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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纏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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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孟卿本是想好了,等老幺回來要好好捶他一頓,叫他曉得好歹。誰料到賀言春歸家時,一來他已經消了氣,二來看到兄弟瘦了一圈,人也有些垂頭喪氣的,他便心軟,再不提收拾賀言春的話了。看到阿娘抄著藤條要打人,反上去勸著攔下了。

白氏道:“你們休攔著,慣壞了他!我今日必定把這眼裏無親無長的孽障教訓一頓!一句話不說便跑了,你當家裏是什麽地方?你阿兄阿嫂四下裏派人去尋,急成甚樣你可知道……”

石頭和他爹一左一右,都跪在前頭抱著白氏的腿,哄她消氣,奴仆們知道主母動怒,也在院裏跪了一地。石頭一邊急赤白臉地朝賀言春使眼色,叫他低頭認錯,一邊道:“大母,小叔要走,原是跟我說過的!況且他又留了字!大母你休要打他,前兒夫子又問過我,叫他病好就去上學。若打壞了,寫不成字拉不得弓,豈不糟了!”

李氏給婆婆端了茶來,也道:“按理是該好好打一頓!只是他已經回來了,這麽大個兒郎跪在面前認錯,還望婆母給他留點臉!”說著把茶水遞給賀言春,叫他端上去給白氏。

賀言春端著茶水,膝行到白氏面前,小聲道:“阿娘,我知錯了。阿娘打死我也無怨,休要氣壞身子!”

白氏聽他這樣說,反下不去手,丟了藤條,叫了一聲兒,拿手指戳著他額頭哭道:“你有事,告訴娘和你哥一聲,難道我們還拿繩子拴你腳?你一個人不知走哪裏去了,家裏人不擔憂麽?怎就不能讓人省省心?……莫非你還在怪娘麽?當初我就不該放你跟那死鬼回去,我母子們餓死在一處,也強過讓你在外頭受欺辱,如今回了家,卻也同我們生分了……”

賀言春見阿娘傷心,也慌了,流著淚道:“阿娘你不要哭,春兒從沒這麽想過!以後一定處處聽阿娘和兄嫂的話,再也不自作主張了……”

幾人勸了半日,才把白氏漸漸勸得收了淚。賀言春也自悔冒失,一連幾日不出門,只在家陪母親。鄭孟卿問他為什麽事連夜出門,他也只說家裏呆得悶了,出門散散心。白氏知道必定另有蹊蹺,但見他回來了,也不好逼問太甚。只有石頭信以為真,反覺得自家小叔說走便走,氣度瀟灑,與傳說中浪跡江湖的俠士相比,只差了一柄好刀。

賀言春在家歇了兩晚,便依舊和石頭兩個去上學了。到了學堂裏,便有兩個同窗湊上來問候他病情,賀言春一一答了。原來近段時間,石頭因為頗得世子的眼緣,時常混在一處蹴鞠,別的孩子也不敢再拿他來取笑,連帶著賀言春在學裏的地位都水漲船高。

近來天氣熱,武課調整到上午,孔教頭教習騎射,因曉得這些世家子弟們嬌貴,只講解了半個時辰,就讓學生們自行練習。世子曹葵到快上課時,才姍姍來遲。上馬跑了兩圈,太陽一烈便喊累,到跑馬場邊的蔭涼地上歇著了,奴仆們生怕世子中了暑,在樹蔭下放了張竹躺椅請他坐。曹葵半躺在椅上,旁邊有人打扇,有人奉上冰過的茶水瓜果,好不愜意自在。

這時日頭漸漸毒了,那其他的孩子都巴不得早點下去歇著,眼見世子帶了頭,漸漸地一個兩個都溜下馬,湊到世子旁邊,一群人坐在樹蔭下小聲說笑。各家奴仆自然都趕過來伺候。到後來,場上唯有鄭家叔侄頂著烈日策馬飛奔,往來練習騎射。

武課快結束時,孔教頭才又過來,朝眾人面上一看,個個臉色清爽,唯有賀言春和石頭汗流浹背、面色緋紅。

孔教頭另外交待了幾句,武課便結束了。此時世子卻既不熱了,又不累了,呼朋喚友要去蹴鞠,因嫌跑馬場上沒蔭涼,打算帶人去他院子裏練去。石頭也不嫌累,興興頭頭地要跟著去,又要叫上賀言春,賀言春擺手道:“你去,我在這裏歇歇。”

石頭便跟著去了。賀言春把兩匹馬牽到樹下,見馬兒身上汗津津的,有些心疼,撫著自己坐騎道:“小白,今日辛苦你了,回家就給你好好洗一洗。”

那馬噴個響鼻,算是回應。賀言春一笑,拿手巾擦汗,擡頭看時,卻發現孔教頭正遠遠地朝他走來。賀言春忙施了一禮,道:“夫子怎麽還沒回去歇息?”

