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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強勢者生存,弱勢者埋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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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延儒、溫體仁二人就這樣成了內閣成員。

但是在任何一個組織裏,僅僅做一個成員是不夠的。

因為做成員,就意味著在組織裏,你是弱勢的一方。

強勢者生存,弱勢者埋單,這是千古不易的人生哲理。

必須要做首領。

不擇手段做首領。

周延儒、溫體仁不約而同地將目光凝聚在成基命身上。

他強悍無比,他可以擺布周、溫二人的命運。

因為他是內閣首輔。

但是內閣首輔了不起嗎?

要看誰坐在這個位置上了。

如果是周、溫二人坐在這個位置上呢?

不是沒有可能。

人生不是沒有可能。

正因為人生處處充滿可能,所以他們今天成了內閣成員。那麽明天呢?

明天會更好。

這一點毋庸置疑。

所以周延儒、溫體仁突然感覺人生是如此的充實。

因為他們的人生有了如此清晰的目標。

清晰得一塌糊塗,昭然若揭,蠢蠢欲動,以及那麽的唾手可得。那就是——扳倒成基命。

成基命很快就下臺了。

因為他不夠狠。

在大明官場混,就看誰比誰狠多少了。

無毒不丈夫。無毒不丈夫啊。

周延儒、溫體仁夠狠夠毒,聯手把錢龍錫案的水攪渾,指使錦衣衛張道浚攻擊成基命是錢龍錫黨的總後臺。

善良的成基命首輔以微弱的聲音替自己辯護。

但他只能說服自己,卻說服不了崇禎。

崇禎的眼神一直很陰郁。

很明顯,皇上對他起疑了。

成基命覺得這官場是沒法再混了,他也歸去來兮。

周延儒、溫體仁終於等到了明天的太陽。

但是心情極好的只是周延儒。崇禎不僅任命他為內閣首輔,還加他少保銜,改武英殿大學士。

溫體仁一無所得。

現在,他成了周延儒的手下。

溫體仁突然覺得這太陽是周延儒一個人的,與他無關。

他費了半天勁只是把周延儒推向了首輔的位置,自己卻還在懸崖下徒喚奈何。

周延儒榮升首輔後,若無其事地接受手下溫體仁的請安,一切看上去是那麽的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這讓溫體仁憂傷不已,也憤怒不已。

他奶奶的,我可以讓成基命下臺,也可以讓你周延儒下臺。

寶座輪流坐,明年到我家。

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寶座。

周延儒在自得,溫體仁在行動。

溫體仁的行動是靜悄悄的。他在王永光走人以後,想辦法讓他的同鄉親信閔洪學當上了吏部尚書,又籠絡了幾個不怕死的禦史為自己的心腹。

溫體仁知道,要成事,首要的一點是要用對人。

什麽叫用對人?

就是要用能唯我所用能沖鋒陷陣能在關鍵時刻頂上去,特別是能在關鍵時刻忠心耿耿的人。

現在,人是到位了,就等關鍵時刻的到來。

關鍵時刻終於來了。

崇禎四年春試,周延儒的親戚陳於泰、周延儒老友吳禹玉的兒子吳偉業同時參加考試。但周延儒竟不避嫌,以內閣首輔之尊親自主試,這已然違反了慣例。按以往的慣例,內閣首輔因閣務繁重,主試之事應交次輔擔任。周延儒越俎代庖,這讓次輔溫體仁覺得這裏面肯定有問題。

有問題不怕,怕就怕明明有問題卻抓不住它。

但這一回,由於人用對了,溫體仁很快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周延儒有貓膩。

他絕對在玩火。

周延儒以內閣首輔之尊親自主試,並非他口口聲聲所說的為朝廷攬才,而是在為他自己攬才。

原來周延儒也知道17世紀人才最貴。他網羅黨羽,收羅天下名士為自己的門生,以擴大他在朝廷的勢力範圍,而春試則成了他出手的最佳時機。

網羅人才倒也罷了,他溫體仁不也在網羅嗎?但是周延儒這次玩火玩大了。他竟然密囑各考官偷看已經密封的封號,對其看中的人才則調卷舞弊。

就這樣,吳偉業的卷子被做了手腳,結果得了個第一名。

吳偉業得了第一,溫體仁笑了:周延儒這不找死嗎,犯這麽低級的錯誤?他以為我溫體仁是睜眼瞎?

