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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淺草淺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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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下了幾天雨,附近溪流河道都漲了水,流勢十分湍急。方犁水性甚好,落水後驚而不慌,憋著一口氣泅出水面,甫一冒出頭,便大喊賀言春,只聽四周流水聲轟鳴,哪有人應答?

方犁猜到人必在自己左近,忙潛入水底摸索,又劃著水尋找,不見他蹤影,正自著急,月色中忽然看到一條手臂冒出水來,胡亂揮舞著又沈下去。

方犁大喜,立刻游過去,一把撈住賀言春後頸衣領,將人提出水面。賀言春不熟水性,口鼻裏嗆的都是水,驚慌中雙手亂揮亂舞,方犁險些被他拖下去,忙湊在他耳邊大喝道:“別亂動!我托著你!”

賀言春睜眼看見方犁,神志才漸漸清明過來,便依言收斂了手腳。方犁一手托著他,一手劃水,卻也沒有力氣從湍急河流中游上岸去,兩人浮在水面上,由著河水一路沖下去,黑夜裏也不知沖出多遠。

那河水流到遠處轉了個彎,流勢稍緩,兩人被水沖得離河岸近了些,方犁這才抓著賀言春游上去,兩人揪著蘆葦根爬上了岸。

剛一上岸,賀言春便伏在草地上咳了半天,方犁在他背後拍打,吐了好幾口水,才緩過一口氣來。兩人驚魂稍定,相互看看,衣衫俱已透濕,渾身上下都在滴水,十分狼狽,一時又是後怕,又覺得好笑。

月色中就見河邊霧氣蒙蒙,四處一片蛙聲,幾點流熒在草叢裏飛舞。遠處是高低起伏的山林,黑黢黢的不辨東西。方犁四下裏打量了片刻,嘆氣道:“這烏漆麻黑的,卻到哪裏尋路去?今晚只怕回不去了,就在這野地裏將就一晚罷?”

賀言春不答,卻在腰間悉悉索索地摸索,忽然低聲道:“太好了,火折子沒丟!”

野外過夜,冷且不說,最怕毒蟲野獸,若是有堆火就好過多了,方犁一聽他隨身帶著火折子,十分驚喜,忙道:“我在附近找找,看有沒有樹枝。”

兩人摸著黑,在岸邊草地裏搜尋了些樹枝,也不管是幹是濕,都攏作一堆。賀言春把手上水甩幹凈,從一塊油布裏掏出火絨火石,鄭重捧著,跪到地上打火。那火絨有些潮,打了半天,卻一點火星也沒有。

水邊蚊蟲甚多,方犁被叮咬得渾身難受,又濕又冷,連打幾個噴嚏,守在旁邊,眼見那火星死也打不出來,不由灰心。賀言春卻極有耐心,跪地上打火,跪累了便趴在地上,直打了有小半個時辰,終於有束小小火花濺了出來。

方犁正自絕望,見有火出來,不由得歡呼了一聲。兩人撅著屁股趴在地上,攏寶貝似的攏著那小小火種,輪流輕輕吹氣,吹得臉上都是灰,小火苗看著漸漸大了起來,賀言春忙又添柴,架成了個小小火堆。

兩人都大大松了口氣,方犁靠著火一屁股坐下,再也不想起來。賀言春卻從火堆裏抽了根火把,讓方犁拿著,跟在他後面,他四下裏尋來一大堆枯枝,抱著回到火堆旁。

方犁已經凍得臉色烏青,一回來便急急蹲下烤火,賀言春卻又拿著火把走了,過了一陣回來,手裏揪著把驅蟲的艾草,在火上點燃了,四處熏了一遍,蚊蟲果然少了許多。

方犁見他忙個不停,心裏過意不去,忙道:“快先來烤一烤,冷死了!”

