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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一個王朝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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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嗣昌死了,皇太極又來了。

清兵把錦州團團圍住,隨時可能攻城。

心力交瘁的崇禎強打精神在平臺召開緊急會議,商量怎樣才能退敵。由於前一陣他隱晦地支持楊嗣昌和議,並且處罰黃道周等人,官員們對這次會議的基調都不摸底。

這皇上是要和要戰,總得暗示一下啊,別搞得大家夥兒都不上路,把好好的一個討論會開成了殺人會。

沈默。

明哲保身的沈默。

意味深長的沈默。

守株待兔的沈默。

崇禎當然明白這沈默的意思。他拿出一塊條幅,讓眾官員們挨個看。

上面寫著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滅寇雪恥。

這四個字寫得有一股狠勁,又賊大,看得出來,崇禎心裏堵著一股氣。

眾官員們明白了,皇上這是要戰啊。但這時候言戰,時機真的很不對頭。中原一帶,李自成、張獻忠們正生龍活虎,牽制著幾十萬的大明精銳部隊,在遼東,眼下只有薊遼總督洪承疇領著幾支看家兵在苦苦支撐。此時言戰,真是一點勝算都沒有。

一個個都啞巴了?!

崇禎冷眼看百官,覺得他們真是酒囊飯袋。

皇上,上一回清兵深入我大明腹地兩千裏如入無人之境,值此匪勢正熾之際,不可輕易言戰啊……

過了半天,新任兵部尚書陳新甲小心翼翼地說了這麽一句。

崇禎冷笑:不可輕易言戰?那就要言和啦?言和言和,事到臨頭難道只有言和一條路嗎?我的祖墳被人扒了,我的叔父被人煮著吃了,我的祖父輩被人砍了腦袋!這樣的奇恥大辱,怎麽可以言和?

眾官員糊塗了,這皇上是不是腦袋進水了?他說的這些事不是清兵幹的呀!

崇禎像是看透了他們的心思:這些事雖然不是清兵幹的,但是你們誰能擔保他們不會這麽幹?言和?言和跟打敗仗有什麽區別?我大明要是沒有精兵強將,光靠一紙空文就能阻擋住皇太極入侵的腳步?我告訴你們,沒門!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打出來的和平,沒有談出來的和平!剛才也說了,兩年前清兵深入我大明腹地兩千裏如入無人之境,這是恥辱啊,奇恥大辱啊!你們受得了,我崇禎受不了!要打,一定要打!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滅寇雪恥!滅寇雪恥!

陳新甲心情沈重:皇上,要是這樣的話,我們就等於南北兩線同時開戰,兵力無疑要分散使用,萬一腹背受敵,危及京師,後果不堪設想啊……

崇禎瞇他一眼:那是你兵部尚書考慮的事,別問我。

陳新甲聽了這話幾乎要無語了。唉,大明的兵部尚書,真是世界上風險程度最高的職業,基本上是一兩年一換,被換者要麽累死,要麽冤死,要麽被砍死,很少能逃出這三種結局的。

陳新甲只得無語。

心思重重的無語。

飽經滄桑的無語。

欲說還休的無語。

但很快,又有人說話了。說話者是禮部右侍郎蔣德景。他一上來先狠狠拍了一下崇禎的馬屁,說“滅寇雪恥”這四個字好啊,好就好在它說出了一個王朝的精氣神。人是要有精氣神的,王朝更要有精氣神。皇上看問題看到的不是皮,也不是肉,而是骨頭,不愧是聖眼啊,一看就看到骨子裏去了。現在大明不缺別的,就缺精氣神。沒有了精氣神,羸弱的大明是處處受欺負,祖墳被扒了,皇叔被人煮著吃了,清兵也要趁火打劫了。皇上啊,再不重塑大明精氣神,這個王朝命不長久啊……

崇禎激動了。天,從哪裏冒出個我的知音來,說的話怎麽這麽合我的心思。看來大明不是沒有人才,而是缺少發現的眼睛。從今往後,我可得把眼睛睜大咯。

蔣德景不僅會玩虛的,還會來實的。百官們雖然在崇禎的眼色下不會對蔣德景所說的話予以反駁,但蔣德景明白,要使百官們信服,還得出實招。蔣德景說,現在大家所擔心的,無非是缺兵少餉。這也對,打仗嘛,打的就是兵,就是銀子。但我要問了,為什麽會缺兵少餉呢?難道兩三百年來,我大明就沒有兵,要到現在才增兵;就沒有軍餉,要到現在才增加軍餉?我看問題的關鍵還是在制度。大明原本有很好的制度——衛所屯田制度,兵農合一,寓兵於農。以前孫傳庭在陜西就搞過,搞得很好嘛,在不增加朝廷負擔的情況下陜西就兵強馬壯了,我看我們只要恢覆這個制度,遼東也會兵強馬壯的!

