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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明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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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的兩個舅爺,經人忽悠著進了京城,一心要告倒平虜侯,好長自家妹子志氣。然而村老兒進城,頭一天就被京中繁華氣象驚著了,如兩個淋雨鵪鶉,縮著脖子想打轉回家。那帶他們來的人卻變了臉色,威嚇道:“如今滿京裏都曉得你們要告平虜侯,連皇上都知道了。若此時走了,你二人便成了誣告,是要砍頭的!”

兩個舅爺面面相覷,都暗自叫苦不疊。那人又道:“已經到這等地步,何不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平虜侯拖下馬來?他封侯之後,不曾歸鄉祭祖,這可是板上釘釘的事!早年間刺殺嫡母,也是有的。就這兩樁,便能治他不孝之罪!你們怕什麽?光腳的還怕那穿鞋的不成?”

兩個舅爺無法可想,只得硬著頭皮,找個客棧住下。至於怎麽告狀、到哪裏告,他二人也不懂,只得聽天由命,一舉一動,都聽別人安排。過了兩天,聽說廷尉府竟接了自家狀子,這才安下心來,有了兩分喜色。誰想又過了一天,他二人出門吃飯時,就聽茶樓酒肆裏,從店夥到客人,都在議論這件事,且邊說邊痛罵定西毒婦,個個說得咬牙切齒。

那暗搓搓地張羅著要告倒賀言春的幾個人也都著了忙。他們看準了皇帝皇後兩口子要扮孝子孝媳,就算曉得這事了,也沒法偏坦;賀言春不在京中,無法自辨,他那兄長又是平庸無能之輩,不足為慮。等賀言春聽到消息趕回來,他那不孝的名聲想必早已經在京城傳開了。可千算萬算,竟沒算到白氏能舍下那張老臉,拋頭露面地也去告狀。還在大庭廣眾之下煽動民心,讓京城輿論為之一變,成了同情平虜侯的人居多。

因涉及到侯爺,且是忤逆大罪,等賀言春和方犁趕回京城的時候,廷尉府和京兆尹府都已經把案子捅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氣了個死,明曉得這是那幫子老臣看不慣自己提撥新人,借機擺了一道,卻又無可奈何。幸而老丈母娘得力,反告了一狀,才使自己不致太被動。賀言春回京的當晚,皇帝就把他叫進宮來,把廷尉府的案卷丟給他,道:“你給我個準話兒,這上頭的事,你做過多少?”

賀言春把案卷從頭至尾細細看了一遍,才冷笑一聲,道:“臣在賀家時,每日放牧須清晨即起、日暮方歸,歸家時只恨不能化為隱身,好教自己少挨兩頓打,哪裏還敢頂嘴忤逆?再者,賀家奴仆眾多,臣離家之時,不過十三歲,體弱矮小,哪裏敢拿刀刺殺那女人?難道奴仆都是死的?這上頭所說,唯有一樁屬實,那便是臣封侯後,並未返鄉歸祖。”

皇帝聽了,這才放下心來,恨聲道:“這些老不死的!必是見你年紀輕輕便立大功,一個個眼紅嫉妒生出事來,竟敢行誣告之事!這回不整死他們,我也算脾氣好的……”

發了一通牢騷,又嘆氣道:“你休灰心煩惱,這段時間該忙什麽,也照常去做。我自為你做主。只是事畢之後,你還是回定西一趟,認祖歸宗罷。總不能為一個女人,把父子之情都拋棄了。”

賀言春沈默了半天,才淡淡地道:“臣自有家慈在堂,日後必用心奉養。至於別的什麽人,臣在來京城的路上死過一遭,都不記得了。”

皇帝見他不為所動,不由生氣,一來心疼愛惜人才,二來又是自己內弟,不是什麽別的外人,便咬牙低聲道:“你是頭驢罷?叫你認祖歸宗,也不過是人前作個戲,免得擔上什麽不孝的話柄。怎麽這麽犟?”

賀言春低眉垂眼坐著,淡然道:“臣雖讀書少,也知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的道理,那些虛名兒,臣本就不在乎,隨他們說去。”

皇帝這回是真氣了,道:“好你個平虜侯!勸你一勸,你還跟我講起道理來了!小不忍則亂大謀,認祖歸宗後,你要想處置那毒婦,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麽?平時見你腦子活絡,今天怎麽死活轉不過來這個彎?”

賀言春還未答話,就見皇後從帷幕後走了出來,原來她已是偷聽了半天,這時便道:“皇上,春兒既不想跟賀家再扯上關系,您又何必勉強他?老話常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父慈和兄友都排在前頭呢,那賀家既然當初已是失了道義,如今春兒不認祖歸宗,也說得過去!難道非要我兄弟送上門去,再平白受他們一家子折磨?”

皇帝見那姊弟二人都說得頭頭是道,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又見皇後哭得眼睛紅紅的,十分可憐可愛,只得揮一揮手,道:“罷了罷了,隨你們去!我不管了!”

