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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李林甫病入膏肓 安祿山功至榮寵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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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國忠的圖謀果然收到實效,楊玉環平素從不向李隆基開口懇求什麽,這次請求楊國忠不入蜀之事,李隆基果然爽快答應。此後二日,李隆基頒下制書,授鮮於仲通為劍南節度使,楊國忠兼知京兆尹。

鮮於仲通欲起身入蜀就任,起身前來向楊國忠辭行。楊國忠恨聲說道:“鮮於兄此行入蜀,須先將閣羅鳳那廝喚來好好訓斥一番。他好好地做他的雲南王,所轄地盤已然不小,為何還要無事生非?他在那裏稍一動彈,險些讓我墮入李林甫的奸計之中。”

鮮於仲通唯唯諾諾,答應連聲。

李林甫通過此事,徹底瞧清楚了楊國忠背後的力量,另讓他最為震驚的是,自己與楊國忠對決之時,皇帝已然明顯地傾向楊國忠一方。

李林甫深深知道,自己之所以十餘年來能夠穩居相位,雖與自己勤謹理政、暗暗翦除異己勢力有關,然歸根結底,皇帝常懷信任之心、倚己重己殊為首要。那麽許是從此時開始,因為楊國忠的加入,舊時的格局已然被打破。他頹坐“精思堂”中,忽然感覺自己的精力正在快速地漏洩,甚至無力擡起身子。

一個無才無識的閑漢,不過順勢替皇帝斂了一些財貨,竟然能翻著筋鬥疊升至如此高位!李林甫從一開始就極度鄙視楊國忠,不過瞧在他為貴妃之兄的面子上方禮遇有加。李林甫之所以敢出招算計楊國忠,緣於他的這份鄙夷之心,因為他未視楊國忠為對手!此次遭逢大敗,李林甫方事後追悔:自己莫非錯了嗎?許是皇帝眷顧楊國忠,自己方有如此大挫?遙想自己相繼推翻張九齡、皇甫惟明、李適之、韋堅和王忠嗣等人,這些人的才幹遠超楊國忠,不是一樣成為自己的手下敗將嗎?

李林甫由此悟出此戰敗績的關鍵:皇帝的心思所在!

是啊,一個楊國忠何足道哉!就是一個傻癡之人,若其背後有皇帝的鼎力支持,一樣會變得強大無比!李林甫此時埋怨自己的疏忽:皇帝並非庸人,他聽了楊國忠的言語賜王鉷自盡,並將王鉷的使職皆歸楊國忠,其實彰顯皇帝屬意楊國忠的指向。可自己呢?將楊國忠受皇帝重用歸功於貴妃身上,由此一葉障目,使自己忽略了真實的內情,從而導致了自己出招錯誤。想想也是,楊铦為貴妃的親兄,而楊國忠為貴妃的遠房之兄,若歸因到貴妃身上,皇帝為何不重用楊铦呢?

李林甫此時想道,早知如此,自己還不如對楊國忠示以懷柔之意,強似眼前的硬碰硬!李林甫如此想,其實已有示弱之意。

大凡強人,一生中也有示弱的時候,然此示弱多為總體策略所用,達到目的之後,強勢依然不改。到了其真正示弱的時候,說明已然山窮水盡,除了心底湧出無盡恐懼之外,終究無法可施。李林甫仕宦一生,見過諸多大風大浪,皆有法子排解,眼前之勢,他確實一籌莫展了。

李林甫是日連晚膳也不用,在堂內待了許久,方才昏昏沈沈踱出堂門。他此前在此堂中想過無數事兒,皆能想得清清楚楚,如今日這等依舊迷茫的神色,實為第一遭兒。

第二日早晨,李林甫依舊昏昏沈沈而睡。他素有早起的習慣,家人見此模樣覺得異樣,就試著輕觸額頭,觸手間就覺滾燙無比。

李林甫從此在榻上躺了十餘日,前來珍視的太醫們大呼奇怪,因為此病絕無前兆,可謂無聲無息,而一旦襲來卻如排山倒海之勢,高燒不退竟然達七日之久,他們實在難查病因。李林甫畢竟為一個近七旬的老人了,高燒數日後,周身竟然瘦了一圈。

