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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太上皇月下憶昔 古棧道霖雨聞鈴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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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隱隱的猿猱淒哀,李隆基聞此,頓時撥動心弦,腦中又想起馬嵬坡下的那抔黃土,不禁又掩面而泣了。

鈴聲此時隱隱響起,其先是夾在雨聲中有那麽少許靜響,既而鈴聲越響越近,其聲就變得急促而雜,似乎細雨化為綿綿青絲,直撩撥李隆基那早已柔腸百結的心底。這時一陣山風低掠,吹動起輿前的金鈴,兩種鈴聲相映,李隆基早已泣不成聲。

李隆基一路上難忘楊玉環,眼前的細雨淋鈴,再蕩起鈴聲,讓他追憶起楊玉環往昔的音容笑貌。如此佳人,如今與自己人鬼殊途,此生再難會面,李隆基由此頗為傷懷。

後人寫到此處,多有上佳文字,此段文字最能描繪李隆基此時的心境:淅淅零零,一片淒然心暗驚。遙聽隔山隔樹,戰合風雨,高響低鳴。一點一滴又一聲,一點一滴又一聲,和愁人血淚交相進。對這傷情處,轉自憶荒塋。白楊蕭瑟雨縱橫,此際孤魂淒冷。鬼火光寒,草間濕亂螢。只悔倉皇負了卿,負了卿!我獨在人間,委實的不願生。語娉婷,相將早晚伴幽冥。一慟空山寂,鈴聲相應,閣道崚嶒,似我回腸恨怎平!

李隆基這日行在棧道上,聞聽馬鈴聲,眼前雖為冬天的景色,然思緒又沈浸入去歲入蜀時的苦雨時節,不禁又覆淚飛沾襟了。

高力士是時緊隨李隆基身後行走,得知李隆基又在那裏無語落淚,知道他定是觸景生情,許是又念起貴妃了。高力士生怕他情深傷身,就急忙令輿停下,再走至他面前請道:“陛下,此去利安郡不遠,晚間就在這裏歇息了。”

李隆基擡起淚眼,向高力士投去感激的目光。二人長相廝守,早已心靈互通,下一站的歇息處早就定在利安郡,高力士如此說話分明廢話一般,擺明了是想打斷李隆基的愁腸亂緒。

李隆基就抹了一把眼淚,擡腳走下輿來,說道:“好吧,晚間就歇在利安郡。高將軍,我們權歇一回,正好舒展一下拳腳。嗯,你將張野狐喚來,我有話說。”

李隆基當初逃離長安時走得匆忙,許多梨園弟子皆被丟下,僅有樂工數人跟隨,其中僅張野狐善篳篥。張野狐聞喚趨步來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手指眼前的山水說道:“野狐,若以篳篥吹奏演繹眼前山水,你能識其韻否?”

篳篥自漢代的龜茲國傳入,其聲淒音悲,西域人曾吹篳篥以驚中原戰馬。其以竹為管,以蘆為首,是時已成為梨園中的主要樂器。

張野狐凝視眼前的景物,只見棧道上下為青色的峭壁,山間的樹木早被寒風吹光了葉兒,其枯黃的枝幹與枯草相映,滿目皆是一片枯萎蕭條的模樣;再觀腳下的嘉陵江水,其激蕩往覆,唯清冽襲人。

李隆基看到張野狐滿臉茫然神色,又輕輕說道:“還記得去歲經過此地的景象嗎?當時苦雨連綿不止,山間間有鈴聲,更兼輕霧彌漫。”

張野狐在那裏若有所思。

李隆基道:“此去利川郡不遠,你路上就好好默思此景。我現在心中譜有一曲,曲名就為《雨淋鈴》吧。晚膳之後,你持篳篥入我室中,屆時記譜演之。”

張野狐躬身答應。

李隆基去歲經過棧道之時,低垂的雲層與十餘日的苦雨愈添其心中對楊玉環的深深思念,那雨中傳來的鈴聲若楊玉環的幽怨傾訴,一下子撥動了李隆基的心弦,兩行清淚不覺如註。他當時就有了以《雨淋鈴》為曲名譜曲一首的想法,且主曲大致定型,今日再經此地,該曲就基本完成。

是夕,李隆基與張野狐對坐,李隆基取出樂譜令張野狐吹奏。張野狐按宮捺商,一曲憂郁淒悲的篳篥之音響徹在利川郡寒冽的上空。張野狐一曲演罷,已知該曲寄托了太上皇對楊玉環的相思之意,方悟李隆基今日路上讓他體味路景的深意。

