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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算緡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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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朝歷代,都有人陡然從巔峰跌至谷底。眼看著自家從門庭若市變成門前冷落鞍馬稀,這個過程絕不好受。很多人往往放浪形骸借酒澆愁,或憤憤不平郁郁而終,甚至有武將因此而懷恨造反。因此二月以來,眼看聖眷極濃的平虜侯遭到皇帝的冷落猜忌,滿京城的人都在暗中觀望等待。有等著落井下石看笑話的,也有同情侯爺、期待他重獲聖眷的,但誰也沒料到,平虜侯竟然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一切。

他依舊深居簡出,並未因此而懈怠軍務,也從不刻意在皇帝和朝臣面前過多表現。這讓很多人都覺得遺憾。不過京城裏再是天大的事,也比不上自家的前程富貴重要,過了段時日,大家漸漸淡忘了平虜侯,轉而將眼光投向了太子。

皇帝病愈之後,便開始親自教養太子。據宮裏傳出來的消息,他脾氣大不如前,幾次在書房裏將太子訓斥得哭了。天家一舉一動都牽動人心。自有人紛紛猜測,皇帝這是怎麽了,到底是器重太子,還是嫌太子資質不足擔當重任,從而日漸心生不滿?

還沒等朝臣們作出反應,四月初,北疆戰事又起。本來被趕去漠北的匈奴,又率騎兵千裏南下,突襲陽谷郡,燒殺擄掠邊城二千餘人,屠了城外四村。皇帝聞訊,震怒不已,連日召朝臣商議,要再對匈奴用兵。聽說又要打仗,武將們自然歡欣鼓舞,認為匈奴已然是強弩之末,只需最後一次痛擊,便可換來北疆十年安寧。文臣們卻都紛紛吵作一團。新任丞相鄺李、大農令徐久等人輪番上書,都道是連年征戰,朝廷也沒有餘糧了,此時說動兵容易,錢糧兵器卻去哪裏籌辦?還請皇帝務必三思。尤其徐久還提醒皇帝,上次去接匈奴降兵,車馬還是朝百姓借的。這回打仗,難不成還要再借?

吵了兩回之後,一次大朝會上,皇帝動了怒,把跳著腳進諫的大臣們挨個兒地罵了一頓。說如今邊患未平,百姓深受其害,朝廷大員們卻一味貪圖安逸不肯操勞,這是什麽道理?仗肯定是要打,沒有錢,就不能想辦法嗎?大夏一向優待官員,朝廷百官們拿那麽高的俸祿,不為皇帝分憂,遇事就在那裏一味叫苦,這又是什麽道理?

雲雲雲雲,罵得下頭大臣們都不敢作聲,皇帝站起身,拂著袖子走了。退朝之後,負責籌錢籌糧的那幾位長籲短嘆,愁眉不展地又召集幕僚謀士,聚到一起想辦法。一連議了小半月,這個說須得加征田賦,那個說應該重算鹽、鐵、酒榷之利。然而增加國家稅賦一事,涉及各方各面的利益,輕易觸動不得。直到後來,徐令手下有個幕僚靈機一動,想到高祖時曾有一項稅賦,專門征收賈人緡錢,建議恢覆這一舊制。

大夏歷代君主,都奉行重農輕商。然而只要有利可逐,這世上又怎會少了有頭腦見識之人?是以富商大賈依舊層出不窮。這些人坐擁巨額資財,又往往根基淺薄、身份低微。國富民強政通人和之時,還能安享富貴。如今國家財政困難,商賈之人便成了砧板上的一塊塊肥肉。更何況歷年來,商人為了漁利,什麽事做不出來?多有放高利貸盤剝平民的、囤積居奇為禍一方的,當此國家用錢之際,不找他們要,卻找誰去?是以經過商議,鄺李、徐令等人上書,建議皇帝對全國發布重新發布算緡令。大臣們一聽,反正只是商人交錢,自家田地又不用增賦,何樂而不為?雖然有少數人提出反對,但立刻遭到其他人的反駁,皇帝陛下急等著用錢,閣下難道有更妥當的主意麽?若沒有,那還是哪裏涼快哪呆著去罷!

五月初,朝廷下詔,對天下初征緡錢。說是天下,其實主要針對商人。全國各地各種商賈人家,都須清點上報家中資產,根據資產貨物多少、擁有車船多少,按定例交納財產稅。此令一出,天下嘩然。京城東西兩市裏,沒人敢非議皇帝,但怒罵鄺李徐令等人的聲音卻不絕於耳。

算緡令出來之後,皇帝便要再次對匈奴動手了。論打仗,少了誰都不能少了大將軍。於是一連幾日,皇帝都把賀言春等軍中將領叫到禦書房,商討征伐匈奴之餘,又把賀言春單獨留下了一兩回,態度雖不及之前親熱,卻也很是噓寒問暖了一番,恍然前段時間的冷落根本不存在。

賀言春不卑不亢地應著,末了退出來後,又去看了皇後。這還是二月以來,姊弟兩個頭一回見面。皇後近來也消瘦了些,見了兄弟,臉上格外歡喜,留他吃了飯,又摒退左右,私下裏說了會兒話。賀言春問起太子近來如何,皇後便道:“上回考較他的功課,皇上生了氣,罵太傅太過迂腐,給他又換了位夫子,幸而他武藝騎術俱是謖兒手把手教的,皇上考較後,說還過得去……”說到這裏,又微嘆了口氣,道:“獾郎從不曾受過這種責備,昨兒在我這裏,還流了幾滴淚呢。也不知皇上這是怎麽了。”

