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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 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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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若有所思地撫摸著下巴,道:“入秋了,雖說今年修耕,但還是有很多農活要做,果木采摘、水渠修整、房屋修繕……五十餘萬大軍駐紮於此,日費糜多。符皓(田豐)登記軍功之後,分批遣散民壯。泰山民壯嘛,精選出兩個軍團,讓他們全部隨第三軍團回防平陰,命令魯肅,做好攻擊呂布的準備。”

劉備看著田豐、田疇補充說:“至於此次出征的功賞嘛,告訴他們,今年四郡免稅,此為普賞。個人的獎賞嘛,等軍功整理完畢再說。嗯,帶郭嘉上來,我要和他聊聊。”

不一會,郭嘉帶到。

此時,田疇出門整理軍務,田豐陪坐在劉備身邊,典韋持劍而立,站立在劉備身後。

“奉孝(郭嘉),昔日你到鄴城訪我,我正出征西河未歸,今日你至泰山訪我,我恰好征伐西河歸來。三年時間,我們走了一個大輪回,今日終於見面了。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西河匈奴左部已經不存在了,至於匈奴右部嘛,我部下兩員大將正在展開攻擊,也許,就在我們說話之際,匈奴右部也消失了。”

劉備志得意滿,微怒著問:“昔日郭兄到鄴城,聽說我在西河遇小挫,遂不告而別,莫非郭兄以為我勝不了匈奴?”

傲然地看著郭嘉,劉備大笑著說:“若是昔日郭兄在鄴城多留幾日。今日豈會成為階下之囚?”

郭嘉冷冷的看著劉備,腦海中組織著詞句,打斷了劉備地自我陶醉:“階下之囚?此話如何說起?我主身為兗州牧守,巡視泰山諸郡,卻無端遭你圍攻,我今被扣於此,閣下竟敢提到這個‘囚’字。擅禁朝廷大臣可是死罪,閣下以何罪名囚禁我?”

劉備朗聲長笑。典韋、田豐也忍不住,低下頭來,無聲的抖動著肩膀,田豐更是低聲嘟囔:“釜中游魚,還要詢問什麽罪名?”

郭嘉毫不退讓的盯著劉備,劉備心中暗嘆:說到對我的了解,田豐顯然不如素不相識的郭嘉。人常說:郭嘉的計策總是針對個人的性格下手,故而有鬼神莫測之威,現在看來,果真如此啊!

郭嘉這一句話即暴露了他對劉備性格地研究,劉備欲樹立依法治國的典範,自己做事從不肯淩駕於法律之上,從不肯為後人留下惡劣地先例。郭嘉從這一點上攻擊劉備,劉備不得不應招。

“孟德兄敗退泰山。幾十萬大軍灰飛煙滅。如今,陶謙、陳登迎擊於前,黃忠追殺於後,兗州叛亂四起,根據地已失,我此刻欲滅曹。就如同碾死一個螞蟻。”劉備語氣一轉:“孟德兄昔年曾與我簽訂過互市協議,同意在領地內共同遵守契約法,怎奈,他以種種借口,未推行此法。如今曹孟德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不知他願不願意,在契約法的基礎上進行公平交易?”

劉備這話分明是在暗示有放走曹操之意,郭嘉心中一喜,臉上不露聲色。仍執拗的追問:“玄德公並未回答我的問題。”

劉備嘴角上浮現一抹微笑:“我剛才說的話。看似離題萬裏,其實正在回答你的問題。”

郭嘉略一遲疑。再問:“公且說得再清楚些。”

“三年前,陳群曾上書要求改革吏制——這個陳群是你們穎川人,你肯定認識——而後,青州根據陳群的建議,確定了官府地行政宗旨和官吏的職權範圍,這個宗旨就是契約精神和契約主張。

契約法的精髓是:權力和義務是相伴而生的,本著公平的原則,任何一方無權要求對方單方面履行義務,而不給予對方相應的權力。

這個道理簡單的說,就是:買方付了錢,就有擁有貨物的權力;賣方交出了貨物,就有權獲得相應地收益。權力和義務是相對的,一方的義務正是對方的權力,一方該享的權力就是另一方該盡的義務。”

郭嘉露出迷惑地神情,再問:“玄德大人此話,我怎麽覺得離題還有九千裏。”

