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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番外一誠可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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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市有個嚴瞎子,蔔筮、看相大大地有名。人都說他雖然眼盲,卻能一卦定人富貴。其中最有名的一件事,乃在於他評判平虜侯賀言春的幾句話。平虜侯其時還只是宮中一名小小侍衛,跟人閑逛到西市,被程五等人一力竄掇著,才算了一卦。

當時嚴瞎子摸著賀言春的手,凝神好一陣,才道:“這位兄臺命格貴重,早則半年,遲則一年,必有大富貴,官至封侯也說不定。只是福禍相依,禍轉眼是福,福轉眼是禍啊……”

程五還記得自己當時就和其他人哄笑起來,覺得這嚴瞎子徒有虛名,對自己和邱固都是這套說辭也就罷了,竟連賀言春也這麽糊弄。侯是那麽好封的?他爹勞碌了一輩子,程平官至郎中令,在京城已然是大富貴了,還沒見著侯印的影子。小賀一個無權無勢的無名小子,想封侯只能等下輩子了。

誰曾想,就過了幾個月時間,賀言春為救他阿姊,被大長公主丟進彘圈,雖被咬得半死不活,卻僥幸逃出一條命來。自此之後不到年餘,便富貴也有了,侯位也有了。連自己這些跟著的人,都立下了令父兄輩刮目相看的功業。

程五後來常常想,自己怎麽就那麽蠢呢?人都說大將軍是沙場上的福星,他便也理所當然地這麽認為了。哪位將領能像小賀似的,領兵十餘年,從無敗績,次次都能化險為夷?他也理所當然地以為,嚴瞎子所說的禍,單是指彘圈之禍,賀言春闖過來了,他往後的人生就該像這樣飛黃騰達、貴不可言。

……哪裏能想到,堂堂帝國的大將軍,竟然殞於沙場,毀在了一群狼口中?不都是命麽?

在為大將軍守靈時,悲痛中的程五想了很多。他想起了那些年輕時恣意妄為的歲月,也想起從軍後金戈鐵馬的日子。想到最後,他不得不懷疑,或許這最後一戰,大將軍根本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自古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一個無往不勝的武將,在戰時,是朝廷和皇帝的福氣;可一旦仗打完,轉眼便會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歷朝歷代那些功臣良將,不都是例子麽?別說平虜侯在最後關頭,為救方三還上演了那麽一場兵諫。就算他一直老老實實的,到最後,等著他的又能是什麽好下場?慢刀子割肉,還不如死在沙場上呢。

於是宣武侯程孝之不得不承認,若論審時度勢、英明睿智,他們家大將軍認了第二,這世上再無第一。只是英明歸英明,被狼分屍卻終歸是太慘了些,以致於程五爺想起來便要落一場淚。只可恨方三那廝,從獄中出來便悄無聲息離了京城,京中舊居只留了一個啞仆看門,任誰也不曉得他去了哪裏。所幸京中還有邱固胡十八等三五知交好友,大將軍葬在皇陵,輕易去不得,逢上心頭難過時,眾人便提著酒葫蘆去鄺不疑墓前,哭一場拜祭一番,聊解心頭郁悶也就罷了。

只是風雲流散,很快幾人也都各自分別,大將軍一手提撥起來的那幾個將領,有的去邊關鎮守,有的到各郡為官。雖說也都是封疆大吏,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明升實降了。上任那日,有相好的京城官員為程五置酒送行,暗地裏替他抱不平,宣武侯卻一笑置之,悵然道,自己比死去的將士們強多了,畢竟還有命在。

這話傳到程老太爺的耳中,侯爺的爹也很是感慨了一番。想不到從前不為他所喜的老五,如今也穩重起來了。程老爺子宦海沈伏五十餘年,深知當官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一時波折在所難免。五小子如今看來是失了聖意,但他還年輕呢,皇帝的心思也不會一成不變,誰知道什麽時候就峰回路轉了呢?退一萬步說,就算當今聖上一直不喜歡這些賀門將領,還有太子呢!自己老程家,可是正宗的□□。打太子還未出生時,兩家就結下了不解之緣。大將軍固然富大命大,若沒自家老五,當年能不能從彘圈逃出來還很難說。而若沒有大將軍立下汗馬功勞,鄭氏又怎會如此輕松地成為後宮主母?太子又怎會順理成章地入主東宮?

正因如此,當大將軍戰死沙場之後,朝中有些人覺得太子沒了大靠山,蠢蠢欲動欲行不軌之事時,京城程家、邱家、和鄭氏聯姻的林家等世家大族都群起而攻之。好幾位大臣頻頻上奏章,懇請皇帝分封兩位皇子去地方上為王。老將江源更是正式把鄭謖納入門下,衛護太子之意昭然若揭。朝堂上一番明爭暗鬥之後,元始二十年春,皇帝終於封兩位皇子為滁洲王和安山王,兩位王爺於當年離開京城奔赴封地,遠離了京城政治中心,皇儲之爭告一段落。

遠在益州為官的程五聽到這消息時,很是松了口氣。同時又覺得大將軍雖然身死,餘蔭尤在。自己跟他算是跟對了人。太子和皇後安穩無虞,想必大將軍泉下有知,心中也必然欣慰。念及此,便帶著三五仆從去益州城外打馬跑了一圈,遙望京城方向,心頭只是一片悵然。

及至歸家時,他家大娘子喚奴仆上來服侍,等洗臉換了衣服,才奉上一個小小印章,道:“說也奇怪,今兒外頭來了兩個人,說是五郎舊識,問他們姓甚名誰,卻又不說,只給了這枚章兒。五郎你瞧,可是熟人的東西?”

