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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春之甦醒 三 李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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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神不守舍地當了一天的值,歸家之時李允才驀然慶幸沒有出什麽差錯。他快馬加鞭趕回家裏,偷偷把昨夜藏在臥房抽屜裏的一艘紙船拿出來看了又看,方才小心地又放了回去。

打開抽屜中的暗格,李允撥拉出自己平時積攢的私房錢,分了一大半裝在荷包裏,方才開門出去找徐澗城,卻聽廖三說徐澗城已經在晚飯前離開了。李允快步走出大門去,果然看見徐澗城提著個小小包裹,站在街角的墻壁下等他。

“徐先生,這點錢你先收著,等爺爺從朝裏回來,我再求他老人家給你安排個去處。”李允將荷包塞到徐澗城手裏,口中快速說道。

“若只是為了這些金銖,徐某也不會厚顏在此等允少爺了。”徐澗城自嘲地一笑,“只是徐某還想再見辛一面,不知……”

“這個,恐怕有些難了。”李允想起七叔對辛的嚴密看護,不由面露難色,“徐先生,來日方長……”

徐澗城是聰明人,一眼看出李允的為難推脫之意,不再堅持,躬身一揖:“來日徐某若有出頭之日,定不忘允少爺的恩情。”

“以徐先生的才學,他日定能脫穎而出。”李允說到這裏,擡頭看看夜色已至,不由惦記起與清越的約會。

徐澗城苦笑了一下。雲荒大陸並沒有如同中州的科舉制度,像他這樣的異鄉人若沒有朝中官員貴族舉薦,是萬難踏入天祈王朝的官僚體系的。只是面對著李允這樣的年輕人,他根本不會解釋。再次作揖告辭,徐澗城轉回身,走入了夜色蒼茫的越京街道中。從李允的角度看來,更像是這落魄的人影,被檐牙參差的越京城吞噬了一般。

禮貌性地站了一會送徐澗城離開,李允驀地轉身跑回家去,從臥房抽屜中捧出那枚紙船來,用一只木盒盛了,偷偷從後門溜出了家。

估摸著今晚祖父李況便要回家,李允不敢騎馬驚動家人,躡手躡腳遠離了李府的灰磚大院,方才一溜煙地朝著太倉寺卿府邸奔了過去。

到了太倉寺卿府的後墻下,李允探看四處無人,提氣躍過墻頭,無聲無息地落在院中。小心地沿著墻腳走了一陣子,果然看見一株花開繁茂的月亮樹下,坐著個裊裊婷婷的身影,正手指絞著絹帕,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

輕輕走過去,李允平覆著激烈的心跳,小聲叫了一聲:“郡主。”

“呀,你來啦。”清越猛地站起來,語帶嗔怪,“怎麽一點聲響都沒有——倒嚇了我一跳。”

李允笑了笑,沒有開口。雖然心中對此番逾矩之行惴惴不安,但看到清越這副活潑嬌俏的模樣,心想就算被祖父打一頓板子也值得了。

“別怕,父王他們都出去了,就剩我和幾個嫂子在。她們早睡下了,不會發現我們的。”清越有恃無恐地說到這裏,引著李允坐到一處點了燈燭的木亭中,方才笑道,“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在下李允。”李允雖然坐在清越對面,卻不敢正視,微垂著眼盯著面前雕刻了玉蘭花紋的石桌,只覺得雙頰紅得發燙。

“李允,好像是中州人的名字。”清越大大方方地盯著李允羞赧的臉,口中兀自道,“在我們蒼梧郡的中州人不多,我以前只見過一兩個中州行商。看你的樣子,和他們大不一樣啊。”

“中州也有很多民族,不過總的來說,中州人臉部的骨相和空桑人不太一樣。”李允答道。

清越聽他這麽一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奇笑道:“哪裏不同?”不待李允回答,清越又道:“閉上眼睛。”

李允見她從座位上站起,傾身過來,慌忙閉上了雙眼。下一刻,他只覺一只清涼柔滑的小手輕輕撫過了他的臉,從額頭直至下頦,雖然只是短短一瞬,卻仿佛帶著火種將他的臉一路燃燒起來。

