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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喜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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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回了家,賀言春獨自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擔心方犁遭人騙了、遭人打了,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人欺負了,想得心裏又恐怖又難過,恨不得立時出門找他去。

到兩更時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卻又仿佛走了好遠的路,進了一間房子。這房屋四周空蕩蕩黑洞洞的,只中間桌上點著一盞燈,照亮了旁邊床榻,榻上孤零零地躺著一個人。

賀言春心裏便有些不祥的預感,他朝榻邊走時,就見黑暗裏影影綽綽許多人,都面目模糊看不大清,在那裏嘁嘁喳喳悄聲交談。等他凝視細聽,卻又聽不清說些什麽。

賀言春心裏怕起來,一步步走過去,離得近了,就見榻上躺著的人轉過臉來。那人兩頰蒼白,瘦得眼睛都骷髏進去了,額上搭著毛巾,奄奄一息躺在榻上,不是方犁是誰?

賀言春一顆心差點從腔子裏跳脫出來,立時便要撲到榻前去,腳卻仿佛被人釘住了,動不了,也出不了聲。就見榻上方犁睜著眼睛,烏沈沈地將他看著。看了片刻,忽然轉過頭去,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聲音賀言春聽過,那是將死之人落最後一口氣時發出的聲音。

賀言春渾身冰冷,心裏惶恐已極,拼盡全力往前邁了一步,大喊道:“三郎!”

他腳下一空,醒過來時,還聽到自己撕心裂肺般的尾音。黑暗中,只聽到自己大口喘息,夢中的驚悸絕望卻歷歷如在眼前。

賀言春默默躺了片刻,終究再也睡不著,索性起來開門出了屋,在廊下臺階上坐了下來。

院裏月色清明,照著中庭花草樹木,寂寂無聲。階下蛐蛐兒不知疲倦地叫個不住,愈顯得四周空曠寂靜。賀言春赤腳坐在廊下,呆呆望著天上皓月,只覺得滿心淒惶,一身落寂,幾乎掉下淚來。

第二天早上,卯時已過,鄭宅裏奴仆見一向勤謹的賀小郎還未起身,都很詫異。有仆人在屋外請他起床,喊了一次,見裏頭沒人回應,便推門進屋。就見屋裏空空蕩蕩,榻上被褥疊放得整整齊齊,哪裏有小郎身影?

奴仆們慌忙報了主母,白氏和鄭孟卿都進門來看,就見桌幾上留了張字,忙把石頭喊過來念,石頭照著紙念道:“娘親阿兄在上,兒去常平尋商隊去了,過兩日就回,勿念。”

怕大母聽不懂,石頭又解釋道:“小叔說他去常平尋商隊去了,叫我們不要擔心。……只是他好端端的,怎麽突然說走就走了?”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隔了好大一會兒,白氏才問:“他沒說商隊出什麽事了?”

石頭看著紙搖頭。鄭孟卿聽了,生起氣來,一邊吩咐人去方家打探消息,一邊道:“這孩子,想什麽呢?半夜出門找什麽商隊!也不曉得家裏人多擔心!回來我必要好好收拾他!”

白氏嘆了口氣,卻叫人先伺候石頭梳洗了,送過學裏去。一邊派人四下裏尋找賀言春,一邊又讓鄭孟卿和夫子告幾天假,只說賀言春病了。

不提鄭家事後如何驚慌,卻說賀言春半夜裏就開始收拾行李,天未亮便出了門。他在城門口尋了家鋪子,草草吃了飯,候著城門一開,便打馬往常平方向去了。

當日方犁同墩兒等人商量行程時,他多半在場,也知道商隊腳程和歇宿地方,此時便一站一站朝前問過去。每到一處,必先打聽穎陽方家商隊經過了沒有。那沿途客棧老板,聽說要找掛著“大夏義商”旗幟的商隊,多半都有印象,說是幾月前曾經過這裏,並未回還。

賀言春連走了兩三日,漸漸冷靜下來,也覺得光憑一個夢便驚驚惶惶尋過去,說出來太過荒唐。但若讓他無功而返,卻又舍不得。況且一想到夢中情形,他心裏便似吃了一坨鐵,沈甸甸的又冷又硬又苦,沒見到三郎前,無論如何也教人放心不下。左右回京也沒甚要緊事,索性就這樣沿路尋了下去。

一連走了五六日,都沒碰上方家商隊。賀言春算算行程,知道方犁等人必定真遇到了什麽事,否則必不致耽誤這麽久,心裏越發急煎煎的。

一路曉行夜宿,到第八天中午,他來到一個小小集市上,正尋了家客棧,找老板打聽方家商隊的情況,對面驛道上行來一隊人,也過來客棧打尖歇腳。打頭那匹棗紅馬,遠遠看見賀言春坐騎,因為過去同過槽,立刻長嘶了一聲,答答跑過來。

賀言春聽到馬叫,立刻從客棧裏出來,就看到小棗兒正同自己馬兒親昵。他眼圈兒都紅了,看到迎頭走來的馬匹夥計,飛跑著迎上前去。

墩兒走在最前頭,先看著那馬像是賀言春平日騎的,還以為認錯了。如今看到他的人,才曉得竟是真的,都驚異不止,忙上前問他怎麽來了。賀言春道:“你們遲遲不回,我放心不下,沿路尋了來。怎麽耽擱到如今?三郎在哪裏?可還好麽?”

正說著,就見後面一輛車兒行過來,門簾挑開,露出一張臉來,朝這邊道:“是春兒麽?你怎麽來了?”