程五就著她的手瞧了一眼,只看到那印上小小一個方字,立時臉色就變了,一把奪過印章來,道:“那人現在哪裏?可曾把人留住了?”

程家娘子見他如此著忙,也慌了神,忙道:“那人不肯留,已是走了,也不曾留下什麽住處地址。”

程五便把那印章緊緊攥在手裏,一邊吩咐從人,一邊往外走,道:“去城裏各客棧打聽打聽,有沒有一位方爺在此地投宿。若打聽著人了,千萬請他來府裏一趟!……算了,還是我親自跑一趟罷!”說著牽了馬,領著人如飛般往外去了。

不說程家娘子在家如何驚訝,單講程五帶著奴仆,在益州城裏挨家客棧打聽方犁消息,卻是人都說不曾見過什麽姓方的旅客。程五卻是不肯死心,直打聽到天黑,才悵悵地回來了,在家歇了一晚,左思右想,不知遺漏了哪裏。卻是程大娘子見夫君悶悶不樂,提醒他道:“既然不在客棧,難不成宿在這城裏別的熟人家?”

程五搖頭,道:“自打鄺大哥和大將軍去了,方三兒在這世上哪還有什麽比我更熟的熟人?……也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只可嘆他和大將軍好了一場,最終卻是這麽個下場,真是想想我心裏就不大暢快……”

程大娘子卻又凝神細想了片刻,道:“既然益州城裏沒甚熟人,難不成住在水上?”

一語提醒了程五,原來益州城外便是益陽河,來往商旅多有乘船路過的。夜間便不上岸,只宿在碼頭邊。程五忙爬起來,半夜裏就要起身往碼頭去。卻被大娘子拉住了,道:“這時黑燈瞎火的,卻找誰打聽去?城門也關了,好歹等天明再去。”

於是翌日清晨,程五天不亮便起了身,急急忙忙地梳洗了,騎上馬,帶著三五從人便往城外跑。等到河邊碼頭時,已是天光大亮,果然河邊停著三五艘船,一些人忙著上上下下地搬運貨物。

自從去年冬天,皇帝在幾次廷議後下了詔令,廢除了三年前頒布的告緡令。消息傳出後,大夏蟄伏多時的商賈們立刻心思活絡起來,如今官道上也陸續出現一些拖運貨物的馬車和商隊。沈寂多時的渡口碼頭,也漸漸熱鬧了起來。

仆從不等吩咐,早挨著船只打聽去了,只留程五一人騎在馬上,伸著脖兒往四面看。猛可裏看到其中一條船要離岸了,忙驅馬跑過去,對船上艄公道:“老伯,借問一句,船上可有姓方的客人?”

那艄公擡頭望望他,停下手中船槳,道:“大爺可是姓程?”

程五心頭一突,忙翻身下馬,連連點頭道:“正是!快停下船,告訴方三兒,程孝之來了,請他過府一敘!”

那艄公便對旁邊小舟子說了兩句,舟子如飛般進了船艙,片刻後從艙中走出一人來,身著湖藍袍兒,面白如玉,不是方犁是誰?

方犁卻不命人靠岸,只站在船上遙遙對程五拱一拱手,道:“程兄,今日就此別過了,來日有緣,再敘別情!”

程五大急,大聲道:“方三兒,忒不仗義!虧哥哥素日想你想得夜不能寐!好歹上來寬坐片刻……”

一語未了,那語嘎然而止。就見舟中此時又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身形高大英武,穿著月白色袍兒,越發顯得玉樹臨風。雖頭上帶著個遮陽的鬥笠,看不清臉,然而程五與他家大將軍朝夕相處這些年,豈有認不出來之理?

當下程五怔立當地,如遭雷擊。船上那兩人卻並未再說話,只吩咐舟子開船。艄公依言忙碌起來。船只緩緩離岸,朝下游而去。賀言春伸出一只手摟著方犁的肩,兩人站在船上,遙遙朝程五揮了揮手。

直到船只變成一個黑點,再也看不見了,程五的心還在怦怦亂跳。萬般思緒都湧上心頭,一時是恨,這般要事竟將自己瞞得死死的,虧他還為此哭了兩三年;一時是憂,也不知大將軍詐死之事,還有多少人曉得。回頭仔細分析,卻又放下心來。以將軍行事之機密,連自己和胡十八等人都蒙在鼓裏,只怕這事除了齊小白,世上再無什麽人知曉內情。而他們此番匆匆一晤,連岸都沒上,不止是為大將軍安全計,恐怕也多半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宦途著想罷。

雖則如此,終究是意難平。直到船只去得遠了,程五還舍不得離開渡口。他在碼頭附近找了家茶館,一個人坐著,默默對著江面吃了半天茶。想到自此一別,今生也不知有沒有機緣再見一面,先是惆悵,到最後卻終於漸漸歡喜和釋然了。他就說,君侯那般英明神武,怎麽會喪命狼口?卻原來逃過皇帝眼線,與方三兒雙宿雙歸去了。

既然大將軍日子過得那般悠閑自在,皇帝也拿他沒辦法,他程五又何苦忽悲忽喜地折騰自己?念及此,程五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了馬,最後望了一眼流向天際的長河,開始往城裏走。

江湖路遠,良友仍在。來日方長,前程可期。半路上,程五想著,一個人在馬上抿嘴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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