劉備微笑著說:“不遠了,已經近了一千裏了,下面的話,就直接說到本題了。

泰山郡向我納了五年稅,泰山百姓既然納了稅,就必須享受到我青州官府提供的產品——這產品有三種:公正、公眾服務、公眾安全。

曹軍入境,沿途向郡縣索要糧草無數,毀人家園無數,泰山郡百姓依據契約精神,提出自己的契約主張:要求青州官府兌現她所提供的產品。我青州政府當仁不讓,必須出兵泰山。泰山歸屬誰,那是另外的問題,我入泰山是為完成交易而來。”

郭嘉驚詫莫名,問:“照玄德大人這一說,百姓與官府之間,倒成了交易中的買方與賣方了,怎麽可能這樣呢?玄德公大人請再解釋一下?”

劉備手撫著椅背,循循善誘的答:“百姓納稅,是為了獲得一種秩序,一種公平競爭的秩序;是為了獲得一種安全環境,一種無憂無慮生活的安全環境。這是依據契約精神,百姓在履行納稅義務之後,必須享受到地權力;也是官府在享受收稅權力之後必須履行地義務,官府的設立正是為了保障百姓地權力,百姓之所以願意納稅也是為了享受到這權力。

官府提供的三個產品都是百姓花錢購買的:其一為公正,所謂公正,就是律法之下,人人平等。同罪同罰;每個人都有獲得成功的相同地機遇,不管他的出生和種族——這與孟德兄‘唯才是舉’的主張相同;還有就是同功同賞,無論出生和種族,相同的付出必須獲得相同的收益,此所謂公正原則。”

郭嘉插嘴說:“同功同賞?不同的貢獻怎麽度量比較?如何保證這公正的實施?”

劉備淡然一笑,故作神秘地答:“我不告訴你,這是我執政之謎。不可輕易示人。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原則:天下凡物皆可度量。不能度量就是我們還沒有發現度量它的方法。”

郭嘉不甘心地問:“天可量乎?”

答:“可量。”

問:“如何量?”

答:“我們現在用地方法是:將天空劃為180度,太陽在天空走過180度,劃分12個小時,隨著太陽在天空中的位置不同,其照射之下桿影的長短不同,日升、日落一個循環是24小時,12個時辰。每小時分為60分,為一個大周天之數。此所謂天可度量——用時間、用桿影長短度量。”

郭嘉仍不甘心再問:“地可量乎?”

答:“可量。”

問:“如何量?”

答:“我們現在用的方法是:既然太陽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光線入射的角度不同,我們就利用這點確立了經緯度劃分地域地辦法,每一個經度、緯度之間距離是固定的,即使到了天邊,我們未盡之處,只要測出該點的經緯度。就可度量至青州的距離。”

郭嘉眨著眼睛,消化著劉備的話。

劉備口氣一轉道:“說遠了,說遠了,我們把話題繞回來。官府提供的第二種產品是公眾服務:所謂公眾服務,就是道路的修繕、驛所的建立、公眾教育、公眾設施等等……

這第三點公眾安全,也就是:我們地軍隊必須保護領地內百姓的財產完整權、生命安全以及官府提供治安保障。這是我轄下百姓納稅後該享的權力。若不能保障他們的安全,我就必須賠償他們的損失,這是我青州官府對百姓的義務。”

郭嘉目光一閃,一絲紅暈上臉,神往地低吟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劉備緊跟著續吟道:“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裏,以賢勇知,以功為己。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為小康。”

這兩段話都是儒家經典《尚書》中著名的關於“大同”社會與“小康”社會的敘述,郭嘉誇獎劉備的主張符合“大同”社會的理想,劉備卻謙遜的回答:自己想實現的只是“小康”社會的做法。

郭嘉喃喃自語:“契約精神,契約主張。玄德大人的主張看似有悖常理,其中卻蘊含‘大同’思想。曹公當日不行‘契約法’,難怪今日兗州民富不過青州,兵勇不過青州。”

劉備繼續說:“孟德兄進入泰山,泰山百姓的安全受到了威脅,故此,我要出兵驅逐曹孟德。這不是泰山歸屬誰地問題,我來,只是為了完成交易。若曹孟德能讓泰山百姓感到安全,我豈會勞師動眾?這是基於契約精神地契約主張,你明白了嗎?”