旁邊六兒忙趕過去攙他,方犁下了車,兩人朝這邊走過來。幾月不見,就見他臉上身上瘦得厲害,雖是微微笑著,卻掩不住滿面病容。

賀言春猛然看見他,本就百感交集。此時又見他果然是生過病的樣子,一顆心仿佛被油鍋煎了又放在堿水裏泡過一番,又熱又疼又酸又澀,幾步沖過去,在方犁面前停了停,忽然一張手,把他緊緊摟住了。

他一面抱著人,一面掉下淚來,泣不成聲地道:“你怎麽了?怎麽成這樣了?”

方犁被他往懷裏一勒,險些閉過氣去,頭暈眼花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小聲道:“渾小子,松手!要被你勒死了。”

賀言春忙松了手,一邊拭淚,一邊上下打量,就見方犁瘦得形銷骨立,走路也顫顫微微,那眼淚越發止不住,滾滾往下落。旁邊墩兒六兒看了,也止不住落下淚來。

方犁嘆氣道:“列位,先把眼淚收一收,等我死了再哭不遲。”

六兒聞言,大力朝旁邊唾了一口,憤憤地擦著淚道:“叫你聲太爺爺可好麽!你也積點口德!病成這樣,還只是隨口渾說,這是生生要把人急死麽……”

方犁笑著敲他腦袋,道:“你太爺爺現在穎陽,消遣我做甚?春兒,你怎麽來了?京裏沒出什麽事罷?”

這時旁邊夥計們都過來勸,墩兒等人才止了淚,賀言春見方犁雖病得七死八活,尤有精神和六兒鬥嘴,顯見得一時死不了,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幾人進了店中,彼此問起來,賀言春沒好意思說自己夢見方犁生病、跑出來尋人的事,只說胡安聽到了外地來的傳言,知道方犁生病了,心中不安,這才叫他過來看看。眾人聞言十分驚詫,都紛紛推測從何處走漏了消息,竟叫胡安也曉得了此事。

猜來猜去也沒個結果,方犁嘆氣道:“這下可好!他不知從哪裏聽了一耳朵,就驚驚乍乍起來,還派人出來打探!咱們路上得快些了,免得叫他們在京裏日夜懸心。”

墩兒道:“不怪胡爺爺吃驚,實在你當日太嚇人了!連我都被你嚇死了!”

眾人都點頭,各自唏噓不止,賀言春便問方犁因何生病。六兒嘴快,忙把始末告訴了他,賀言春聽了,驚出一身冷汗來。

原來方犁是回程途中染上病的。起初只有些頭疼腦熱,他貪趕行程,也不甚在意,只以為感染了風寒,吃兩劑現成丸藥就好了。誰知道後來總也不好,一天夜裏歇在客棧裏,忽然就時冷時熱地鬧起來了。墩兒李財這才曉得他前兩日就不舒服,忙忙地請醫延藥,卻壓不住病勢,反而越發兇險起來。

此時商隊行程已近常平,墩兒想到常平城裏商旅繁榮,說不定也有醫術高明的大夫,便和李財商量了,騰出一輛車來,墊得軟軟的,把方犁放到車上,緊趕慢趕到了常平。其時方犁已是常常高燒昏睡,身上一時冷得如墜冰窟,一時熱得如頂了火盆。墩兒李財等人日夜守著,還要抽空打理貨物,個個忙得焦頭爛額。

過了兩日,方犁燒得面目焦枯,漸漸水米不進,自己也曉得不好了。有天午後,趁著人還清醒,把墩兒李財叫進來,氣息奄奄地準備交代身後事。墩兒畢竟年輕,剛聽方犁說了兩句,就顧不得自己在病人面前,號啕痛哭起來,把方犁也惹得淚落不止。李財勸了這個勸那個,最後把墩兒趕去竈下煎藥,自己守在榻前勸解了一回,方犁才又昏沈沈地睡了。

一行人就此在常平客棧裏耽誤下來。那店家是上回住過的,跟李財等人頗熟,便出主意道:“你幾個總在這裏守著,也是無用。城中現有郭大郎這家親戚,怎麽不去投奔?他財大勢大,總比你們有些主意罷?”

一句話提醒了李財,忙派人去郭宅裏報了一聲。郭母曉得她幹兒生了病,當晚便趕了來,一面親身守著,每日煮湯熬藥精心伺候;一面叫郭韓滿城裏打聽厲害的醫士,請來開方煎藥;又請了一個有名的巫祝,前來作法驅除病氣。

她老人家見多識廣,看方犁昏睡不醒,便叫人拿了小米沿街撒,邊撒邊喚方犁的名字,好讓四方野鬼過來享用小米,別去勾她幹兒的魂魄。又叫人把一柄刀磨得雪亮,叫人掛在方犁房裏,好給他驅邪。一連忙了三四日,方犁才漸漸退了燒,人也日益清朗起來了。

他畢竟年輕,病勢雖猛,好起來也快,過了幾天便能下地走動。郭母又把他接去家裏,每日精心調理。方犁見郭家人人為自己勞心勞力,十分不安,原本也備辦了各色禮物,忙都叫李財送過來。

又調理了兩日,方犁惦記著商隊事務,怕誤了回京時辰,掙紮著要走。墩兒李財勸不住他,只得回客棧裏準備。臨走時,郭母見他小死過一回,卻依舊“利”字當頭,倒是狠狠地說了他幾句。方犁邊聽邊諾諾地答應,走還是照樣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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