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二卷 夏之酷烈 二 飛橋

關燈
玄咨對清越果然沒有打一句誑語,自他離開越京去忻州赴任沒幾天,皇宮裏果然派了人來驛館,將清越和潯都接進了宮。

進入宮門的時候清越看見了遠遠站在皇宮角塔上的大司命飛橋,盡管隔了漫長的距離,清越仍然可以感到那皇族出身的大司命眼光膠著在自己身上,其中的敵意不言而喻。清越自小是不服輸的性子,便轉了頭迎著大司命飛橋望過去,卻因為太遠而沒有看清什麽。

“好涼薄的眼神。”角塔上的大司命飛橋自言自語地嘆息了一聲,“清越清越,果然是來清剿越京的麽?”他垂下眼,保養得如女子般白凈的手在面前的水盤裏輕輕一劃,細細的水沫便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從盤底湧上,漸漸組成一把利劍的模樣——那是代表兵戈和血光的不祥之兆。而劍刃所指的方向,則正對著盛寧帝不棄所居的紫宸宮。

一旁隨侍的小童偷眼望了一下水盤中的預示,不由嚇了一跳,大著膽子道:“大人既然看出了上天的預示,為何不稟明皇上,將那個女子驅趕出宮呢?”

“皇上會聽信天意嗎?”大司命飛橋嘲諷地一笑,“我們的王朝雖然名為‘天祈’,可實際上,歷代皇帝又有誰真正對天意馴服過呢?”他轉身步下角塔,自言自語地嘆息了一聲,“天祈朝能支撐三百年不倒,已經是奇跡了啊。而我,又可以把它撐到什麽時候呢?”

此刻,內心忐忑的清越自然是聽不到飛橋的嘆息的。盡管前途未蔔,初次進宮的女孩還是一路上好奇地打量著皇宮內的一切。平心而論,宮中的建築和裝飾對清越而言並無出奇之處,不僅沒有伽藍城內白塔的壯美,甚至比不上昔日她寄居的太倉寺卿府精致奢華,於是清越明白了皇帝為何執意要殺掉舅父藍玨一家,卻仍然不明白天祈朝十五任皇帝為何廢棄伽藍城中現成的宏大宮殿,一意孤行地居住到這潮濕小氣的越京來。

領路的宮人將清越和潯引到宮墻側邊一個小跨院內,三壁都是青灰色的宮墻,只有西廂三間房舍,雖然狹小倒還潔凈。更難得的是,院內居然種了一株開滿白色小花的心硯樹,讓原本寂寥的小院剎那多了幾分生氣。任潯自去收拾房間,清越在院子裏來回走了兩遍,發現用自己的步子來量,這個小院子長七十八步,寬二十五步,比原先在驛館裏小了老大一圈。雖然這一點讓清越很是不快,但她畢竟是生性樂觀之人,揮去眼前的煩惱,俯身撿了朵落花攤在手心細細打量。

“皇上召見平城郡主。”門口忽然多了幾名宮人,讓潯聞聲從屋內走了出來。“你在這兒呆著。”宮人對鮫人女奴的口氣並不友善,讓潯驀地止住了腳步,有些擔憂地看著清越。

“沒事,你在這兒等我。”清越隨口寬慰了她一句,跟著幾個宮人出了院子,往宮殿深處走去。

還在半路,清越便看見一個個宮女捧了杯盤碗盞,魚貫進入一座偏殿之中。光看這偏殿的位置,清越也猜到是皇帝的用膳之處,隱約的飯菜香氣讓清越微微感到一種無端的惶惑。對那個主宰自己命運的人,畢竟還是有幾分懼怕的。

進入殿中,清越一眼瞄見端坐在主位上的黑袍君王正盯著自己,心裏不禁緊張,也不敢多看,低下頭施禮問安。

“是清越堂妹吧。”主位上的盛寧帝不棄淡淡一笑,“既然你的命星膽敢與朕相沖,你又害怕什麽呢?”