郭嘉默不作聲,劉備目光灼灼的說:“我在這裏和你解釋這麽多,今後你若有機會回到孟德身邊,若願意與我共建‘小康’社會,及時勸誡孟德實行‘契約法’,也不枉我為你費這麽多口舌。”

郭嘉平靜下來,冷冷地詢問道:“人說‘劉備好計較’。你若放過我主,恐怕條件不會這麽簡單吧?”

劉備欣賞地看著郭嘉,毫不客氣地道:“不錯,奉孝能夠明白這點,看來對我研究不淺。曹公入境,我動員了五十餘萬民夫,這些人的誤工薪水需要曹公支付;還有。我射了幾百萬支箭,各種軍械的損失也需曹公支付。另外。為了獎賞他們的軍功,已經動員的四郡今年全部免稅,作為戰爭賠償,曹公必須支付這筆費用。其他的嘛——慢慢再算,總之,會計算的很清楚地。”

郭嘉拍案而起:“豈有此理?你射擊我們的箭,居然讓我們付費?天理何在?”

劉備無賴地笑著。說:“在你看來,我射擊你們地箭,需要你們付費,好沒有道理。可是在我看來,你們侵害了我屬下百姓的安全,難道需要我自掏腰包,支付維護這個安全的費用?你我兩人觀點針鋒相對,我們就是吵上一天。也不會有結果。

當然,我有的是時間,你有時間嗎?曹公被我追擊,滅亡只在呼吸之間,閣下若是有心,我們不妨端上茶來。慢慢爭吵。”

郭嘉氣呼呼的喘著氣,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劉備再添一擊,決然道:“依據公平法則,勝利者有權要求獲得收益。我的拳頭硬過你,我是勝利者,我要求賠償天經地義,神靈也無法責怪我。閣下若是不服,拳頭練硬了再說。”

郭嘉喘息半晌,一咬牙。說:“人說‘劉備橫蠻’。今日我方領教了。罷了,我答應你。請立即召回追兵。”

劉備撇了撇嘴,質疑的說:“看來你還是沒明白契約精神,曹公現在最多只剩三縣,他有什麽資格與我平等交易?沒有抵押品,我會相信他地信用?至於奉孝兄嘛,正是曹孟德的抵押品,我現在的任務,就是讓這抵押品迅速升值。”

劉備上下打量著郭嘉,讓郭嘉渾身不自在,被人看作物品的待遇,讓他憤憤不平,勉強道:“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主?”

劉備手敲著椅背,沈思地說:“你把我的條件,寫封信告訴孟德,若他答應,那麽所有俘虜的士兵,我全可以放回。孟德有了這些士兵,就可以跟呂布爭鋒。至於你嘛,我新收了個西河郡,正缺一個內政高手,你必須把西河郡給我治理好。”

劉備微笑著站起身來,走近郭嘉,拍拍他的肩膀,充滿真誠地說:“身為抵押品,要有抵押品的覺悟啊。到了西河,你可別給我來個歪嘴和尚念錯經。如果是那樣,我有千般手段折騰你和曹孟德。等西河治理好了,說明你已經熟悉我們地政務了,正好回去幫助曹孟德,替我征收賠償金。”

郭嘉又氣又怒,不等想出話來反駁,劉備已經喚過典韋,一搖一晃的向門口走去,嘴裏還哼著不知名的小曲:“我站在城頭觀風景……(京劇《空城計》)”

西河郡,西河湖東岸都縣,張郃與趙雲一路尾隨於扶羅,見到於扶羅進入都縣,兩人擊掌祝賀:“大勢已定,不管右匈奴如何辯解,僅他收容於扶羅這個罪名,已有足夠的理由讓我們開始攻擊了。”

張郃打量了一下左右,用商量的口氣說:“騎軍歸你指揮,步軍由我統領,我先攻擊,你隨後掩殺,如何?”

徐灘一戰,趙雲展示了令人驚嘆的騎兵指揮藝術,張郃自愧不如,故此做出謙讓。

趙雲聞言,慨然答:“諾!”

