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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夏之酷烈 三 太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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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寧帝不棄看上去並不知曉那天在神殿外偷窺的正是清越,顯然飛橋刻意隱瞞了有關曄臨皇子的一切。為了映證他臥薪嘗膽的比喻,不棄常常會讓清越侍奉左右,做一些女官們的尋常工作。

清越盡管知道不棄將自己視為“薪”與“膽”一般的存在,讓自己隨時提醒著青水北岸父王彥照的進攻,卻也沒有做出什麽抗拒的舉動。一方面固然是出自明哲保身的退讓,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認,自從那天在神殿外看見不棄痛苦無助的身影,得知他的暴戾是受到皇天戒指中魔君破壞力的影響,清越的心裏對這個優雅天成的年輕皇帝起了幾分憐憫之意。

雲荒歷代王朝相傳的神戒原本有兩枚——“皇天”與“後土”,分別代表了魔君神後“征”與“護”兩種力量。除空桑帝王擁有皇天戒指外,後土戒指只能由白之一族遴選的皇後佩戴。此刻不棄剛剛即位,依照天祈祖制三年內不能立後,因此後土戒指仍然佩戴在白太後的手上,並將由她來指定下一任皇後的人選。這位白太後並非不棄親母,與不棄實在談不上什麽感情。她秉性暗弱,先皇景德帝涪新在位時也不受寵愛,幾十年便守著自己宮殿馴養鸚鵡度日,連重大典禮亦不參加。因此清越入宮後從未見過她,也從未見過那枚傳說中的後土戒指。

此刻,那代表了空桑無上權柄的皇天戒指正在清越面前閃爍,藍色的寶石在白金雙翅托上熠熠生輝,讓清越一邊磨墨,一邊忍不住偷眼打量。

“想看這些文書嗎?”原本正披閱奏章的不棄忽然回過頭來,將清越斜睨的目光抓了個正著。

清越不願承認自己貪看皇天而被皇帝蔑視,便點了點頭。

“讓你高興高興吧。”不棄忽然舉起一分軍中奏報扔在清越面前,“十九日蒼梧軍渡楊河,攻楊柳渡;二十日彥照親赴拙州督戰,破官軍雙魚陣;二十三日楊柳渡失守;二十五日彥照圍拙州,分兵五萬進逼忻州……你父王來得好快啊,離救你出去的日子不遠了!”

清越默不作聲,一直到皇帝發作完了,方才道:“楊柳渡、拙州都非重鎮,我記得自己從蒼梧來越京的時候,看到這兩個地方人口不過數千人,若是皇上想要棄守,也不是難事。反倒青水之濱的忻州才是扼守青水南岸的門戶,對越京的安全影響至關重大。看皇上方才的神情,忻州應該是被朝廷守得固若金湯吧。”

“看不出你還有如此見地。”不棄果然神情愉悅地笑道,“玄咨果然是個帥才,彥照想要攻克朕的忻州,怕不是那麽容易。”

“那皇上可有……李允的訊息?”清越見不棄面無表情,似乎已不記得李允是誰,便提醒道,“就是李況老將軍的孫子李允,皇上也是見過的。”

“見過,還見過兩次。”不棄眼光閃爍地望著清越,唇角又牽起那縷慣常玩味的笑容,“他現在玄咨手下幹得不錯,請功的奏報上屢屢提到他的名字,最近還升了軍職……蒼梧軍現在提起‘小李將軍’都又恨又怕呢。你挑了個如此能幹的情郎,想必彥照也歡喜得很吧。”

不棄尖刻的話語正戳到了清越的痛處,她咬著下唇沒答話。從一開始得知李允防守忻州,清越就知道李允與父王已走到了徹底的對立面。而她不僅被困在千裏之外,也實在不知用怎樣的立場去化解。其實偶爾也希望李允就此投靠了父王,可一想到那個人自幼受到的家庭熏陶,清越便熄了這份妄念。何況,對父王拋棄了自己獨自逃生,讓自己差點被瘋狂的祖父拖入死地,清越的心裏未必是沒有怨恨的。

不棄見一向口快的清越被自己說得啞口無言,不由有些得意,還待說些什麽,忽聽門外有個細細的聲音道:“皇上,榕夫人命奴婢送天心蘄過來。”

“進來吧。”不棄厭惡地應了一聲,皺了皺眉。

清越擡起頭,看見門口進來一個年齡幼小的宮女,手裏捧了一個描金攢翠蓋碗托盤,低著頭怯生生地站在門檻邊,緊張得有些發抖。

清越走過去接了那宮女手裏的托盤,送到不棄桌案邊去,卻聽不棄道:“以前沒見過你?”

