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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冬之蕭寂 四 湛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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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耀門位於越京城的西北角,乃是蒼梧軍攻打的重心之一,軍前指揮便是不久前才官覆原職的左軍元帥李堯。

“李堯確是帥才,不過朕並不懼他。”領著李允出宮來到光耀門城下,不棄在城墻外傳來的喊殺聲中對李允道,“只是我軍的種種部署多會落入對方算計之內,導致連連敗退。朕先前是懷疑出了內奸,到神殿中的占蔔結果卻是蒼梧軍中有善蔔的妖人存在,那妖人似乎是九嶷山的巫門出身,法術高強,越京的神官無法與之抗衡。”

“皇上只管吩咐李允就是。”李允知道不棄向來做事獨斷,想必心中早已就有主意。他雖明白了自己身份,不忍心辜負父皇涪新的愛心苦意,但這個天下,終歸還是不棄的。

不棄聽得出李允的口氣生疏,但也無心顧及,只管說出自己的打算:“朕先前已派人打探清楚,那妖人無形無體,只寄居在一株心硯樹中,由軍校駕車隨著蒼梧大軍遷移來此。要對付這種妖人,必須由生魂闖入寄居之處,方可將那妖人的靈體剿滅。”

“皇上的意思,是要我負責剿滅他吧。”李允了然道。

“不錯,除了你,朕目下沒有合適之人。”不棄點頭道,“你是天祈皇族,朕可以用血契之力將你的生魂送入那株心硯樹中,而你的身體,則可以在城樓上成為對李堯的威脅。等你消滅了妖人,返回肉身,我軍便可出其不意將李堯的屬軍殲滅。”

“皇上物盡其用,謀劃果然周到。”李允忍住心頭的酸楚嘲諷,禮節性地躬身回應。他有心拒絕這樣惡毒的計謀,但看到不棄眼中不眠不休充溢的血絲,臉上病態的紅暈,消瘦得幾乎要折斷的身軀,終於無奈地放棄了拒絕的念頭。

“李況把守曄臨湖地道,受到蒼梧軍大軍逼迫,處境很是艱巨。朕想要以你身為質,擾亂姚力心神,就是想利用他的怒氣將他主力牽制在光耀門處,以免李況那邊無法支撐,影響糧草軍備運入越京。”不棄知道李允心中不服,難得地向他解釋道。

“曄臨湖地道對越京生存至關重要,皇上所慮甚是。”李允心下一嘆,點了點頭。

“那麽,我們現在就去作法吧。”不棄伸手握住了李允的手腕,舉步沿著臺階向城墻上走去。他握得那麽緊,仿佛生怕李允會反悔跑掉,讓李允忍不住道:“皇上放心。皇天戒指是神賜的權柄,李允此生絕不會違逆皇天的選擇。”

“皇天,無非是神玩弄世人的工具,他們在天上,看著世人爭奪皇天的醜態而哈哈大笑。”不棄說到這裏,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李允驚訝地看著不棄的失態,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每次提到皇天戒指皇帝都面露嘲諷憎惡。他不知道,隨著曄臨皇子靈體的逃逸,不棄已經越來越難以催動這枚戒指的靈力。特別是為了對付那藏在心硯樹中的妖人,不棄不惜吞服了大量劇毒的天心蘄來增強駕馭戒指的能力,然而那禁錮在戒指中的古老魂靈卻寧可忍受主人的刻意折磨也不願遵循命令,這讓不棄訝異之際,不得不違心地動用了最後一枚棋子——不離。

兩個人走到城樓中,四面簾幕垂下,便隔絕了城墻內外震天的嘈雜。李允席地坐好,看著不棄從袖中抽出匕首,朝自己的心口刺去,不由低低呼了一聲:“皇上。”

“心頭之血靈力最高,若是只刺破指尖,不知要多久才能施得術成。”不棄看了李允一眼,其中的深長意味讓李允不敢再想下去,“而朕,沒有那麽多時間了。”