李隆基得知李林甫患病,還親自入其宅探視一回。李林甫患病期間,朝政之事例歸陳希烈署理。

李林甫為相十餘年來,精力充沛無比,又無病無災,朝中權柄由他緊緊把持,未曾失卻一日。此次李林甫突然病倒,左丞相陳希烈獨持相權,竟然有些不適之感,不知道從何做起。好在李林甫為政十餘年,凡事皆依格式規制而行,早將朝政打造成為一個高度自覺依序的整體。譬如陳希烈若向皇帝奏報,中書門下的樞機房早為之準備好了一應稟報事體,陳希烈入宮後依之奏報即可。

李隆基現在雖廢了早朝之儀,然朝中大小事體還需向他奏聞的。

陳希烈這日入宮請見李隆基,將一應事體稟報一遍之後,李隆基笑道:“這個安祿山果然好手段,此次既取得粟末水大捷,俘獲契丹人二萬,又北出勁兵勢壓回紇,將那李獻忠的叛軍召回中土,其功大焉。”

陳希烈附和道:“安祿山能征善戰,保大唐東北疆土無失,實為大唐之幸。”

李隆基道:“是呀,如今吐蕃勢衰,自從丟了石堡城,後退數百裏,使大唐西北境再無戰事,高仙芝與哥舒翰也就落個清閑。唯契丹人與奚人一直鬧騰不息,多虧有了安祿山,朕方能高枕無憂。”

安祿山此前的計策已收到實效。自從哥舒翰領兵攻取石堡城,吐蕃後退數百裏,輕易不敢啟釁,大唐與吐蕃幾十年間攻伐不斷,如此恢覆了少有的寧靜。正是由於吐蕃勢衰,高仙芝率兵攻取小勃律國,西域七十二國望風而附,隔絕多年的西域通路由此暢通。然哥舒翰與高仙芝大勝之後,致力於守土保境,此後少有戰事,安祿山那裏卻戰事不斷,且連戰皆捷,由此得到李隆基的註目。

其實契丹人與奚人的勢力不強,他們懾於大唐之勢,早有歸附之心。奈何安祿山不許他們請降,又與他們達成了捕獲即放的默契,於是東北境戰事就形成了這樣一種格局:安祿山大軍攻擊,契丹人與奚人急忙拔營後退,並留下部分人供安祿山俘獲以向朝廷報捷。這些被俘之人在安祿山營中待上一段時日,然後攜帶著唐營發放的糧草之物返回。

此次粟末水大捷,就是這種故事的再續。然李隆基提到的李獻忠叛唐之事,其中就大有幽微之處。

李獻忠以朔方節度副使之身,奉朝廷之令率三萬同羅驍騎前去範陽。等見了安祿山,未及三言兩語,二人便起了爭執。

安祿山令三萬同羅驍騎分頭駐紮,一萬駐漁陽,另兩萬分駐密雲郡和北平郡。

同羅部昔為臣屬東突厥汗國僅次於回紇的部落,其人數眾多,李獻忠曾被烏蘇米施可汗任命為西部的葉護,其地位僅次於可汗。有了這種淵源,李獻忠對安祿山的感覺其實與哥舒翰相似,未將這個突厥人瞧在眼中。現在安祿山讓三萬同羅驍騎分駐三地,李獻忠當即反對,說道:“末將奉朝廷之令前來相助安大使,即是暫借一時,哪兒能分兵駐紮呢?”

安祿山冷冷地說道:“你既奉朝廷之令,來到範陽地面須由本大使統轄。本大使即將籌劃戰事,所以分兵駐紮正是為了下一步考慮,你莫非想抗命嗎?”