“是,以前都是乘珠姐姐給皇上送,奴婢是……是接替她的。”小宮女越說越驚慌,到後面語氣都結結巴巴起來。

“她人呢?”見小宮女一時說不出話,不棄挑起眉毛,眼神有些淩厲起來,“說!”

小宮女何嘗見過這等場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抽抽噎噎地流下淚來,偏又不敢哭出聲音:“乘珠姐姐她……她死了,就是皇上上次用膳時杖斃的……”

“哦,死了。”不棄輕輕出了口氣,見小宮女還在不停地哭,頓時有些心煩,“怎麽,你對朕的旨意心懷不滿?”

“奴婢不敢!”小宮女嚇得不斷磕頭。

“那你從一開始就那麽畏畏縮縮地幹什麽?難道怕朕吃了你?”不棄顯然一時心情大惡,沖小宮女發火道。

“不不不,奴婢不是怕皇上,奴婢是因為……”小宮女的肩膀悚然抖了抖,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可怕的事情,終於繼續道,“奴婢是聽說乘珠姐姐和那個廚子死後,屍體被榕夫人要了去,後來就結出這些天心蘄來……”

“胡言亂語!”不棄還未聽完,便斷然喝止了小宮女驚顫顫的話語,“這種妖言是從哪裏傳出來的,朕把他們一個個揪出來亂棍打死!”

“奴婢不知道是誰最先說的……”小宮女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不過奴婢心裏確實害怕……”

“你們有什麽好怕的,榕夫人又不是巫婆!”不棄冷笑了一聲,伸手揭開托盤的蓋子,將幾粒紅果扔到小宮女面前,“今天算你好運,朕賞你幾顆。你拿去和那些長舌頭的人分了吃,吃了就知道亂嚼舌頭有什麽後果了!”

清越在一旁看不棄和個小宮女鬥氣,心裏委實有些不以為然。然而一見到托盤中顯露出來的天心蘄,她的神色立刻變了,趕緊走下去推那個呆住的小宮女道:“皇上賞了東西,還不快謝恩退下?回去別忘了禦賜的東西不能隨便處置,一定要盡數供奉起來,以昭聖恩。”

眼看那小宮女頻頻點頭,手忙腳亂地撿了那幾粒天心蘄匆匆退去,清越方才轉過身,卻發現不棄正怔怔地盯著自己。

“你也認為,這天心蘄有毒?”不棄見清越點了點頭,忽然哈哈一笑,伸手從托盤裏抓出幾粒珊瑚珠一般的紅果來,放入口中。

“別!”清越大驚失色,也顧不得禮儀,搶上去一把拉住了不棄的衣袖,“別吃,會死人的!”

“死人,哼哼,那朕豈不是死過上百次了?”不棄冷笑著甩開清越的手,繼續拈起紅得鮮潤奪目的天心蘄,慢慢吃下。眼看清越後退兩步,手指緊緊摳住禦書房的木柱,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恐懼,不棄奇道:“莫非,你見過天心蘄?”

清越點了點頭,有些神色恍惚地道:“我以前還見過皇上。”

“哦,什麽時候?”不棄饒有趣味地問。

“我還在蒼梧的時候,就夢見過皇上,還有這天心蘄。”清越索性把深埋了多日的秘密說了出來,從她在曄臨湖畔第一次見到不棄之後,她就將這年輕的皇帝和她本已淡忘的夢中那輕佻的少年重疊起來,只是從未對任何人說起。

“你夢到朕什麽?”不棄眼裏漸漸升起了笑意,那是對於聽到無稽之談時壓抑的嘲笑。

清越被不棄的眼神惹得惱怒,便垂下眼道:“夢得太早,記不清了。”

“夢到朕……”不棄冷笑著哼了一聲,“你這樣說,是為了討好朕吧?”