“看來陛下居然真的相信了大司命的無稽之談。”清越穩下心神,大膽道,“此番接我入宮,想必陛下對如何處置我已有了決定吧。”

“朕的心意,豈是讓人隨意揣測的?”不棄有些漠然地指了指面前的菜肴,“過來,伺候朕吃飯。”

“陛下似乎並不缺侍女,清越自小拙手笨腳,只怕掃了皇上用飯的興致。”清越驀然明白不棄無非是想借機羞辱自己,出一出朝廷軍隊被父王大敗的悶氣,索性鐵了心站在原地,不卑不亢地回答。

“拙手笨腳?”不棄笑了笑,果真凝目看了看清越的手,不屑道,“看看你的手,果然宮中做粗活的女人都比你幹凈些。”

清越臉上一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果然發現上面沾染了一些泥土,進宮時被人催得匆忙,竟然一直沒有來得及洗一洗。

“哼,彥照養出這樣沒有教養的野丫頭,居然還有臉來搶朕的皇位。”不棄冷笑著,舉箸夾了一口菜放入口中,隨即皺著眉頭放下了筷子。

“原來皇上召見我,是想鬥嘴來著。”清越擡起頭,微笑道,“那麽清越奉陪就是。”

“不要太高看了自己。”不棄的語聲裏含著諷刺,“朕只是覺得悲哀,都長這麽大了,你居然還有興致在驛館裏挖螞蟻窩,真不配是我皇族的後裔。”

“我不信皇上小時候沒有對螞蟻窩感過興趣,也不信皇上被允許體會過這種粗野游戲的樂趣。”聯想起自己在王府中所受的訓教與約束,清越輕輕嘆道,“可惜這份赤子之心,皇上身居高位已是無法領會了。真不知是此時的我更自由一些呢,還是皇上更自由一些。”

“你錯了,朕與你並無不同。”不棄微微挑起嘴角,“只是你想要窺探螞蟻的秘密,改變它們的命運,而朕是想了解人的秘密,改變人的命運。說到底,還是更有力量的人更自由。”

“皇上是想把我也變成螞蟻嗎?”清越問道。

“朕原本以為你是個聰明的丫頭,結果你還是沒有猜出朕的用意。”不棄說到這裏,眼光忽然望向了突然步入殿中的大司命飛橋,語氣驟然嚴肅,“朕將你這叛賊的女兒安置在身邊,就是要時時警醒自己,不忘捍衛社稷的使命。這和中州傳說中那個臥薪嘗膽的皇帝做法是一樣的。”

“皇上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聽了不棄最後一句話,飛橋驀地拜伏在地上,激動地道,“皇上時刻把江山社稷放在心頭,實是我天祈之幸啊!”

“好了,大司命既然明白了朕的良苦用心,就息了勸諫的心思,讓朕安安靜靜吃口飯吧。”不棄揮揮手摒退飛橋,皺著眉吩咐宮女,“讓平城郡主好好洗洗手。”

清越心中正有些忐忑,宮女們已捧了金盆手巾等一應物事上來,幫她將衣袖挽起。清越看著她們從銀壺中往盆裏倒入粉紅的液體,也不知是什麽,只覺芳香沁人,猜測是摻了香脂,溫溫涼涼很是舒服。待到洗了手,擦幹水漬,清越站在原地,打定主意還是不能奴顏婢膝地去伺候不棄用飯。

然而此刻的盛寧帝心思顯然又轉到了別處,盯著自己半舉的箸尖出神。清越站在一旁,看著年輕的皇帝穿著黑緞的便服斂眉凝神的樣子,冷不防心裏一跳——這樣俊美優雅的輪廓,仿佛是用雲晶石雕刻的神像,從內在裏放出奪目的光彩來,連黑袍上用銀線刺繡而成的狷紋都黯然失色。這樣尊貴的風采,想必整個雲荒,只有這繼承了帝王之血的嫡系神子才能具有,自己所認識的男子裏,只有祖父依稀帶著這種影子,連父王都是萬萬不能企及的。那麽父王真的能靠武力從這天授權柄的帝王手中奪得雲荒嗎?

清越正目不轉睛地打量不棄,開始為自己的父王憂心之時,不妨眼前的皇帝驀地一摔筷子,厲聲道:“今天是誰傳的菜?朕吩咐多放點糖,怎麽不聽?”這聲呵斥從安靜的殿內乍然響起,其中的暴戾之氣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忍不住一顫。

“是奴婢傳的菜,請皇上饒命!”靜默了一會,終於有一個女官戰戰兢兢地跪倒在門口,帶著哭音道,“可奴婢已經再三叮囑過廚房了,奴婢該死!”