李獻忠搖搖頭,說道:“末將自從歸了大唐,聖上封末將為奉信王,聖上當時金口相許,既劃地安置同羅部落,又許同羅驍騎勿得分離。末將如今歸安大使統轄不假,然不可違了聖上言語。”

安祿山道:“想是奉信王不知吧?本大使已上奏言知聖上,請將同羅部落自朔方遷至範陽,聖上定然恩準。奉信王,同羅部歸入範陽地面,須依本大使之令墾田守土,你難道還想抗命嗎?”

李獻忠聞言心中大震,他早知道安祿山心狠手辣,若同羅部今後歸入其手,勢必被其肢解。他當時無語辭出,歸營帳後即召人商議。最後一致認為,與其遭安祿山肢解受辱,還不如率兵西歸回到朔方地面,然後攜帶同羅部落北投回紇。

同羅驍騎拔營西歸,當即被安祿山偵悉,當即派出史思明和安守志率領四萬鐵騎追趕。

這四萬追兵中,有八千餘人為其生力軍,系安祿山自突厥、契丹、奚人降者中選拔出的精壯者,他們被稱為“曳羅河”(系突厥語中壯士之意),由安祿山的百餘家僮分任伍長、隊正等職領之。這八千餘人皆驍勇善戰,沖鋒陷陣時勇不可當。

史思明秉持安祿山的授意,追上同羅驍騎後先是一番廝殺,同羅人頓時傷折數千,可謂損失慘重。史思明又派出快騎前去知會回紇人,令他們不得接納李獻忠所部;又令懂同羅話之人向被圍的同羅驍騎喊話,言明李獻忠叛唐為其個人之事,卻與其他人無關,只要大家能夠從陣中走出歸附,依舊為大唐將士。

這番攻心之術起到了效果,此後數日,竟有兩萬同羅驍騎臨陣倒戈。李獻忠只好率領數十名親隨之人落荒而逃,他不敢再回朔方,也不敢去投回紇,只好向西狂奔,到了相熟的葛邏祿部暫時棲身。

安祿山經此一役,既可向朝廷奏聞平叛的功勞,又憑空裏獲得了兩萬同羅驍騎,從此歸入自己的統轄。

李隆基此時識不出安祿山的手段和心機,唯對安祿山讚賞有加。他與陳希烈一番對話之後,又悠悠說道:“陳卿,朕又有數年未見安祿山,竟有些記掛之感了。這樣吧,你速速傳旨,召安祿山入京見朕。”

陳希烈唯唯諾諾地答應了。

李隆基又笑問道:“陳卿,安祿山功勞很大,他此次入京,朕如何賞他呢?嗯,瞧李卿的身子有些不大好,則朝政之事須卿多勞心了。不如授安祿山為兵部尚書,讓他替卿分擔一些,你以為如何?”

陳希烈一直兼知兵部尚書,皇帝既然想讓安祿山為兵部尚書,其中透露出要重用陳希烈的意思。陳希烈當然明白皇帝的深意,其腦海裏立刻晃出楊國忠那虎視眈眈的模樣,遂答道:“安祿山素曉軍事,若授其為兵部尚書,對大唐軍事實為有益。陛下,禦史大夫楊國忠頗有吏治之才,可堪重用。”

李隆基呵呵笑道:“朕也就是一時想起,隨便說說而已。這樣吧,安祿山在京中尚無宅第,可囑將作監選址為其營造一所。營造之資,由戶部撥專款給予,營造時但求壯麗,不限財力。”

陳希烈稱喏而退,回衙後當即召來將作監傳達皇帝旨意。

將作監就在親仁坊選址為安祿山營造新址。如今天下水陸交通便利,諸物可以很快達於京師,皇帝又有旨意營造時不限財力,未及半年,一座美輪美奐、堪與皇家宮苑媲美的府第拔地而起。

唐初頒有營繕令,對百官及庶民住宅的規格有明確的規定。譬如王公以上,舍房不得施重栱藻井;三品以上堂舍,不得過五間六架。安祿山此宅媲美皇家宮殿,已經不是簡單的逾制了。此宅占地甚大,約為親仁坊的四分之一,其室宇奢廣,當時為冠。至於器物之精,更為卓絕,其梁棟為文柏、沈檀,飾金銀為戶牖,宅內朱樓綺閣、山池別院,雖一欄一圍,皆用寶鈿裝飾。宅內每堂之費,皆需數百萬錢以上。