恢覆!恢覆!馬上恢覆!

崇禎更加激動了。他從龍椅上站了起來,用手指著百官,髙聲說著這話。

但百官們卻是出奇地冷靜。

崇禎的熱血遭遇了百官們的冷漠。

唉,人生總有這樣的時候,熱臉孔貼上冷屁股。不過這一回的情形還真是奇怪,崇禎的熱臉孔貼上百官們的冷屁股。這讓崇禎很不爽,他又氣呼呼點名了:陳新甲,你是兵部尚書,你說說看,衛所屯田在遼東怎麽搞?

陳新甲不卑不亢:皇上,怕是不好搞。

怎麽不好搞?

因為沒田。

沒田?那麽多屯田都到哪裏去了?難道飛到天上去了不成?

屯田當然不會不翼而飛,但是現在它們已經不屬於公田了,一部分被豪紳給占了,另一部分成了一些將領的私田……

崇禎惡狠狠地拍了桌子:吐出來!都給我吐出來!國家危難之際,還敢貪汙公田?!

皇上,怕是不好吐啊,將領的私田是歷代先皇為了獎勵軍功賞賜給他們的,叫他們歸還這些私田,他們還有心思為大明保家衛國嗎?

崇禎猶豫了:那豪紳占的田,他們應該歸還吧?

這個也很覆雜。據臣所知,真正強占屯田的還在少數,大部分還是購買的,他們手上有地契。再有,這些豪紳背景很覆雜,或為皇族,或為高官親屬……

崇禎震驚異常:腐敗透頂!大明怎麽會爛到這個程度?啊?!按大明法度,屯田是嚴禁買賣的,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收回來,全都收回來。

陳新甲:將領的私田也收回來?

這個,還是要區別對待一下,如果真有軍功,還是先放一放。

皇上,你覺得派誰去收好呢?

崇禎不高興了:什麽?這個問題也要問我?

陳新甲:我以為,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活滿朝文武無人願幹也無人能幹。現在的大明,再也找不出像孫傳庭那樣的邊才了……

別提孫傳庭,這人幹事可以,但有私心,沒有一點大局觀念。崇禎將視線掃向蔣德景,你來幹怎麽樣?我看你比孫傳庭強!

蔣德景推辭:皇上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一敲邊鼓的,再說我是禮部官員,動口可以,這動手的事,還得煩勞兵部自己解決啊。

蔣德景說到這兒瞄了陳新甲一眼。陳新甲倒也坦然:皇上,按說這衛所屯田之事還真是兵部自己的事,如果朝中真的沒人接這副擔子那我來幹。但是怕只怕遠水救不了近火啊,清兵隨時可能攻城,這個……

崇禎一聲嘆息。

陳新甲說得沒錯,世事總是蹉跎,而形勢再三逼人。人生哪有他奶奶的主動權。

而他崇禎總是浪費表情,蔣德景的畫餅畢竟充不了饑,他卻為之激動不已。

不成熟,還是不成熟啊。崇禎為自己剛才的喜形於色加倍地羞愧。他開始擺出一副深沈的、嚴肅的、沈重的表情,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

一個王朝也一言不發。

又有人開始隱約地放屁。雖然是壓抑著的,但在鴉雀無聲的情境下,這屁聲依然是那樣千回百轉,餘音繞梁。崇禎恨不得定出一個規矩:開會嚴禁放屁。但是這樣的規矩,有人執行嗎?執行得了嗎?多少大明的規矩,到最後還不跟這屁聲一樣,成為一紙空文。

一切都會過去。一切也終將過去。那句話是怎麽說的,無可奈何花落去。崇禎清了清嗓子,用他渾厚的男低音發出百官們等待已久的兩個字: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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