“果然,你的顴骨比我們低,鼻子的形狀也不一樣。”清越興奮地道,“光看的話,還真沒那麽明顯。我一開始還以為你是空桑人呢。”

“我們李家遷居雲荒已經數百年了,可能摻雜了一些空桑人的血統。”李允說到這裏,微微笑道,“郡主不是想看我疊的紙船麽?”中州人雖然早在千年前便開始定居雲荒,但畢竟是外來的種族,在空桑人建立的各個王朝都受到一定的限制,所以李允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

不過李允這種夾雜了逃避的微妙心態,清越是無法體會的。年少的郡主只是好奇地盯著李允捧出的木匣,伸手將桌邊的燭火又移得近了一些。

那是一艘精美絕倫的紙船。船頭是天祈王朝神獸“狷”的裝飾造型,船身用無數的紙片拼接出精雕細刻的船樓,連窗邊的欞框都栩栩如生,而船底則是兩排密密麻麻的船槳,只要一轉動船尾的機關,就可以整齊迅捷地劃動。

“真是好漂亮,我都舍不得放到水裏去了!”清越摩挲著紙船,愛不釋手,“你還會疊別的樣子,對嗎?”

“是。”李允的臉隱在燭火後,倒顯得兩個因熬夜而烏黑的眼眶沒有那麽明顯,“只要郡主喜歡,我以後還可以疊其他的船樣送給郡主。”

“別郡主郡主的,就叫我清越好啦。”清越轉頭對李允燦然一笑,將紙船捧到兩個人中間,“不過你這次疊的,是什麽船啊?”

什麽船?李允一時間楞住了。這艘裝飾華美的大船,不是畫舫,不是樓船,更不是戰艦,自己究竟是憑了什麽印象在一夜之間將它制作出來的呢?

“我看出來了,這艘船,倒像是皇上去伽藍帝都的時候,在鏡湖上乘坐的禦船呢,否則怎麽會在船頭裝飾了神獸。”清越興奮地擡起頭,眼睛亮閃閃地看著李允,“可惜我以前只在書裏看過繪本,你一定是去過伽藍帝都,親眼見過這艘停泊在皇家港口裏的禦船吧?”

“或許是吧。”李允微笑著垂下頭,腦子裏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有什麽記憶要破土而出,卻最終徒勞地蟄伏下去。然而不待他多想,清越已經捧著紙船站了起來,笑嘻嘻地道:“我們去池塘邊玩吧。”

猶豫了再三,清越到底沒有舍得把紙船放到池塘裏去,驗證李允對紙船堅固性的承諾。“這艘我留著,你以後疊了新的來,我們再放。”李允臨走之前,清越抱著木匣笑道。

“以後……我還可以來看你麽?”黎明的晨曦中,李允有些情怯地問道。

“當然啦,我還要把你的船帶到曄臨湖去放呢。”清越笑意盎然,“改天晚上我們一起去游湖吧。”

“可是……越京晚上是宵禁的,特別是曄臨湖周圍……”李允有些擔憂地告訴清越。

“那你今晚不是也來了?”清越嗔道,“如果被抓住了會怎樣?”

“那是因為我的武功可以避開巡城衛士。”李允老實回答,“越京府例條規定,平民違反宵禁者監禁五天,貴族繳納金銖一百。”

“不過才一百金銖嘛。”生長在王府富貴之中的平城郡主不以為然地笑了,“咱們不管它,去玩好了。老是循規蹈矩地,多沒意思啊。”

清越最後一句話觸動了李允的心結,便點了點頭,不再反駁。

看著李允輕盈地翻越了墻頭,消失在視線裏,清越忍不住低頭一笑——李允那羞赧的純真的笑容,與她以前所見之人大是不同,而那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稚拙的舉止,更是如同孩子一般可愛。

心不在焉地當了一天值,第二天夜裏,李允失眠了,腦中翻來覆去的,都是清越燦爛的笑容和清脆的話語。

再躺不下去,李允幹脆起身,點亮了案上的蠟燭。拉開櫃門,他拿出一疊油紙,正要折疊,耳邊卻仿佛響起清越不經意的話語:“除了疊紙船,你還會什麽呢?”

