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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楊貴妃再出宮苑 李林甫重使陰招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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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鉷的結局讓李林甫瞠目結舌,他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個攀依皇親的閑漢,一個唯唯諾諾的庸官,二人一旦聯起手來,竟然以莫須有的罪名說動皇帝,並逼迫王鉷自盡。李林甫此時方悔起初過於大意,以致自己眼睜睜地瞧著王鉷消失,卻無力施以援手或阻止,使自己頓失一臂之助。他思念至此,心中喟然嘆道:“一輩子玩鷹於股掌之間,不料被雛鷹啄了眼睛。”

及至楊國忠取代了禦史大夫之位,並將王鉷昔日所兼二十餘使收歸自己,李林甫方才明白楊國忠當初不遺餘力查辦邢縡案子的最終目的。如此看來,楊國忠舉薦鮮於仲通為京兆少尹,其目的就是將羅希奭排擠出京兆府,由此擁有了刑獄逼供的手段。

李林甫起用吉溫和羅希奭二人,由此“吉網羅鉗”聞名天下。李林甫用此二人制造了許多大案,將那些可能對其地位形成威脅之人悉數拿下。楊國忠瞧出其中關鍵,即令鮮於仲通入主京兆府,由此擁有了李林甫曾經的手段。李林甫此時深悔當初太過大意,自己當時未將楊國忠瞧在眼裏,對鮮於仲通入主京兆府未曾加以阻止,方對此後的王鉷一案無力掌控。

李林甫此時對楊國忠有了警惕之心,然他還有一個關鍵之點未曾想到:楊國忠開始在朝中呼風喚雨,若無皇帝的支持,他許是寸步難行!

李隆基得高力士提醒,覺得李林甫為相十餘年,使朝野上下皆聽其命,就有了制衡的心思。李隆基有了制衡的考慮,就選擇了楊國忠作為牽制李林甫之人,所以章仇兼瓊與鮮於仲通得以入職京官,王鉷既倒,楊國忠順勢接替其職。

李林甫仕宦一生,疊施詭計謀得宰相之職,如此潛心經營十餘年,早知皇帝已然離不開自己。不料到了暮年,未曾潛心識明皇帝心意,將滿腹心思用在他人身上,如此便馬失前蹄,大錯就此釀成。

他此刻待在“精思堂”中,一直琢磨楊國忠與陳希烈二人。陳希烈此次出人意料地幫楊國忠說話,李林甫隱隱覺得他受了楊國忠的蠱惑,即使這樣,陳希烈不過庸人一個,並不足為慮。李林甫遂將滿腹心思用在楊國忠身上,他先思楊國忠此次招數,心中哂道:“不過覷知了老夫的手段,如此拾人牙慧,並無新意。今後想法將鮮於仲通調走,再掌京兆府刑獄之事即可。”

李林甫再將楊國忠的稟性與手段想了一遍,覺得對自己的威脅不大。楊國忠現在雖掌禦史臺大權,可能會指使禦史上奏書彈劾自己,然自己在朝中經營十餘年,各衙司皆有自己的心腹之人,且中書省、門下省皆有諫官,楊國忠若讓禦史彈劾自己,那些諫官也不是吃素的。

李林甫現在對楊國忠有了深深的敵意,然不屑將其作為與自己旗鼓相當的對手。他相信,若自己略施小計,管教楊國忠有來無回。步出“精思堂”的時候,唯見天上滿是星鬥,微風蕩漾著清涼,李林甫深吸一口氣,就覺清涼瞬間繞遍肺腑之間,心中覺得愜意無比。驀地,由於涼意侵體,他忽然彎腰猛咳,竟然咳得眼冒金星。李林甫此時想起,自己是年已經六十九歲,已有些老態龍鐘之感了。