新宅建成之後,李隆基又頒賜起居用具,計有:銀平脫花鳥屏帳一具,方圓一丈七尺;色絲絳一百副;夾頡羅頂額織成錦簾二領;檀香床兩張,各長一丈,寬六尺;水蔥夾貼綠錦緣白平綢背席二領;銀平脫帳一具,方一丈三尺;貼文牙床二張,各長一丈闊三尺;屏風六合;紅瑞錦褥四領;二色綾褥八領;瑞錦屏兩領;龍須夾貼席十四張;貼文柏床十四張;白檀香木細繩床一張;繡草墩子三十個等。可知其用具之精。

營造之人漸漸將新宅的內部陳設之狀透露出去,外人得知宅中的廚廄之物也都用金銀裝飾,不由得嘖嘖連聲。

時辰進入了六月,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起來。朝廷近些年來早形成了這樣的規矩:遇熱遇冷之時,皆入華清宮理政。六月初三,大隊人馬出京後緩緩東去,自是為了避暑要在華清宮待上一些日子了。

李林甫近來身子忽好忽差,勉強入衙視事數日,又覺得身子不適,再歸宅靜養,如此竟然反覆多次。楊國忠瞧其模樣,知道一個近七旬的老翁若有此等癥候意味著什麽,某日就在宅中對虢國夫人說道:“一個茍延殘喘之人,還要強撐著入衙視事。哼,這個老殺才,還是及早死了最為幹凈。”

虢國夫人自從經過上次風波,昔日氣焰早已消失殆盡,反而要順著楊國忠過活了。這次入華清宮避暑,她無法隨同前去,昔日楊家的五色雲車騎,頓時失卻一雲。由此可見權勢實為瞬息萬變之事,昨日還為人上之人,今日許是就成為階下之囚了。

李林甫撐著病體,在家人與衛士的簇擁下好歹到了華清宮。經過一路上的顛簸,其下車時忽然又是一陣昏厥,頓時又癱倒在地,經過好一番救治,他方才慢慢蘇醒過來。

李林甫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躺在平時入華清宮時的居所裏。由於李林甫權傾一方,其在華清宮之宅與宮墻相鄰,從此院中可以看到皇帝日常居住理政的飛霜殿。他呆呆的眼睛瞅著房梁許久,發現與長安宅中的房梁不同,遂問道:“我這是到了何處?”

其長子李儒現任司儲郎中,自從李林甫得病一直候在身側。他現在聽聞父親說出糊塗之言,眼淚不覺湧出眼眶,就哽咽著說道:“父親此時已在華清宮宅中,由於天氣漸熱,聖上特旨讓父親前來避暑。”

李林甫此時慢慢回憶起來,又嘆道:“哦,看來我的身子不見好了,這些日子怎麽愈來愈覺得沈重了呢?”

李儒急忙道:“請父親勿憂,兒子剛剛尋來一位異人,此時已在來此的路上,他定能手到病除。”

李林甫聽到“異人”二字,頓時大為警惕,急忙道:“你怎可妄自尋方術之人?儒兒,聖上最忌官宦與異人交結,你莫非不知嗎?”

“請父親放心。兒子請此異人之時,讓太醫令先稟報聖上,得到聖上旨意後方敢去請的,如此不妨。”

李林甫聞言方才放心,他又在那裏喘息良久,方才將氣調勻,然後緩緩說道:“算著日子,安祿山應該快到了。儒兒,安祿山想是要到這裏來面聖了,你派人打探訊息,安祿山到來後,速速稟告於我。”

李儒答應了一聲,心中卻不以為然。父親都這種光景了,卻還念念不忘朝中之事,何必要如此勞心呢?