賀言春埋頭道:“你先烤,我就來。”

說著又把火堆裏燃著的樹枝抽出來,攏到旁邊另架了一個火堆,又把原先那堆火的餘燼攤開來,在上面鋪了一層樹枝,對方犁道:“來這裏坐,這邊暖和。”

方犁過去坐下,果然那地上被火烤過,又墊著樹枝,不覆濕冷。方犁心中佩服,忙拉著賀言春並肩坐下,兩人都脫下外衫烘烤。

剛才黑地裏沒留意,這時方犁才看到,賀言春外衫被劃破了好幾處,簡直成了破布條。他拉著賀言春道:“你哪裏受傷了沒有?我看看!”

“無妨,多是樹枝刮的。”賀言春又道:“你呢?”

兩人相互檢視一番,賀言春胳膊上、背上被樹枝劃了幾道血口,方犁則是腿上擦傷了幾處,所幸都是皮肉傷,只是泡水過後隱隱作痛。

方犁嘆氣道:“這次又要多謝你了。若不是你在後頭追趕,那兩車貨物真就被賊人擄去了。”

“謝什麽!”賀言春有些羞赦,說:“若不是你,我已經死過幾次了。剛才還是你把我從水裏撈起來的。”

方犁不由笑了,又嘆了口氣,說:“也不知道伍全帶人追上來了沒有。”

賀言春道:“這麽大動靜,他肯定聽到了,能追上來!”

方犁依舊有些憂心,說:“就算追了來,也不知道打不打得過那些賊人。夥計們個個手無寸鐵的,那幫人卻都拿著刀呢。……你跟他們打了半天,也沒被砍傷哪裏麽?”

賀言春笑笑,道:“賊人有刀,卻沒膽量。看見我追了去,先就慌了。不然,單憑我一人,哪能支撐到你來?只要夥計們不窮追,便不會有事。”

方犁不由詫異,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竟有這個見識。認真一回想,也確實是這個道理,心中這才略微安定,又問:“當時地上車轍雜亂,你怎麽就看出那些人往西走了?”

賀言春把他那件破爛溜丟的外衫烤得半濕不幹,依舊穿上了,道:“你家車轍都是統一樣式,比本地人家的寬那麽一點,留心看地上痕跡,便能看出來。”

方犁正扯下腳上布襪在火邊烤,一邊烤一邊撇著臉嫌臭,聞言吃驚道:“我家車轍寬些麽?這我倒沒註意,真真沒想到,你光憑這個就看出來了麽?”

賀言春把方犁手中的布襪拿過來,搭在兩根樹枝上,湊近火堆烘烤,停了停才道:“這沒什麽,細心點就成。我以前在野外放羊,時常有羊走丟。丟了羊便沒飯吃,還得挨打。吃一塹長一智,後來便知道察看地上蹄印,順著足跡找,運氣好的時候,多半也能找回來。”

他素日堅忍慣了,這些話大概從不曾對人說過。是以說到中途,不大自在,停頓了好幾次。方犁聽了,心中大為不忍。忽然想到他孤身一人,又無盤纏,只怕是哪家逃出來的奴仆。

按大夏律法,窩藏逃奴是犯法,要處徒刑。方犁雖怕麻煩,但賀言春數次出手相助,他義字當頭,自己也不能坐視不理,少不得要想法子幫他。只是這話卻不好明說,想了半晌,才半吐半露道:“讓人放牧,卻叫人挨打受凍餓肚子!什麽人這般刻薄!便是賣給他家為奴為仆,也該給人吃頓飽飯!……你放心,若有什麽難處,你只管告訴我。你對我們情意深重,我都記著呢,我雖沒什麽大能耐,大家一起核計,總會有辦法的。”

賀言春立刻就明白了方犁話裏的意思。他擡眼看他,就見明滅火堆旁,方犁一雙黑滴滴的眼睛也望著自己,裏頭盛著兩團小小火把,照得他心裏一暖。

活了半世,從未有人這樣對待過他。這個和他非親非故的路人,卻救他的命,給他吃喝,一心要幫他。

他眼圈有些熱,低頭想了想,道:“多謝你了,只是我並非誰家奴仆。羊是父親家的。母親說交給別人不大放心,所以讓我每天看管。”

方犁大感意外,頓了頓才道:“你父母麽?怎麽這樣狠心?自已孩兒都舍得打罵?”