血從心口流出來,被不棄用手指蘸了,在那些密實寬大的簾幕上書寫咒語。李允在一旁看著,漸漸眼前越來越模糊,仿佛那些血色都逐漸連成一片,鋪天蓋地地向他積壓而下。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整個人便在一剎那滅頂的劇痛中輕飄飄地浮了起來,帶著猝不及防的眩暈看清了身下書寫符咒的不棄和死去一般倒在地上的自己。

“去吧。”不棄驀地仰起臉,眼中攝人的明亮讓仍舊有些混沌的靈魂心頭一驚。下一刻,隨著不棄指尖甩落的血滴,靈魂以閃電一般的速度穿越了城樓厚重的磚墻,穿越翻湧著波浪和鮮血的曄臨湖,穿越蒼梧軍一望無際的營帳,向既定的目標飛去。

那是一株枝繁葉茂的心硯樹,連根移植在一輛巨大的馬車上,暗綠色的心型葉片間點綴著細小成簇的白花,仿佛在黑夜裏也能散發光芒,與四周萬物雕零的深冬景象毫不相襯。

這株樹四周,分明是被強大法力籠罩的結界。李允的靈魂圍著心硯樹繞了兩圈,竟找不到入口闖入樹身內部。

分明能感受到禦靈的不棄焦躁惱怒的情緒,李允狠了狠心,不顧前方散發著危險警告的結界,一頭向結界撞了過去。

一瞬間,他什麽也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就仿佛被人封印了五蘊六識,只剩下頭腦還在清醒,無助地體會著那種令人恐懼的黑暗與寂靜。

然而下一刻,一片明亮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四周,一條晶瑩剔透的通道鋪陳在他的面前,通向遙不可知的前方。

李允的靈魂順著通道往前飄去,他不能想象這心硯樹內部竟然如此寬闊,寬闊得如同夏夜裏凝望蒼穹時一般讓人感到心折和感慨。

“靈魂無質,因此任何空間對它都是廣袤無窮。”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在四周響起。

“你是誰?”李允停住身形,意外地發現在這裏根本感受不到不棄的操控。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而你,也是我要找的人。”那個女子說到這裏,李允面前看似沒有邊際的亮光慢慢席卷回來,最終在他面前形成了一個少女窈窕的身影。“不離皇子,我的名字叫做湛如。”少女微笑道。

“湛如姑娘,你已知道我的名字,那麽也知道我的來意了。”想起這個女子便是料事如神的占蔔大師,李允索性不再隱晦。

“我知道,你是奉不棄的命令來消滅我的,可是你們卻不曾想到,我煞費苦心到得越京,就是為了今天能與你見面。”湛如看著李允驚異的面容,慘淡地笑了一聲,“只要你完成我的心願,我自然會離開了。”

“你有什麽心願?”李允問道。

“這雲荒的帝王之血,原本是由我的掌門師兄,天祈朝高祖鴻勳的幼子曄臨傳承。”湛如斟酌了一下,緩緩敘說塵封多年的秘密,“然而鴻勳為了曜初帝子孫享國,用皇天戒指將曄臨之身鎮於曄臨湖底,又將他的靈魂禁錮在假冒的皇天戒指中,不得解脫。我寄生在心硯樹中,三百多年來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解救師兄,讓他恢覆自由,直到四十多年前我遇到了年少的蒼梧王嗣澄,從此幫他秘密籌備,才有了今日兵臨越京的局面。”

“什麽是假冒的皇天戒指?”李允驟然聽到此話,心頭一震。

“現在的天祈皇族不是帝王之血的傳人,自然戴不了皇天戒指,只得仿造了一個欺瞞世人。真的皇天,早已被鴻勳拋入曄臨湖,用以鎮壓我們五百門人的冤魂,更重要的是防止帝王之血再度從曄臨身上覆生。”湛如說到這裏,苦笑著對李允道,“所以,忠誠的年輕人啊,你們一直被欺騙了。否則,若真的皇天在手,不棄何必如此惶恐憂懼?”