“皇上明察秋毫,直指人心,果然不愧為雲荒之主。”清越輕輕咬著唇,順著不棄的話說下去,冷眼看著不棄伸出保養得極好的白皙修長的手指,拈起那璀璨如血的天心蘄,一粒一粒地納入口中。這姿勢,和她當初在夢中看到的一模一樣,可惜眼前這個喜怒無常的皇帝,和那個笑嘻嘻的帶著三分灑脫的輕浮少年並不相同。

看著清越退去的背影,不棄原本充滿譏誚的眼睛慢慢冷下來。他把身邊隨侍的宮人全都遠遠趕開,盯著托盤中猶有半盤的天心蘄,猛地張開五指抓起一大把,塞進自己口中,用力地咀嚼起來。前一把還未咽下,不棄迅速地又抓了一把塞了進口,很快便將那盤天心蘄吃得幹幹凈凈。這樣的粗魯,與他方才在人前無懈可擊的優雅實在有雲泥之別,然後,年輕的皇帝一把拂開面前的奏折,仿佛失去了力氣一般伏在寬大的桌案上,將臉深深地埋進手臂中。

良久,不棄漸漸擡起了頭。他摸了摸左手中指上的皇天戒指,閉了閉眼睛,站起身。繞過桌案後寬大的屏風,不棄走到禦書房緊閉的後門處,掏出隨身帶的鑰匙,打開後門走了出去。

屋後是一個十丈方圓的石臺,築著玉石欄桿,欄桿外便是環繞著整個越京城的幽綠色的曄臨湖。石臺顯然很久沒有人踏足,帶著一種荒蕪的蒼白,還飄落了幾片不知何處飛來的黑色鳥羽。

不棄在這些鳥羽前停下腳步,他認出這些不是普通的羽毛,而是雲荒傳說中專門吸食死人魂魄的鳥靈的羽毛,這些怪物有著人類的面孔和身軀,卻身負巨大的黑色翅膀,專門盤桓在死亡密集的地方。只是這些怪物向來躲藏在西荒和北荒的偏僻之地,如今居然也敢涉足到皇天、後土神戒佑護的越京來了?想到這裏,不棄伸出手,皇天戒指發出一道白光,將那幾片黑色羽毛擊成齏粉,隨即被風刮得無影無蹤。

走到左邊第五根玉石欄桿旁,不棄伸手在欄桿頂端雕刻的狷頭上一按,一根橫欄便如同門閂一般打開,露出後面一級級的臺階來。那些臺階慢慢延伸向下,消失在湖水中,看不出到底有多長。不棄順著臺階走下去,周圍的湖水便如同墻壁一樣在兩旁分開,引領他走入了湖心深處,隨後湖水再次在他身後毫無痕跡地合上。

借著頭頂透過湖水傳來的日光,不棄取出鑰匙,打開了面前一扇厚重的石門。裏面亮如白晝,大量巧妙交錯的水晶片將湖面上傳來的光線加倍放大,恍然有神奇之感。

一陣鐵鏈拖動的清脆聲響,打破了這湖底石屋中的寂靜。接下來,一個戴著腳鐐的人在屋子的另一頭轉過身來,看見不棄身穿的狷紋衣袍,笑了:“你好,空桑人的皇帝陛下。”

不棄淡淡一笑:“你好,冰族的術士。”

“陛下,我不是術士,術士是你們空桑人才有的。”對面的人繼續笑著,這樣開朗明亮的笑容似乎與他身上的鎖鏈毫不相配,“我是個學者,陛下,冰族人相信的不是法術,而是自然的規律。”

不棄沒有接話,只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對面的人有著冰族——這個早在數千年前就被空桑人驅逐出雲荒,只能在海上流浪的民族的顯著特征:金黃的長發,蔚藍的眼睛,還有那種讓空桑人覺得危險的氣息。

見不棄不開口,那個自稱學者的冰族人繼續笑著說下去,似乎是一個人在這湖底石屋中被囚禁得久了,難得找到一個傾訴對象:“陛下是剛即位沒多久吧,第一次到我這裏來,要不要參觀一下我這裏的玩意兒?”

