不上仇家,但也不能完全稱得上友善,即使有了剛才出手相助的一段,兩人也並沒有真正坦誠相待。但秦海青將馮夫人交托過來,顯見得對許年給予了相當的信任。“這個秦海青,倒有些性格。”許年想。秦海青順利地將馮夫人劫了出來,應該在青竹小院中沒有遇到什麽麻煩,她把夫人轉移到安全之處,沒了後顧之憂,此時想必在院中守株待兔靜等蒙珠爾嘎的到來。然而許年還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馮吉倒底計劃了些什麽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已經快到日暮時分,許年與那個木偶似的馮夫人在洞中已坐了很久。四處一片寂靜,偶爾可以聽見風從洞口吹過的沙沙聲。許年再次睜開了眼睛,一切還是老樣子,除了光線更加暗淡。這時候,他看到一只毒蟲從馮夫人的頭頂落到了她的臉上。馮夫人沒有反應,或許瘋癡之人對於痛癢也是沒有感覺的。許年看到那只毒蟲在夫人表情漠然的臉上慢慢爬著,爬過的地方留下一道紅紅的痕跡,許年皺起了眉頭。可惡的東西,他心裏想。伸出手去彈掉了那只毒蟲。也就在這個時候,許年意外的看見夫人眼中閃過一絲什麽東西,那是一絲驚恐!

許年哼了一聲,收回手來,“怎麽?你是有感覺的?”他冷冷地問,夫人卻仍是那個模樣。許年盯著她看,馮夫人和先前沒有什麽兩樣,但許年肯定剛才從她眼裏看到了另外的東西。“如果你是裝出來的癡傻,那麽你就不是馮夫人。”許年不緊不慢地說。女人頑強地閉著嘴巴。

許年不再說話了,他拿起了劍,放在女人頸上,輕輕地一拉,有血流出來,女人沒有動。接著,許年用劍尖挑起了腳邊剛好路過的一只壁虎,將它放在了女人肩上,那個醜陋的東西在女人身上亂爬,她還是沒有反應。“那末,剛才為什麽驚恐呢?”許年想。他回想自己剛才彈掉毒蟲的一幕,慢慢地想,當他突然想明白時,心被狠狠地刺疼了。

秦海青是正經的官家女子,她當然知道單身男女是不能獨處一室的,然而她很放心地將馮夫人放在許年身邊,而許年也沒有覺得什麽不妥,那全是因為他是許公公!然而面前這個女人不知道。在她眼裏,許年是個男人。也許在獨處的這麽長一段時間裏,女人的心底裏一直懷著對面前這個男人的恐懼和隨時可能被玷汙的名節的擔心,那種恐懼和擔心超過了毒蟲的侵襲和肉體的疼痛,以至於在許年的指頭觸到她臉龐時她竟無意識地流露了出來。

明白了這一切的許年有一種要狠狠報覆的念頭,他突然陰陰地笑了起來,用一種近乎於惡毒的語調對面前那個可憐的女人說道:“既然是個傻子,那麽男人對你做什麽你都應該沒有反應了?”他把劍拿了起來,把劍尖放在了女人的領口。“漂亮的衣服,劃破了真可惜!”他陰冷地笑著,手上慢慢加力,女人的上衣開始從領口被割開來,露出保養得不錯的肌膚。

女人的臉色開始變白了,雖然仍想堅持保持她的鎮定,但嘴角已經控制不住顫抖,許年仍是那樣陰險的笑,手裏的劍已劃到女人的胸前。外衣已經劃開了,許年將劍放在抹胸的吊帶上,只要一劍下去,那最後的衣裳也將褪去。“還不說?”許年狠狠地盯著女人問。

女人的身體開始顫抖,終於,她最後的防線崩潰了,“別……別……”她小聲地叫道,慌忙地把兩支胳臂抱在胸前。“爺,我……我不是夫人。”許年收了劍,他勝了,但這勝利讓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你是誰!”他惡狠狠地問。“我姓常,是侍候夫人的下人。”常媽媽羞紅了臉,不敢擡頭看許年。“那麽馮夫人在哪裏?”“奴婢不知。”常媽媽低著頭說。“帶你來的女子知道你是誰嗎?”“她似乎也當我是夫人。”“誰讓你扮夫人的?”“是……是……”常媽媽猶豫起來。許年毫不客氣地將劍放回她的衣上。“是馮先生……”常媽媽急急地答道。

這一切不過是個圈套!許年終於明白過來,馮吉早就把馮夫人轉移出去,只不過用一個下人在引人入圍!那麽,他不想讓自己知道的,大概也就是這件事了,他怕自己撞見了真相,怕這個秘密洩露出去。有那麽一刻,許年有些糊塗:馮吉究竟是在幹什麽?他指引著刺客,卻又為什麽把獵物移走呢?莫非……他想保住馮夫人,那個傻女人?許年盡力要理清思維,馮吉知道自己對馮夫人沒有惡意,如果只是要阻止洩密,也不必動手殺人。是什麽促使他鋌而走險呢?許年坐在那裏慢慢地想,常媽媽則低了頭一動不動地蜷在面前的角落中。

