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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驚獾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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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之後,賀言春便忙碌了起來。每逢春季,皇帝要帶領大臣們去西郊,舉行一年一次、陣勢浩大的春狩,屆時要在西郊歇宿幾晚。建章宮禁衛營負責此次春狩的駐蹕宿衛,須得先到西郊踏勘場地、清道戒嚴。

自上次蹴鞠賽後,建章宮禁衛營的統領馮不識就看出來了,皇帝對自家那位小舅子很有幾分器重,再加上賀言春為人踏實勤謹,馮統領也樂意做個順水人情,對他加以提攜栽培。這次踏勘場地時,他把賀言春也帶在身邊,何處該設關卡、如何進行布防,無不詳加講述。賀言春也聽得極為認真,年輕人記性又好,吩咐下去的事,無不當天就辦好了,讓老馮也覺得十分省心省力。

當晚一行人就在西郊歇宿,賀言春閑不住,晚飯後又騎馬帶著胡十八等人山前山後巡了一圈,查看各處地形,把馮統領說的各項要點,又默默地在心裏想了一遍,確保萬無一失,這才帶人往回走。正走至半山腰,忽見劉副統領帶著一隊人,押著幾輛車,車上載著許多獸籠鳥籠,也往歇宿的地方來了。

賀言春詢問旁邊人,得知這些鳥獸均是特意從別處運來的,好在皇帝和大臣們打獵前放到山中,讓他們獵得痛快。往年慣例均是如此。他和劉副統領打過招呼,便帶人避讓到一旁,讓他們先過。就見那車從面前經過時,下頭一個鐵籠子裏關著一群小獸,尖尖嘴兒,頭上黑白花紋,正是幾只獾豬。

賀言春轉念一想,忙命人將車攔下來,自己到劉副統領身邊,拱一拱手道:“劉兄,這車上野獸,你可曾清點過?”

劉山正為了馮統領日益器重賀言春,對自己卻有些冷落,心中很有些不服,這時見不屬他職務範圍內的也來問,便不耐煩,道:“自然是清點過。怎麽?賀副統領信不過?”

賀言春將他拉至一旁,輕聲道:“怎麽宮裏人沒給劉兄交代一聲麽?這裏頭有多少獾豬?趕緊讓人拖到後山放生了罷。”

劉山聽得詫異,顧不得賭氣,忙道:“這是為何?”

賀言春看看左右,小聲道:“皇長子小名兒就叫獾郎,皇帝狩獵,怎可狩到獾豬?豈非十分不吉利?”

劉山大吃一驚,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皇帝大婚幾年,這才得了位長子,看得如金娃娃一般要緊,豈能在狩獵時撞上這種黴頭?當下心中前嫌盡釋,對賀言春深深一揖,道:“多謝賀兄弟提醒!我這就叫人去放生!”

說著立刻命人又把籠中野獸重新清點了一番,把其中的十幾只獾豬都單另裝車,拖到後山妥善安置,準備等狩獵過後再行放生,免得它們四處亂竄,到時反撞到箭下喪生。過後又越想越不放心,索性稟明馮不識,在狩獵場地中先行查看了一番,但凡遇到獾豬或類似的小獸,能轟走的就轟走,能捉的就先捉起來,務必保證皇帝和大臣們狩獵時,不會傷到一只獾兒。馮不識得知此事後,心裏也暗道僥幸,這麽重要的事,自己竟沒想起來!愈覺得賀言春心細如發,為人穩妥可靠。

春狩時,皇帝在西郊廣慈宮連住了三日,打獵打得高興了,幾次誇讚馮不識安排得宜。馮不識十分乖覺,曉得自己做的不過是些例行安排,有何可誇之處?皇上不過是想聽幾句小舅子的好話罷了。於是忙對賀副統領大加讚賞,並表明春狩安排都是出自賀言春之手,自己不過偶爾提點提點。當著好幾位老臣的面,皇帝聽說自己一手提撥起來的人如此得用,份外覺得有面子。龍顏大悅的結果是,皇帝不僅按例賞了參與駐蹕警衛的建章宮禁衛軍,還額外賜了老馮一匹西域寶馬,一時惹得各宮禁衛營統領們莫不眼紅!