楊國忠奉旨查抄王鉷之家財,其進入王鉷宅第後,僅從大門行至中堂,早已驚得瞪大了雙眼。就見其中的房櫳戶牖,無不以珍異飾之,凡藥臼、食櫃、水槽、釜鐺、盆甕之物皆以金銀為之,以鏤金為笊籬、箕筐;房中置有水晶、火齊、琉璃、玳瑁等床,悉以金龜、銀鰲為腳;堂中設連珠之帳,卻寒之簾、犀瑞牙席,還有鷓鴣枕、翡翠匣、神絲繡被、七寶枕、瑟瑟幕、紋布巾、火蠶綿、九玉釵、澄水帛等物。王鉷宅中有一景最為神奇,名曰“自雨亭”,系引出地下的湧泉,晝夜噴出地面如散雨狀,井欄以寶鈿為之,亭子系用鏤金漢白玉築成,水霧落處有奇石一片,這些奇石有盤坳秀出如靈丘鮮雲者,有端儼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有縝潤削成如珪瓚者,有廉棱銳劌如劍戟者,實有“百仞一拳,千裏一瞬”之觀感。泉水漫過亭面之上,雖盛夏酷暑,人若置於亭中,其涼爽如深秋。

令楊國忠喜出望外者,即是王鉷貯藏的錢貨寶珠之物,在其後進院中,竟然有十餘間房間裝滿了諸物。楊國忠調來二十餘人清點造冊,竟然用了數日之功。楊國忠此前揣測王鉷肯定財貨不少,然沒有料到有如此之多,他由此陷入了深思。

王鉷的家財肯定不是他的俸祿所得,其從天寶初年開始接手天下租賦財貨之事,近十年來確實暗自搜刮不少。這些財貨來歷不明,藏在王鉷宅中外人無從得知,若老老實實將所有財貨上繳國庫,豈非傻癡之人嗎?

若按王鉷的俸祿所積,再加上皇帝的賞賜,王鉷說什麽也難以營造出如此美輪美奐的宅居。楊國忠暗自想道,這個宅院雖精美無比,自己奉旨查抄,說什麽也不敢將之昧為己有。那麽將此宅院獻出,再加上一間財貨,王鉷就在皇帝和百官面前成為一名極貪之人。

剩下的十餘間財貨呢?楊國忠打定主意,這些財貨既然無跡可尋,當然要全部歸於自己名下了。

待楊國忠將諸事辦妥,那些珍貨也被搬入自己宅院的密室之中,他想起此前諾言,就從中取出數匣金銀珠寶,然後親自捧入虢國夫人的宅中。

若按楊國忠與虢國夫人此前的相約,虢國夫人助楊國忠登上要位,那麽有了收益,二人須平分。楊國忠此次捧來數匣寶貨,就是與抄來王鉷的一間財寶相比,又值幾何?看來人皆有私,那些諾言是靠不住的,尤其有賭性之人更加沒譜。

虢國夫人看到眼前的珠光寶氣,一顆歡心早融入其中,臉上的容艷又變得嬌媚無比,哪兒知道楊國忠向她昧下了巨大的財富呢?她歡聲說道:“哥哥果然好主意,如此財貨,妹子要說媒多少次方能相比呢?”

楊國忠將之攬在懷中,伏在其耳邊輕聲說道:“妹子,好日子剛剛開始,你將庫房準備好,這些珍貨將如流水一樣匯入妹子宅中,只怕有一日,妹子視珍貨如糞土,再也不會稀罕了。”

虢國夫人推開楊國忠,嗔道:“嘿,我什麽時候都稀罕得很,你不許慳吝喲。”

“那是,那是,哥如何會慳吝呢?妹子呀,你今後在聖上面前,還要多替為兄美言呢。只要有權柄在手,財貨之事實為小節,我們兄妹聯手,定為天下無敵。”

虢國夫人聞聽楊國忠提到李隆基,心中頓時為之一漾,臉上嬌態愈甚,且有了傲然之姿,說道:“聖上那裏又值幾何?不用玉環言語,我若說話,聖上也會百依百順,你就不用多慮了。”李隆基自從那日臨幸了虢國夫人,此後難丟此滋味,又數次避開楊玉環,二人暗暗成就好事。此時,虢國夫人的腦際中晃出了二人繾綣時的銷魂場面,嘴角間又不覺漾出了數紋笑意。