默默地品味著湛如的話,李允透明的靈魂如被雷擊一般顫抖起來,接踵而至的真相讓他一時無法承受。對於天祈皇帝的苛刻暴戾,身為軍人的他不是沒有抱怨,面臨絕境的時候也不是未曾動搖。然而他最終咬牙拒絕了李堯彥照等人的示好,堅持得近乎固執地為天祈皇室盡忠,哪怕為此受盡磨難也不曾叛離。所有的一切,只是因為他相信天祈皇帝是順天應人的統治者,只有他可以保持雲荒的平衡與和平。可是,隱隱的懷疑最終成為了事實,他所不惜生命也要保護的,最終只是世襲的謊言而已。

“不離皇子,若你身具帝王之血,我倒寧可皇天戒指能屬於你。”湛如等李允平靜下來,接著說道,“可惜,我只能委托你到曄臨湖底幫我搜尋到真正的皇天戒指,讓帝王之血覆生,讓雲荒恢覆平衡與穩定。”

“彥照為何不動手?”李允忽然問。

“他們都是有野心的人,我如何敢告訴他們?”湛如微笑道,“我的占蔔術很靈,知道只有你是可以放心托付的人選。”

“好。”李允思忖了一下,終於點頭同意。那樣嚴苛得早已失卻民心的天祈王朝,就算不棄還在奮力支撐,也該是由真正帝王之血的傳人來整理了。

“我相信你的承諾。”湛如點頭笑道,“作為報答,我也可以試圖滿足你一個心願。”

一個什麽心願呢?李允沈默了一會,開口道:“我想看看我原本的模樣。”

“冰族人高超的醫術雖然改變了你的身體,但你的靈魂卻依舊保持著應有的原貌。現在,你來看一看吧。”湛如說著,聚集成她身體的光芒點點滴滴地散開,重新拼湊成一面鏡子的模樣,懸浮在李允面前。

李允走到鏡子前,站定了,目不轉睛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那是一個英挺俊秀的青年,有著空桑人所有的一切面貌特征,和那天人一般的盛寧帝不棄竟然有七分相似——他不知道,這張臉早在清越的夢中就被她看見過,然而她卻猜測不出他究竟是誰。

湛如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現在就去吧,被禁錮了三百多年,曄臨師兄想必早已痛苦不堪了。”

“你不和我一起去解救他麽?”李允面對著鏡子問道。

“我答應過嗣澄,救出了師兄,便和嗣澄一起轉世,永遠陪伴他。他為我付出了那麽多,現在還在黃泉處等著我,我怎麽能辜負他呢?”湛如說著,身體慢慢恢覆成最初的一片光芒,只有低低的嘆息徘徊在無窮無盡的空間中,“告訴曄臨,我從來不曾怨過他,自始至終,我心裏愛慕的只有他……”

一切都消失了。當李允被風一般的力量送出心硯樹後,他看到原本枝繁葉茂的巨大樹身開始慢慢枯萎,失去生氣的花朵和葉片被曄臨湖畔的北風一吹,大雪一般紛紛揚揚地飄滿了天地。

“玄咨元帥,你是來將我獻給皇上邀功的吧?”想園外的碼頭上,清越看著從山石後繞出來的躊躇滿志的戎裝青年,掩飾著自己的慌亂矜持問道。

“主上一直很思念郡主,自然巴不得早日和郡主團聚。”玄咨說到這裏,見清越面有怒色,淺笑著沿著臺階往上走,“這其中關竅,郡主自然不明白,待在下一一為郡主道來。”