還會什麽呢?李允驀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苦惱地撐住了額頭。清越多才多藝,琴棋書畫無一不曉,就連馬球也打得純熟,可是自己呢,自小被祖父逼著摒棄一切娛樂專心習文練武,除了一身武藝之外再無半點長處,就連疊紙船這樣的小小消遣,也不知是冒了多大的風險才堅持下來。這樣的自己,任何人都會覺得乏味無趣,對於生性活潑好動的清越來說,更是不久就會膩味了吧。

霍地站起來,李允走過去拉開了房門,猶豫一下,終於朝西跨院走去。雖然李家兒孫在祖父李況的訓導下都和自己一樣心無旁騖,但七叔李甚卻生性灑脫,最喜與鬥雞走馬的紈絝子弟結交,絲毫不把祖父的訓斥和家法放在心上。這兩天七叔正因為心愛的鮫奴辛變身而心情大好,就算前幾日自己與他有些隔膜,此時去求他答應教授馬球,應該不會被拒絕。

西跨院的廂房裏還點著燈,一明一滅,顯見這個放浪不羈的七叔又在鼓搗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李允有心示好,揣摩七叔爽直戲謔的心性,便躡手躡腳走得近了,猛地推開房門,故意玩笑般笑道:“這回可給我抓住了!”

當啷一聲,有什麽東西清脆地掉在地上,一個人影撲過來,捂住了李允就要脫口而出的驚呼:“不許出聲!”

“爺爺……”揉著喉嚨退開一步,李允驚駭地盯著眼前祖父李況嚴厲肅殺的表情。李況的腳下,是七叔李甚沾滿鮮血的屍體,那大睜著的眼睛悲憤地盯著正前方的虛空,嘴角似乎還噙著來不及發出的絕望大笑,讓李允禁不住腿一軟,靠在門框上。

“今天的事,千萬不能對別人說!”李況緩過神,疲憊地嘆息了一聲,扶住李允,滿是皺紋的眼角輕微跳動著。

“爺爺……”李允近乎般地又叫了一聲,不可思議地盯著平素威嚴卻和藹的祖父,目光中有驚駭,也有一絲不由自主的乞憐。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設想,進宮朝賀新帝登基而數日不歸的祖父,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你七叔他……他大逆不道,勾結叛賊,欲陷我李氏滿門為亂臣賊子。我勸誡無效,只好殺了他!”李況轉身避開了李甚的屍體,口氣裏卻是一片深深的無奈,“自我朝開國以來,我們李家眾多兒男血灑疆場,才拼出當今聖上‘一門忠烈’的賜匾,我決不能因為你七叔玷汙了李家的名聲和諸多死去的英靈!允兒,你明白爺爺的難處嗎?”

仿佛被嚇呆了,少年木然地點著頭。

“那你發誓,永遠不對人說出今晚看到的一切!”

“我發誓。”滿盈的淚水在眼眶中直打轉,李允最終還是哽咽著把誓言清楚地說出來,“如果我說出去,就讓我……就讓我和七叔一樣的下場!”

“回去睡吧。”李況慈祥地揮揮手,看著孫兒驚慌失措的背影,一種摻雜了無限悲傷的覆雜眼神在眼中升起,晃了幾晃,越發蔓延開來。

靖平將軍府七爺李甚的屍體是清早被李甚的長隨發現的,霎時整個李府亂作一團,早有人到越京府報了官。幾個捕頭勘查了現場,又詢問了李甚諸多親隨,逐漸把疑點集中到一個人身上。那個人,就是被李甚趕出李府的中州流浪士人徐澗城。

隨著越京府尹發出海捕文書,徐澗城很快在一間小客棧中被官府捕獲,並擇日開堂審訊。

“您讓我出堂作證?”李允望著面前驀然老了十歲的祖父,驚愕地問。

“是的。”世襲靖平將軍、李家的族長李況點了點頭,一瞬不瞬地盯著臉色慘白的李允,沈穩地道,“把你那天親眼所見徐澗城和你七叔爭吵動手的一幕說出來,這是對我們最有利的證詞……”

“不,我不去!”李允猛地後退了一步,語調激動地道,“爺爺,您從小把我撫養長大,我自然不會出賣您……可是,您要我去陷害無辜之人,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跟我來。”李況沒有回應李允的拒絕,只是顫抖著手拔開房門的插銷,蹣跚地朝外面走去。