楊國忠觀其模樣有些心驚,他此前從秦國夫人那裏隱約得知皇帝對這個妹子有了別種心意,且近來宮中流出了風言風語,遂委婉地說道:“妹子呀,我家能有今日還是緣於玉環,我們若有事向聖上相請,還是讓玉環轉述最好。”

虢國夫人聞言一撇嘴,哂道:“玉環?你莫非不知她的稟性嗎?她專註做聖上的寵妃,卻對家中之事不管不問,你若指望她替我們辦一些實事,只怕徒然熬白了頭發!”

楊國忠知道,虢國夫人與其他三個姐妹相比,無疑精進許多。譬如楊玉環,其滿足於與李隆基雙棲雙飛,對其他俗事不願多想,更不想多問。楊國忠本來還想規勸虢國夫人,楊家能有今日,終究緣於楊玉環的貴妃之位,不可妄自與皇帝廝混,由此生亂,須萬分珍視才是。他見虢國夫人如此說話,不敢再勸,只好暗自咽下一口唾沫。

李隆基與虢國夫人的好事最終被楊玉環撞見。

每年冬日之時,李隆基率百官及妃嬪入華清宮避寒,早已成為慣例。是年赴華清池的途中,楊家憑借貴妃之寵,其車駕排場最為耀眼奪目,楊國忠以劍南節度使開纛,其後三夫人與楊铦家魚貫而行,他們每家一隊,每隊著一色衣,遠遠望去,形如五色之雲。其競為車服,一車一費,動輒數十萬貫,那拉車之牛甚至不堪重負。至於貴妃諸姐皆盛飾珠翠、鈿簪,其搖落於途,路人俯拾皆是。

所謂物極必反,楊家恩寵聲焰震天下,令外人側目艷羨,然虢國夫人有私於皇帝,終究惹出一場亂子。

李隆基與虢國夫人意亂情迷之時,李隆基偶然提起,若兩人共浴溫泉之中,豈不更妙?虢國夫人由是渴望,此次既入華清池,少不了與李隆基眉來眼去,兩人商定某日某時,由李隆基走出飛霜殿,以林蔭間漫步的名義避開楊玉環的耳目。

李隆基出了飛霜殿不遠,即轉入一條小道折向西行,此路盡頭有一角門,即是虢國夫人居所的入口。李隆基入得門來,那活色生香的虢國夫人早已俏立等待良久,李隆基當即將她攬入懷中,二人相攜共入小湯池效魚水之樂。此池露天並無遮擋,二人在水中頭頸處雖有風寒吹拂,然湯水之溫滋潤胴體,早將發間蒸騰得有汗流出,二人又在水中不肯安靜,虢國夫人的淫聲浪語更撩得李隆基心思難平。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他們方才離池入室。待二人更衣畢,宮女方怯怯說道,剛才貴妃來訪,在室內待了小半個時辰,方才離開。

虢國夫人聞言,知道妹妹得知了自己與皇帝的好事,她之所以未當場喝破,還是為自己的夫君和姐姐留下臉面。她驚恐萬狀,急問李隆基如何是好。李隆基並不驚慌,淡淡地說道:“事情已然做下,徒說無益。她既然不肯喝破,想來不願將事情鬧大。待朕見了她,看她如何說吧。”

李隆基回到殿中,看到楊玉環已在那裏哭成一團。李隆基見狀未有愧疚之感,反而由此想起了她上次出宮之事,心中漸生惱火之意:“此女妒悍如此,是何道理?朕為天子,難道臨幸何人還要得你認可嗎?哼,你姐孀居在家,朕與她玩樂一回,有何不可?”

楊玉環見皇帝入宮後不答理自己,遂帶著哭聲道:“妾這就去兄宅居住了。”

李隆基聞言心頭火起,斥道:“胡說,好好的宮中不住,偏要入楊铦宅中。你為貴妃,宮中宮外難道任你來往嗎?”