清越見他眼神閃爍,心中一動,知道他想避開巡視想園的禁軍耳目,便下了決心跟著他走進想園,一直走到僻靜的樹叢中。

“在下這番來,是想勸郡主回宮的。”玄咨微笑道。

“不棄既然知道我在這裏,還用得著假惺惺地派你來勸?”清越冷笑道,“我正好也要進宮,就順便借你玄咨元帥的光了。”玄咨自丟失忻州回京以來,雖然還在帶兵,卻已撤掉了元帥之職,此番清越一口一個“玄咨元帥”,其中的譏諷之意自是不言而喻。

“主上固然不舍得讓郡主以身犯險,但這是老王爺的遺願,主上也無法違背。”玄咨不理會清越的嘲諷,自顧說到這裏,方才從眼角掠過一絲笑意,“郡主到現在,還不明白在下口中的‘主上’究竟是何人麽?”

“你……你是我父王的人?”一個大膽的猜測從清越腦中升起,卻依然不敢置信。

“不僅是我,我們整個玄之一族,都擁戴蒼梧王繼承雲荒的大統。”玄咨說到這裏,吐出如釋重負的慨嘆,“若不是我們家族在越京策應,蒼梧王也不會這麽快就逼到越京城下。”

“可是當初就是你們家向皇上告密,才害得我祖王和舅父一家慘死。”清越懷疑地盯著玄咨,無法相信轉瞬之間這出賣自己家族的仇人就變成了父親的盟友。

“那些事情,都是計劃中不得不付出的代價。”玄咨知道清越始終對這一點無法釋懷,有些小心翼翼地解釋道,“嗣澄老王爺本就存了赴死之心,若非如此怎能讓主上的起兵成為民心所向?而太倉寺卿藍家把持朝廷府庫那麽多年,早就為主上籌集了足夠多的糧餉,被皇帝所殺也算是成全了他們的忠義。只有郡主你失陷在越京出乎主上的意料,若非當初老王爺一定堅持把郡主帶來,主上定不忍心讓郡主參與到這場謀劃中來。”

“這麽說來,我舅父一家的死正好換得了皇上對你們玄之一族的信任,以他們那些不學無術的官僚之命換取你們玄家手握的兵權,我父王這筆生意真是穩賺不賠的了。”清越越說越是憤怒,想不到當年萬井城樓上慘絕人寰的一幕竟是父親親手謀劃的假象,那唱念坐打俱佳的戲子果然就是從來端方正直的父王彥照嗎?

“主上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天祈王朝歷代帝王昏庸專橫,空桑六部早已天怒人怨,若非蒼梧王振臂一呼,雲荒百姓的苦難還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玄咨耐心地規勸道。

“這樣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已是聽夠了。”清越冷笑了一聲,“只是你們玄家在天祈朝便已位極人臣,從我父王那裏還能撈到什麽更多的好處?”

“再位及人臣,也終是在九大諸侯王之下。”玄咨目光閃動,竟隱隱有些豪氣,“空桑六王自古以來就是帝王之血以下的第一等領主,偏偏天祈朝設立了什麽九大諸侯王,將空桑六王的實權剝奪,讓六部上下受九王的轄制。此番空桑六部無一例外地支持蒼梧王奪位,就是因為他允諾廢除九王分封,恢覆六部舊制,這樣的功績,我玄王一族自然不敢落後。”

“可你卻仍然在忻州艱守了兩年。”清越不甘心地反駁,滿心苦澀。若非那兩年的分離,她的李允就不會經歷那些困苦,她和他之間也不會生出那樣不可逾越的鴻溝,至今也不知該如何消解。

“我在忻州做宣撫使,表面上看是為越京把守門戶,實際上是把忻州變成一個火爐,將天祈朝所有忠於皇帝的力量通通焚毀在裏面,讓如今主上兵臨越京之時,盛寧帝再無嫡系軍隊可用。”玄咨有些志得意滿地笑了起來,“所以兆晉謙易之流全軍覆滅,而我們玄家的實力卻得以保存,就算到了今天,盛寧帝也還得啟用我作為手握重兵的都指揮使。”

所以,你才會暗地裏處處為難李允,特別是白石浦一戰,以那樣微薄的軍隊和糧草,不是逼死就是逼降那天祈朝最後的勇將。清越恍然明白了先前李允的處境,心疼得一抽,卻知道此時不是提起此事的時機,只輕蔑地問道:“既然越京已是你們的囊中之物,還要我回宮裏做什麽?”