“你自己嘗嘗!”不棄一擡手,將面前一盤冰雪薯絲摔在那女官面前,餘怒未消,“朕倒要看看,是你的罪過還是廚房的罪過!”

那女官不敢違背,抽抽噎噎地撿起一條薯絲放入口中,頓時淚流滿面。

“究竟放糖了沒有?”上位的君王仍在追問。

“沒……沒有……”那女官遲疑了一下,終於艱難地吐出這個回答,隨即不斷叩頭,祈求饒命。

“沒用的東西,拉出去杖死,連帶那個廚子也一同杖死。”冰冷的語句從上座飄來,毫無遲疑。

“不,皇上饒命!”那女官在侍衛的拖拉下掙紮著哭道,“是放了糖的,奴婢冤枉啊!”

“反覆無常的東西,留著有什麽用?”不棄不耐煩地轉過頭,暴躁地喝道。

眼看那個女官就要被帶走,清越忍不住大聲道:“皇上若真為一盤菜而殺戮無辜,便不能怪我父王來奪你的皇位了!”

“大膽,彥照是什麽卑賤的東西,終有一天朕要把他捏成齏粉!”不棄猛地一扯面前的桌布,滿盛佳肴的上好瓷器便傾倒著碎了一地。他霍地站起身撐住桌面,黑袍上銀線繡的狷紋不住閃動:“都給朕滾出去!”

清越擡頭凝視著暴怒的帝王,卻見他臉色慘白,嘴唇顫抖,仿佛正經歷著巨大的恐懼。不知為什麽,清越的心也是微微一緊,就像當初看到那個夢中的少年在自己面前吐血垂死之時,同樣的惶恐和心痛。

眼看周圍的宮人忙不疊地退出殿去,清越卻固執地站在原地,甩開了旁人退去時的拉扯。待到空蕩蕩的大殿裏只剩下了她和不棄兩人,清越忽而蹲下身,拈起一根摔在地上的冰雪薯絲放入口中,立時感到一陣膩味的甜意從舌尖傳來。

明明是放了很多糖的菜肴,為何皇帝一定要顛倒黑白?清越不解地擡起頭,望向餘怒中的不棄——難道,他根本就喪失了味覺?

而不棄卻仿佛瞬間就忘記了方才驅逐的命令,眼光雖然落在清越身上,卻空茫得如同看到了天際。他不再說話,只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大步朝殿外走去。

見皇帝瞬息像是變了一個人,清越心中疑惑,不知不覺便跟在不棄身後朝遠處走去。才走下偏殿的臺階,忽而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惶急地道:“皇上是去神殿,我們都不能跟去的。”卻是方才在殿中伺候的一名女官。

“我的身份,豈能和你們相提並論?”清越冷笑了一聲,再度恢覆了昔日平城郡主的倨傲,扯出袖子,跟著不棄徑自走去。

“若遇到殺身之禍,莫怪我們沒有提醒你!”那女官見清越不顧而去,低低地冷笑了一聲。

想是因為回避皇帝的緣故,清越一路上並未再碰到其他人,倒仿佛整個宮殿中只有不棄和她在行走一般。穿越層層疊疊的宮殿樓宇,一座完全用藍色雲晶石建造的神殿出現在清越的視線中。因為空桑人堅信自己是天神的後裔,神殿都是統一用代表天空的藍色來建造,而神殿後照例修建的白塔,則如同白虹一般直指雲霄,寄托了空桑人回歸天國的願望。

此刻,一襲雪白的身影正坐在神殿前的藍色地磚上,仿佛殿後白塔在大海中投下的倒影。清越遠遠地認出那人正是先前退去的大司命飛橋,不由有些忌憚地停住了腳步,躲在一根石柱飾後面張望。

而一直踉蹌而行的盛寧帝不棄,則在見到神殿之後放松了身體,驟然撲倒在那一片汪洋般的藍色地面上。

“皇上。”原本靜坐在神殿前的大司命飛橋站起身,重新挺直脊梁跪倒在不棄身邊,平和的聲音悠然如遠鐘,聽在耳中說不出的安寧,“皇上又不舒服了麽?”