孔教頭嗯了一聲,與他閑談片刻,才道:“春兒,將來你想從文,還是習武?”

賀言春老老實實地道:“我還沒想好。”

孔教頭見四下裏無人,便低頭囑咐身後的仆人幾句,那仆人轉身去了,他這才對賀言春道:“你習武的根基好,人又勤勉。將來若想去軍中效力,我也有些故交,或許能幫你說兩句話。”

賀言春一怔,心中感激,忙道:“多謝夫子栽培!”

孔教頭擺擺手,道:“也要你自己上進才行。如今朝廷籌謀著要對匈奴開戰,若真的打起仗來,正是用人之際。縱然上頭無人提攜,也不怕沒出頭之日。你只管好好打磨本事。上午練得如何?”

賀言春便說了說上午練習騎射的事,孔教頭點撥了幾句,兩人正說著,那仆人去而覆返,手中捧著一張鐵弓,一桶箭,遞給孔教頭。孔教頭接了弓,在手中掂了掂,道:“你拿這個試試。”

賀言春接過鐵弓,就見尺寸比自己上午練的那弓大上許多,入手沈甸甸的,撥一撥弓弦,嗡嗡作響,便知道是上好東西。孔教頭從奴仆手中取過一枝箭,道:“你們現在練的那弓太輕,練好了,也只能打打獵罷了。若想上陣殺敵,還是得練重弓。這是我用過的一把三石弓,你試試看。”

賀言春細看那箭,也比自己平時練的粗長許多,倒與當初北蠻人射的箭有些相似。他依言調好箭羽,搭上弓弦,雙臂擘開弓,瞄準跑馬場上一只靶,只聽嗡的一聲響,那箭射中木靶邊緣,竟將箭靶射裂一角,手中弓弦猶自顫動不已。

孔教頭背著手,又給他細講了肩背處須如何發力,最後道:“這弓你拿回去,有空在家裏練。學裏人多口雜,就不要帶過來了。”

賀言春心中十分感激,忙推辭道:“這等好物,必是夫子珍藏已久的,怎好讓我拿回家去?我要練,回去另外置備一張就是。”

孔教頭細細撫著那弓,表情有些悵然,過了一會兒,才道:“我如今拿著它,也只是放在架上生塵罷了。給了你,你便拿著。客氣什麽!”

說著將弓和那桶箭都交與賀言春,自己背著手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停下道:“不早了,快回去吧。”

賀言春接了弓箭,呆立原地,看夫子慢慢走遠。他往常覺得,孔夫子許是從過軍,走起路來龍行虎步,頗有行伍風格,此時不知為何,卻覺得那背影裏有種蕭索的意味。

他心裏有些難過,不由得想,原來像夫子這種人,衣食無憂,受人尊崇,卻也時常心有不足。世人都是如此,又何況自己呢?

自這日後,賀言春上學依舊練那張輕弓,閑時想起方犁的話,也把鞠球認真盤幾回。等放了學,他便在家溫課練箭,練夠時辰了,便陪母親說說話,或躲進自己房裏悶著頭睡覺,再不出門往外跑了。

白氏見他如此乖順,本該歡喜的,卻又擔心他心思重,把幾句氣頭上的話太當真了。這天夫子休沐,她見幺兒在屋後,拿著老沈一張弓練習,直練了一個時辰還不住手,便道:“兒啊,你從早起便站在這裏拉弓,也該歇歇了。貪多嚼不爛,哪個神箭手是一天半天練成的?”