楊玉環本想斥責皇帝不該與自己的姐姐有了私情,話到嘴邊又想,終究是自己的姐姐行止不端,那也怪不了別人。她思念至此,心頭一酸,眼淚又撲簌簌地流了下來,話頭難以出口。

李隆基見狀,心中柔情頓起,二人恩愛多年,他畢竟難舍此女,遂走近幾步輕聲說道:“玉環不用傷心了,你若較真,今後不許三姨再入宮便是了。”他如此說話,其實已認錯,自是保證今後不再與虢國夫人有來往。

楊玉環心中不知想些什麽,僅是淚流滿面不作回答。李隆基無計可施,就覺得待在這裏實在無趣,遂搖搖頭緩步離開。

此後的日子裏,楊玉環雖未離開宮中入楊铦之宅,卻終日對李隆基冷若冰霜,不出一言。李隆基覺得無趣,不數日即下令大隊人馬返回京城。以往來此避寒,他們要住足兩月方回,這次卻僅有十三日。

楊玉環回京之後,堅執向李隆基請求出宮入楊铦宅中。李隆基覺得楊玉環有些不可理喻,自己已然答應今後不許虢國夫人再入宮中,她猶在這裏不依不饒,其心中惱火又覆上升,威脅道:“你出此宮門甚是容易,若再想入宮門,恐怕就難了。”

楊玉環此時的執拗性子直沖腦門,她依然淚流滿面,雖然不說話,可以看出其意志堅定。

李隆基無可奈何,只好輕嘆一口氣,揮揮手,令高力士將她再送回楊铦之宅。如此事隔四年,楊玉環基於同樣的原因再次出宮。

楊國忠得知楊玉環出宮,不明何故,即刻入楊铦宅中探望。他進入宅中,就見韓國夫人、秦國夫人和楊铦滿面憂色地坐在堂中,其中未見虢國夫人的蹤影,再向他們詢問虢國夫人何在,秦國夫人說她在家不肯前來。楊國忠微一沈思,就知道這場風波的根源何在了。

楊國忠現在後來居上,其得皇帝寵遇,又在朝中風頭正勁,入堂後,楊家兄妹就向他討要主意。

楊國忠問秦國夫人道:“玉環如今是何心思?”因為秦國夫人與楊玉環年齡最為接近,諸姐妹中她們二人見面時說話較多。

秦國夫人答道:“玉環現在只是哭泣而已,我想法與其說話,她卻毫無心思。她常常拿出那盒黃金釵鈿發呆,偶爾嘆道:‘什麽海誓山盟,都是些唬人的鬼話。’我知此盒系聖上贈予玉環,她如此說話,顯是對聖上有怨言。”

楊國忠搖搖頭,秦國夫人此話更加印證了他此前的猜測,遂嘆道:“唉,果然鬧出了事端。我此前勸過三妹,奈何她不聽,如今如何是好呢?”

楊家兄妹此前也知虢國夫人與皇帝眉來眼去,且她數次滯留宮中不回,現在楊國忠點明此事因虢國夫人而起,他們心中頓時了然,由此大驚失色。

韓國夫人怯生生地說道:“或者讓三妹過來向玉環認個錯兒?”

楊國忠道:“不妥。玉環此時正在氣頭之上,她若見了三妹,許是更糟。唉,三妹怎能玩火呢?我們一家能有今日富貴,皆緣於玉環啊!她如此橫插一杠,豈不是想自敗家門嗎!”

