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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逢大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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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潮濕陰暗,濃重的黴味和尿騷氣、血腥氣攪合在一起,又臭又冷。風從過道中吹過,燈火明滅不定。一片寂靜中,偶爾響起一兩聲沙啞的長嚎,似人又似動物,聽著格外滲人。

賀言春躺在薄薄一層幹草上,一動不動地聽著周圍的動靜。許久後中,他終於敢確定那些人不會去而覆返了,才勉強支撐著爬了起來,看著對面跟鬼似的那人。

“這是哪裏?”他問,聲音幹澀嘶啞,聽著都不像是自己發出來的。

那人仍一動不動,手扒著柵欄坐著,大睜兩眼警惕地看著他。賀言春朝柵欄處挪近了些,又道:“你是誰?為何在這裏?”

借著外面透進的微弱光線,他發現,對面那人雖是蓬頭垢面,一雙眼睛卻圓溜溜的,分明只是個十多歲的少年。那少年咬著唇,冷漠地看著他,一聲不吭。片刻後,他返身朝裏睡下,再不理會賀言春了。

賀言春順著過道兩頭看了看,一片漆黑中,只見兩邊都排列著柵欄門,雖不見人,卻聽到喘息和翻身的動靜,看來關的人還不少。他靠墻坐著,不由想起阿姊,也不知她脫險沒有;後來又想到三郎和阿娘,不知他們曉得了這事,在家該怎麽著急。

自己不能死,也舍不得死!若死在這裏,阿娘怎麽辦?三郎又怎麽辦?他們還約好下回要去城外遛馬呢……

想到這裏,賀言春又看看四周,柵欄齒有手臂粗,縱使外頭無人看守,也是決計無法掰開逃出去的。他想得久了,身上疼得陣陣發昏,竟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等他再次睜開眼,外面已經透進了天光,過道裏一片嘈雜,夾雜著叫罵聲。就見兩個人從外頭進來了,一個提著桶,一個提著籃子。提桶的那人在每個柵欄門前停一下,潑潑灑灑地朝外頭放的破碗裏舀一勺稀粥。到了關押賀言春的屋子前面,那人卻停了下來,扭頭問另外一個:“今天這個要出去?”

另一人點頭,小聲道:“昨晚剛送來的,說是得罪了那一位。”

那人便多看了賀言春兩眼,從籃子裏拿出一個饃,扔在柵欄前面的地上,道:“吃罷!吃飽了好上路!”

賀言春又渴又餓,見他們往前走了,忙爬到柵欄前端起碗,也顧不得裏頭的粥是溲的還是臭的,一口氣喝幹了,又從地上撿起饃。那饃也不知是何時做的,又幹又硬,拿在手裏如一塊鐵,他也顧不得了,撕了一大塊,餵進嘴裏嚼起來。

正吃著,忽聽對面傳來輕輕的吞咽聲,就見那孩子又扒在柵欄門上,眼放綠光,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手裏的饃,喉頭上下蠕動。賀言春怔了怔,恍如看見多年前的自己,嘆了口氣,隔著柵欄把手裏的饃朝他扔過去。

那孩子眼都亮了,從地上撿起饃,也顧不得上頭沾了幹草,一口塞進嘴裏,狼吞虎咽地吃了。賀言春看著他,剛想問問這是哪裏,外頭又進來了兩條壯漢。

那兩個漢子直奔旁邊一間屋,拿鑰匙打開柵欄,拖出一個人來。那人嚇得大聲哭嚎,癱倒在地不肯起來。兩人一邊怒罵,一邊將他拖出去了,人走出老遠,慘嚎聲還在過道裏回蕩。

賀言春驚得心砰砰亂跳,回頭看對面那孩子,就見他眼神中也滿是驚恐。那孩子見賀言春看他,立刻返身躺回地上不動了。賀言春見他不願理會自己,便也靠墻坐著,摸了摸身上各處的骨頭,雖疼得厲害,幸喜未斷,只有左臂擡不起來。

正胡思亂想怎麽想個法子逃出去,忽聽旁邊一聲響,原來從對面丟過來一個物什。賀言春伸長胳膊撿起來看,卻是一塊比拳頭略小些的石塊,形狀很不規則,一側斷口有些鋒利。

賀言春擡頭看對面,就見那孩子又是一個轉身躺地上了。他握著石頭,不由苦笑,心想,憑這塊小小的石頭,難道還能砸開鎖頭逃出去嗎?

正想著,那兩個壯漢去而覆返。賀言春忙將石頭藏到幹草下面。就見兩人直奔他而來,開了鎖,打開柵欄門,一人一邊提著他胳膊就往外拖。

賀言春忙站起來,道:“我自己走。”

那兩人有些意外,哼了一聲,松開手,一前一後地夾著他往外走。賀言春出了門,扭頭就見那孩子又湊到了柵欄邊,兩眼緊盯著自己,眼睛裏竟有些淚光。

他也不及細想,跟那兩人出了過道,又轉過一道門,天光大亮,外頭明晃晃的太陽耀人眼。門口守著好幾條壯漢。朝前是一道夾巷,走到盡頭,他看到前面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土坑,邊上圍著木柵欄。他只朝裏看了一眼,頓時就渾身冰涼。

就見兩人多深的土坑底下,一頭野彘牙尖嘴利,足有一人多長,正埋頭大嚼一個活人。那人渾身鮮血淋漓,肚腸拖出老遠,卻還沒死透,兩腿不停抽搐。坑邊四周,好些人衣飾華貴,或站或坐,正興致勃勃地看那野彘吃人。

賀言春終於明白,為什麽沒人來挑自己腳筋。轉眼就得死了,還費那個力做什麽?

