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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紫晨宮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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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她的話做吧,項王眼下正是最難受的時辰,有相熟的事物在身邊總歸好過些,我們總不成讓他連點散心的事都沒有吧?”

雲行天在這紫晨宮中呆了多少時日,他自己也懶得記憶,自從他的項王府被整個搬到紫晨宮裏後,他就如同在府裏偶爾閑暇時一般,和姬妾們下下棋,看看歌舞,逗逗兩個小女兒玩耍,興致上來了還喝點酒,不過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睡覺,他總說過去十多年都沒有好好睡過,眼下正是該補上的時候。

這一日他在正在高枕大夢,突然覺得床前站了個人,不耐地揮揮手道:“走開走開,叫你們不要進來。”可那人沒有動,雲行天擡眼一看,怔了一怔,再揉揉眼,嬴雁飛站在他的床前。

雲行天一笑道:“是你呀,我聽人轉過你的話了,在城頭上的那一篇,還有在暖曦閣裏的那一篇,真是絕妙好辭呀。過去老說你在做看客,如今親自披掛上陣了,倒也是唱作俱佳。我那天可是為此浮一大白呢!”

嬴雁飛眼神柔柔地看著他道:“你不要這樣子,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你是英雄豪傑,可以征戰於天下,而我是婦人女子,只好用陰謀詭計。”她說著說著有些激動了起來,這些話好似悶在心中許久了,此刻越說越急,“不要覺得不公平,上天生你為男生我為女,便是對我最大的不公平。我做了你那麽久的棋子,我們換一換,你做幾年我的棋子,好不好?讓我們重新來過一次,好不好?”

雲行天眼神一閃,道:“你要怎樣重新來過?”

嬴雁飛道:“你給我十年的時間,我還你一個人強馬壯,糧豐物阜的中洲,那時你再出來一刀把我殺了,去做你未竟之事。那時你也只有四十歲,尚是壯盛之年。”

雲行天冷冷地笑道:“你還真是為了中洲百姓天下蒼生啊!”

“不。”嬴雁飛道,“不是,我只是不想一生一世做旁人手中的棋子,我只想自己做主,哪怕只一天,哪怕只一刻。”

雲行天從床上坐起來,伸出手去撫了撫她的鬢發道:“聽說你道我還是你的丈夫?”

嬴雁飛點點頭,雲行天道:“那就做一點夫妻間應做的事吧!”他一把把嬴雁飛拉倒在床上。嬴雁飛沒有半點掙紮,雖說雲行天現在的力氣未見得及得上她,她卻只是微微地閉上了雙目。

衣裙釵環一件件地從她身上落在床下,她感覺著雲行天的氣息在周身游蕩,數年的曠居之後,她渾身的肌膚似又都醒過來了,一股難耐的饑渴在她骨子裏躁動。

她情不自禁地微微喘息,全身滾熱,幾乎忍不住想發出聲來,但雲行天突然停住了,嬴雁飛睜開了眼睛,目光對上了雲行天的眼睛,那是一雙毫無情欲的眼睛,那是一雙萬分怨毒的眼睛。

雲行天雙手一推,嬴雁飛猝不及防地滾落床下,嫣紅溫熱的肌膚緊緊貼上了冰涼的石板。

“漆雕寶日梅,你給我進來!”雲行天突然大叫了一聲。

“來了。”門被推開,漆雕寶日梅沖了進來,見到這情形,嚇得怔住了,呆呆地站在那裏,不曉得動彈。

雲行天把床邊掛著的墜琴摘下扔了過去,厲聲道:“我這時閑著呢,跳你的胡旋舞給我看!”漆雕寶日梅接住琴,定了定神,道了聲:“是!”於是左手抱琴,右手揮弦,腰肢輕擰旋舞起來。

嬴雁飛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她從地上一件件地撿起衣物,紋絲不亂地穿上,系好每一根帶子,扣上每一粒紐扣,細細地挽好了頭發,把簪子一根根地插回原處。

漆雕寶日梅跳得心驚肉顫,幾次錯了拍子,好在雲行天似也沒有發覺。看著嬴雁飛那玉雪一般的肌膚,漆雕寶日梅自己身為絕色美女,也不由得有些面紅心跳,想道:除了大腿上的那處傷疤,真是毫無瑕疵,傳言她割肉供兵士食用,看來竟是真的。漆雕寶日梅偷眼看了看雲行天,見他面無表情,沒有向嬴雁飛看上一眼,但漆雕寶日梅覺得,他也並沒有在看自己。

嬴雁飛終於穿戴完畢,她抿了抿鬢角,展平了衣角上的折皺,儀態端莊地蹲下行禮道:“皇上請盡興,臣妾告退。”然後站直了身子,高高擡起頭,步履輕緩地走出門去,轉身小心地合上房門。

嬴雁飛轉過一道回廊,在一叢花草之中見到一個人,她停住了腳,轉到那人身前道:“董夫人。”

董氏轉過頭來看了看她,嘴角牽動了一下,道:“你來做什麽?讓他羞辱你一回麽?”