溫體仁一方面讓心腹們將這絕密消息散布於朝廷,一方面叫禦史袁鯨寫奏疏彈劾周延儒。

但是溫體仁沒想到,他溫體仁出手快,周延儒出手更快。

就在袁鯨上奏疏的前一夜,周延儒就已經把吳偉業的卷子送到崇禎處閱覽了。崇禎看完後批了八個字:正大博雅,足式詭靡。那是叫好的意思,又點了吳偉業為會元。

袁鯨的奏疏就成了一封遲到的奏疏。遲到的奏疏就像潮濕的炮彈一樣,雖然名義上還是炮彈,但註定不會爆炸了。

溫體仁明白,這一局,他輸了。他其實不是輸給周延儒,而是輸給皇上。皇上難道就不調查一下嗎?不錯,文章是好文章,但誰能保證這好文 章就是吳偉業寫的呢?皇上哪怕調查一下筆跡就可以見分曉啊,但是皇上沒有。皇上的心,還是和周延儒連在一起啊。

溫體仁縮起了脖子。他知道,在這樣的歷史時刻,除了等待,沒有更好的辦法。

周延儒終於體會到,什麽叫位極人臣。

當溫體仁啞口無言的時候,周延儒才知道權力是如此地誘人、如此地具有殺傷力。

他要讓權力增值,他要充分利用好其權力人生的窗口期。

他提拔大同巡撫張廷拱、登萊巡撫孫元化,結成利益共同體,他的大哥周素儒基本上等同於文盲,卻任職於錦衣衛千戶,他的家仆周文郁則成了副總兵。

溫體仁冷眼看這一切,默不作聲。

他明白,現在要扳倒周延儒,時候未到,時候未到啊。

但讓溫體仁沒想到的是,禦史們卻行動了。

這是一批獨立禦史,並不依附溫體仁。

他們是大明最後的一點良心。他們爭先恐後地上奏。

陜西道禦史餘應桂說周延儒心目中根本沒有國家利益。國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自己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他對親信無原則的回護已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登萊巡撫孫元化,耗費軍餉超過毛文龍數倍,不但毫無軍功,竟還搞得島內兩次嘩變,但周延儒對他就是愛護有加。原因在哪裏呢?就因為孫元化是周的親信,每月有大批的人參、貂皮、金銀送給周延儒。周延儒的家人、兄弟占盡江南良田美宅,激起了民變。皇上,周延儒已經蛻化成我朝第一大蛀蟲,不可不除啊……

戶科給事中馮元飈說,每逢朝會,大小官員談到周延儒時都伸舌頭、縮脖子,敢怒而不敢言,這是為什麽?怕啊。現在周延儒勢力太大了,周延儒為人又陰險毒辣,睚眥必報。這種現象極不正常!

山西道侍禦史衛景瑗說,周延儒接受張廷拱賄賂白銀三千五百兩以及琥珀數珠一掛就任命他為大同巡撫;接受孫元化的賄賂就千方百計為他說好話;接受吳鳴虞的賄賂就把他從戶部調到吏部。但是吳鳴虞屢屢瀆職,皇上英明,親自對他加以處罰,可周延儒還是回護不休。原因何在呢?原來吳鳴虞把他在常州的五千畝良田拱手相送給周延儒了。

……

在很短的時間內這麽多言官彈劾周延儒,說實話周延儒心裏還是有些害怕的。言官們並非信口開河啊,有些證據確實被他們掌握了。如果皇上認真加以追究的話,周延儒是吃不了要兜著走。但周延儒巧妙地將言官們的彈劾引到黨爭上去,說朝廷黨爭未休,他周延儒受命於危難之時,早就將個人的毀譽置之度外,如果此番成了黨爭的犧牲品,也算是效忠皇上了。周延儒這麽一說,崇禎也覺得這裏面大有文章。幾個搞黨爭的頭面人物都已去職,眼下估計是他們的舊部在洩私憤,千萬不可著了他們的道啊——一旦開查,麻煩大了,查出來有問題,那不是扇我的嘴巴嗎?我處分了幾個搞黨爭的頭面人物,結果上來的這個人還是有問題,那我……也太有眼無珠了。查出來即便沒問題,周延儒的效忠朝廷的積極性也被挫傷了。

所以,不能查,起碼現在不能查。

但是風既然起來了,逮著機會還是會繼續吹。

風生水起,風起於飄萍之末。風再起時,風繼續吹。

毛文龍舊部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等在登州發動叛亂並一舉攻陷登州城,俘虜了登萊巡撫孫元化,這個突發事件再次點燃了倒周運動的導火索。山東巡撫王道純說,這次叛亂,不到六天,攻破七縣,到第十天登州就丟了,丟城棄地如此之快,孫元化分明在通匪。陜西道禦史餘應桂說指使登州叛亂的不是孔有德,而是孫元化;促成孔有德叛亂的不是孫元化,而是周延儒……