李林甫老眼透過窗子看到外面的樹葉,又嘟囔了一句:“聖上畢竟牽掛著老臣啊,這裏清涼宜人,對我的身子大有益處。”

安祿山此次入京,早已不用沿途驛所為其備好能托腹的馬匹,其儀衛車駕皆為自己隨身攜帶,一路上浩浩蕩蕩,好不威風。他得知皇帝現居華清宮,遂徑直入宮覲見。此時已是午後,安祿山甫入宮門,就覺得這裏涼風習習,果然是一個納涼的好所在。

李隆基就在飛霜殿接見安祿山,他看到安祿山攜來的禮物,心中更喜。安祿山臨行之前,令高手匠人覓來燕山奇石,精心雕琢了一尊青色功德碑和幡花香爐,以此頌揚皇帝的恩德,並兼顧了皇帝崇道的習性。

二人敘話數句,李隆基眼見天色漸暗,遂囑尚食局在長生殿大擺宴席,召百官及隨行王孫與宴,有替安祿山洗塵之意。

是夕夜幕張起,建於高處的長生殿此時燈火通明,眾人皆按時入殿歸入自己座中,李林甫因身子沈重無法與宴。待李隆基攜楊玉環入殿之時,眾人紛紛跪伏見禮。李隆基令眾人平身皆歸其位,然後笑呵呵地說道:“今夕涼風宜人,恰至安卿來此。安卿體態頗豐,一路上想是勞乏頗多,此宴就聊為洗塵了。”

眾人聽到皇帝言語輕松,頗有調侃安祿山之意,遂發出了一陣輕笑。此宴既是為安祿山洗塵而設,按制須由安祿山謝恩後方才開宴。

安祿山雖模樣蠢笨無比,內心卻靈動非凡,他聽到皇帝言語,知道皇帝現在心情甚洽,遂有意湊趣。眾目睽睽之中,安祿山拖著他那臃笨的身子緩緩行到李隆基面前,然後俯身下拜,口中呼道:“微臣叩謝貴妃娘娘之恩。”原來李隆基與楊玉環並排而坐,安祿山俯身之處恰在楊玉環面前。

殿內之人頓時臉上變色,李隆基臉上之色也頓時凝固:皇帝為天下之首,安祿山現在不拜皇帝,卻先去拜貴妃,到底在弄什麽玄虛呢?

眾人驚愕之中,安祿山已施施然起身,再向李隆基叩拜謝恩。

李隆基喚其平身,疑惑地問道:“安卿為大唐之臣,你不先拜朕,卻先拜貴妃,是何道理?”

安祿山並不起身,僅擡頭說道:“陛下,臣雖為大唐之臣,畢竟為胡人之身。陛下為君父,則貴妃實為娘親,臣自幼浸潤胡禮,例先母而後父。臣今日一時激動,竟然忘了朝廷之制,只好依胡禮行之了。”

李隆基聞言,臉色頓為和緩,笑道:“哦,原來安卿有這番孝心,好呀,難為你了,速速平身吧。”

一側的楊玉環看到這個比自己長二十餘歲的大胖子自稱兒子,心中覺得有趣,不禁格格笑了起來,說道:“陛下,想不到妾憑空有了這樣一個大兒子,有趣極了。”

李隆基也笑道:“安卿既然認你這位娘親,你也不可太吝嗇,須有些見面禮吧。”

安祿山見機甚快,又伏在楊玉環面前,乞道:“娘娘,安兒討要賞錢。”

楊玉環笑聲更脆,說道:“既是聖上的旨意,明日賞你吧。”楊玉環此時心想,若果真有了這樣一位肥大的兒子,實在滑稽。其笑聲感染了殿內之人,他們看到眼前這位叱咤風雲的邊將,竟然癱成一堆肉乞為風華絕代的貴妃之子,既有驚愕,又有鄙夷,眼前卻化為一片笑聲了。

李隆基沒想到安祿山如此詼諧,臉上的笑容無法收斂,就笑指側座的太子李亨道:“安卿,你速速拜過太子,這就開宴吧。哈哈,實在有趣得緊。”

安祿山聞言立起身來,臉上一派茫然之狀,問道:“陛下,臣為何要拜太子呢?”