嬴雁飛笑笑道:“差不多吧。”董氏道了聲“哦”便不再理會她。

嬴雁飛猶豫了一下終於問道:“那日,雲軍中的一名統領差他的心腹手下給你傳來了信,你收到了嗎?”

董氏道:“我收到了,但我沒有告訴他。”

雖是在意料中的事,嬴雁飛還是驚問道:“為什麽?”

董氏咬著唇笑了,道:“為什麽?為了我並不想他做皇帝!”

“為什麽?”嬴雁飛又情不自禁地問道。

董氏擡頭看著遠遠的天際,過了好半晌才答非所問道:“我初識他,他只有十五歲,是一個小幫工,兩只眼睛又冷又犟,那時我十六歲。我心想,過上幾年,我求夫人把我配給他,夫人定是準的。雲家被屠後,我吃了多少苦頭,一心一意要找到他,我不是為了行風或是夫人,要是為了他們,或許連一個月都挨不下去。我只是想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就這麽想著,終於撐了下來。我嫁給他的那天,只覺得再無所求。

“可是雲行天他從沒把我放在心上過。他反陳近臨時,全然沒想過我還在噍城之中,我生下寶兒才三個月。他的幾個手下護著我到處東躲西藏,我是挨了下來,可寶兒卻沒能受得了這樣的罪。再後來,他的兵馬越來越多,身邊的女人們也一個一個地來,我卻連見他一面也不大容易了……”

嬴雁飛忍不住插嘴道:“可我聽說他對你一直是很敬重的。”

“敬重?是呀,就如這次稱帝,他還是封了我做貴妃,位在眾妃之上。可我要這樣的敬重有什麽用?這八年來,他來我房裏只有十三次。你們看上雲行天時,他是大將軍、大元帥、項王,坐擁雄兵,稱霸一方。可我只喜歡那個叫雲行天的野小子。我情願一生一世只是個小丫頭,而他一生一世只是個幫工,那樣我和他之間就不會有旁人插進來。若是寶兒還活著,為了兒子那是另一回事,但寶兒已死了……他當不當皇帝,對我又有什麽用處?他當了皇帝,女人會越來越多,尤其是他會得到你!”董氏盯著嬴雁飛道,“我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在這些女人裏面,他最在意的就是你,可是你一叛,無論成與不成,你和他就再無可能了,想到這個,我心中的快活,當那勞什子的貴妃怎能相比!”

嬴雁飛苦笑,喃喃自語道:“我沒法明白你的想法,你為愛而生為愛而死,除了他,眼裏什麽都沒有,可我不一樣。我甚至不曉得我喜歡的是什麽樣的男人。原先沐霖想要我跟他走,若是我跟他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們兩個會很快活,但我沒有……我若一心一意地跟著雲行天,至少也能有三五年的好時光,但我也不要……”嬴雁飛猛然一驚,想到:我在這裏說這些幹什麽?再看董氏,卻已埋頭去剪花枝,全然沒有在意嬴雁飛。

朱紋在外間的炕上聽著裏頭傳來的琴聲,她從未聽過這般淒厲狂躁的琴聲,與嬴雁飛向來所奏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她終於忍不住沖了進去:“小姐,小姐,停下停下,你已經彈了一夜了,不能再彈下去了。”

朱紋抓住了嬴雁飛的雙手,一滴一滴殷紅的血落在了琴弦上。朱紋顫抖著哭了起來,把那具瑤琴一把摔開,到外間端了一盆溫水來,把嬴雁飛的手放進去,然後用手巾拭幹了,取過布條纏在十指上。嬴雁飛呆坐著不動,任由她擺布。

朱紋終於把她指上的傷口包好了,拭了拭眼淚道:“小姐,我不明白……你是喜歡項王的,不是嗎?你為什麽要反他?”