“他……他又來了,我控制不住他了……”一貫尊貴冷酷的皇帝此刻竟如同孩子一般無助,他拋棄了“朕”的自稱,求救一般握住了飛橋的雙臂,著說,“皇叔,幫我趕走他,他此刻正在大笑,笑得我要瘋了……”

“皇上初登大寶還不習慣,以後自然而然就不會有這些現象了。皇天,畢竟是代表了破壞神的力量,不是每個人一開始就能承受得住的。”飛橋慈愛地拍了拍皇帝的肩頭,安慰道。

“我知道,但還是請皇叔幫我平息皇天的意志吧。”不棄放開緊握住飛橋手臂的雙手,將那閃耀著藍色光芒的皇天戒指舉在半空,顫抖著聲音懇求道。

“皇上有命,老臣敢不遵從。”飛橋伸出手,按在不棄左手中指所佩的皇天戒指上,慢慢地垂下眼瞼,“既然如此,就讓破壞神的威力都加諸在老臣身上吧。”

不棄舉著左手,讓皇天的光芒都掩蓋在飛橋的掌中,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在外人看來,這是何等靜謐聖潔的一幕。神殿瀲灩光影的襯托下,天祈朝大司命的神態氣質再不覆方才在偏殿中那唯唯諾諾的顢頇老態,挺直的脊背輝映著藍色神殿後肅穆的白塔,越發顯現出神之侍者的神聖慈悲。相比之下,那在他安撫之下神態寧定的盛寧帝不棄則如同迷途的羔羊,虔誠地傾倒在神之光輝下。

然而,清越卻知道,這寧靜的一幕卻並非如表面那般聖潔,皇室的秘密絕對不能讓旁人窺探,皇帝的弱點也絕不能讓外人知曉。打量了一下空寂得沒有一絲活氣的四周,清越好奇心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油然而生的恐懼感。

正尋思如何悄無聲息地逃離,一點微弱閃動的白光驀然從飛橋的指縫中溢出,消失在神殿緊閉的大門後。這光點在白日裏是如此黯淡,若非清越眼尖,斷斷不會發現。

與此同時,飛橋放開了作法的手,輕輕攙住不棄站了起來。“皇上可好些了?”

“好多了。”不棄站直身體,如釋重負一般嘆息著回答,右手不自覺地輕輕撫摸左手所佩的皇天戒指。

“好像有人正窺視著我們,”飛橋躬身道,“敢問皇上想如何處置?”

“殺了他。”不棄皺了皺眉,毫無遲疑地下令。

“遵旨。”飛橋的目光鷹隼一般望向清越躲藏的位置,右臂一擡,一枝由法力凝結的光箭便朝著女孩射了過去。

清越一聽不棄說出“殺了他”三字時便知不好,轉身就想逃走,卻哪裏比得上光箭的速度?還沒跑開兩步,已感覺一片怪異的力道吸上了後心,她心下一涼,閉目待死。

身體似乎打了一個旋轉,清越尚不及分辨,周圍便一下子暗了下來。她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一個支撐,手掌卻觸到一片冰冷的金屬,讓她頃刻間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是一片來不及適應的黑暗,然而才轉過頭,視線中便閃出幾朵柔和的燈花。這些燈花與平日所見的銅燈紙燈截然不同,遠遠近近地漂浮在她的面前,泛著白光的焰心組成了一枚枚九角的星形,外面則縈繞著一圈圈五彩的光暈,比她在太倉寺卿府中把玩過的中州八寶琉璃燈還要美麗。

眼前奇異瑰麗的景象誘惑了女孩的心,讓她暫時忘卻了危險的處境。伸出手,清越想要撫摸這些璀璨的燈花,卻發現自己的手從那光焰中直穿過去,根本觸及不到半點實在之物,原來那些燈花只是虛空中的存在。

“這些,是從火焰中萃取的火之精魄,哪裏是凡人可以摸得到的呢?”一個聲音忽然在清越耳邊響起,如同面前的燈花一樣虛無飄渺。

清越猝然回過頭去,卻發現黑黝黝的墻壁上不斷有白色的光點流動,如同被漩渦吸引一般,慢慢聚集成一個淡淡的白色影子。如此詭異的景象讓清越不由後退了一步:“你是誰?這又是哪裏?”