殿中之人聞言,皆驚得收去笑聲,安祿山竟然不肯拜太子,怎能如此犯渾呢?李隆基道:“太子為儲君,安卿速速拜過。”

安祿山繼續道:“臣為胡人,不習朝儀,不知太子儲君為何官?臣為何要拜之呢?”

李隆基信了安祿山的鬼話,解釋道:“原來安卿不知啊!太子為儲君,朕千秋萬歲後,代朕為君者,即是今日太子。”

安祿山臉現恍然大悟狀,說道:“唉,臣過於愚鈍,此前僅知為君者唯陛下一人,尚不知還有儲君之說。”他走到李亨面前下拜,說道,“太子,請恕微臣不知,臣既向太子謝恩,更向太子謝罪。”

李亨欠身還禮,呼其平身,心中卻怒火萬丈。

李亨現在雖謹小慎微,卻不意味他連耳目都不用。安祿山近年來疊立邊功,身兼二鎮節度使,帳下謀士猛將輩出,他又在京中常駐有人,若其連太子的名號都弄不懂,真是一個傻癡之人。安祿山今日之所以有如此表現,無非裝出一副傻癡賣乖的模樣哄皇帝開心,且藉此表現出對皇帝的無比忠心。李亨心中識破了安祿山的機心,終究無可奈何,他明白自身周遭形勢,只好將怒火強壓心底,不敢將情緒流露到面目之上。

是夕宴會,因為有了安祿山的插科打諢,場面上的氣氛變得輕松無比。李隆基瞧著高興,不免多飲了數盞酒,當其離座返宮就寢之時,腳步已現蹣跚之態了。

第二日辰時,李隆基尚在沈睡之中,安祿山已候在宮門外請見。高力士至門前說道:“聖上昨夕多飲了些酒,此時尚在睡夢之中,安大使請回吧,或者待午時再來請見?”

安祿山問道:“高將軍,祿山今日為貴妃攜帶一些禮物,能代為轉呈嗎?”

高力士看著眼前這張胖臉,心中不知何故升騰起一陣不適之感,說道:“安大使若有進禮,可依制交付有司收妥即可,就不用面呈了。”

安祿山道:“高將軍昨夕立在貴妃之側,當知貴妃將祿山收為養子之語。這些禮物雖薄,卻表達祿山一片孝心,還是面呈貴妃最好。”

高力士心中暗暗罵道:一個近五旬之人,卻不知羞恥乞為貴妃養子,真正要把人臊死了。他心中如此想,又思安祿山畢竟為皇帝倚重之人,故臉色平靜地說道:“也罷,就請安大使將禮物放下,由咱家轉呈吧。宮中有規制,外臣不得私自面見貴妃,安大使還是請回吧。”

安祿山躬身拜謝道:“如此就有勞高將軍了。還請高將軍上覆貴妃,祿山知道中原有三日洗兒之俗,祿山既為貴妃養子,此俗也不可偏廢。”

高力士答應了一聲,心中不禁大有疑惑:此人昨夕皆依胡禮,今日一早即知洗兒之俗,看來他對中土之儀甚為谙熟啊!

及至李隆基醒來,高力士將安祿山攜禮來拜貴妃的事兒說知。李隆基先讚安祿山甚識禮數,又囑咐道:“安祿山既為貴妃養子,哪兒有不許他入宮的道理?高將軍可知會各個宮門,自今日始,允許他自由出入宮門!”

高力士聞言,不禁瞠目結舌。

安祿山得知李林甫病體沈重,遂讓吉溫相引入其宅中探望。多年以來,李林甫從不接受安祿山的厚贈,安祿山此次相探也不敢造次,僅攜帶一些燕山土儀而已。

李林甫經過數日的靜養,神情較之初入驪山之時要清爽一些。他聞聽安祿山要來探訪,急令家人為其換上一件幹凈的絳紗單衣,再戴上皂色襆頭巾子,然後凈面、修整胡須,最後從榻上撐起,令人將他挾坐在外堂的牙床之上。

李儒不解,問父親道:“父親大人身體不適,安祿山既來拜見,父親躺在榻上即可,何必要如此徒耗精力呢?”