馮吉並沒有否認他是在為別人做這些事,也許和蒙珠爾嘎一樣,他只是刺殺游戲中的一顆棋,在順利地進行了前兩步後,也許這顆棋突然有了擺脫控制的念頭,它開始有了一些自己的安排,然而又不想讓操縱它生死的控制者發現,於是它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小心、隱蔽。許年有了這樣大膽的猜想之後,對於馮吉的行為似乎得出了合理的解釋,馮吉要殺自己或許不是怕自己知道夫人被掉包,而是怕知情人太多,掉包消息走漏出去蒙珠爾嘎不會來殺掉面前的這個女人吧?許年看了常媽媽一眼,這個女人知不知道她是用來犧牲的?不過,這個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秦海青把她當做夫人帶了出來。難得她有這樣的韌性,無論怎樣驚恐害怕,卻始終堅持扮演自己的角色。

一陣輕微的響動從洞口傳來,許年聽得出那是疾行者衣服被風鼓動的聲音。蒙珠爾嘎來了,他想。許年試著運氣,雖然還有些不得勁,但是行動沒有大礙了,於是他提起劍,不去理睬一邊小聲啜泣的常媽媽,躍出洞去。在他身後,常媽媽無力地癱倒了,馮先生曾經說過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都不可以讓人發現自己是誰,可是,她卻沒能堅持到最後。“對不起,馮先生……”常媽媽含著眼淚喃喃地念道。

遠遠的有一個白發黑衣的身影在飄,向青竹小院進去了,許年也便跟上去。

秦海青的本事對付蒙珠爾嘎不成問題,這個許年知道,馮吉當然也是知道的,但整整一下午,他似乎沒有任何動作,這實在是讓人奇怪:難道他沒有想過秦海青有可能會制服蒙珠爾嘎,從她那裏知道一些什麽嗎?許年懷著一絲疑惑向院內看去。

蒙珠爾嘎站在院子裏,腰間纏著長鞭,手裏提著那把並不是寶物的長劍,她望著敞開的房門發呆。許年順她的眼光看去,看到敞開的房門裏坐著一個披發的女子。那是不是秦海青呢?許年不敢肯定,那只是個背影,長長的黑發垂落在背上,看不清正臉。蒙珠爾嘎拔出了長劍,緩緩走進了屋,走到了那個人的身後,她提起劍來,似乎猶豫了一下,“玉音,殺你不太好,可是我也管不了了。”蒙珠爾嘎咬了咬牙,一劍刺了下去。

“好狠的心,一定要斬盡殺絕嗎?”秦海青的聲音似乎是從地底下傳來的。蒙珠爾嘎大吃一驚,自覺手中劍已刺空,急忙收劍後撤。秦海青一擡掌,掌風過去,房門已應聲關上。蒙珠爾嘎與秦海青交過手,哪裏肯戀戰,竟仍拼了命運功一頭撞過去,將兩扇好好的鑲花格子大門撞了個木屑四濺,飛出老遠。蒙珠爾嘎這一撞雖說狼狽,但卻逃出了門去。秦海青未料蒙珠爾嘎鋼猛若此,也是吃了一驚。而許年見大門關上,也正跳入院中,“轟”的一聲巨響驚他一驚,還未等回過味來,只見蒙珠爾嘎跳到了面前。

“攔住她!”秦海青一邊追出門來,一邊叫道。許年不及細想,抽劍不及,一掌擊去,蒙珠爾嘎拼力去接。“啪!”的對擊一掌,蒙珠爾嘎倒退幾步,被秦海青一把抓住,而許年只覺氣血翻騰,只道是今天一下午用的功都白費了,立刻跌坐地上動彈不得。蒙珠爾嘎哪裏是個讓人抓住的性子,怒喝一聲就要與秦海青拼命,秦海青一把按住她拔劍的右手,大聲道:“崔夫人慢著!你家崔元還活著,他在我們這裏。”

蒙珠爾嘎象是被雷擊了一下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身體,然後,整個人就僵在那裏了。秦海青覆又放緩了聲音說道:“崔夫人,你若是不信,和我們一同去看看吧?”蒙珠爾嘎似乎如在夢中,含糊地念道:“你說什麽……你說什麽……”秦海青重覆道:“我說你家崔元還活著。”蒙珠爾嘎猛地回過神來,一下子跳開,尖聲道:“不可能!你騙我!”“我沒騙你,”秦海青沒有逼過去,她知道這時候蒙珠爾嘎已經不會再逃了,於是她走過去看許年的情況。“崔公子你見過,就是現在的馮瑤環馮小姐。”“胡說!你胡說!”蒙珠爾嘎滿是不信任地叫道。“我沒胡說。”秦海青見許年似沒有什麽異狀,放心地回過頭問蒙珠爾嘎:“崔夫人當年可親眼見到小公子的死狀了?怎麽就能肯定小公子沒有活下來?”崔夫人沈默了,她似乎陷入了極度矛盾的心理狀況。