“看不出來嗎,這裏是神殿。”那個白色人影飄近了一些,忽而伸手摘下一朵懸浮在半空中的燈花,將它放置在清越身邊,將女孩的身影照得更清晰了一些。

神殿?清越疑惑地四處看了看,此刻她的眼睛適應了恒久的昏暗,漸漸看清了身周的一切。果然,在燈花聚集得渺小如豆的黑暗深處,隱約出現了一個龐大的神龕的輪廓,一對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龍圍繞的玉臺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女身神態安詳、垂目舉手,平舉的右手心裏有一處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綻出一朵金色的蓮花;男身揚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長劍,拔劍出鞘,淩空欲劈,劍身上鮮血滴滴墜落。蟠龍纏繞在蓮臺上,吞吐著青色的寶珠。清越不由開口問道:“這裏供奉的,是魔君神後麽?”

“不錯,那便是傳說中從開辟天地的天神體內分裂出的孿生兄妹:創造神和破壞神。”那影子探了探身,忽然從墻壁上走了下來,“所以這裏能屏蔽外界的法力,飛橋一時是找不到你的。”

清越睜大眼睛看著從墻上如畫卷一般剝離、懸浮在自己身側的白影,發現“它”分明是一個年輕男子的影像,卻又比真正的影子“厚”上了幾分。她壓制住自己的恐懼,壯著膽子問道:“是你救了我?”

“嗯。”影子點了點頭,微微轉動了一下角度,恰好讓清越可以透過燈花柔和的光線看清他的樣子——那是一個身著華貴長袍的年輕人,雖然面目還是有些模糊,卻依稀可以分辨出俊朗的五官和出塵的氣質,仿佛俊逸瀟灑的仙人一般,竟與盛寧帝不棄有幾分相似。可惜他和那些絢爛的燈花一樣,只是虛無的光影,沒有實體,不可觸摸。

“你是冥靈?”腦子裏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志異傳奇,清越忍不住問道。

白色的影子搖了搖頭,苦笑道:“冥靈可比我自由多了,他們擁有完整的靈魂,可以四處飛行;而我,則只是身不由己的零碎魂魄罷了,能夠暫時聚合已是僥幸,永遠無法走出這個神殿。”

清越聽他說得淒然,心下也有些難過,便笑著安慰道:“你能從飛橋手下救我到這裏來,可見有很大的本事啊。”

“我自己的處境自己最清楚。”白影打斷了清越的話,似乎有些不耐於無意義的對話,話語切入了主題:“你認識湛如?”

“不認識啊。”清越茫然地搖了搖頭,心裏恍惚覺得“湛如”這個名字在哪裏聽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聽了清越的回答,白影有些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哦,可是你身上卻有她留下的氣息……所以我才帶你到這裏來。”

“等一等……湛如……”清越沒有理會他話中的含義,低著頭尋思了一陣,忽然道,“我想起來了,祖王臨死的時候,口中念叨的就是這個名字。”

“你祖王又是誰?”白影急切地追問道。

“我祖王就是原來的蒼梧郡王,可惜他現在去世了,不然還可以幫你問問。”清越皺眉搜尋著腦子中一切與“湛如”有關的記憶,緩緩道,“對了,很久以前在心硯樹裏,我見過一個女子,難道就是她?”

“心硯樹?”白影忽然像領悟了什麽一般,激動地道,“是了,我當初就應該想到的,這裏到處都種著心硯樹……”

他尚未說完,神殿緊閉的大門外忽然傳來了和緩有節的叩門聲,飛橋的聲音穿越了狹小的門縫,在昏暗的殿內響起:“曄臨皇子,是您救了平城郡主嗎?”

“是我。”被稱為“曄臨皇子”的白影答道,“皇帝走了嗎?”