李林甫經過如此一番折騰,早累得氣喘籲籲,他閉目調息片刻,方緩緩言道:“你不懂。為父剛強一生,如今雖在病中,也不可讓這名胡人小瞧了。嗯,你喚他們進來吧。”

吉溫引著安祿山疾趨堂中,安祿山到了李林甫面前團團一揖,躬身說道:“祿山在範陽得知丞相身體有恙,心急如焚,早該入京探望,今日姍姍來遲,望丞相恕罪。”

李林甫笑道:“安大使戍邊立功,實為我朝可以倚重之人,怎可輕言離開呢?老夫微恙,勞安大使如此掛念,我心存感激。來人呀,速為安大使奉座上茶。”吉溫現在為戶部侍郎,為朝廷四品大員,然昔為李林甫的門客,現在入了李林甫門中依然如廝仆一樣,唯立在安祿山身後,不敢落座。

李林甫又說道:“安大使近來連戰皆捷,使聖上龍心大悅,新近在京中為安大使建一宅,可見皇恩浩蕩啊。”

安祿山道:“祿山為聖上與丞相的北境一走狗而已,能為朝廷守境戍邊,實為本分。不料獲寵榮如此,祿山除了感激涕零之外,心中實在不安。”

二人如此客套敘話一番,李林甫又轉問道:“李獻忠提兵往助安大使,為何無端就出走了?”

安祿山看到斜倚在牙床之上的李林甫雖神情委頓,然說到此話時眸子裏似有精光,他此前就對李林甫畏懼萬分,見此情景心中不覺一沈,生怕李林甫覷知出個中的幽微,遂小心答道:“回丞相的話,想來李獻忠歸附大唐時並非真心,其率兵出了朔方地面,其間許是受了歹人蠱惑,由此生亂。丞相呀,今後番人歸唐,最好將他們化整為零,最為妥當。”

李林甫聽出安祿山現在所言純粹鬼話,李獻忠早不反晚不反,為何離了朔方地面方反?且其部落之眾尚在朔方。李林甫不願當面駁斥安祿山,僅淡淡地說道:“哦,若部落歸附大唐,例全其部落安置,不得拆散。此為太宗皇帝於貞觀年間定下的方略,那是不可更改的。”

“哦,原來是太宗皇帝定下的方略,如此確實不宜更改。”

“嗯,老夫聽說你派兵追擊李獻忠,且收了不少同羅驍騎?”

“是呀,李獻忠部屬不願叛離大唐,如此就臨陣倒戈,李獻忠只好帶領親隨數十人逸去。”

李林甫說了這樣一番話,感覺有些疲累,就調息片刻,然後又輕聲說道:“安大使連捷數陣,這些同羅驍騎可以回歸朔方鎮了。老夫忝居朔方節度使,鎮內兵員不可太過空虛,且這些同羅人也渴望與族人團聚。安大使,你回範陽之後,就速辦此事吧。”

安祿山連聲答應,看到李林甫的疲態盡顯,他又說了數句祝詞,然後辭出。

安祿山瞧中了這些同羅驍騎馬快刀利,方處心積慮想將之招納麾下。他當初壓迫李獻忠,並沒有預料到李獻忠會當即領兵出走,不料李獻忠如此幫忙,自己雖派兵追擊一場,卻能將大部分的同羅驍騎招至麾下,堪稱神來之筆。

李林甫遙領朔方節度使,他以丞相之身命安祿山將同羅驍騎歸還朔方,安祿山雖滿心不願意,然懾於李林甫之勢,只好忍痛割愛,決定回到範陽後即遵令執行。

安祿山到了華清宮的第三日,辰牌過後即入飛霜殿拜見李隆基,其叩見畢,就見陳希烈已立在一側。

李隆基看到安祿山大腹便便,一伏一起之時動作雖屬迅捷,模樣畢竟有些蠢笨可笑,不覺就咧嘴笑道:“安卿此腹甚大,其中到底裝滿了何物呢?”