楊玉環已為天下皆知的貴妃,且被皇帝寵愛無比。虢國夫人與李隆基暗度陳倉,緣於李隆基貪圖新鮮因而偷腥,事兒終究不敢放於明面之上,且虢國夫人為寡居之身,說什麽也難以達到楊玉環的地位。

二夫人及楊铦心急如焚,他們皆明此中道理,急問楊國忠如何挽救此頹勢。

楊國忠沈默了片刻,然後說道:“若想挽回局面,兩件事兒缺一不可。第一件,聖上難舍玉環,待氣頭過去下旨覆召;第二件,玉環不可對聖上有怨懟之心,還要主動向聖上請罪,以求寬恕。”

面前三人聽了此話,覺得這兩件事兒實比登天還難。皇帝果然難舍玉環嗎?他會下旨召玉環回宮嗎?就是那裏屋面壁哭泣的楊玉環,又如何肯低下頭來向皇帝認錯呢?他們一時面面相覷。

楊國忠不容他們遲疑,決然道:“玉環的事兒,就請諸弟妹設法轉圜了,此為我們楊門的頭等大事,務須珍重。至於聖上那裏,就由我去找高將軍求情,請他設法在聖上面前維持吧。”

楊國忠因時常入宮替皇帝點籌,身上持有出入宮中的令牌,由此見到高力士很容易。楊國忠見了高力士,雙膝跪地,臉上流出不絕的淚水,叩首道:“高將軍,楊門遭逢大難,懇求援手則個。”

高力士臉色平淡,見楊國忠行此大禮微覺詫異,就伸手將他攙起道:“朝廷有規制,楊大夫不該行此大禮。來吧,請坐下說話,楊門如何有大難了?”

“玉環被斥出宮,莫非高將軍不知嗎?”

高力士微微一笑道:“哦,原來楊大夫憂心此事。貴妃不過出宮省親,又如何成了被斥出宮了?楊大夫言重了。”

高力士對楊國忠和楊玉環這對兄妹看法迥異。當初楊玉環能夠入宮,那是出於李隆基與高力士的共同密謀而成,高力士在其中出力不少。高力士此後眼瞅著楊玉環漸至貴妃之位,對自己幫皇帝玉成此事大為滿意。楊玉環生得風姿綽約,令人賞心悅目,自不必說。高力士最看重她性格活潑天真,兼而多才多藝,其陪伴於皇帝身邊,皇帝便能有許多快樂,實為漸至暮年的皇帝的佳偶。楊玉環雖處貴妃之位,絕無弄權之心,既不像韋皇後那樣插手朝政之事,也不像武惠妃那樣在宮中疊施心機,無非有些妒嫉之心而已。高力士以為,妒嫉之心實為婦人天性,無傷大雅,因而對楊玉環最為滿意。

楊國忠不過為蜀中一閑漢,其作為貴妃的遠親入宮替皇帝計籌,不料由此平步青雲,竟至如此顯赫地位。觀其現在勢頭,已然隱隱與李林甫分庭抗禮!高力士隨侍李隆基身邊多年,多少人物成為過眼雲煙,高力士能知這些人物的稟性長短。大凡朝中顯赫人物,其所恃皆有自身之長,即使如李林甫,雖張說、張九齡等人譏其無文,然他居相位能勤謹理政、掌控朝局、凡事循格循序而行,也有其長啊!楊國忠到底有何長處呢?高力士左瞧右瞅,實在瞧不出端倪來,最終認定他不過有些賭技而已。高力士昔年願意在李隆基面前進些忠言,然李隆基近年來心性似乎有些變化,高力士雖對楊國忠行為看不慣,終究悶在心中,不敢在皇帝面前提及。

楊國忠現在看到高力士面色平淡,將楊玉環出宮說成省親,心中不明其意,又央求道:“唉,想是高將軍不知呀,下官剛從楊铦宅中出來,得知玉環一直以淚洗面,實在不知有何變故,故急急入宮向高將軍討教。”

高力士當然明白此事的前因後果,其對虢國夫人淫蕩成性也頗為不滿。貴妃上次因妒曾出宮一次,虢國夫人豈能不知?楊家富貴至今,皆為沾了貴妃的恩澤,她卻不識後果與皇帝暗度陳倉,豈非昏了頭嗎?他當然不對楊國忠說知詳細,又微笑道:“貴妃省親,許是思念逝去的父母,由此垂淚,那也是有的。”

