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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兩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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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臘月,京城裏處處便都預備起過年的事來。雖說這一年江淮幾郡遭了災,京中卻仍是張燈結彩,一派繁華太平氣象。

到了臘月中旬,騎兵營裏操練也沒往日那麽嚴苛了,賀言春瞅著休假時,去了方家兩趟,安排人手給遠在江淮一帶的方犁等人送冬袍衣物,又陪胡安說了半日話。鄭家一應事體自有鄭孟卿和媳婦李氏操持,反而不需要他操半點心。

臘月末時,各處官衙裏都放了假。街頭時常有王公貴族子弟們輕裘怒馬,呼奴喝僮地經過。年下有什麽正事?左不過吃喝玩樂四個字,今日在東家打馬球,明日去西家擲壺吃酒,章臺街的館閣裏,整日迎來送往,好不忙碌!

賀言春卻是紮紮實實閑了下來。方犁已是寫了信來,說是年後才能回來。程五邱固等人新婚不久,也不便再去叨擾。他便時常獨自一個,跑去城外田莊裏住著,偶爾鄺不疑來,兩人便在院子裏比試箭術,或打馬出去跑上幾圈。晚上孤枕難眠,難免把方犁想了又想。

這日他和鄺不疑在章臺街吃了兩杯酒,見天漸漸地黑了,曉得鄺不疑就宿在燕七娘處,便獨自回鄭府裏去了。恰逢鄭謖在家,見了他如撿著寶貝,歡天喜地迎上來,叔侄兩個在院子裏講較武功,比劃了半天。後來還是白氏瞧見了,讓人叫他們進屋來,道:“天寒地凍的練出一頭汗!還不快去洗一洗,小心回頭被風一吹凍著了!我讓人煮了雞絲粥來,你兩個吃一口兒再去睡!”

叔侄倆依言洗了澡,過來白氏房裏吃粥點,鄭謖吃了幾口,便被李氏遣人叫走了,白氏守著賀言春吃完,看他洗了手,便道:“過來挨著娘坐,咱娘兒倆許久沒見了,好容易你回來,咱也說說話兒!”

賀言春應了,在白氏旁邊的褥子上坐下,順口道:“剛看阿嫂那邊的人急急忙忙的,這麽晚了,叫石頭兒去有什麽事?”

白氏親手剝了甜柑來,遞給他道:“總不是為他娶親的事!早兩年就有人給他說親事,我瞧著孩子還小,玩心重,就沒搭理。這轉眼石頭兒就快十七了,前兒娘娘作主,為他定了門親事,是溫國公家的嫡女,那小娘子我也見過,容貌人品均屬上乘,是個好樣兒的!”

賀言春聽到“娶親”二字,便在心裏打了個突,面上卻不露聲色,一邊剝甜柑吃,一邊點頭道:“溫國公乃開國元勳之後,族中子弟門生遍及京城,人脈深厚。謖兒若得這麽一位岳丈鑲助,以後在朝中也容易多了。只是他自己可同意這門親事?”

白氏笑了笑,道:“他哪有什麽不滿意的?公道說,這親事還是咱家高攀了。人家肯和我們做親,看中的不是謖兒,而是太子。”

鄭家是太子外家,同鄭家結親,等於是同皇後和太子上了同一艘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道理賀言春豈不明白?所以他也笑了笑,道:“阿娘休要如此說。咱們家謖兒,要人才有人才,要家世有家世,太子見了他,還得恭恭敬敬叫聲兄長,難道還辱沒了國公家的女兒不成?”

白氏微微嘆了口氣,道:“若論人才家世,誰能比得過你?以前你阿姊還打算把齊山侯家的女兒說給你,你卻又不肯,只得罷了!娘娘為這事還氣惱了好長時間,你這犟牛,也不曉得進宮去哄哄她!”

賀言春眼見這事終竟還是引到自己身上來了,只得硬著頭皮笑道:“阿娘也曉得我脾氣倔,說不出什麽好話來,何必總進去讓她看了生氣?”

白氏忍不住朝他額上戳了一指頭,咬牙道:“所以你現在連阿娘也避著了?若不為過年,你連家也不回了?”

賀言春不能再拿忙當借口,無可抵賴,只得低頭吶吶地笑,白氏瞧了他好幾眼,才嘆著氣道:“你剛也說,石頭兒朝中有個岳丈,日後也過得輕松些。這道理都知道,為何總是不同意阿姊給你說親?你不願攀親事娶媳婦也就罷了,又為何總跟你阿姊提那方三郎?”

賀言春手裏捏著剩下的幾瓣甜柑,嘴裏卻隱隱地發苦,想了想才道:“阿娘,阿姊她不清楚我跟三郎之間的事,也就罷了。您卻是跟三郎見過面的,知道他為人可親可敬、坦蕩俠義。我若要娶親,他未必不肯。只是這樣一來,將他置於何地?難道算是我在外頭的外室?阿娘,休說他不肯,就算他願意,兒子也絕對不會讓別人這樣羞辱他!”