那兩個壯漢把賀言春塞進一個大竹筐,朝坑中一蕩。又有兩人搖起一個軲轆,那竹筐便被繩子緩緩吊進坑中。離坑尚有一米多高時,另有一人拿著根長竹篙,一頭綁著尖刺,對賀言春喝道:“跳!”

賀言春看著野彘,又看上頭那人,一咬牙,忽然從竹筐中跳起來,一把抓住了竹篙頂端。那人出奇不意,險些被他帶進坑中,不由又驚又怒、大聲喝罵。賀言春卻只是把住篙尖不放,兩人一個在坑上,一個在坑下,相互角力。坑邊那些看客,都哄笑起來。

旁邊立刻又過來三四條壯漢,都怒罵著,拿竹篙朝他戳來。賀言春不顧手上疼痛,用盡全力,一把折下篙尖上的尖刺,這才松開竹篙。那人收腳不住,頓時跌倒在坑邊。

賀言春手裏拿著一把不足一尺的尖刺,立刻回身,背抵著坑沿,渾身戒備,眼睛卻看自己腳尖,只用餘光盯著坑內野彘。

就見那畜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咀嚼,轉頭看著他。片刻後,野彘昂頭,發出一聲尖利的長嚎,朝他沖了過來。

坑邊有人歡呼、有人驚叫,紛紛鼓噪起來。

此時,和這座彘圈相隔兩個坊開外,一座酒樓的後院裏,方犁正坐立不安地守在一座雅間裏,隔著窗戶往外看。

在他身後,鄺不疑、程五正和幾個人小聲交代什麽。一時說畢,鄺不疑便過來道:“你多少也睡一會兒,這一夜幹挺過來,人不難受麽?”

方犁一夜沒合眼,卻沒有絲毫睡意,一顆心仿佛放在火上煎。他定了定神,轉身倒了一杯茶,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正想著賀言春不知熬不熬得到現在,忽聽守在窗邊的齊小白輕聲道:“人來了!”

幾人忙都湊到窗前,就見程家管事老王領著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往裏頭走,方犁忙回頭看程五,程五點頭,小聲道:“那人就是公主府上大管事,姓齊,為人最是傲慢。”

等兩位管事走進院裏,程五朝旁邊人使個眼色,便有人出去了,鄺不疑不便出面,此時忙也避到另一個房裏去了。

片刻功夫,院子的門都打裏面關上了。齊管事見此情形,臉色大變,拂袖便要走,卻被人強攔著,請進屋來。直至看到程五,齊管事才松了口氣,冷笑一聲,道:“這位是光祿勳家的五郎罷?巴巴地請了我來,卻沒個待客之禮,這是要做什麽?”

程五客客氣氣地作了一揖,道:“邀齊管家到此,卻是有一事想請閣下幫忙。昨日公主從宮裏帶出來的那侍衛,是我相交極好的朋友,可否請教齊管家,這人現在在哪裏?能不能引我見上一面?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齊管事哼了一聲,傲然道:“這個恕齊某無可奉告。大長公主的事,我一介下人,怎麽會曉得?又怎能作主?”

程五笑了笑,道:“齊管事在公主眼裏是什麽人?那是排在頭一位的得力之人,能當半個家,有什麽事是齊管事不知道的?”

那齊管家聽了這堆馬屁,臉色好看了些,便道:“改日置杯水酒,與程五郎賠禮。這事卻委實難以幫忙。實告訴你罷,那人做出什麽事,想你也知道,這般不把公主放在眼裏的刁奴,豈有放過他之理?這番必是死定了。”

程五見他說得這樣肯定,便知道來軟的不行了。正要說話,就見方犁從外圍撥開人沖出來,一手執刀,一手把齊管事脖子掐住,將他抵在墻上,厲聲道:“人在哪裏?說不說?不說現在就殺了你!”

那齊管事最是欺軟怕硬,見了明晃晃刀子,忙哎呀哎呀地喊,道:“來人!五郎救我!”

程五咳嗽一聲,佯裝沒聽見,低頭喝茶。方犁抓他喉頭的手收緊,直掐得齊管事雙眼翻白,才又略略松開,森然道:“最後問你一聲,人在哪裏?你盡可以不說,我叫人把你胳膊腿一根根剁下來,做成人彘,如何?”

說著把短刀插進齊管事頭邊。齊管事嚇得幾乎失禁,忙道:“我說,我說!”

方犁便松了手。齊管家哆嗦著道:“昨晚公主回來,就吩咐人送到劉家莊的彘圈裏去了。”

方犁又道:“那劉家莊在什麽地方?”

齊管事求救般看著程五,程五朝方犁點一點頭,方犁曉得他這是知道地方,便道:“先把他關起來。若有一句不實,回來先割了他舌頭!”

說罷和程五兩人出了門,到了鄺不疑所在的屋裏,方犁才小聲道:“彘圈?那是什麽地方?”

鄺不疑一聽,神情就變了,程五臉色也十分難看,欲言又止,過了片刻才小聲道:“就是鬥獸場。裏頭養著野彘,再把人丟進去,和野彘相鬥,供人取樂。”

方犁呆住了,過了一會兒,才道:“哪裏會那般倒黴,一去就讓上場?言春以前還打過狼,一頭野彘,有什麽要緊!”

另兩人一時都沒接話,過了會兒,鄺不疑才道:“鬥獸場的野彘,跟外頭野林裏的不一樣,那是專用活人鮮肉調*教出來的,極為兇殘。鬥敗之人,多半要進那畜牲的肚裏。”

方犁聽了,半晌無語。良久才狠狠道:“那還等什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進了野彘肚裏,我也要將人刨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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