楊國忠明白高力士在和自己打啞謎,由此說些鬼話,遂再請道:“玉環許是乍離宮中,由此睹物思舊,方才垂淚。高將軍所言不錯,下官倒有些大驚小怪了。乞高將軍轉呈聖上,玉環如此垂淚,若時辰久了會傷身,她若能回宮到了聖上身邊,心境許是會好起來。高將軍,下官唯有再次叩謝了。”

楊國忠說畢,又覆跪倒叩首。楊國忠來時的路上暗思請求高力士之道,高力士實為皇帝身邊一等一的人兒,此人待皇帝忠心無比,又口碑甚好,自己若奉財貨央求,高力士絕對不取。他想到最終,覺得唯有以真情感動之,許是有些作用。

高力士將楊國忠攙起來,責怪地說:“楊大夫不該行此大禮。請楊大夫放心,咱家為聖上和貴妃面前的老奴,但凡有利於聖上和貴妃之事,實為老奴分內所當。請楊大夫勿覆為慮。”

楊國忠得到高力士的這句話,懸著的心方才落下一些。

其實楊國忠不知,高力士早覷破了李隆基的心事。舉目天下,能陪伴皇帝身邊並給皇帝帶來長久愉悅的婦人,唯楊玉環一人而已,則皇帝必定難舍楊玉環。只不過眼前皇帝和貴妃皆在氣頭上,須使他們彼此平靜數日,到了該說話的時候,高力士再適時進言,效果更佳。

高力士此後觀察李隆基,發現他此次神情與貴妃上次出宮時相較,有了不少變化。楊玉環上次出宮的翌日,李隆基即在殿內動輒責打宮人,顯示出其心境頗為煩躁。楊玉環此次出宮已到了第三日,李隆基猶平靜如初,未露煩躁模樣。

莫非皇帝果然對貴妃沒有掛念之意了嗎?或者皇帝此次與虢國夫人暗通,由此愧對貴妃,而故做鎮靜?高力士心中猜疑不定,就決定向皇帝試探一回。

李隆基此時來到勤政樓,正在那裏閱讀堆積下來的奏書。他靜靜地看了一個多時辰,感覺眼睛有些疲累,遂從禦座上起身在殿內踱步。看到高力士在側,其笑瞇瞇地說:“高將軍,我剛才讀了楊國忠的奏書,他言說今歲稅賦又可增加一成。呵呵,看來人無完人,能通一藝就成。楊國忠若非有了這些職使,又如何能瞧出他的手段呢?”

自王鉷自盡後,其身兼職使皆歸楊國忠,遍視朝中諸官,楊國忠實為官職差遣最多之人,計有:散官:銀青光祿大夫。

職事官:禦史大夫。

使職差遣:判度支事、權知太府卿;兩京太府,司農出納、監倉、祠祭、木炭、宮市、長春、九成宮等使,兩京勾當租庸、鑄錢等使;蜀郡長史、持節劍南節度、支度、營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訪處置使;關內道及京畿采訪處置使。

爵位:弘農縣開國伯。

高力士聽到皇帝讚許楊國忠,他此時正在思索楊玉環的事兒,聞言後心裏就多了些輕松。因為皇帝既然認可楊國忠,說明楊玉環在皇帝的心中位置未改。高力士始終認為,楊國忠之所以能飛黃騰達,固然與其本身善於逢迎皇帝和計籌有幹系,最重要的還是緣於楊玉環的寵遇。高力士心中這樣想,口中就隨口答道:“是啊,楊國忠最善樗蒲計籌,最為精細,不可讓賦稅流失一厘,想來賦稅日增了。”

李隆基斥道:“你明顯心不在焉,在想什麽心思?賦稅增加與樗蒲有何幹系?如何就扯在一起了?”

高力士急忙躬身答道:“臣胡言亂語,乞陛下責罰。”

李隆基哈哈笑道:“我們隨便說話,哪兒需要動輒加罰呢?”