白氏聽了,捂著手籠半天無語,久久才長嘆一聲,道:“你不肯陷他於不仁不義,怎麽知道他是不是同樣心思對你?你也休怪阿娘多嘴,就說今年他去江淮做的那些事,明知道咱們鄭家和安平公主同氣連枝,他還把公主得罪了。田莊洩洪的事查出來後,皇上為了平朝臣百姓一口氣,不得不責備公主,罰那幾家皇親拿錢拿米去賑災。公主和成國公等人,本就心裏憤恨,聽說方三郎還挑肥揀瘦,嫌幾家拿去賑災的糧米摻了沙子!前兒公主在娘娘面前都沒忍住,抱怨了幾句。你想,她那話是說給誰聽的?你跟方家過從甚密,公主也知道,卻在娘娘面前說這話,她這是想讓娘娘提點提點你,可別是非不分站錯了位置!”

前一陣子,安平公主等人運去江淮賑災的糧米,被方犁查出來發黴生蟲、摻了麩皮沙石,又告了一道禦狀,這事賀言春也有所耳聞,這時聽白氏說起,賀言春心頭也起了點怒氣,卻強忍著道:“阿娘,三郎也不想得罪人,他不過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況且,您也是經過災荒的,江淮多少人等著吃飯呢,皇上讓幾位皇親賑災,他們誰不是米爛陳倉?卻好意思拿長黴的米去,這不是從災民嘴裏奪食麽?這豈能怪三郎?”

白氏年歲大了,經的事多,曉得饑荒最是難熬,也沒法昧著良心說公主做得對,只是道:“這些大是大非,自有皇上和朝廷官員去分辯,哪有我婦道人家置喙的地方?我不過是擔心你阿姊和獾郎罷了。你莫非忘了,當今聖上是怎麽登上大寶之位的?”說到這裏,聲音不覺低了,在燈下切切地道:“他前頭好幾位兄長呢!那死去的廢太子,當初一家子不也備受先帝寵愛?只為廢太子的娘沒甚眼色,得罪了當時的大長公主,後來可不滿門被殺了麽?這才讓皇上撿了個漏!……這也就是二三十年前的舊事,你阿姊雖貴為皇後,兒子也被立了太子,可皇上還有三個兒子呢!你叫她想了怎麽不急、怎麽不怕?”

賀言春聽了,低頭不語,白氏見他隱隱有愧疚之色,便不繼續往下說,只是道:“阿大兩口子,才幹平庸,能把家裏的這攤子事打理好,我已是心滿意足了。我和娘娘,眼下就指望你和謖兒呢。所以娘娘有時言語急燥了些,你也休怪她。她在宮裏,也不容易啊……”

說著連眼眶都潤了,賀言春見母親傷心,忙拿話解勸了半日,等伺候白氏睡下了,這才從她房中退出來,緩緩往自己屋裏走,奴仆在前面挑著燈籠引路。就見外面早已黑成一片,不知何時下起雪來。

賀言春走到一半,把奴仆手裏的燈籠接過來,只說自己要在院裏站一站,讓他們自去睡覺。等人退下後,他便手提燈籠,站在臺階擡頭望。但見空中飄飄灑灑俱是雪片,寂然無聲地落下來,將地上檐上落白了一片。

賀言春呼出一大團白氣,覺得自己從未這麽累、這麽孤獨過。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走在山道上的自己,那麽筋疲力盡、茫然無措,不知道前方等著自己的是些什麽;又仿佛他這些年的努力毫無意義,他豁出命去領軍打仗、立功封侯,到頭來,卻仍然連自己身邊這些人都護不住。

想到最後,他甚至有些委屈,迫切地想拉著個人,不管不顧地撒撒嬌、耍耍橫。然而那人遠在天邊,一時夠不著。於是他越發不管不顧起來,把燈籠熄了,往樹枝上一掛,轉身就去馬廄牽馬,連夜冒雪出了城。

他單人匹馬,座下又是良駒,速度飛快,不過四五日便到了江淮一帶,沿途就見四野蕭條,路上時有叫花子,個個面有饑色地行乞。街市裏也空空蕩蕩沒什麽人氣,與京城恍如不在同一世界。賀言春邊走邊打聽江淮刺史行蹤,見此情形,心頭越發沈重起來。

這一日他打聽到江淮刺史往江陵郡去了,清晨即起,騎馬往江陵郡趕路,行至日中,便到了陵安城,進城來時,就見城邊正有人施粥,許多人拿著瓦甕排隊去領粥,場面忙而不亂。賀言春瞧了一眼,就見那粥倒還稠,旁邊又有人發窩頭,那窩頭掰開來,裏頭也是實心的。他是挨個餓的人,曉得若隔三岔五有這一頓飯,便有許多人能扛過嚴冬;候到春來,草木發了芽,便有野菜樹皮榆錢等物充饑,若再有官府發些糧食種子,這災年便算是勉強度過去了。

正胡亂想著,忽聽旁邊人喧嘩起來,都紛紛道:“方大人來了!方大人來了!”

說話間,街道上幾人騎馬而來,早有百姓跪倒磕頭。等走近些,方犁從馬上跳下來,扶領頭的那老者起了身,便走到近前去看那粥和窩頭,見粥還熱著,便讓大家趕緊分粥吃飯。他自己卻又拉著人群中一個老者,兩人說著什麽。

旁邊吃粥的百姓不敢上前打擾,卻是人人都情不自禁把說話聲放低了許多,還有人不停扭頭去看方犁。那眼光賀言春很熟悉。多年前他也曾這樣看過他,那時他餵他水喝,給他飯吃,對於一個饑渴得要死的人來說,若天上真有神仙,神仙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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