李允擡起頭,赤紅的眼睛中看見祖父蒼老的倦容。正是這個老人,將父母雙亡的自己從垂危中救出,若幹年來以他一貫的慈愛和嚴厲孜孜不倦地撫育著自己,若是沒有他,恐怕世界上早已沒有了李允這個人吧。

深吸一口氣平息下自己激動的情緒,李允慢慢跟在李況身後走向了建築在後院的李家家祠。

一門忠烈。

匾額上四個金字在餘暉中熠熠閃光,卻照不見大廳內揮之不去的抑郁和晦暗。

李況一根根點燃滿屋素白的蠟燭,映亮了一個個烏木雕刻的靈牌。李允則習慣性地點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到靈位前的香爐裏。

“你心裏在怨我,是嗎?”李況關上門,眼瞼似乎架不住深重的疲倦而微微合了起來。

“孫兒不敢。”低了頭,李允盯著地板裂開的縫隙,依稀有怨憤的目光從地底絲絲縷縷地滲出來。

“人說虎毒不食子,我卻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還想把罪名推到別人身上。”李況慘笑了一下,滿是皺紋的眼角不住跳動,“允兒,不是爺爺怯懦,想當年爺爺帶兵與霍圖叛王作戰,幾曾貪生怕死過?爺爺所做的,不過是為了將你七叔一案盡快了結,阻止他們進一步調查到你七叔的謀逆之舉,保全我李家的百年清譽。就算害了無辜之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李允沒有說話,只是擡眼望了望層層疊疊的靈牌,仿佛看見一個個縱馬弛韁轉戰沙場的身影,被搖曳的燭光蕩開依稀的塵埃和血色,或遠或近地忽閃而過。

“李府的一梁一椽,都是李家人用刀用槍、用血用命掙來的!且不提先祖靖平大將軍,你總還沒有忘記你大哥吧。如果因為李甚那個孽障玷汙了堯兒的威名,你於心何忍?”李況的眼睛中也漸漸蓄滿了淚,望著上書“李堯”二字的牌位,益發顯出老態,撐住供桌,似乎沒了氣力。

李允走上去扶住祖父,感受得到老人身不由己的戰栗,那是怎樣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年長他十歲的長兄李堯,曾是天祈王朝軍隊裏一個璀璨的神話,在庸碌的天祈將領中如同灌木叢中一株秀拔的白楊。然而正應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句話,幾年前的飲馬川一戰,年僅二十六歲的李堯被霍圖叛軍圍困,全軍覆沒,屍骨無存。先帝景德帝涪新聞知兇信,竟破天荒罷朝一日,以示哀悼,實在是天祈開國以來武將最大的殊榮。可是李允卻明顯地感覺到,自從李堯死後,李家的境況便江河日下,再不覆以前靖平將軍府的神威,而爺爺眉間鎖住的淒涼無奈,也越來越深厚。

“允兒,原諒爺爺好嗎?”李況反手摟住李允的肩膀,濃重的悲哀如同烏雲一般罩在李允的心上,“我不能讓李氏家族毀在我的手上。”

“爺爺,我明白了,李家的榮譽本就是用生命作為犧牲的。”李允低下頭,身體卻僵直不動,好半天才喑啞地吐出李況一直期待的承諾:“明天……我……去作證。”

李況緊緊地抱住了李允,孫兒瘦硬的肩骨硌著他的手,如同暫時屈服卻終究耿耿於懷的鋒芒,讓他禁不住略略把手滑了開去。眼前驀地閃過李甚臨死時憤怒的目光,那裏面所包含的詛咒讓李況不寒而栗。可是,一想起身負的家族興亡的重任,李況挺了挺腰桿,揮去了一切李甚的影子。

“事發前兩日,徐先生曾因為一個鮫人女奴和我七叔發生爭吵,並意圖拔劍相刺,被我攔了下來。第二天,徐先生就離開了我們家。”越京府尹的公堂上,李允如同背書一般說完這幾句話,根本不敢看跪在大堂正中徐澗城的目光,匆匆低了頭,站到端坐在大堂旁側的祖父身後。

“不錯,事發前兩日,七爺曾經責罵於我,我也說過士可殺不可辱,怒極和他動手。可自從我離開李家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知道李允說的乃是實情,徐澗城坦然回答。

“那七月初九那天夜裏,你在做什麽?可有旁人作證?”府尹問道。

“我那夜獨住在客棧房間裏,從未離開,客棧掌櫃可以作證。”徐澗城從容應對,白衣磊落。

“宣馮保、廖三!”