“是我要反他麽?”嬴雁飛木然道,“不是,是他自己的手下要反他,我只是幫著收拾一下殘局而已。”

“可是小姐,若是沒人能收拾得了殘局,或者他們就不會反。”

嬴雁飛搖頭笑道:“善後的人總會有的。”

朱紋依舊固執地問道:“我就是不明白,小姐為什麽要反項王?這對小姐又有什麽好處,當皇後和當太後又有什麽分別?”

“我告訴你皇後和太後有什麽分別。”嬴雁飛的聲音冷若冰霜,“皇後可以廢,可以立,可以立了又廢,廢了又立。但太後不一樣,太後不論做出什麽事,皇帝都不敢動她,就是心裏恨死了她,也只有恭恭敬敬的分。皇後要與諸妃爭寵,要為兒子的位子耗心盡力,但太後不必,太後跟前只有討好賣乖的人。皇後是名不正言不順地守活寡,太後是名正言順地守寡。這就是分別!”

朱紋從沒聽嬴雁飛說過這種話,一時驚呆了,擡起頭看著她。

嬴雁飛的眼中閃著從未有過的光,問道:“你是我家的家養丫頭,你應知曉我家出過多少後妃吧?”

朱紋想了想道:“有十六位姑奶奶是進了宮的。”

嬴雁飛點頭道:“那裏面活過五十歲的只有五個,而其中有三個,就是在四十歲前當上了太後的!後宮,那是什麽地方?那是天下第一險惡的所在。”這聲音如此陰郁,仿佛宮廷中無數怨女的魂靈在四下裏游蕩,聽得朱紋渾身寒毛一乍。

嬴雁飛接著道:“以色事君,色馳寵衰,雲行天至少還有三十年的時光去享用全中洲的美女,而我只有一天天地老去,就是現在,他身邊也有不輸於我的美女。”

朱紋插嘴道:“就是那個黃頭發的蠻族美人麽?我不明白小姐那時為何要把她送給項王?”

嬴雁飛笑笑道:“傻丫頭,雲行天那時是在試探我呀,我又怎能不自高一下身價,那個蠻族格格是我送到雲行天帳中去的,她一生一世就在我面前擡不起頭來。”

朱紋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可我覺得,項王他並不單是喜歡你的美貌。”

“是麽?”嬴雁飛譏誚地笑道,“那他喜歡我什麽?喜歡我見識不凡,聰明過人,善解人意?或是有一點吧。不過朱紋啊,女人的美貌是皮,其他的什麽都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男人看女人,和我們女人看衣服差不多,自然是鮮艷新式的好。眼下他看我順眼,那就什麽都好,可是過上三五年,若是他另有所愛,你可知我的身份是何其危險?殷兒當過幸朝的皇帝,這是多麽容易叫人抓住的把柄,一個意圖覆辟前朝的帽子一生一世地懸在我們的頭上,有朝一日扣實了,我和殷兒就全完了。我若不是皇後,那也罷了,我若不能給雲行天生下兒子,那又罷了,若是我有了兒子,別的嬪妃得寵有子,她們會千方百計地把我拉下來,她們能用盡各等陰毒的伎倆,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我要一一小心地應付,謹小慎微,如履薄冰,這樣的日子我或許要過二十年!”

朱紋道:“難道以小姐的才智,會怕那些宮裏的勾心鬥角嗎?”

“怕自是不怕的。”嬴雁飛悠然道,“若是楊放他們不叛,我原也準備好了過這樣的日子,這世上能讓我怕的女人,我還沒遇見過。可是楊放他們反了雲行天,他們給了我一個機會,我為什麽不抓緊?我情願把我的心力用在爭奪天下上面,不願耗在後宮的傾軋上頭,情願死於銳矢利刃,也不願死於白綾鴆酒!我不會後悔的,若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

“太後,有緊急軍情到……”

嬴雁飛對朱紋道:“快,去拿來我看。”

書簡捏在嬴雁飛的手上,上面寫道:“鐵風軍逃竄甚速,我等未能追及,現該軍已至雁脊關,雁脊關守將迎之而入。此關堅固高峻,易守難攻,求援,盼速。”

嬴雁飛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的手一用力,血就滲過了布條,濡在了紙上,仿佛是那些字跡中生出的血色,越洇越遠。嬴雁飛喃喃自語道:“中洲的血,還沒有流夠呀。”

魯成仲那日並沒有喝下嬴雁飛賜的那盅酒,他轉身過去就吐在了衣襟內。並不是他對嬴雁飛有什麽疑心,只是習慣了,當年楊放做鐵風軍的統領時就從來滴酒不沾,這已是老規矩了。

那夜他送雲行天進了後宮,就在交輝門上守著。因這些時日實是累得緊了,不小心還是打了個盹,朦朧間聽得一個再熟不過的聲音在說:“好像是昏過去了,把他帶走吧!”