但是崇禎繼續堅持“不能查”政策,嚴厲彈壓餘應桂,將他降官三級,以示懲戒。

周延儒再一次安然涉險。

風又起來了,風繼續吹。

不怕死的工科給事中李春旺上疏,說薊遼總督曹文蘅和西協監視太監一直以來互相攻擊,置國事於不顧,而每每在攻擊當中都要帶出周延儒,可見周延儒在其中也扮演不幹不凈的角色,這實在是國家治亂盛衰之大不幸啊。臣建議這三個人都應革職棄用。

李春旺的奏疏崇禎沒有批覆。他既沒有調查周延儒等人,也沒有責備李,而是選擇了沈默。

崇禎想不通,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樣不怕死的黨爭嗎?

幾乎滿朝的禦史及百官都在爭先恐後地彈劾周延儒,他雖然嚴厲彈壓,卻不能阻止彈劾風潮的沿續。

難道周延儒——真的有問題?

如果周延儒真有問題,那麽我崇禎的臉面放哪兒去啊?是我力排眾議重用了他!

我該怎麽辦?不用周延儒,我還能用誰?我又敢用誰?

崇禎陷入了沈默,傷心的沈默。

在溫體仁看來,崇禎的沈默是耐人尋味的。

這是歷史性的沈默。

這個沈默預示著一個拐點的誕生,預示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信任度的游離。

向左走?向右走?對崇禎來說是一個新選擇,對溫體仁來說同樣是一個新選擇。

選擇是人生的第一功課。

選擇決定成敗生死,溫體仁在他生命最關鍵的時刻果斷做出選擇:結束韜光養晦,開始暗中使力,一定要扳倒周延儒。

而他一手引進的吏部尚書閎洪學在此時開始效力於他,閔洪學把收人心的事都歸攏到溫體仁名下,把有過錯的事都推倭給周延儒。一時間溫體仁政績卓著,人氣大增,百官們紛紛奔走於溫體仁門下,周延儒則門庭冷落鞍馬稀。

官場的平衡被打破了。周延儒知道溫體仁在蟄伏多時之後重新出手了。溫體仁此番出手,重器是閔洪學。閔洪學仗著吏部尚書的位置,籠絡百官,為溫體仁積聚力量,以圖致命一擊!

必須要摧毀溫體仁的重器。舊的平衡打破了,新的平衡要建起來。

周延儒的黨羽開始出擊。給事中王績燦、禦史劉令譽、周堪賡等上疏彈劾閔洪學,而這其中,堪稱周延儒重器的則是兵部員外郎華允誠。

華允誠的理論功底非常紮實,他高屋建瓴地歸納了國事的三大可惜、四大可憂,從而引出內閣次輔溫體仁與吏部尚書閔洪學之不可告人關系。他說溫體仁操縱吏部,而吏部也只聽命於溫體仁一人。他們關起門來密謀對策、黨同伐異,把朝廷賦予的獎罰大權變成了他們結黨營私的手段:為我所用者,獎;反對我的人,罰!這樣下去,國事堪憂啊!

華允誠侃侃而談,崇禎默不作聲。默不作聲並不是沒有想法,而是想法太多:這個華允誠,為國事惜、為國事憂是假,攻擊溫體仁和閔洪學是真。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平時他不是一個性格外露的人啊,今天他這是怎麽了,攻擊起輔臣和吏部尚書來了?他這樣做能得到什麽好處,難不成他想當吏部尚書甚至輔臣?開玩笑,這太不可能了。背後肯定有人!這個人應該是對溫體仁恨之入骨,那麽這個人是誰呢?應該級別相當,應該有強烈的利害沖突關系……難道是他?崇禎不敢想下去。

崇禎嚴厲地斥責了華允誠的言論,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在其背後絕對有人指使,必須老實交代這個人是誰,他究竟想幹什麽!

華允誠當然不會老實交代。坦白從嚴,抗拒從寬,這是大明官場的游戲規則,華允誠不會不懂。他告訴崇禎沒有人指使他這麽做,只是一個為官者的良知告訴他,大明再不能這樣烏煙瘴氣下去了。溫體仁和閔洪學確實有問題,而且問題還不小,現在不查個水落石出,怕是以後就沒機會查了。

華允誠越是說得一臉誠懇,崇禎越是疑心重重。他的頭突然劇烈地痛了起來——看樣子又用錯人了!舊的黨爭走了,新的黨爭又來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有官的地方就有黨爭。這滿朝文武竟沒一個可用之人,每一個人看上去都可疑。蒼天啊,難道我大明的官就這樣蠅營狗茍、結黨營私嗎?難道這官場再也沒有一個幹凈人嗎?崇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真叫一個傷心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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