賀言春當晚出了宮,依舊往方家去了。方犁正在家等得心焦。白老夫人大鬧京兆尹府的事兒,胡安早就告訴方犁了。方犁聽了別的猶可,只是白氏說的那些挨打的細節,賀言春從未在他面前提過,如今聽聽胡安說起,不由讓他又是心驚又是難過。見賀言春回來,方犁忙讓人端上飯,等他吃飽喝足了,這才細問進宮情形。

賀言春一邊洗腳,一邊把皇帝和皇後的話一一說了。過後兩人熄燈上了榻,方犁在黑暗中躺了一會兒,翻過身來,一只手伸進衣服裏,在賀言春身上胳膊上摸索。

他挨打受罵之時,本還年小,經過這麽些年,那些傷疤都平了。然而順著胳膊細細捋,卻仍能感覺到當初簪子戳過留下的坑凹。方犁只覺得心裏又酸又痛,手都抖了起來。

賀言春忙把他手拉下來握著,安慰道:“早就好了。不疼,當時也不怎麽疼,真的!”

黑暗中,方犁氣息有些不穩,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早知道他們對你不好,卻想不到會如此狠毒……”

賀言春笑道:“你聽胡安他們瞎說!我阿娘既要在外頭為我正名,自然要把一分說成十分!打罵是有的,只是沒那麽狠,真的!”

方犁沈默了半天,才道:“你當時,到底因為什麽事從家裏逃出來的?真殺過人?”

賀言春朝他耳邊湊了湊,小聲道:“這話我只告訴你,我動過刀,不過只是嚇嚇她,沒真傷著。那女人拿碗口粗的棍子抽我,我想著橫不能被她打死了,就亮了刀,把她嚇了個死。當晚我怕她報覆,從廚裏拿了幾塊幹糧就跑路了。”

方犁聽得目瞪口呆,一時忘了傷心,道:“你朝她撥刀,難道沒人看見?”

賀言春搖頭,道:“她打我,也多半避著人,她還想搏一個賢惠的名聲呢。”

方犁這才放下心來,恨聲道:“這潑婦對你壞倒也罷了!你阿爹呢?就不管一管?”

賀言春哼了一聲,道:“他若能治家,怎會有今天的事?難道告倒了我,與他臉上有光?”

方犁無語,想了半天,才道:“皇上叫你認祖歸宗,倒是一片好意。只是皇後一門,本就人丁不旺,好容易有位得力的兄弟可以指望了,偏你又姓賀。你可想好了?真的不回賀家去?那要不改了姓鄭罷?也讓你阿姊高興高興。”

賀言春笑道:“想這麽多做甚麽?那爹我是不會再認了,但改姓也無必要,我又不是鄭家子孫!若真要改姓,我倒想改了姓白,或嫁到你們家來,改了姓方!不過我瞧你跟我娘都不會同意,也就罷了,將就著姓賀算了。”

方犁聽到一半,便啐了一口,道:“跟你說正經的呢,卻又一味胡謅!想當方門賀氏,也得看你賢不賢惠!”

賀言春翻過身來,道:“能燒飯能繡花,能掃灑能縫補,雖說掙錢不如你多,差得也不多了。還要怎樣才算賢惠?”

方犁只是笑,又握著賀言春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嘆了口氣,低低地道:“以後再不讓人欺負你了!……真是心疼死我了。”

賀言春心裏說不出的舒坦,把頭往他肩上一歪,也低低地道:“嗯。”

第二日的朝會上,皇帝把廷尉府和京兆尹府報上來的案子都讓人念了,命令徹查這件事。廷尉府掌刑律,自然應該著落到他們頭上,但皇帝想到這事多半是廷尉府和少府的那幾個老東西挑起來的,所以主張另派他人。這人選討論來討論去,最終定下由太常寺的邱澤調查此案。

這邱澤是太原邱家子孫,邱固的親三叔。邱家近一兩年雖因邱固的原因,和平虜侯關系日近,但邱澤其人卻素有剛直之名,再加上邱澤供職於太常寺,本就掌綱常禮儀,所以廷尉府那邊也不能說皇帝偏袒了誰。邱澤為人十分細致,不僅審問了胡家二位舅爺,還把他們帶進京來的奴仆又問了一遍,當即問出破綻來。兩位舅爺雖是一口咬定,自家妹子並未打罵過賀言春,幾個仆人卻經不起咋唬,紛紛吐露了真言。邱澤又和廷尉右平去了定西一趟。事情鬧大了,那些鄉下百姓誰還敢隱瞞?遂把胡氏從前淩虐賀言春的事查了個底兒掉。胡氏本是無知婦人,到了這步田地,也知道自己作了大死,只口口聲聲地喊冤,說賀言春刺殺她,然既無物證,又無人證,被邱大人斷定是誣告。

邱澤從定西回來後,又去方家商隊找夥計們問了情況,最後才給皇帝上了一封折子。折子中說明了前因後果,末後又寫道:“常言道後母如母,明言其不及母也。胡氏嫁入賀家後,對賀氏子言春打罵在先,已失婦道;後又以子虛烏有之事,對朝廷命官行誣告之事,實在罪無可赦……”對平虜侯不回鄉認祖歸宗,則只是輕輕責備了兩句。

皇帝把卷宗丟給廷尉府那幫老頭子看了,又冷聲道:“胡氏鄉野之人,竟如此膽大包天,還敢行誣告之事!這必是有人指使!給我好好地查出那幕後指使之人來!”

廷尉府的人無法,只得把二位舅爺拘起來嚴刑拷問,後來到底挨不住打,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獄中。胡氏在定西郡聽說了,本就憂懼害怕,又受不了人人朝她指指戳戳,後來到底趁人不備,一條繩子吊死在房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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