徐澗城投宿的客棧掌櫃和李家的家丁廖三隨後走上公堂。那馮掌櫃似是十分害怕,顫巍巍地道:“啟稟老爺,那夜小人照例守在櫃前,卻是看見徐澗城半夜出去。小人問他去哪裏,他只說心裏煩悶,要出去走走。”

不待徐澗城反駁,廖三已磕頭道:“大人,小人那日當值,巡視宅院。雖然沒有聽見任何聲響,卻在墻腳撿到了這個。”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枚東西呈上,卻是徐澗城隨身慣用的一個鼻煙壺。

“你們……”徐澗城大驚失色,原本超拔卓然的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指著馮保廖三道,“你們為什麽要說謊?”

“大膽!”府尹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徐澗城,你仗著自己會兩手中州功夫,不滿李甚羞辱,趁他不備殺人洩憤。還不從實招來?”

“不是我殺的!”徐澗城的眼睛掃過馮保廖三,最後落在了坐在一旁的李況身上,忽然像明白了什麽一般笑了起來。李府的勢力,雖然在越京裏不算如何顯赫,可構陷他一個落拓小民,還是易如反掌啊。

“來人,脊杖四十,看他招也不招!”府尹擲下一根令簽,兩旁衙役應一聲,把徐澗城摁在地上,掄起刑杖重重打了下去。

刑杖打在骨肉上的鈍響夾帶著徐澗城竭力壓制的沈悶地傳開,扯得大堂邊李允的心底一陣陣地發顫。他慘痛地望向端坐著一動不動的祖父李況,竟然沒有從他臉上看出任何一絲異常的表情。等到四十脊杖打完,徐澗城也暈死過去,李允才驚覺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印。

“你可招供?”府尹命人潑醒了徐澗城,耐心問道。

“你們根本沒有證據……”徐澗城掙紮著抗聲道,“你們是串通好了來陷害我!”

“你的口供就是最大的證據。”府尹冷冷一笑,“大刑伺候!”

李允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逃回家的。徐澗城痛楚的慘叫如同厲鬼一般從府衙大堂上掙紮而出,尾隨著在人群中奪路奔逃的少年,似乎一心要將他纏繞吞噬。即使李允一口氣跑到後園,把臉埋進樹下的泥土中,他還是可以看見七叔李甚灑了滿地的鮮血,這血色逐漸擴散,浸透了徐澗城原本一塵不染的白衫。

曾幾何時,少年的心中還幻想過擁有徐澗城那樣的翩翩風度,可事實上,再高貴的人被一陣亂棍打下來,和人們腳底的爛泥並沒有什麽區別。

為什麽要這樣?自己到底做了什麽?李允無聲地抽泣著,手指使勁摳著地上的泥土,仿佛要從大地中挖出一個答案來。

“允少爺。”有人在一旁低低地叫了一聲,讓李允驚惶地擡起頭來。

是辛。

經歷了脫胎換骨一般的變身,此刻的辛已不覆原先雌雄莫辨的中性美,而徹底地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女人。她倚著樹站在李允旁邊,瑩藍的長發襯托著婀娜的身姿,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美麗。

“允少爺,你能不能告訴我,徐先生……他怎樣了?”見李允不開口,鮫人女奴掩飾不住自己的焦急。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不會被判死罪的。”猶豫了一下,恢覆了常態的李允緩緩道。

“活罪呢?”辛的手指摳進了樹皮,吃力地問。

“應該是終生流放邊境吧。”李允說到這裏,不願再多說,轉身就要離去。

“允少爺,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麽?”辛忽然開口。

李允轉身望著她,鮫人女奴瑩碧的眼珠清澈通透,讓他有一點心虛,只得平靜地道:“只望他到了邊境軍中好好效力,爭取早日獲釋。”

“允少爺,你明白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辛註視著李允羞愧難掩的表情,鼓起勇氣道,“你知道徐先生是冤枉的,是嗎?”