“他已經離開了,沒有發現您的蹤跡。”飛橋禮貌地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清越驚異中偷眼打量著曄臨皇子,心裏終於明白他和氣的口吻中為何會帶著不容反駁的傲氣。而曄臨皇子卻看出了清越的忐忑,安慰地朝清越笑了笑:“有我在,別害怕。”

藍色精金鑄造的殿門緩緩打開了一條縫,將殿外白燦燦的陽光如同白練一般拋了進來。曄臨皇子移了移身形,飄到了門後的暗影裏,沒有讓光線濺上一點。

“曄臨皇子,您為何要救她?”飛橋從門縫中走進神殿,隨即熟練地關上了殿門,有些懊惱地問道。

“你這是在質問我嗎?”曄臨皇子淡淡笑道。

“飛橋不敢。”飛橋低下頭,遲疑道,“只是她的命星影響了我朝的榮衰,竟有改朝換代的預示,飛橋身為天祈大司命,不得不防。”

“天祈朝的榮衰與我何幹?”曄臨皇子冷笑了一聲,“我只知她是我故人遣來,斷不許你動她分毫。”

“這……好吧。”飛橋不知為何對曄臨皇子有些許戒懼,不再爭辯。

“你先回去吧,我會再召喚你來的。”曄臨皇子轉頭對清越吩咐。

“今天不好麽?”清越有些厭惡地看了看飛橋,巴不得不要和他一起離開。

“今天不好。”曄臨皇子的聲音有些微弱下去,“我只是凝聚在一起的魂魄碎片,不是什麽都可以凝聚成形的。”

“那好,你保重。”眼看那透明的白色影子果然有些渙散,清越不再強求,乖乖地跟著飛橋離開了神殿,聽見厚重的殿門在身後喑啞地關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光線。

“大司命,曄臨皇子究竟是哪一朝的皇子啊?”一路走著,有些不安於飛橋的沈默,清越主動問道。

“就是我們天祈朝的皇子。”飛橋看了清越一眼,簡短地回答。

“哦。”清越看見他陰沈的臉,無心再問,只是默默走路,等到終於可以和他分道揚鑣,不由大大舒了一口氣。聽飛橋簡短地指明了回歸住處的道路,清越轉頭看著飛橋的背影,猛然想起飛橋實際上也是以先帝皇弟的身份充任大司命,身份並不比那曄臨皇子低微。那他始終對那殿中幽魂所持的一分禮貌,想必是因為曄臨皇子輩分比他高出許多吧。

曄臨。這個名字再次跳入清越的腦海中,她垂著眼睛尋思,不小心被自己院門口的門檻絆了一下。眼看潯笑逐顏開地從院中迎出,一疊聲地慶幸郡主平安回來,清越忽然快活地摟住鮫人女奴的雙肩,不理會潯的疑惑笑道,“我想起來了,他的名字,和曄臨湖是一樣的。那麽,他就是我朝高祖元烈皇帝最寵愛的十三皇子了!”

根據天祈朝廷官方撰寫,刻本通傳於世的《高祖元烈皇帝本紀》記載,天祈朝開國之君元烈帝鴻勳,原本只是皇族旁支,官職也僅僅是地處偏僻的照夜城參將。前朝嘉泰朝在統治雲荒大陸一千二百年後,傳位至第五十七任皇帝,忽然直系皇族中再無人能繼承帝王之血,佩得上代表歷代帝王權柄和力量的皇天戒指。於是空桑六部傾軋爭權,帝位空置。

鴻勳原本只是在青族貴族的逼迫下起兵自保,率領自己的十三個兒子從照夜城出走,歷經十年轉戰,竟然如有神助一般攻克了內訌不斷的伽藍帝都,獲得了皇天戒指。於是空桑人才知道,原來鴻勳才是帝王之血的真正傳人。

在皇天戒指的神力之下,鴻勳迅速統一了雲荒大陸,六部再次臣服。為了壓制六部貴族的勢力,也為了旌表子孫的功績,元烈帝鴻勳重啟了歷代早已廢除的分封制。除次子曜初帝繼任皇位,二子戰死無後外,共有九個兒子被封為諸侯王,鎮守雲荒四方。而剩下的最後一個兒子,也是元烈帝最為疼愛的幼子,則自幼入九嶷山修習法術。他在元烈帝遷都越京不久,率領三百門人化為保護神,永世庇佑天祈王朝。為了紀念這個兒子的忠孝之心,元烈帝特將越京周圍的湖泊以小皇子曄臨的名字命名,一直沿用至今。

這本是天祈朝稍有知識之人都知曉的典故,可如今被清越再度回憶一遍,卻驀然感覺到了故事結尾那被人忽略的淒厲之意。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