“是放到暖曦閣裏去麽?”

“不,他是不會投向我們這一邊的,把他關到別處吧。”

他辨出這兩個人,一個是楊放,一個是令狐鋒。電光火石間他什麽都明白了。楊放與雲行天的爭執他是親見的,這些日子的不祥之感終於找到了源頭。魯成仲想道:是了,以楊放的性子,不會就這麽罷休的,那日以後他就沒再為此事勸諫過,這不對勁,再就是軍師的事出來……

他微微地睜開一只眼睛,見整個城樓上都是兵刃的寒光閃動,心知在這裏是不可以動彈的,於是就由人把他架起來,扔在宮城一處侍衛們休息的房裏。魯成仲想到:楊大將軍呀楊大將軍,我是你一手帶出來的,果然是深知我性,沒來勸降。忠於皇上,是過去那些年你一點一滴教給我們的,我總不能負了你的心血不是?

他趁守衛一時疏忽殺了守衛逃出來。心下想道:眼下只有鐵風軍是肯定不會叛的,一定要保全了這支強軍。楊放雖著大批人馬在鐵風軍營外看守,但魯成仲在這營裏住了多年,知曉幾個隱秘的通道,於是私下裏潛了回去。

鐵風軍裏的人見了他終於得知出了什麽事。當下紛紛嚷嚷著要殺進宮去,被魯成仲攔住了。魯成仲道:“他們敢做這事,定是雲行風也叛了,城外的雲軍就不是很可靠,我來的路上,城裏各處要道都被楊軍守住了,我軍以騎兵為主,在城裏和他們打是不劃算的。眼下沖進去救皇上出來是不成了,我們得活下來,出去找個安身的地方。他們不敢殺皇上的,相信天下有不少忠義之士會與我們一道擁戴皇上共同平叛,我們自然是打頭的。先沖出去再說。”

鐵風軍突如其來的沖刺讓楊軍措手不及,沒能攔住。他們到城外時,秋波道:“雲行風縱是靠不住,雲軍的士卒總不會個個背叛皇上,我們不妨把消息傳給他們,由他們與那妖後鬧去。若是出了死傷,正好是群情激憤,我們再當頭一呼,有了這兩萬雲軍未必攻不下宮城。”

魯成仲深以為然,於是就有了朝天門下那一幕。卻沒料到嬴雁飛一席話就讓一場風波平息了,於是只好逃開。楊軍和令狐軍的騎兵一直在追他們,魯成仲領著鐵風軍打了幾個漂亮的伏擊戰,楊軍和令狐軍吃了幾次虧後不敢分兵,小心謹慎,就一直沒能追上他們。不過兩軍也是久歷戰陣的,在他們身後幾步處吊著,令他們始終沒法弄到一個落腳的地方。

就這麽一路追一路逃地過了明淩河、銀河、風南草原,一直逃到了雁脊關下,奉命駐守雁脊關的本是雲軍的一位副將,此人曾為雲行天親手所救,又與雲行風甚有嫌隙,一聽此事就慨然讓他們入了關城。

楊軍和令狐軍追至,一時攻不下母堡,便掃蕩了外圍的子堡。魯成仲和雁脊關的兵力合起來只有不到七千人,無奈只得棄守子堡,龜縮於母堡之中。雖然兩軍一時攻不上來,他們也出不去,好在母堡中糧食充足,一時倒也安全。

消息傳到了西京,嬴雁飛在鳳明宮怡性閣召眾人商議。楊放有些感慨道:“沒曾想當初親手督造的這座雄關,還未能抵擋一次蠻族的入侵,倒先成了自家人殘殺的戰場。”

雲行風一旁冷言冷語道:“對你,也真是自家人了,鐵風軍那些人哪一個不是你一手帶出來的?你如今可是有些後悔了麽?”