賀言春忙笑著安慰道:“娘娘,這是好事。您想,皇上對其他幾位皇子可曾如此苛責?他是大病過一場的人,自然想到百年身後,要為江山社稷留一位像樣兒的繼承人,這才如此對待太子。娘娘休要一味心疼,太子是嫡長子,又自小聰明、性子仁厚,誰不喜歡?如今皇上對太子越是嚴厲,越表明他沒有別的心思。”

皇後聽了,不由展顏一笑,卻又道:“話雖如此,我卻又擔心獾郎太過仁厚,終不為皇上所喜。你也知道,陛下喜歡的,向來都是那等殺伐決斷、意氣風發之人。”

賀言春也笑了笑,道:“皇上是開疆拓土之君,當然要殺伐決斷。可等太子長大成人,正是國家需要仁厚之君的時候。說句僭越的話,到那時太子武功縱然比不得皇上,文治卻說不定還在父親之上。皇上是英明之人,肯定也能想到這點的。”

皇後這才略略放下一直懸著的心,卻想起前些時日的事,不由小心覷著兄弟的臉色,道:“我聽謖兒說,前兒你也受了些委屈,還有那起小人在旁邊嚼舌頭說閑話。聽阿姊的話,你休往心裏去,別為這個就同我們生分了。皇上不過是一時的性子,如今可不又好了?”

賀言春抿嘴一笑,道:“我沒往心裏去。娘娘還不知道我麽?自小放羊,吃飽穿暖都成奢望,如今能穿錦著羅、呼奴喝婢,不都是陛下所賜?我有甚委屈的?”

皇後聽了這話,猶有不信,又見他神色坦然,這才點頭嘆道:“打小兒我就覺得你是個好樣兒的,如今看來,果然如此。阿姊別的話也不多說,只囑咐你一句,凡事我都看在眼裏呢。你且耐心些,來日方長,等獾郎長大了,定不會負你!”

賀言春便道:“娘娘言重了。休說為天家效力是應當應份的,就看自家骨肉面上,我也該凡事盡心盡力。”

皇後聞言,對他愈加愛重,又拉著說了好些掏心窩子的話,才放他走了。當晚賀言春回方宅時,方犁卻還外出未歸。問胡安,胡安也只知道自家三郎一大早去了官府,並不曉得後來到哪裏去了。直到天黑,方犁才回了家。見胡安和賀言春都翹首以待,不由笑道:“不過晚回來了片刻,怎就擔心成這樣?”

胡安道:“如今京城裏很有些不太平,尤其東西兩市,聽說整日還有人喊打喊殺!可不得小心著些!近來若無要事,三郎還是不要出門的好!”

方犁笑道:“休胡亂說。不過是些商家發幾句牢騷,哪裏就喊打喊殺了?”

說話間,賀言春早解了他鬥蓬,拉著手進屋坐了。胡安自去安排人擺飯,賀言春便道:“跟誰出去了?還喝了酒的?”

方犁道:“西市裏原先和咱們有交往的張老板,今天苦拉我出去吃了兩杯酒。”

賀言春覷著他笑道:“怕不止是拉你吃酒罷!”

方犁低頭倒茶,含笑不言。賀言春便道:“算緡令一出,多少商賈之人急著找靠山投奔;又有多少權貴公卿急著跟商人撇清。你倒好,上趕著攬事去了。”

方犁嘆了口氣,道:“說起來,那張老板還和我合夥做過生意,也是個實誠之人。雖說這幾年沒大來往了,為人也不可太過絕情。況且他也並未求我辦什麽事,不過打聽打聽內幕罷了。”

賀言春皺眉道:“他怎麽問你的?你又怎麽跟他說的?”

方犁道:“他問這賦稅該不該交。我告訴他,算緡令出,必有商賈不服。皇帝正要拿人作筏子,他何苦上趕著找不自在?更何況,那算緡令規定,商賈人家自行申報財產,你想想,朝廷若無後手,不就人人都能騙報瞞報了?那還找誰收錢?皇上豈是這等無用之人?也太小看了他。說了幾句,我看天色不早,便各自散了。”

賀言春低頭想了一陣,道:“這也罷了。只是既曉得他必有後手,以後便應少跟那些人來往才是。朝中誰不知道你出身商賈?這算緡令出來後,必有人盯著你。咱們還是小心些好。”

方犁應了,看看他道:“你今兒宮裏去了?怎麽說?”

這時胡安擺上飯來,方犁因在外面沒好生吃,又陪著賀言春吃了一回。等伺候的奴仆退出去了,賀言春才把進宮的事一一說了。方犁嘆道:“前何倨而後何恭也?早知還得征伐匈奴,何苦那樣冷著你?”

賀言春一笑,道:“想是要叫我明白,他能擡我,也能毀我罷。”

方犁聽了那個毀字,份外覺得刺耳,便道:“咱們處處謹慎著,皇上也未必敢明著把你怎麽樣,他也要一世英名呢。”

賀言春沒說話,只把拆好的魚肉挾到方犁碗中,心想,他的三郎終究是磊落之人,顧情義,也愛惜臉面。可皇上卻是手段高明、心黑手辣之人,一旦他翻了臉,又怎會容人把事情放在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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