賀言春望著火堆,神情淡然道:“怪不得他們。那原本也不是我親生母親。”

方犁默然,猜測他是家中庶子。想必因為母親早逝,嫡母苛刻,才在家中吃盡苦頭。又想起自己身世,便嘆息道:“我阿娘前年也沒了。父親又去得早。幸好家中還有祖父作主……”

說到這裏,卻是一陣心酸,便不言語了。

賀言春擡眼看他,見他眉眼間一片悵然,便道:“常聽胡伯喚你三郎,想來你在家排行老三?”

方犁點頭,道:“家裏大伯家還有兩位堂兄,這回祖父安排我進京,也算是與大伯這一房分家單過了。是了,我聽說你也是去京裏尋親?”

賀言春輕輕嗯了一聲,點頭道:“去尋我阿娘。”

方犁又是一怔,賀言春道:“當年我阿娘和父親在益春郡相識,我也在益春出生。三歲時父親要回定西娶親,阿娘不願意跟著走,父親便帶我回去,娶了如今這位嫡母。早先嫡母無子,還肯看顧我,後來有了兄弟,便漸漸不耐煩了。去年冬天,我……我逃出來,到益春找阿娘,一路苦捱,好容易到了益春,打聽了許久才知道,原來阿娘和兄長早去了長安。”

方犁聽了,心下慘然。既是逃出來的,肯定無甚盤纏行李。定西到益春,兩郡相隔何止千裏,也不知道他一個人,是如何孤苦伶仃活到現在,路上又受過多少辛酸委屈。

苦尋了來,卻撲個空,正是衣食無著,進退兩難。難怪自己在益春郡遇到他時,那孩子滿臉都是絕望,大概也不想繼續往前走了。

方犁又想到他在茶棚前遭人辱罵的情形,心裏極難受,便道:“你又沒錢,一路怎麽走來的?”

賀言春卻並無悲苦之情,笑笑道:“野地裏能吃的東西多,遇著草堆瓜棚也能睡一晚。實在沒錢了,就去幫別人做兩月工,總能賺幾文的。”

方犁便問:“你在客棧做工,一月多少工錢?”

賀言春道:“說好了做三個月,店家給五十錢。”

方犁怒道:“欺人太甚!像你這般當牛做馬,一月月錢難道八十都沒有?”

賀言春抿嘴一笑,道:“店主肯留我容身,已經很感激了。何況他在飯食上並不克扣,我飯量大,吃得多,他也從不曾說過什麽。”

方犁想了想,賀言春人雖不大,一向卻很有主意,憑空施舍他,他必不肯接受,不如雇了他一同上京。定了這個主意,便道:“我上次就想跟你說的,只是不得機會。店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你在這裏只怕也呆不得了。等回去了,你跟我們一起走,正好同路。你若不嫌棄,就在商隊裏幫襯幫襯,我每月也按數給你工錢。便到了京裏,也可留下來,邊做工邊找你阿娘,你說好不好?”

賀言春猛擡頭看他,眼裏都是驚喜,半晌才道:“那……那就多謝你了。”

方犁笑道:“這一路上,不曉得是你幫我多一些,還是我幫你多一些,謝來謝去的話,以後不必再說了。”

兩人奔波半夜,本就十分疲累,又聊了半天,方犁便有了困意。賀言春見他困得直點頭,便道:“你靠我身上躺會兒。我看著火。”

方犁道:“你一個小孩兒家,熬到現在更困,咱倆背靠背睡會兒罷。”

賀言春聽了小孩兒家,雖不以為意,心裏卻一陣暖,道:“你先睡,我熬慣了夜。若困了便喊你。半夜須有人看著,防著長蟲爬過來。”

方犁聽了,望望四周,心裏毛骨悚然。堅持了片刻,睡意漸漸深重,便靠在賀言春肩上,道:“那我先睡,過一個時辰你叫醒我。我來換你。”

耳聽得賀言春答應了,這才迷迷蒙蒙睡了過去。本以為自己打個盹就會醒,誰知一睜眼,天光竟已蒙蒙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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