袁兆周道:“雲將軍這是什麽話?難道鐵風軍於你不是自家人麽?當初他挑近衛之時,十之四五出自雲軍。”

雲行風對袁兆周怒目而視。令狐鋒打斷了他們,道:“還好鎮風堡的守將未放鐵風軍入城,否則……就大不一樣了。”

袁兆周點頭道:“是呀,鎮風堡中的糧食足以供三萬大軍一年之需,城堅地闊,若是他們得了鎮風堡,樹勤王之旗,只怕會有不少慕他之名的流民聚來,那就真是有些麻煩了。”

楊放道:“正是!好在眼下他們躲在雁脊關的母堡之中,我們固然不易攻下,他們也沒了出路。堡中糧食只夠他們食用年餘,不必攻打,圍上幾個月,他們自然就降了。”

嬴雁飛本一直沒出聲,這時卻道:“你們可知道,這鎮風堡的守將本不是定的這一個,而正是雁脊關的那一個。”

眾人俱怔住了,嬴雁飛淡淡地道:“他定人的那日,泌和正在他身邊,因嬴泌和在那一帶與蠻族周旋良久,便問他何人堪當鎮風堡守將,嬴泌和見了這兩個名字,便舉薦了這一個。這是因我曾對他說過,鎮風堡極要緊,若是落在他的死忠部下手裏,便是我得了西京,也難說平定了北方。”

幾個人聽了這話,都默然了片刻。袁兆周道:“太後果然深思熟慮,想得長遠。這鐵風軍眼下是不必管他們了。雁脊關的子堡都在我們手上,又有鎮風堡的支援,他們出不來的。倒是民政上的事,更是要緊。”

當下袁兆周便細細道來,今年年成一般,北方各省都只夠口糧,各軍大都願駐南方,中洲這些年來都是各軍就近在駐地征糧,南方百姓甚多怨言,便有為沐家報仇的各股小亂此起彼伏,又聽人傳說石頭營尚在嶺東一帶山中活動,有不少南方青壯都跑去嶺東,盼能尋著石頭營,加入起事。

楊放聽到這裏,眉頭不由一皺。袁兆周又一一述說了今年的各項收支,說了大半個時辰才道:“大略就是如此了,細賬在泌和那裏,他這幾日正在匯總,太後看該如何處置?”

嬴雁飛凝神細聽。令狐鋒也是竭力想弄明白,一時聽不懂的就問了出來。雲行風坐得倒端正,楊放卻看出來他已是一團迷糊。至於楊放自己,卻是懶得傷這個神,索性琢磨著這幾個人的心思,倒也悠閑。

嬴雁飛聽罷想了片刻,又把問題拋了回去,問道:“袁先生以為如何?”

袁兆周苦笑了一下道:“於今之計,唯有降下軍負,才可使民生安樂。只消讓百姓過上一兩年的太平日子,他也好,沐家也好,都無法叫人再為之作亂。這降軍負不外兩條,既然戰亂已平,就不妨減兵,著軍中壯年男子回家勞作;再就是收回各軍就地征糧之權,由中軍部一並調撥,也可少去擾民之事,太後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頓時冷了場。需知減兵一事,本是該的,不過,能減誰家的兵馬?誰又情願減自家的兵馬?而收回就地征糧之權,與收兵權也沒什麽不同了。嬴雁飛權位初定,安撫眾將還來不及,又怎可做出如此犯眾怒的事?楊放頓時明白袁兆周方才的苦笑是什麽意思,那是因嬴雁飛自己不願說出這種話,就要著他說出來。

果然嬴雁飛道:“茲事體大,緩一緩吧,先把宮裏的用度減一減。自今日起,宮中不再征絹綢,宮女們自己織布著衣,由我帶個頭吧。”

“好啊,太後之仁德定讓天下百姓感激涕零,可少去不少怨言的。”令狐鋒道。

楊放聽他的話,有那麽點譏諷嬴雁飛又在收買人心的意思。令狐鋒接著道:“不過,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吧?”

“哦?”嬴雁飛看了他一眼道,“難道令狐將軍有意為我分憂,從自家減起?”