秦海青正欲開口接著細說,忽聽院外一陣喧嘩,回頭望去,只見馮府的家丁正團團向這邊圍來。只一會兒已將小院前面圍個水洩不通,接著,利箭射了進來。“賊人必然已將夫人殺害了!”馮吉的聲音傳來,“殺了他們為老爺全家報仇!”“啐!想殺人滅口罷?”秦海青輕啐一聲,攙起許年,向屋中退去,一邊道:“崔夫人進屋說話!”蒙珠爾嘎楞了一楞,依言跟入房中。

“看來,就算夫人今天得了手,有人也沒打算讓您活著回去。”秦海青道,一邊扶許年在椅子上坐下。“他不能把我怎麽樣。”蒙珠爾嘎冷冷地回答。“那可不一定。”秦海青劈劈啪啪關上窗戶,一邊說道:“沒準某人早打主意要讓我們仨和馮夫人一塊兒死這裏了。”“那個不是馮夫人。”許年突然擡起頭說,“是個下人。”秦海青停了手,“什麽?”她似乎沒有聽清楚。“不是馮夫人,是她的下人。”許年又重覆了一遍。“哈哈!”秦海青突然幹笑兩聲,狠狠道:“還是被那家夥算計了!”

幾支帶著火苗的箭從沒了門板的房門口射了進來,看來是準備用火攻。“可惡!竟敢算計我!”蒙珠爾嘎眼睛要噴出火來,提劍就要向外沖。“小心!”秦海青一把將她拖住,硬生生將她從一陣密集的箭陣中搶了回來。“他們一定是有準備的,不可蠻幹!”秦海青叫道,“到內屋去。”

三人退至內屋,此屋一面是窗,兩邊是墻。“幸好留了條退路。”秦海青笑道,一掌擊向粉墻,“嘩啦”一響,一堵墻竟坍倒一半。原來秦海青對今兒要發生的事心裏沒底,不免事前留了個心眼,早已用掌力將內屋靠後院的墻壁用掌力震裂,墻外皮雖然光鮮無異,內裏卻是一推即倒,原本是為自己留的條逃命的路,沒曾想還真用上了。這個方向沒有出口,是以馮府家丁並沒有圍住這裏,“快走!”秦海青道,“崔夫人跟我去見崔元吧。”扶起許年就從洞中躥了出去,蒙珠爾嘎不聲不響跟了上來。待馮府家人發現時,三人已翻出馮府之外。

暮色微沈,三人行在鄉間小道上,秦海青恨恨罵道:“真是不順,倒底還是翻了一回墻!”然而許年不應她的聲,蒙珠爾嘎也只是一聲不響地跟在後面。秦海青嘀咕了兩句,也就不再作聲。不多時已到小村,老遠,聽見一陣嘈雜之聲。“什麽聲音?”蒙珠爾嘎警覺地停了腳步。秦海青踮著腳看了看,答道:“沒什麽,我住那家的鄰居今天討媳婦,好象是他們在鬧騰。我們就這麽過去,隨遇而安吧。”

三人於是放慢了腳步走了過去。果然是鄰家老秀才在為兒子娶媳婦,今兒早上的一鬧倒並沒有減掉半分喜慶色彩。從他家門口過時,幾個滿臉笑摺子的婆婆湧過來,很朝他們手中塞了些喜果子,三人不得不住了腳,和著說上幾句吉利話兒。

這時新人已經迎進了房,並坐在帳前,村裏德高望重的先生正在依習俗用五谷在羅帳周圍拋撒,一邊唱著吉利話。三人站在門口,聽見那先生的撒帳歌從一陣喧嘩嘻笑聲中傳來。

“撒帳東,帝幕深國燭影紅,佳氣郁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

撒帳西,綿帶流蘇四角垂,揭開便見新娘面,輸卻仙郎提帶枝……”

忽然間,秦海青看到一種奇異的光彩浮現在蒙珠爾嘎臉上,似乎一種青春的東西回到了蒙珠爾嘎的身上,讓她整個人活了起來。蒙珠爾嘎輕輕地跟著念了起來:

“撒帳南,好合情懷樂且耽,涼風好月庭戶爽,雙雙繡帶佩宜男。”

蒙珠爾嘎似乎沈浸在一種幸福之中,但她的神情卻讓人覺得那是一種遙遠的幸福。

“撒帳北,津津一點眉間色,芙蓉帳曉渡春霄,月娥苦邀蟾宮客……”

蒙珠爾嘎癡癡地念完,擡頭看看目瞪口呆望著她的秦海青和許年,露出了一絲苦澀笑意。“我雖是蒙族女子,也是用你們漢人的這個法子娶進門的呢。當時覺得很好聽也很好玩,還托人把這詞寫了下來。”那兩人只是默默地望著她。蒙珠爾嘎並不理睬他們,擡起頭來看著天空,幽幽地嘆了一句:“元兒要真活著,今年也該十七歲了,也該娶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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