高力士見皇帝心境尚可,急忙拱手說道:“陛下,臣剛才走神,實為有罪。陛下剛才提到楊國忠,臣心間由此念起貴妃了。”

李隆基見高力士提起楊玉環,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斥道:“我們好好說話,為何又提到這名悍妒之人?真是好沒來由。”

高力士眼觀李隆基的神色,見他雖笑容頓失,畢竟沒有惱怒之色,遂知經過這數日的平覆,他的心間已歸於平靜,遂說道:“陛下,貴妃不明不白出宮數日,想是婦人智識不遠,有忤聖情。然貴妃久承恩顧,陛下何惜宮中一席之地,若使其就戮,也須將之戮於內宮,安忍取辱於外哉?”

李隆基聽完此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上前摸了摸高力士之頭,說道:“我還以為你發燒乃至囈語呢。嘿,我什麽時候說過要殺戮她了?她執意要出宮,難道讓我死乞白賴攔下她嗎?”

高力士聞言心中大樂,看來皇帝依然難舍楊玉環,所以有了眼前的尷尬場面,他於是請道:“貴妃出宮已有三日,不知她在外面如何?臣若得陛下允可,就前往探望一回?”

“哎,你著急什麽?她那執拗的性子,須好好磨煉一回。就讓她好好靜思一段時日,否則她入宮後動輒與我翻臉,反為不美。”

高力士心中暗笑,原來皇帝心中還有這般思慮,分明想拿捏楊玉環一段時日。他稍微沈思片刻,繼而言道:“陛下,貴妃性子剛烈,她出宮數日,難明陛下心思,萬一有個好歹,如何是好呢?”

屈指算來,李隆基與楊玉環自從驪山成就好事,至今已有十餘年。李隆基從楊玉環那裏得到過無數歡樂,他們共演舞曲,有相同的志趣和言語;或游賞諸景,楊玉環笑靨如花,每每說出話來讓李隆基妥帖無比,李隆基甚至為之取了一個“解語花”的名號,由此可見他們二人心意與言語交融甚洽。今日高力士危言聳聽,李隆基明白他有誇大之嫌,心間也不由得怦然心動。

他們現在二人實為鬥氣,若由此釀成禍端,殊非李隆基之願。

他沈默片刻,說道:“也罷,你就攜帶一些禦膳去瞧瞧她吧。是啊,一別數日,她千萬不要悶壞了身體。”

高力士知道,這場鬧劇已然接近尾聲了。

及至高力士入了楊铦宅,楊氏兄妹看到高力士攜來禦膳,再憶起楊玉環第一次出宮的情景,知道此行系皇帝示好之意,皆喜上眉梢。楊玉環見了高力士,又是淚飛作雨,少不了一番滿含悔意的哭訴。

高力士此時暗暗笑道,皇帝與貴妃真如冤家似的,兩人同時使性分開,又很快有了悔意,還要勞動這一幹子人跑腿傳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楊玉環敘說一番,忽然拿起剪刀來,高力士見狀大驚,還以為她要有自戧的舉動,作勢欲撲。楊玉環搖頭止之,然後撩開頭上青絲,揮剪剪開一綹,又從身上取出一方粉紅色的錦帕,將青絲放入裹起。

楊玉環將之遞給高力士,說道:“妾青絲一縷,請高將軍呈於聖上面前,聖上由此定知妾之心意。”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楊玉環剪發代首,實有與李隆基訣別之意。高力士接過錦帕,已然讀出了貴妃的斷發之意:若李隆基不再召貴妃入宮,任其流落宮外,她自會殺身殉情,從此與君絕。

高力士細心無比,似不經意間將剪刀輕輕拿起,然後寬慰楊玉環道:“老奴前來,即為聖上有意驅使。老奴回宮之後,定向聖上陳情,三日之內務必使貴妃返宮。就請貴妃不可再傷懷落淚,否則聖上見到貴妃時,看到貴妃因傷神而雕顏,說不定會怪罪貴妃之兄侍候簡慢呢。”

