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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城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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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客棧後,方犁便把墩兒和賀言春、李財都叫進房中。躊躇間還未開口,墩兒便道:“三郎,你有什麽事,直說便是,我們都聽你的。”

方犁想了想,道:“我有個想法要與你們商量。這場惡戰下來,城中百姓和守城將士定然死傷許多,便是以前儲藏了藥草,如今必定也用光了,有錢也沒處買去。我們這裏幾車藥草,卻是僥幸上回不曾發賣……”

這幾天人人都只想著保命要緊,也沒顧到這上頭來。李財自從崴了腳,一直在屋裏養傷,這時忙點頭道:“確實!只要這城保住了,蠻子一退兵,咱們這藥草出手便是重利!”

方犁頓了頓,道:“我的意思,何不把幾車藥草都捐出去?也算為守城出一份力。眾位的意思如何?”

三人都看著他,墩兒先道:“好!只留點咱們自用,其餘都捐出去!”

賀言春也道:“給咱們自己人用,總好過城破了,留於那蠻子們!”

李財聽了這話,慨然長嘆,道:“我果然不曾看錯!當日和三郎初見面時,李財便曉得,三郎絕非那等錙銖必較、只重錢財之人。如今城中正值危急關頭,這般俠義之舉,不止叫李財打心底裏佩服,城中將士百姓定然也會感激不盡!”

方犁笑了笑,道:“少拍馬屁!咱們現住在城中,受將士百姓庇護,回報他們也是應該的。這幾大車藥草,雖說都是我家的,日後賣出去得了利,卻也與你們幾個主事之人相關。你們不要現在說得痛快,到時拿的錢少了,回想起來,又肉痛得緊,怪我這時私作了主張。”

幾人都忙道不會。計議定了,將店家伍老兒叫過來,問明城中衙門所在地,便要將幾車藥草送過去。

那伍老兒聽說方家商隊要義捐藥草,感動得熱淚盈眶,親身領他們前去。到了衙門,通報進去,立時便有位地方官忙忙地趕出來,正是剛才指揮眾人拆房的那一位。

那官員臉上糊得鼻黑嘴烏,來不及洗便出來見客。看了幾車藥草,激動不已,急忙喚來醫士,和方家夥計一起將藥草都分門別類整理出來,一部分送去軍中傷兵所,一部分散與各坊百姓治病救人。直忙到天黑,才把各處藥草分好了。

方犁心願已了,便辭了官員徑直回到客棧。到了屋後,那伍老兒煮了熱熱的湯餅端上來,幾人呼嚕吃完,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都困倦已極,哪管它接下來是生是死,各自回房倒頭便睡了。

匈奴騎兵圍城五天,幾番強攻,都被夏軍擊退。第六天早上,城外起了大霧。守城士兵在墻上四望,只覺曠野中寂靜得十分詭異。士兵們不敢有絲毫疏忽,忙報了上官,城墻上人人警惕。到太陽升起,大霧散去,眾人這才發現,匈奴不知何時已經退兵,只四處零星留下幾處人馬屍體。

夏軍卻怕是詐計,絲毫不懈,又堅守一天,才派斥候遠近打探。第二日,便有斥候騎馬回來,遠遠便喊:“蠻子兵走了!”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城中百姓頓時都歡呼起來。個個劫後餘生,悲喜交加。路上遇到了人,不管相識不相識,都抱在一處又哭又笑。

過了幾日,又有消息傳來,青原郡旁的朔陽郡遭襲。原來蠻人見青原郡防守堅固,不能輕易得手,轉而奔往他處進行劫掠。眾人想到當日在蠻族鐵箭下百姓死傷無數的情形,物傷其類,又是悲憤,又是後怕。

方犁聽說匈奴退兵,慶幸之餘,立刻和夥計打點貨物,準備即日出城回京。那伍老兒知道了,勸阻道:“先生勿要如此匆忙!那北蠻人大部分雖退了,卻要防著有小股騎兵留下來在附近村莊劫掠。左右城中安全了,越性等兩天,路上太平了再動身不遲。”

打從方犁義捐藥草,伍老兒便改了口,每日見了面,都恭恭敬敬喚他先生。方犁見他說得有理,只得又在客棧住了幾日。這期間,李財的腳也好了,每日和墩兒、賀言春督促夥計整理貨物,方犁沒什麽事,便拉著伍老兒閑談。

這日兩人正在房中講古,忽聽外頭人來報,說城中小鄺將軍登門拜訪。兩人慌忙迎出去,就見鄺不疑身著便服,只帶兩個隨從,大步跨進院來,邊走邊道:“哪位是捐藥草的義商方犁?”

方犁還未上前見禮,被鄺不疑一眼看見,那年輕將軍略怔了怔,笑道:“我記起來了,那日閣下也去搬石料堵城墻缺口了,是不是?”

此時院中眾人聽說有名的小鄺將軍來了,都聚攏來看熱鬧。方犁施禮笑道:“正是。當日在下和夥計們跟著眾鄉鄰去搬石料,在城墻下得見將軍英姿,著實欽慕得緊!”

鄺不疑哈哈大笑,看著周圍夥計,又認出了賀言春六兒等人,對伍老兒道:“眾位甘冒箭矢,助我守城,個個都是我城中百姓的恩人,店家,須得小心服侍,勿要輕慢了他們!”