令狐鋒本是想探一探她的虛實,卻得了這麽一句,一時也難以回覆,只得道:“令狐鋒怎敢為人之先,自是與大家一起的。”

嬴雁飛一笑,道:“既是安定了一時,就該把事情上了正道。袁先生一直是無官之身,總該有個名分了,過幾日擬詔下去,袁先生就委屈將就一下中書令一職吧。”

袁兆周頓了一頓,這才道:“謝太後恩典。”在座的都明白,以往在雲行天手下時,袁兆周等於是他副手,只要是雲行天管的事,袁兆周就能管。而這一定下了中書令的職位,雖是極品的官,卻也是文官,不可以再參與軍務了。

嬴雁飛又對楊放、令狐鋒、雲行風道:“你們幾位晉元帥的事,也是早該辦了的,就一起吧,一應有功之士均升上一級。”

楊放想起雲行天那日說的“馬上就要是楊帥了吧”的話,只有苦笑的份,心知此次奪權有功之臣,自以自己楊軍中最多。

見諸事已畢,嬴雁飛著令他們回去。楊放卻沒有直接出宮,而是繞了一大圈,在宮西最為隱蔽的一處宮城外站了良久,側耳細聽裏頭的動靜。

他身後的親衛曉得他的心事,問道:“大將軍想進去嗎?守衛都是我楊軍的……”

“不,我們走!”楊放打斷了他的話,快步走開。楊放心知,多見一次面,對他對自己都是不堪忍受之事,還不如就當這個人不在了的好。不過,楊放總覺得,這個人不會就此無聲無息地埋沒在這荒宮之中,那薄薄的紅墻,真能把他困住一輩子麽?楊放很怕他出來,卻更怕他當真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雁脊關下,果如眾人所料僵持在那裏,沒有什麽大的戰事。南方雖有小亂,但有大軍駐守,也就是旋起旋平。眾將互相打量著,都沒有掃蕩群雄的能耐,於是尚算安分,這一年便成了中洲五十餘年來最為安寧的年頭。

太平年頭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是重光五年的春天,又到了青黃不接的三四月,北方不少地方又出了饑荒。嬴雁飛與袁兆周、嬴泌和等幾個大臣沒日沒夜地設法調運糧食,然而各軍自征之糧已占去了南方賦稅的半壁江山,使得他們大有捉襟見肘之感。

袁兆周嘆道:“這是個難處,拖著不辦終不是個辦法。”

嬴泌和接話道:“可眼下又能怎樣,看看吧,又是百姓赴京請願的聯名狀子,太後好不容易才把他們安撫了下去。倒真巴望著打一場仗,也教這些太爺們有點事做,省得他們整日裏無事生非。”語音未落,就聽得門外傳來急急的腳步聲,一名渾身浴血的侍衛跑過來道:“稟太後,有人沖進宮城!”

在座諸人立即站起,問道:“沖進了哪裏?”

侍衛道:“宮城西側那處廢了好久的地方,叫什麽來著……哦,想起來了,是紫晨宮!”

嬴雁飛等人趕至紫晨宮時,楊放、雲行風和令狐鋒已然到了,他們看著院子裏的大攤鮮血,數百具屍首,都是面色鐵青,一言不發。

宮城的防衛,因他們三個誰都不放心誰,於是分了三層,由外至內,各守一層。讓人如此輕易地沖了進來,他們三個都不由得想道:在我的部下裏,究竟還有多少忠於他,只是掩得極深,瞧不出來的?其中以楊放的心思更為覆雜:若我不是楊軍的主帥,若我在守宮城,我會不會全力阻他逃走?楊放搖了搖頭,他難以回答自己。

有受傷的守衛跪在地上稟道:“這些日子他一直都沒什麽異動,兄弟們也都懈怠了,今早他到門口與兄弟們閑談,兄弟們都挺樂意,沒成想他突然發難,奪過一柄長矛,一下子就捅了三個弟兄,其他人一時沒回過神來,就被他把門打開了,外頭已埋伏了三四百人……”

令狐鋒突然打斷他問道:“他一下子就殺了三個人?他的力道如何?”

那守衛現出極恐懼的神色,道:“有如天神下凡,非人力可擋!”

幾人對視一眼,向嬴雁飛問道:“太後,那解藥是你保管的……”

嬴雁飛卻神色大變,匆匆離開。她趕回了鳳明宮裏,一邊逐屋探視,一邊大叫:“朱紋!朱紋!你出來,我知道是你,你不要……”

嬴雁飛的聲音僵住了。朱紋背向著她站在窗口前,聽到了嬴雁飛的聲音,她緩緩地轉過身來,身後是辰時的初陽,染得她發梢面龐俱成緋紅,而她的胸膛上更是殷紅一片,一把匕首插在她的胸口正中,鮮血從那裏一直淌了下來,積在地上。見到了嬴雁飛,朱紋苦笑了一下,倒在血泊之中。

嬴雁飛走到她的身邊,伏下身去,顫抖著問道:“你這是為何?這是為何?”