篳篥聲淒音悲,用之演繹苦雨悲鈴,可謂得其形聲。然要將此曲吹奏得緬懷無限,兼而情景交融,則演奏者務必要追隨李隆基當時的心境。

張野狐既明李隆基的心意,再演奏時體會李隆基的真實心跡,篳篥聲中就加入了人的情感,其音色就多了一些淒美悲情。按說張野狐萬難完全體味李隆基的心跡,盡管這樣,其曲剛奏大半,李隆基又覆淚流滿面了。

李隆基譜曲之時,還配有唱詞,詞曰:

百歲光陰,宛如轉轂。悲樂疾苦,橫夭相續。盛衰榮悴,俱為不足。憶昔宮中,爾顏類玉。助內躬蠶,傾輸素服。有是德美,獨無五福。

李隆基以往譜曲填詞之時,楊玉環多伴舞輕唱。如今李隆基縱有新詞,再無佳人試唱,也就此恨綿綿無絕期了。

此曲後來又演變成詞牌名《雨霖鈴》。是歲二百餘年後,一位名柳永之人以此詞牌填詞一闕,其中的“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成為後世名句。李隆基譜此曲抒寫了生離死別的情感,且樂聲化入人腦中又可有許多聯想的感觸;柳永此詞極度渲染了離情別緒,然與李隆基此曲相比,又少了許多深沈的傷感,無疑就落在下乘了。

李隆基一行六百餘人出了成都,其間經劍門,歷漢中,過散關,這日到達鳳翔郡,共歷三十日。李亨此時派來三千精騎到鳳翔迎衛,並解除了李隆基的隨駕甲杖。

李隆基目睹此節,心中感嘆萬千。當初李亨虛言覆為太子,那是當不得真的,他對數百名隨駕衛士的甲杖如臨大敵,又何談自己退位呢?然李隆基此時已入李亨之手,其今後的命運就自此由兒子掌控,他只好無可奈何說道:“臨至王城,何用此物?”

從鳳翔出發再行三日,就到了馬嵬地面,李隆基遠遠地看到馬嵬坡,就對高力士說道:“力士,待我們到了馬嵬驛歇足之時,你陪我去瞧瞧玉環吧。”

經歷年餘時辰,楊玉環的墳上早生出了一層新草,如今草枯土黃,這座孤墳就不起眼地靜靜躺在岡下。李隆基在高力士陪伴下到了墳前,就在那裏久久呆立,心中思緒翻滾,不覺淚流滿面。李隆基從高力士手中接過一個絹包,打開後可見其中有十餘枚幹枯的荔枝。

李隆基將幹荔枝撒在楊玉環的墓前,哽咽道:“玉環,這些荔枝系我親手摘下,又貯藏至今。你在陰間,斷難再食荔枝滋味,就以這些幹果為伴吧。”

高力士聽到其音淒然,不覺也掉出數滴眼淚。

李隆基回視高力士道:“力士,回京後要辦的第一件事兒,就是須以貴妃之禮改葬玉環。”

高力士恭謹地答應,心中卻不以為然。因為數百名衛士的甲杖都被當今皇帝給繳了,是否能以貴妃之禮改葬,恐怕太上皇的話也當不了真。

李隆基又道:“力士,玉環在佛堂自縊之前,果然容色平靜,未有怨懟之情嗎?”

高力士答道:“臣此前所稟之言,皆為實言。貴妃當時說道,只要能保聖上平安,她不惜一死。”

李隆基長嘆一聲道:“玉環生前給了我許多快樂,又因我而死,還是我負了玉環啊!力士,我以萬乘之身,卻不能保全一個心愛的女人,情何以堪啊!”

這是李隆基始終為之糾結的話題。

李隆基移愛楊玉環,將大唐國事委於李林甫署理,自己與楊玉環或歌舞、或游賞,失卻了開元初年的雄心和銳氣。平心而論,楊玉環不涉政事,也未曾在李隆基面前出過壞主意,然楊玉環間接地導致了李隆基愈益怠政,並使楊國忠列身宰輔,若言安祿山之亂與她毫無幹系,也實在說不過去。

李隆基卻不這樣想,他始終認為自己造就了這個錦簇天下,那麽自己喜歡一個心儀的佳人,再享受一些自己掙來的財富,有何不可呢?難道天下富庶無比,皇帝依然要過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嗎?

牢牢地掌控天下與享受富庶,莫非真的不可兼得嗎?這一段公案,自由後人評說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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