“我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李允自衛一般地立時反駁,轉身就走。

“是辛錯了。”鮫人女奴趕緊叫了一聲,迅速掩去眼中深重的失望,撲倒在地拉住了李允的袍角,求懇道,“允少爺,辛知道你好心,求你為我作主……”

“這件事,我幫不了你。”李允僵直了背影,卻不敢回頭。

“不,不是為了徐先生的案子!”辛趕緊道,“七爺死了,求允少爺將我轉給徐先生,讓我陪他一起到邊境的荒野去吧。”

“你要跟他一起去軍前效力?”李允愕然道,“你知不知道,軍中條件艱苦,而你又是身體嬌弱的鮫人,根本沒法生活……”

“允少爺,求你答應我。若不是碰到了徐先生,辛這輩子都會守著那不男不女的身子,斷不肯變身成現在的樣子。”辛放開了李允的袍角,深深地跪伏在李允身前,哀聲道,“可我是七爺買的,他死了我照例是歸為李家家奴。只要允少爺給大老爺說幾句話,準了我陪徐先生去,辛這輩子都為允少爺感恩祈福。”說完,不斷磕下頭去。

李允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然而他終不忍見辛的額頭因為不斷的碰撞而青紫滲血,長嘆一聲道:“你若一定要去,我求爺爺放了你便是。只是今後生活必定艱辛異常,能不能熬下來只能看你的造化了。”

“多謝允少爺。”辛擡起頭,含淚望向李允道,“鮫人終生為奴,我能有這一次機會選擇自己的命運,已是比其餘同類幸運得多了。”

“回去吧。”李允驀然覺得自己心力交瘁,朝辛揮了揮手,自己一路走開了。

由於新帝登基,忌諱訟獄刑殺,中州流民徐澗城謀殺世襲靖平將軍府七爺李甚的案子也從輕從快了結。在嫌犯徐澗城招認了自己蓄謀殺人的罪行後,越京府尹上報刑部,很快便不出眾人所料地判了個“永世流放、效力軍中”的處罰,即日押解出京。

李況果然答應了李允將辛轉賣出去的懇求,身心俱疲的老人此刻對一切無關的事情都漠然而視。李允自然不敢跟祖父說明辛的去處,只是自己揣了辛的賣身契約,獨自帶了辛候在徐澗城必經的萬井碼頭,手心裏緊緊攥著一包金銖。

等了一陣,徐澗城果然被兩個解差模樣的人一路帶來,顯見要登上萬井碼頭慣用的簡陋渡船穿越曄臨湖去往邊境。李允正拿不定主意如何開口,一旁辛眼見徐澗城遍體鱗傷、披枷帶鎖,已是忍不住奔過去抱住徐澗城的腿大哭起來。兩個解差原本大是不耐,卻發現眼前的女子是個鮫人,墜下的眼淚都凝成珍珠濺落在地上,便彎腰拾了,沒有阻攔。

李允等辛哭了一陣,方才走上去,將手中的金銖塞在兩個解差手中,口中客氣道:“此去邊疆路途遙遠,辛苦兩位大哥了。好在這個鮫奴倒也勤快,一路可以做點粗活,請兩位大哥照顧照顧。”

“她是你的鮫奴?”兩個解差毫不推辭收了金銖,卻又疑惑道,“她幹嘛要跟我們去?”

“因為她現在的主人便是他了。”李允指了指一旁沈默不語的徐澗城,將已然標明了轉讓關系的賣身契約遞到徐澗城手中,“所以,無論她的主人到哪裏,她都要一路跟從。”

兩個解差聽了,抱怨兩句,卻也無法拒絕。天祈王朝與歷代空桑王朝一樣,歷來強調對鮫人的奴役權利,天祈的律令便明文規定,不存在無主的鮫人,而無論鮫人的主人是什麽身份,在轉讓所有權之前,他都可以合法地擁有鮫奴。

“你們……一路保重,我走了。”李允眼見辛仍未從悲痛中醒來,而徐澗城也只冷冷地盯著自己不發一言,便跟兩個解差抱了抱拳,打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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