不棄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果然看到原本寬闊的石屋內堆滿了各種雜物:大大小小盛著各種液體的瓶子罐子、幾具或剝了皮、或剔了肉的動物標本,幾臺銅鑄的配成各種幾何圖形的儀器……還有墻腳幾根腐爛的木頭上長出的色彩鮮艷的毒蘑菇。

“這些東西都是我這些年辛苦收羅、制造、培植的,既然陛下來了,能不能再賜一個羅盤、一個西洋玻璃透鏡給我?”那個冰族人有些小心翼翼地跟在不棄身後,腳下的鐵鏈撞擊在石頭地板上當啷作響。

“你叫什麽名字?在這裏多久了?”實際上不棄對這個冰族人的寶貝們殊無好感,甚至覺得有些骯臟惡心。對於崇尚術法的空桑人而言,他們寧可去欣賞鮫族的美麗和藝術,也不屑於冰族和動植物屍體、各種提煉物打交道的下作做法。

“我叫太素,是十六年零五個月前被空桑人的皇帝送到這裏來的,今年已經四十七歲了。”冰族學者回答說。

“聽說父皇當年之所以把你抓來關在這裏,是因為你策劃為冰族人設計水中潛行的鯨艇,想要襲擊我朝?”不棄冷冰冰地說。那個時候在海上漂流的冰族已經陸續占領了碧落海上的一些島嶼,並聚眾秘密在島上謀劃攻打雲荒大陸,景德帝涪新聽說後,派兵遠赴碧落海,將島上居住的冰族人一律斬殺,鮮血染紅了半個海面。然而這個號稱冰族第一學者的太素,卻奇怪地被帶回了越京,常年囚禁在曄臨湖底,除了皇帝誰也不能接近,就連日常三餐也是由鮫奴自水下送去。在不棄的想象裏,這個冰族人或許早已瘋了,可現在看來,他不僅活得健康,還在他那堆破爛中活得饒有趣味。冰族人的韌性,看來真不是以常理可以度量的。

聽了不棄的話,太素臉色一白,隨即自然地笑道:“我是個博物學者,對什麽都有興趣嘗試,至於發明的東西做何用途,並非我能夠控制。”

“很好的借口,所以父皇才不殺你,而是冒著風險將你囚禁在這裏。”不棄盯著面前學者蔚藍色的眼睛,微微牽起嘴角,“朕現在也覺得,你是個危險人物。”

“對於空桑的帝王來說,能將危險玩弄於股掌之間,豈不是更有趣的事情?”太素說出這句話,看到面前年輕的皇帝果然愉快地笑了起來,終於道,“陛下今天到這裏來,並非只想和我這個異族囚徒聊天的吧。”

“我想讓你看看這個。”不棄伸出手,掌心裏已赫然托了一粒璀璨如血的天心蘄珠果。

太素接過去,用一把小銀刀將那粒細小的果子切成兩半,又放在一塊琉璃片上觀察了半天,終於道:“和景德皇帝給我看過的天心蘄一模一樣,所以這應該也是天心蘄。”

“父皇不殺你,果然是為了這個原因。”不棄了然地點了點頭。

“天心蘄有毒性,景德皇帝常年服食,毒性就慢慢在他血液裏沈積下來,還損害了肝臟,所以暴躁易怒,視力也不斷下降。”太素道,“雖然服了我為他配的藥後癥狀有所緩解,但只要他繼續服食天心蘄,終無法根治。”他驀地看清不棄臉上的表情,不由悚然一驚,“陛下難道也服食天心蘄?這種毒物,最好不要碰它。”

“服不服是我皇家的事,朕只是命你將先帝的藥方交給朕。”不棄恢覆了皇帝的倨傲,口氣陡然生硬起來。

太素輕輕嘆了口氣,苦笑道:“每個人的血質不同,天心蘄之毒造成的癥狀也不同,陛下能否說一說呢?”

“我吃東西沒有味道……還有,脾氣也越來越急躁。”不棄頓了頓,記起除了自己沒有人能見到太素,因此不怕他洩露了秘密,“有時候,我還會聽見有人在我腦子裏笑。”

“陛下的病我可以試試醫治,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太素道。

不棄冷然一笑:“你想脅迫朕放了你嗎?朕告訴你,無論你治不治,你的下場只有兩個:要麽被朕殺掉,要麽老死在這裏。”

“不,我並不奢望陛下放了我,我只是在這裏居住得久了,想要到外面去游玩一趟。”太素並不著急,微笑道,“這只是個小小的要求,每次景德皇帝都答應的,他知道這只會讓我更加專心地為陛下們效勞。只要在我身上畫下你們空桑人的符印,我就不可能不準時回來,也不可能洩露我知道的一切。”