“聽說嗣澄老王爺與仙人交好,當年郡主出生的時候仙人便看出郡主命星之光一度蓋過了君星,所以老王爺才堅持將郡主帶到越京。此番主上攻克越京易如反掌,唯一所缺的就是那一對代表皇權的皇天後土兩枚戒指。盛寧帝對郡主有情,若郡主能勸說他獻出這對戒指,兵不血刃,不僅為越京百姓造福,也能保全盛寧帝的性命,豈不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你們真正的意思,是要我利用皇帝的信任,幫你們奪取兩枚戒指吧。”清越怒極反笑,“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皇帝那般待我,我怎麽忍心加害於他?”

“主上說得對,郡主果然是良善之人。”玄咨對清越的拒絕並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盛寧帝對郡主自然是好的,可惜他對李允卻未必如此。我來這裏之前,聽說皇帝召了李允去,便是要將他作為人質,脅迫姚力元帥退兵。還說姚力元帥若是不肯就範,他們就在城樓上當著姚力元帥將李允一刀一刀淩遲處死。姚力元帥兄弟情深,就算不退兵也會心神大亂,朝廷軍隊便可乘亂反攻……”

“胡說,你胡說!”清越失控地打斷了玄咨的話,“皇上不會這樣做的……”

“他會不會這樣做,郡主心裏更清楚。對皇帝來說,李允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麽?”玄咨並不正面回答清越的質疑,只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狂亂的恐懼漸漸從清越眼中浮起。最終,清越一把抓住了玄咨的胳膊,哀求一般地道:“我不信,我要親自去城樓看一看。”

“可以,不過郡主得先換上士卒的衣服。”玄咨領著清越走回想園外的碼頭,從侍從手中接過一套軍服,捧給清越,“郡主不要忘記了主上的托付就好。”

“放心,若是皇上真的……真的那樣殘忍,我一定會幫你們殺了他!”清越咬牙換上衣服,隨著玄咨踏上小船,一路往光耀門方向劃過去。

清越心急如焚,只望一步便能跨到光耀門下。然而船至半途,忽又停下,另有玄咨轄下探子搖船而來,向玄咨匯報前方水況:“此時本是平日交戰的時間,然而不知為何並無動靜。現下兩軍只是對峙,將軍座船可以順利劃入光耀門下水軍船隊之中。”

“皇上的打算,果然如同玄王所言。”玄咨點了點頭,轉頭看見清越掩飾不住的焦急神情,吩咐舵手:“全速駛往光耀門!”

越過碧波蕩漾的水面,清越看見前方漸漸顯現出一片巨大的船隊,以半圓之勢將越京城的西北角包圍,仿佛一張大開的吞噬之口。而天祈的守軍船隊則只是拱衛在光耀門下的碼頭附近水域,與城墻上的守軍互為呼應。

清越正往城樓上張望,座船卻已遠遠地停了下來,混雜在守軍船隊的外圍。清越正要說話,玄咨已開口道:“最近也只能到這裏,再往前就危險了。在下答允過主上,要保護郡主的安全。”

“我要上城樓。”清越說出這句話,見玄咨面無表情,知道一切都不在自己控制之內,心頭一陣淒涼憤恨。她跑到船頭,正琢磨著如何上岸,眼光卻瞥見城樓上的動靜,不由怔在原處。

城樓上原本有人在向蒼梧軍喊話,然而距離遙遠,清越無法聽清。此刻城樓上卻已有人動手豎立起一個一人多高的木架,讓清越驀地想起玄咨先前提起的“淩遲”二字,心悸得身子一晃,差點跌下水去,卻被玄咨一把扶住。