安祿山聞言,臉上頓時化為癡癡的憨態,他知道皇帝在取笑自己,就稍一思索躬身答道:“陛下,臣腹中更無餘物,唯滿腹赤心耳,臣持之以效陛下。”

李隆基見安祿山答得機智,又覆哈哈大笑,說道:“陳卿體態較瘦,若如安卿所言,陳卿的赤心就要小上一些。哈哈,朕之所以能在這裏高枕無憂,多虧安卿持此赤心替朕戍邊啊。”

安祿山道:“臣實為陛下北境一走狗,如此保主平安,實為本分。臣在範陽,聞知陛下賜臣豪宅,心中感恩無比,又覺臣不過辦了一些本分之事,卻得如此恩寵,就深深不安了。”

安祿山此前入京次數不多,陳希烈第一次近距離地發現他竟然如此會說話,不禁有些驚愕之感。

李隆基看到安祿山如此恭順,心中更喜,說道:“不過一處宅子,又值什麽?安卿此前入京無棲身之處,倒是朕失於計較了。嗯,朕此前曾經與陳卿商議一回,安卿有軍機征戰之能,若偏居一隅有些虧待,你此次就不用回範陽了,朕授你為兵部尚書如何?”

安祿山聞言大驚,他在東北境經營多年,若一旦離之,豈不是前功盡付流水?若今後入京為兵部尚書,名聲好聽,然對信奉實力為上的安祿山殊無新意。他見機甚快,瞬息間心中已有計較,遂“撲通”一聲跪伏在李隆基面前,叩首道:“陛下待臣皇恩浩蕩,臣雖肝腦塗地不能報答萬一。臣剛才說過,臣之所以能替陛下辦一點小事,無非北門走狗而已。臣願意永遠替陛下看守北門,無能無才領兵部尚書之職。”

安祿山不願就職兵部尚書,頗出李隆基和陳希烈意料之外,李隆基心中大起感慨,伸手攙起安祿山,嘆道:“唉,莫非上天降卿來佐朕嗎?多少人皆盼入朝為官,哪兒有人如卿這樣安心在邊鄙之地戍邊呢?起來吧,安卿,你不願入京,朕就依了你。”

安祿山起身道:“陛下心系兵部,臣願舉一人。戶部侍郎吉溫能識軍機,可堪入兵部為任。”

李隆基不以為然:“吉溫?他未曾經歷軍事,又如何有軍機之能了?既然安卿不願入職,此職就還由陳卿兼知吧。”

“臣舉吉溫,不欲其任兵部尚書,將其調任兵部侍郎即可。”安祿山繼續為吉溫堅請。

李隆基對此毫無興趣,就含糊地答應一聲,不作理會。安祿山察言觀色,看到皇帝如此,也就知趣而返,又說到另一個話題:“陛下,河東與範陽兩鎮結合處的長城已然連起,其對防禦外寇有些作用,然此段長城分轄兩鎮,若有外敵入侵,因所轄不一,易生掣肘之力。”

“哦,莫非安卿想將此段長城統轄嗎?然再往西去,終有結合處呀。”

“陛下,河東鎮與範陽鎮相連,皆向北防禦,微臣以為,此二鎮由一個人兼知即可,如此可以協防。陳左相現兼知河東節度使,就將範陽鎮也劃歸陳左相,臣專力主持平盧鎮即可。陛下,臣還有一請,東北境所賴糧草皆需戶部支應,那裏離京中遙遠,與朝中來往公文頗費時日,且易誤戰機。微臣以為,可使河北諸道上繳租賦直接劃歸平盧,如此就少了許多周折。”

安祿山又在這裏行以退為進之計了,他現在連戰皆捷,李隆基豈容他退出範陽節度使之職?且陳希烈遙制河東節度使,無非一個空名罷了,邊境之中最重一刀一槍的真功夫,李隆基絕對不會使兩鎮節度使空懸,那麽他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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