張郃點點頭:“吹軍號!鳴鼓!騎兵分列兩翼,步兵山字陣穩步上前,別給匈奴解釋地時間,我們開始攻擊。”

遼西濡水上游白檀,為了呼應劉備在西河的行動,張遼帶領三萬出雲騎兵、一萬五千民夫,開始了對遼西鮮卑(烏丸)的攻擊,這次軍事行動名為“最後解決”。

劉備的方針是至此秋季草高馬肥之際,正是烏丸開始劫掠的時候,當他們用刀劍收割漢人的收獲時,出雲城以刀劍回應,徹底解決遼西的兵患。

樂進送別張遼,遺憾的說:“我數次向主公請求出征,奈何主公不許,文遠(張遼)此行讓我羨慕不已。此戰過後,我將調到主公身邊,今後遼西拜托你了。文遠,為今後打算,你此次征伐,一定註意貫徹主公的戰略。”

張遼拔刀,虛虛一劈,大呼:“最後解決!永絕後患!”

與此同時,南方的瘟疫發作地越來越兇惡,史書向來不屑記載這種小事,只寥寥地寫下這幾個字:“興平四年二月,九江、廬江又疫。”

《後漢書·五行傳》認為:“治宮室,飾臺榭,內淫亂,犯親戚,侮父兄,則稼穡不成。謂土失其性而為疫災也。民疾疫也,邪亂之氣所生。太公六韜曰:‘人主好重賦役,大宮室,多臺游,則民多病瘟也。’”

易經地五行學說認為,人有五種德性,分別為金木水火土。瘟疫不知道怎麽和“土德”掛上的鉤。對於瘟疫發作,民間百姓所受地煎熬與痛苦,史書更加無視。張仲景為了攻克疫病,埋頭研究傷寒藥方,這與當時的主旋律不符,儒士們群體對此表達了鄙視,甚至在史書上忽略了張仲景這個長沙太守的存在。

儒家所有的學者與書生,對這場民族災難的群體性漠視與失語,想一想就讓人毛骨悚然。儒家思想,真的是代表我們民族的標志性特色文化嗎?

現在,我們只能在張仲景傷寒論的序文中,略略了解當時疫病發作時,民間百姓的痛苦。用比較權威點的,曹丕與吳質書信中的話描述,就是:“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舉族而喪”。雖止寥寥數筆,慘狀躍然紙面。

這場疫病持續了三十年,直到建安二十二年,張仲景的傷寒湯方研制完成後,疫病才逐漸平息。此時,張仲景宗族二百餘口,死亡已達三分之二。中國南方經歷了這30年的瘟疫肆虐,人口死亡達95%。不過,張仲景這一偉大成就,只能讓儒士們更加鄙視,按照正常的歷史,千百年之後,儒士們掩蓋、抹殺這個人物,無所不用其極。

六月十五,這一天是青州的“敬師節”。

每年的“敬師節”,劉備都要向管寧、盧植獻上一只烤好的大雁。兩人都喜歡在這一天集合所有的學生,讓學生們觀看那個青、幽、冀、並四州之主,向自己恭敬的行禮,獻上自己親手烤制的大雁。

盧植遠在洛陽,這一禮節由劉備的某位義子代行。在青州的管寧,已提前接到劉備的致歉信,這一禮節將由他的義子劉宙代行。

管寧嘗了嘗劉宙呈上的烤雁,遺憾的說:“你的手藝比你父親相差太遠。”

劉宙恭敬的拱手作揖,管寧傾身問:“聽說,玄德已經從西河接回了蔡琰。蔡小姐父親學識過人,家中藏書數萬,有機會……,嗯,等你父親回來吧,我準備去府上拜望一下蔡小姐。”

劉宙恭敬的回答:“我一定轉告父親。”

管寧接著說:“蔡小姐身世可憐,青州士人都希望她有個好歸宿,等你父親回來,我會代表青州儒林向他轉達這個願望。這段時間,就拜托你母親好好照顧她。”

沈吟了一下,管寧繼續道:“南方瘟疫肆虐,聽說,大教宗有意帶弟子南下,這消息確實嗎?”

劉宙答:“聽我哥哥劉黃說:大教宗此次幹預出兵動員,父親很不滿意,曾說過:神的權力歸於神,人的權力歸於人。因此,要求大教宗等待父親歸來,細商今後宗教權力與世俗權力的劃分。由於這個緣故,第一批南下的人,很可能由劉黃帶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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