“郡主,若不想看,我們便回去吧。”玄咨感覺得到清越的身體不住發抖,關切地低聲道。

然而清越搖了搖頭,掙脫了玄咨的扶持,終於放下她所有的矜持哀求地看著對方道:“請你救他。”

“對不起。”玄咨轉開了眼,不敢看清越淒然欲絕的表情,“我不敢以一人壞了我空桑六部的大計。”下一刻,他一把抓住了清越的手臂,伸手捂住了她的口,“郡主不要妄圖跳船,此時此刻,你既然無法救李允,就應該想著如何為他報仇。”

“我不要報仇,我不要他死!”清越含糊不清地罵了一聲,剛想掙脫他的鉗制,卻聽玄咨道,“李允出來了,郡主若是再吵鬧我們只好開船離開。”

他這句話果然有效,清越不再掙紮,焦急地朝城樓上望過去,果然看見兩個天祈軍卒拖著一個人走上城墻,綁在木架之上。只一眼,清越就認出那被綁之人正是李允,他還穿著早晨離去時的衣服,然而他的頭卻無力地垂落,似乎已失去了知覺,也不知受了什麽折磨。

“他們在威脅姚力,若是他不肯退兵,便將李允當眾處死。”仿佛怕清越忘記了這其中的關竅,玄咨在一旁刻意提醒道,“可是姚力縱然有心救他,也不會為此背叛主上,不棄做到這一步,已是狗急跳墻。”

清越沒有反應,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城樓上李允的身影,沒有註意一葉輕舟從蒼梧軍營中全速駛出,停在船隊的最前方。那船上一人作統帥打扮,大喊一聲“且慢!”,聲音之大讓清越都聽得清清楚楚。

“哦,姚力真動搖了麽?”玄咨皺了皺眉。然而下一刻,已有另一艘快船從蒼梧營中沖出,船上一員大將大聲道:“姚力元帥既然不忍下手,平善便代你給令弟一個痛快吧!”話音未落,三枝淬了劇毒的連珠箭便帶著熒熒的藍光朝城頭木架上綁縛之人射去,力度之大讓李允身邊的軍卒都嚇得無人敢阻。

“做得好。”玄咨心中對左軍副帥平善暗讚了一聲,卻驀地發現被自己牢牢制住的清越瘋了一般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想要掙脫開去,他不假思索地一指點在清越的昏睡穴上,抱著女子驟然癱軟下去的身體,嘴角挑起一個微笑:“剛剛好。”

果然是剛剛好。清越的記憶最終會定格在李允被毒箭射死的一瞬,她沒有看到一道淩厲的白光從光耀門城樓內激射而出,將三枝勢不可擋的連珠毒箭擊為齏粉;她也沒有看到,在兩軍隨之驟起的交鋒中,盛寧帝不棄滿襟血跡地從城樓內走出,親自命人將李允解下,匆忙地離開了城樓。

“回宮裏去吧,完成你的使命。”玄咨看著懷裏清越蒼白的臉,低低地吩咐手下,“開船進宮。”

身體仿佛飄蕩起來,掠過雲荒的千山萬水,回到她最初出生和成長的蒼梧郡。面前是一片熟悉的池塘,對岸種了些霧蒙蒙的水杉樹,讓人的視線仿佛可以越過樹梢望進天空裏去,連帶池塘邊的水榭也顯得軒敞起來。清越正疑心是回到了祖父隱居的弘山別業裏,面前的水面上卻簌簌地長出蘆葦一般的天心蘄來,暗綠的葉片,殷紅的珠果,讓她陡然生出寒意,卻著魔一般伸出手去,將那血珠一般的果實采摘在手心裏。

心裏似乎預感到什麽,無端地害怕,果然當她轉過身,便看見兩個少年站在遠處,無聲地朝她微笑。他們面貌有些相似,一望而知是兄弟,身穿的也是一模一樣黑緞掐赤金線狷紋錦袍。清越認出來,他們之中一個是盛寧帝不棄,而另一個,雖然從未謀面,那種寧定的溫和的氣質卻讓她熟悉得幾乎要流淚。