伍老兒慌忙答應了,叫店裏小廝燒茶來吃。一群人鬧哄哄進屋圍坐下,鄺不疑又道:“方家雖是商賈,此番義舉卻當得起一個俠字。來日父親上報軍情時,必會將此事稟報朝廷,想來朝廷必有嘉獎。”

方犁謙遜道:“將軍父子率城中將士百姓,萬民同心,堅守城郭,這才使北蠻人不致攻擊城內殘害百姓。方犁深為佩服,藥草區區小事,何足上達天聽?”

鄺不疑道:“賢弟不必自謙。軍中本有醫藥,只是不夠。自第二日起,藥草便已用完。幸虧賢弟賜藥,這才挽救我無數袍澤兄弟的性命。父親知曉了方家義舉,本要親自登門道謝,只是軍務繁忙,脫不開身,這才命我前來。”

方犁聽了,肅然道:“軍中將士死傷的人多麽?”

鄺不疑微微嘆息一聲,道:“軍中和城裏,軍民男婦死者共計三百五十二人,傷者無數,還未統計出來。”說完見眾人臉上一片沈重,又道:“朝廷對死傷士兵自有撫恤。只苦了百姓,遭此橫禍。只盼他們來世托生在那富貴太平之地,也免得再受這等苦楚。”

眾人聞言,皆有悲憫不平之色,六兒憤然道:“狗蠻子們忒是可恨!朝廷不是說要發兵麽?將那鳥廝們狠狠朝死裏打,方可出這口惡氣!”

方犁也道:“正是,我在京中時,就聽人議論,說朝廷要對匈奴用兵,將軍可曾聽說過此事?”

鄺不疑猶豫片刻,道:“也罷,如今這也不是什麽機密,告訴你們也無妨。前些日子,聽聞朝廷已經在胡邑一帶出兵。本是設了個計謀,要引那匈奴人前來,幾面包抄,一舉殲敵,沒想到被識破了。那匈奴騎兵到了胡邑附近,察覺不對,迅速遁去。可嘆我大夏三十萬兵馬,在邊境白白守了十來日,只落了一場空。”

眾人大驚,相顧無言。唯獨賀言春道:“既有三十萬兵馬到了邊塞,何不趁北蠻人將退未退時節,全力追擊?”

鄺不疑看他一眼,嘆道:“你覺得追得上麽?我大夏軍中,步兵材官極多,騎兵卻少。蠻人又極擅騎射,個個在馬上如履平地。兩條腿再快,怎趕得上四條腿?”

伍老兒也道:“賀郎你不曉得,就算追得上,也不敢追。大漠地形氣候變換不定,夏人縱有向導領路,哪比得上蠻族世代居於此地?領軍深入,不是自尋死路麽?”

說完又捋著須道:“難怪!我說蠻人好幾年都沒來甜水城打劫了,為何今年卻烏壓壓地來了這麽多兵。這是惱咱們大夏出兵,在趁機洩憤呢!”

坐中眾人都憤然不止,墩兒忍不住道:“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這幫狗賊侵我國土、殺我百姓不成?朝廷大員們怎麽也不想想法子?”

鄺不疑冷笑一聲,道:“朝中文官們誰願意打仗?生怕打起來花了錢!但凡有人說要對匈奴用兵,便大加彈劾,欺負聖上年輕,個個只顧著把控朝政,有幾個把我邊關將士和數萬百姓放在眼中?甜水城這一仗下來,城防要整飭、將士要撫恤,這軍費還不知什麽時候能撥下來呢……”

抱怨到此處,終於覺得不妥,忙咽了餘下牢騷,道:“罷了,說這些作甚?我軍中還有些事務,須得走了。賢弟,你何時離開?走時給我送個信,我派幾個人送你們一程。”

方犁自是感激不盡,見他忙碌,也不好十分挽留,只得將人送出門去。回來後想了想,因見這小鄺將軍脾性直爽,他便有意結交。對方既然一口一個義商,又一片誠意要送商隊出城,自己也不好白擔了這個虛名,索性也把禮性做足。心中主意定了,便把墩兒等人都找了來,問明手中有多少錢,打算只留商隊行到常平郡的花費,餘下都捐給軍中。

下午墩兒賀言春等人都在場,也聽鄺不疑說過軍費緊張等事,聽方犁說了打算,無不讚同。方犁便叫墩兒去辦理此事,墩兒去了半日,歡歡喜喜地回來了,道:“小鄺將軍十分感激,叫人接了錢,都登記在軍中賬冊裏了。他還說,來日到了京中,一定要再來找三郎,大家好好喝兩杯酒!”

方家商隊啟程回京時,鄺不疑果然十分守信,雖未親來送行,卻派了一小隊士兵前來護送商隊。出城那日,方犁等人走在路上,看見遠處有些士兵忙忙碌碌不知做什麽,問隨行士兵,才知道正在掩埋死者遺體,以防腐爛後引發瘟疫。

眾人都停下腳步,默默望向那處,只見叢叢新土,掩埋的不知是誰家小兒父母、誰家手足兄弟。隊伍中一片靜寂,只有馬兒不時噴著響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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