“你要去哪裏?”不棄問。

“在景德皇帝的準許下,十六年來我已經看過九嶷山的雪景,看過伽藍城的白塔,也看過了水鳥紛飛的蘆湄,說起來,比其他的冰族人走的地方都多呢。這次我想去看西荒的斑斕沙海,來回只要兩個月的時間。”太素伸出兩個指頭,暗示自己的要求並不算多。

“居然和朕講條件。”不棄顯然甚為惱怒,咬著牙重覆了一句。

“陛下若是不答應,我也沒有辦法。”太素失望地垂下眼,口氣卻依然平和,“其實陛下的癥狀靠空桑人的法力也可以緩解,不一定要依賴藥物。”

“你指的是大司命飛橋?”不棄的眼裏漸漸顯露出一種屈辱的憤怒,“不,朕再不想去求他。每次拜倒在他的腳下,承受他那種居高臨下的目光時,朕都恨不得立時殺了他!”

太素睿智的目光接觸到了皇帝眼中的暴戾,微微搖頭,卻不開口。天祈朝開國之君元烈帝為人豪爽,心胸寬闊,所以能集部下之力,平定六部,可惜自繼任的曜初帝以降,天祈的帝王們每個都暴躁易怒,冷酷剛愎,這樣的王朝,能支撐三百多年不倒,已經是奇跡了。

“好吧,朕答應讓你去看斑斕沙海,不過朕還要你解決一個問題。”不棄考慮了一會,終於道,“若是想讓一個人講出她遺忘的夢境,該怎麽辦?”

“這個不難,用簡單的催眠術就可以辦到。”

“那好,你先幫朕配藥,明日若是催眠術成功了,朕就讓你自由兩個月。”空桑的帝王最後如此許諾。

這是清越第二次領略空桑帝王的神異。她跟在不棄身後,隨著他走入那墻一般展開的湖水,有隱隱的風從湖底吹來,激蕩起不棄飄搖的衣袖和發絲,也讓清越再一次耽溺於不棄俊雅的外形。如果李允也生得如此外貌便好了,清越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知道這是永遠不能出口的貪婪心事。

透過永遠無法沾染到自己的水墻,清越看見無數細如游絲的黑氣絲絲縷縷地從四面八方的湖水處湧過來,卻都被水墻阻隔在湖水那邊,只能激烈而絕望地掙紮扭動,發出無聲的嘶喊。清越記起這些就是上次夜裏和李允在曄臨湖中看見的惡靈,卻不知它們此刻竟然在白日裏也顯現出來,不由有些害怕。

不棄看出了清越的恐懼,傲然一笑,伸手淩空拂過左側的水墻。霎時細而直的光芒從他手指上的皇天戒指發出,將那些張牙舞爪的惡靈逼得退了開去。他掏出鑰匙打開面前的石門,再次叮囑了清越一句:“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你自己掂量清楚。”清越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然而走進湖底的石屋,太素對清越的殷勤超過了不棄的想象。“美麗的小姐,請允許我帶您坐在這拂拭幹凈的椅子上,我的花兒們為了迎接您的到來,從昨晚就一直精神抖擻地在那裏排隊了。”冰族學者指了指他稱為“花兒”的毒蘑菇,臉上散發著容光。

“早知道先生喜歡花,我就帶幾株過來了。我家裏種了好些紫葉蘭,就是從鮫人出沒的碧落海底采來的,即使在湖底也能茂盛開放。”清越雖然自小聽說冰族是空桑人的死敵,但卻從未見過,如今看太素彬彬有禮,說話風趣,不由笑顏相對。

“紫葉蘭是昔日鮫人海國的國花,只有在深海中才能開出太陽般鮮艷的花來,若是移植到陸地上,花朵便形小而色淡,故常常被鮫人用以自比身世,稱為‘鄉草’,也為空桑人所不喜。小姐能夠不顧世俗眼光種這種植物,可見見識不凡,只是不知你如何種植?”提起植物,太素又露出了他學者賣弄的本性,說起話來滔滔不絕。

清越卻是聽得有趣,笑道:“我自然是種在遮蔽了光線的池子裏,池子裏的水是從星宿海運來,每三天更換一次。可惜池子太深,我沒法潛水去賞花,每次都是叫鮫奴下去折了上來,插在花瓶裏玩賞。”