賀言春便依言收了弓,叫人端水洗了手臉,又準備回房去睡覺。白氏把他叫住,嘆氣道:“娘說你幾句,你還氣上了?我也不是不叫你出門,只別亂跑,叫大人擔心。今兒好容易不上學,你看石頭兒,一早就跑得沒影兒了。你也出去玩會兒去。正好這天陰陰的,出門也不太熱。”

母親既然這樣說了,賀言春為表示自己並未生氣,只得出門去了。他牽著馬,站在家門口茫然了好一會兒,也不知要往哪裏去。想了想,索性上了馬,也不勒韁繩,只隨那馬兒自己往前走。

時值七月,街市間滿布榆槐,綠意盎然,倒比屋裏還涼快些。出了坊門,就見路上行人漸漸多了,好些個攤販正沿街叫賣。賀言春看見路邊一個賣花兒的老婦,下馬買了一束白蘭花,付了錢拿在手裏,才又想起沒法送給喜歡這花兒的人了。兩人如今見了面也尷尬,自己又何必跑去讓他煩惱?

滿心惆悵地站了好大一會兒,他才又上了馬,又看兩旁挑擔的貨郎、做胡餅的老漢,心裏亂紛紛的,想,以前以為有飯吃、有衣裳穿,便再沒有憂愁了。卻原來一個人吃飽穿暖了,也還是有這麽多的不快活。

他懷著滿腔沈沈的心思,絲毫沒註意走到了哪裏。直到馬兒停下來,賀言春一擡頭,竟發現面前就是方宅。原來那馬到方家去的次數多了,已然認得路,見主人信馬由韁,它便自作主張走了過來。

賀言春先是一慌,忙拉馬往僻靜處走,直到拐角一棵樹旁,才下了馬,立住腳回頭看,就見方家大門關著,裏面卻隱隱傳來說笑聲。

他以前來得勤,這幾進院落,比自家房屋還熟。看到墻上濃密的榆樹,便曉得是栽在二進院裏的,再往前走,便是三郎住的屋子了。他現在必定在家罷?是看書、睡覺,還是又在和眾人聊天呢?

賀言春想到這裏,心酸起來,三郎是從來不缺伴的。他心地又好,人又聰明,人人都喜歡他。自己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罷了,又怎能癡心妄想,指望他只喜歡自己一人?

他站在樹下,呆望著旁邊院墻,也不知望了多久。後來聽到方家院門吱呀一響,才驚醒過來,就見夥計順子從門裏走了出來。賀言春怕被人看見,問起來不好作答,忙悄悄拉著馬往外走,拐過一道彎,才飛身上馬往回走了。

卻說順子出門,卻是聽到外頭有人叫賣糯米糕,他走到巷口尋著了米糕攤兒,買了一缽端進屋。樹下好幾人坐著聊天,順子過去了,先挑了塊好看的給方犁,自己才坐下,把糕兒讓給大夥吃,又道:“剛在路口買糕時,我一擡眼,就看見一個人騎馬往外走,看背影倒像是言春。”

旁邊六兒一邊吃糕,一邊道:“必是你看錯了,春兒既來了,哪有不進屋的?”

順子也覺得這話有理,便不再提。過了一會兒,六兒卻又道:“他有些日子沒來了。以前天天來的。莫非家裏有什麽事?三郎,你可曉得是為什麽?”

方犁心裏正有些不自在,聞言道:“他天天要上學,忙得很,哪像你一個閑人?”

說著站了起來,道:“你們吃,我門口轉轉,散散心去。”

他獨自往外走,心裏卻想,再沒別人,必是那傻子悄悄來過了。

自從那一晚賀言春對他說了那些話後,兩人再同處一屋時,都會有些不自在。方犁想著賀言春臉嫩,一時沖動的話哪裏作得準?第二天想起必定難堪,於是努力作出一副全不介懷的模樣,以示自己並未將那些話放在心上。誰知賀言春見了,心裏更難過,此後路上,他雖然煎藥做飯依舊精細,見了面也強作笑臉,平時卻刻意避著方犁,兩人連話都說得少,更別提如從前那般同榻而眠了。

方犁走出門外,擡眼看巷口,就見外頭空蕩蕩的,那拐角處大樹下,卻有些白色的星星點點,走過去一看,原來是幾朵白蘭花。

方犁把花撿起來,拿在手裏看著,心想,也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花都蔫得不成樣子了。

他有些無奈,有些愧疚,嘆著氣想,總之是我對不住他了,辜負了那一腔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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