“還猶豫什麽呢,你早已做出過選擇啊。”一個女子的聲音在清越身邊響起,驚得她轉頭看去,便看見曄臨皇子口中名叫“湛如”的女子從心硯樹中走出,手裏握著一疊早已摩挲得光滑的算籌。

“我選擇過什麽?”清越驚異地問道。

“選擇過讓誰死去。”湛如輕輕撫摸著算籌,微笑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開始測算君星運行的軌道,發現無論用怎樣的方法,最終都有三顆星重疊在一起。雲荒是一個平衡的世界,就如同創造神與破壞神同在,皇天與後土戒指同在,君星軌道承載的也只能是兩顆星而已,所以這三顆星裏,那兩顆即將在軌道上相撞的星辰必定有一顆要隕落。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麽要為你命名為‘清越’,為什麽會讓你提前夢到另外兩顆星辰,因為我想要明白你的意願和選擇。”

“可我並不想他們中任何一人死去。”清越迷茫地道,“我不知道,我當初的選擇,究竟是出於愛還是出於恨。”

“那無關緊要,關鍵是想要愛的人自以為得到了愛,想要恨的人有機會創造了恨。世人的情感,本就是如此微妙,這才能讓雲端的神靈覺得多彩而有趣。”湛如毫不在意清越的困惑,高深莫測地笑笑,“別忘了你對我曄臨師兄的承諾,帝王之血必須在雲荒覆生,否則這個大陸永遠會被神靈拋棄,永不會有平衡與安寧。”

“神,神是什麽?空桑人的祖先還曾經封印過破壞神!”不滿於湛如口中對神的崇敬,清越不甘地叫道,“我為什麽要順應天命,為什麽一定要某人死去,就算神靈拋棄了雲荒,雲荒照樣還會存在!”

“你的神靈或許不在天上,而在你的心中。”湛如慢慢地隱去,連帶周圍兩個沈默的少年的幻影,都隱入絕對的黑暗之中,“你的神靈是你心中絕對的真理,它就是正直、誠實、仁愛、勇敢等一切美德,在它的名義下,你可以無所顧忌地展現你本性中黑暗的一面,變得涼薄、虛偽、殘忍和懦弱。這看似一個悖論,卻是可悲的事實。”

“不,我不會……”清越不甘地反駁著,驟然睜開了眼睛。

“郡主醒了,真是謝天謝地。”一旁有人驚喜地叫道,讓清越認出身邊照看自己的正是宮女瑞兒。

“是玄咨將軍送郡主回宮的。”瑞兒認真地覆述著玄咨留下的話,“他說讓郡主堅強,該做的事情不要忘記。”

清越坐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腦海裏幾乎逼人發瘋的一幕。既然不棄已逼得蒼梧軍隊射殺了李允,那她現在要做的事已沒有任何顧慮了。“皇上呢?”

“皇上也剛回宮,聽說他受傷了,胸前衣服全是血,可把大家給嚇壞了。”瑞兒驚魂未定地道,“可皇上直接就去了神殿,太後也去了,說要用皇天後土戒指之力為天祈祈福,不許任何人打擾。”

“這個天祈朝,還有什麽福澤可祈?”清越冷笑了一聲,站起身來,往聆湖軒外走去。才走了不遠,便見無數宮人侍衛失魂落魄一般竊竊私語,渾不似平日嚴苛宮規下的謹小慎微,便走上前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聽說玄王一族開門獻城了,蒼梧軍很快就要打到宮城來……”答話的小宮女一張臉都是驚嚇過度的蒼白,“郡主,我們該怎麽辦啊?”

“我不知道。”清越漠然地扔下這句話,轉身朝遠處神殿走去。一切,都到了了結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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