不棄見兩人相談甚歡,卻盡聊些無足輕重的瑣事,冷冷笑道:“太素,你好歹這些年也出去過幾次,沒必要露出這副沒見過女人的嘴臉吧。”

“陛下,自從來到越京,我確實已經十六年零五個月沒有見過女人了。”太素見清越在一旁好奇地觀察他的實驗器具,轉身向不棄解釋道,“每次出去,未免洩露皇家機密,我都被皇天戒指的封印所困,沿路只得見山川河流,卻無法見到人影,聽到人聲,更不可能與人交談。這樣的自由雖然純粹,卻終不及聲色之樂啊……”

“夠了,快給朕辦事吧。”不棄生硬地打斷了太素的話,“在朕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

“好吧。”太素走到清越面前,面容沈靜下來,“美麗的小姐,請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的問題。”

“好啊,尊敬的先生。”清越學著他的口氣,笑嘻嘻地擡起頭來,望進太素的眼睛。對於催眠術,她以前在書籍中也曾看到過,此番自己可以親自試驗,年輕的女孩心中充滿了雀躍的好奇。

“你叫什麽名字?”太素開始發問。

“清越。”

“你從哪裏來?”

“蒼梧。”

“你相信我嗎?”

“相信。”

……

“那麽放松一些……對,就是這樣,再放松一些,想象你正漂浮在無際的雲朵裏,你的眼睛能看見最遠的天空,能看清你過去經歷的一切……”太素的聲音,帶著輕柔的誘惑,低低地在石屋中升起,而清越的雙眼,也漸漸朦朧起來,純潔得如同新生的嬰兒。

“現在想想看,你以前見過這個人嗎?”太素指了指不棄。

“見過。”清越回答。

“在哪裏?”

“在夢裏。”清越的唇邊露出了一絲微笑,“蒼梧從來沒有這樣俊秀的少年,比天上飛的雪顏鳥還要好看。可是……”她像是驀地想起了什麽淒慘的事情,語氣中竟然含著哽咽,“他後來吃了那果子,中毒要死了,可他居然還說不怪我……”

不棄聽到這裏,臉色一變,向太素低聲道:“什麽果子,問清楚些。”

“他吃了什麽果子中毒呢?”太素循循誘道。

“紅色的……對了,他的身後還站了一個人,那個人一直不說話……”清越努力回憶著當日的夢境,語句跳躍。

“你能把夢境畫出來麽?”太素遞過一枝筆,“把你看到的那些人那些果子畫出來。”

清越接過筆,稍加停頓,果然在桌面的白紙上畫了起來。她出身王府貴族,自幼在父母聘請的西席先生指導下學習琴棋書畫,雖不精通,卻也足以傲人。不多時,果然畫好了一幅畫。

“你累了,去那邊靜靜地睡一會兒吧。”太素引著清越躺下,看她果然安靜地閉上眼睛,呼吸均勻,方才走到桌邊,和不棄一起觀察那幅畫。

畫裏一個少女將一串珍珠一般的紅果擲向一個少年,赫然便是清越和不棄,而那紅果,自然便是天心蘄的模樣。畫面上清越的臉上滿是嬌嗔,而不棄則笑得愉悅。

“小女孩的春夢,便是這個樣子吧。”太素看著畫,不由笑了起來。

可是不棄沒有笑,他的目光盯著畫面一旁另一個安靜站立的少年:“他是誰?”

太素斜過眼睛,見那個沈默的少年垂手站立,面目和不棄有幾分相似。忽然一個念頭如同閃電一般照亮了太素的腦海,他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是他!”

“是他?”不棄疑惑地問了一句,隨即明白了什麽一般驚異地道,“我知道他是誰了!可你,怎麽也見過他?”

“我……”太素正要回答,卻驀地發現清越慢慢醒了過來,而不棄的目光也陡然變得雪亮的淩厲,便改口笑道,“皇上,我什麽時候可以啟程?”

“只要你說出朕想知道的一切,朕是不會食言的。”不棄見清越正困惑不解地看著自己,微笑著繼續對太素道:“不過你必須從葉城坐船去,因為青水邊的戰事已經激化了,青水的航運已然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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