後來賀言春去程五莊子裏喝酒時,程五看到他,忍不揶揄道:“你這廝忒命好了罷?建章宮那幫人,是抓了刺客,還是拿了強賊?我太極宮禁衛營難道沒外出駐蹕過?做一樣的事,賞賜卻是兩樣的,你說氣人不氣人!”

賀言春也不反駁,只是低頭笑。鄺不疑道:“哦,陛下多賞了建章宮東西,你就氣不順。你怎不想想,我北營將士天天守衛京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些年來皇上都賞過些什麽?你們說,氣人不氣人?”

這回論到程五和賀言春一起低頭笑了。齊二卻又拍案道:“我京兆尹府的人,天天忙得要死,還得防著你們這些兵大爺打架鬧事,何嘗不是勤勤懇懇如履薄冰?卻只拿份俸祿,我們說過什麽沒有?”

邱固忙給他倒了杯酒,從旁勸道:“行了行了,你就別在邊上湊熱鬧了。”

齊二低頭看了看,更生氣了,道:“你倒這酒做甚?明曉得我喝不得!把那素酒倒一杯給我也就罷了。”

邱固忙給他換了酒,程五鄺不疑卻都看著齊二笑,道:“傷到現在還沒好麽?你爹還真的動了板子?這也忒狠心了些!”

齊二憤憤道:“生來命苦,比不得你們!”

幾人都笑了起來。原來從穎陽回來後,各人遭遇大不一樣。賀言春和鄺大只被家人輕輕說了幾句,程五和邱固卻被狠狠訓斥了一頓。獨有齊二最慘,被他爹一頓狠揍,聽說在榻上躺了好幾天。那幾個也不敢登門去看他,直到近日休養好了,這才把人約出來,賠禮的賠禮,撫慰的撫慰。

賀言春在程五莊子裏呆到傍晚,這才騎馬進城,中途拐到方宅裏看了看,和胡安聊了幾句才走。等回家時,天早黑了,家中靜悄悄的。他也沒驚動旁人,徑去洗漱了回房。經過母親房前時,見燈還亮著,便在外頭敲了敲門,道:“阿娘,怎麽還沒睡?”

白氏在裏頭悉悉索索不知忙些什麽,片刻後才道:“春兒回來了麽?晚飯吃了沒有?”

賀言春便推了門進屋,就見娘親坐在席上縫一雙小鞋子,顯然是做給獾郎的。賀言春便挨著母親坐下,道:“阿娘,說您多少回了,硬是不聽。您眼睛又不好,怎麽還在燈下做活兒?獾郎還少了鞋穿?哪就急在這一時?”

白氏勉強笑了笑,賀言春察覺不對,立刻道:“怎麽了?”

白氏眼淚便忍不住往下掉,忙扯起袖子擦了擦,鎮定片刻,道:“你在營裏,可曾聽說過什麽?”

賀言春忙搖頭,道:“發生什麽事了?”

白氏停了停,方道:“今兒我去給公主請安,看她臉色不對,問起來,才曉得獾郎病了……”

賀言春訝然望著母親,半晌才道:“前幾天我去宮裏,順道看阿姊,獾郎不還好好的麽?”

白氏左右看看,見四處無人,這才湊近他,極小聲道:“你阿姊懷疑是有人下了藥。”

賀言春臉色都變了。他這一陣過得太安逸,幾乎快忘了皇宮是個多麽可怕的地方。而皇長子的出生,又令多少人暗地裏不安。既使有皇帝和鄭夫人護著,也難保那些覬覦的人不生出歹心!

他看看白氏,也悄聲道:“皇後叫人做的?”