朱紋神色恍惚道:“項王,他是一只鷹啊。他可以……可以死,卻……卻不能夠被關……關在籠子裏。小姐,朱紋對不住你,他們來……來宮裏尋解藥,我……給了他們……小姐,朱紋不能服侍你了……你如今的處境……還險得很,你……你要當心!”朱紋頭一偏,合上了眼睛。

嬴雁飛猛地搖著她叫道:“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你明知我的處境,為什麽要離我而去?有那麽多人願為他死,你為什麽還要去湊這個熱鬧!為什麽就一個你,他也不給我留下!蒼天啊,這世上真就沒一個我可信的人了嗎?”嬴雁飛緊緊地閉上眼睛大叫,卻有大滴的眼淚從她眼中湧出。

嬴雁飛回到紫晨宮中時,她的眼神已是澄靜如初。楊放三人都不在了,留下的守衛道:“三位大帥已去了,他們留下話來,說是西京城的守軍們只怕都靠不住,得親自趕過去壓住陣腳。宮裏的善後之事,就請太後處置。”

“宮城的防衛眼下如何?”

“已加緊了守備。”

“受了傷的弟兄們都安頓好了麽?”

“是,禦醫來看過了。”

“那,陣亡的收殮撫恤之事可有人管?”

“袁大人已安排下去了。”

“那還有什麽需善後的?”嬴雁飛轉頭問他。

守衛有些為難地道:“就是這個女人!”他招了招手,一個女人被提到了嬴雁飛面前。

“漆雕寶日梅?”

漆雕寶日梅擡起了頭,眼中滿是得意的神色。她身子笨重,嬴雁飛是過來人,一眼就看出她已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

守衛道:“這個女人助雲……嗯,助他逃走,她使箭傷了我們十來個兄弟。”

漆雕寶日梅傲然笑道:“除了皇上,中洲男人就是這麽沒用,連我們莫真的女人你們也打不過。好久沒有摸過弓箭,生疏了,要不然還會更好些。”

嬴雁飛瞧著她笑笑,道:“哦,他到底沒帶你走麽?”

漆雕寶日梅臉色微微變了變,大聲道:“我眼下會拖累他的,自然不能和他一起走。殺了我吧,皇上日後會為我報仇的。”

嬴雁飛屈下腰,有些憐惜地看了看她,替她拉緊了被扯破的衣襟,道:“你大約還想著,他此後一生一世都會記得你吧。唉,不明白,人都死了,旁人記得住記不住,又有什麽分別?你若是想著他日後會回來救你出去,就好好將養自個兒的身子,把孩子生下來,少逞點強吧。”

嬴雁飛起身對著守衛道:“紫晨宮裏的一應供應,依舊如同往日一般。”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漆雕寶日梅怔怔地看著她走遠,覺得嬴雁飛身邊空寂無比,那個總在她身後一步的貼身侍女不見了,所有的宮女太監們都離得她好遠,她的身姿卻挺得更直。

西京城外,一標騎兵飛縱於田原上,遠處隱隱的山脈下,一小隊騎者在山影中奔逃。

“統領,看,那……那就是他們吧?”一名兵士小心翼翼地問道。

統領不發一言,面上難辨悲喜。前頭的騎者們雖然馬匹高健,騎術精湛,然而這隊追來的騎兵卻占到了極好的方位,終是漸漸迫近了。眼見著只有一箭之地,那小隊騎者卻突然整齊化一地撥轉了馬頭,在原地頓了一頓,向著追兵沖過來。

雖只是百餘騎的沖鋒,卻不亞於千軍萬馬的威勢,仿佛大地都在顫抖,馬尾與披風一並拖得筆直,如同乘風而來,順流而下,騎兵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散開了,不敢當其鋒芒。

統領大聲呵斥著自己的手下,而只是指顧間,他就發覺,自己獨自一個面對著那沖在最前之人,那人信手揮出一矛,統領猝不及防地以刀柄相擊,兩樣兵刃一觸,統領手臂頃刻間不似自家所有,手一松,大刀落下,他左手一抄,覆將刀柄撈在手中,雙腿一夾,馬匹竄出數步,才得停下。

用矛的人冷冷地盯著他,道:“還不錯,能接我一招。你叫雲際未吧,是七房裏的。那年與蠻族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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