白氏搖頭,眼淚又落下來,道:“也不一定。盼著皇長子夭折的人多著哪!除了那一位,聽說朝中還有人盯著皇帝那位子呢,巴不得皇帝無後,他們好做那一步登天的夢!……可憐我的獾郎,活潑潑嫩生生一個孩兒,若有個高低,可不疼殺我麽……”

說著忍不住哽咽起來。賀言春心情也異常沈重,卻不得不打起精神道:“阿娘不要太擔心,今兒晚了,明天一早我就進宮去打聽消息。宮裏太醫們多,必定日夜守著,說不定已經脫險了呢。”

白氏勉強收了悲色,點頭道:“但願如此。你先去歇著,明兒一早就去宮裏,看看你阿姊去。我的玉兒,也不曉得她急成什麽樣兒,偏我這當娘的又不能進去陪著……”

賀言春忙答應了,又勸慰了半晌,服侍白氏躺下了,才回了自己房。卻是睜著眼一夜無眠,第二天蒙蒙亮就起來洗漱,騎馬往宮裏去了。

他是建章宮禁衛營的,進延壽宮求見,還得層層傳話進去。直到申時,才有個大宮女出來,將他領進去。賀言春見這宮人是鄭玉兒身邊伺候的人,忙小聲問獾郎的病情。那宮女眼睛也紅紅的,小聲道:“娘娘和太醫們整守了一夜,今兒早上才沒再拉肚子了,卻還是發熱。”

兩人一邊說,一邊進了鄭夫人住的殿裏,只見裏頭撲鼻一股藥草味,院子裏兩個醫士正熬藥。賀言春進了房,旁邊站的宮女都朝他擺手兒,他便把腳步放得極輕,悄悄兒躉摸過去,就見鄭玉兒正和一位老太醫在窗下說著什麽。

他先在外頭站著,等兩人說完了,那太醫退出來,這才進屋去了。鄭玉兒熬了一天一夜,這時看見兄弟,眼眶都紅了,一把抓住賀言春的手,哽咽著滴下淚來。

賀言春忙扶著她,道:“阿姊不要心急。獾郎怎麽樣了?”

鄭玉兒哽咽半晌,才道:“你來得正好,獾兒鬧了一夜,這時才睡了。他稟性弱,一有發燒便做惡夢,總是哭醒。我正想有個陽氣重的人守在他旁邊,也好驅驅邪氣。你幫我守一守罷。”

賀言春忙點頭應了。鄭玉兒又命人去外頭,找皇帝要一樣鋒利鐵器來,那宮人去了片刻,拿了把寶劍過來。鄭玉兒便讓賀言春帶著那劍,坐在獾郎榻邊。賀言春見獾郎臉色青白,睡夢裏不時皺著眉,嗚嗚嗯嗯地哭,忙把他小手握著,守在旁邊,過了小半時辰,獾郎果然漸漸地睡穩了些。

旁邊宮人們都暗地裏松了口氣。賀言春見阿姊眼睛裏熬得滿是血絲,便道:“這兒有我和宮人守著,阿姊先去旁邊歇一會兒罷。”

旁邊宮人也跟著苦勸,鄭玉兒摸摸獾郎額頭,終於站了起來,道:“我就在旁邊屋裏,有事叫我。”

她在旁邊小榻上躺了不足一個時辰,便又起來了。這期間皇上太後那邊,不斷遣了人來問病情,都被外頭太醫打發了。鄭玉兒起來後,也無心梳洗,讓守著的宮人們去歇著,她和賀言春守在旁邊,把帕子浸了冷水,不停敷在獾郎額頭上。

賀言春見左近無人,便小聲道:“我聽阿娘說,獾郎這病起得蹊蹺,到底怎麽回事?”

鄭玉兒也小聲道:“本來好好的,前兒太後抱園子裏看花去,去了半日,回來就不好了。夜裏又吐又拉,後來又發起燒來。”

賀言春道:“太醫怎麽說?”

鄭玉兒又流起淚來,冷笑道:“積年太醫滑似賊,一個個嘴裏哪有句實話?只說是吃了不幹凈的東西,壞了肚子。我的孩兒,我一手照看到這麽大,才離了我的眼,就生起病來。豈不是蹊蹺得緊?”

賀言春聽了,沈默半晌才道:“查出是誰幹的麽?”

鄭玉兒搖頭,拿帕子擦擦眼淚,冷聲道:“宮中人多,一時哪裏查得出來?這個虧今兒我便吃了。他日若叫我查出來了,誰讓我的孩兒不好過,我勢必讓他們全家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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