楊玉環臉上方有了一些笑意,說道:“高將軍待妾以殷勤,妾深謝高將軍。請高將軍放心,妾定會自重身體,請轉呈聖上勿以勞心。”

“如此就好,老奴這就告辭了。”高力士到了外房,將剪刀交予楊铦,囑他務必使人環伺貴妃左右,不可出絲毫差池。

李隆基掀開錦帕,看到那縷青絲,臉上大驚失色,連聲說道:“罷了,罷了,高將軍,你速去將她召回吧。我知道她外柔內剛,言出必踐,若一時想不開,什麽樣的事兒都能做出來。哼,她若非如此性子,也不會動輒出宮了。”

高力士聽到李隆基話音中猶有憤懣之情,心中又是一陣暗笑。大凡後宮妃嬪,在皇帝面前皆為恭謹模樣,哪兒有人敢如楊玉環一樣動輒使性子?所謂愛之深、恨之亦深,皇帝與貴妃為這句話做了很好的詮釋。

一場鬧劇就此收場。至於李隆基與楊玉環會面後如何言語,與上次出宮後的會面情景大致相似,即是禮遇如初,寵待益深。楊氏兄妹與高力士跑腿說合有功,李隆基皆予重賞,獨將虢國夫人拋在一邊。

楊玉環還在楊铦宅中之時,已說過從此不見虢國夫人的狠話,楊家之人覺得此女行為放浪,差點兒斷了楊家恃寵的根本,由此同仇敵愾。虢國夫人從此不得入宮,也就少了昔日的許多威風,只好緊緊靠攏楊國忠。她此前瞧不上楊國忠的發妻,每每出口皆呼之為“娼妻”,現在無人答理,只好與楊妻過往漸密,似為親姊妹一般。

李林甫現在對吉溫有了顧忌,覺得他既對安祿山示好,又對楊國忠獻媚有加,這樣活絡之人不足以交托心事,由此漸漸疏遠之。其實吉溫仍然視李林甫為恩人,依舊待其忠心,只是李林甫能從細微處識出吉溫活絡心意,吉溫不能感知罷了。可見仕宦場中以人劃線,吉溫既然得李林甫之恩發跡,就該步步跟隨才是,他有此行,就犯了大忌。

羅希奭此時依然得李林甫信任,是日晚間,他聞喚悄悄進入李林甫宅中。

李林甫問道:“你此次巡邊,何時能到蜀中呀?”朝廷六部每歲例安排人巡邊,羅希奭現為刑部員外郎,此次與人結伴出京巡邊。

羅希奭答道:“稟大人,小可此行先赴隴右,再赴劍南,若到蜀中,當在兩月之後了。”

“嗯,楊國忠遙領劍南節度使,你們若到劍南巡邊,當知南詔的近時形勢嗎?”

南詔本為西南烏蠻及白蠻人的蒙舍詔,當時烏蠻及白蠻人共有六詔,因蒙設詔居南方,故稱南詔。六詔之中,南詔勢力起初偏弱,其首領皮邏閣眼光卓識,不像其他五詔那樣在大唐與吐蕃之間搖擺不定,他一直歸附大唐,由此得到大唐支持勢力漸強,最終統一了其他五詔,被李隆基封為臺登郡王,後進爵為雲南王。

皮邏閣死後,其子閣羅鳳繼為雲南王。這閣羅鳳年輕氣盛,即位後又想向東兼並土地,此想法與大唐思慮不合,雙方小有沖突,邊關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羅希奭知道這些變故,卻不明其中詳細,就老老實實回答說不太清楚。李林甫為相十餘年,其雖居京城,皆知天下細微。南詔的這些微瀾他也心有體味,如此就思好一計。李林甫於是說了兩個名字,並問羅希奭可否識得此二人。

這二人系李林甫安插在劍南軍的心腹之人,羅希奭此前在李林甫宅中數次遇到過,遂答應道:“小可識得他們。恩相的意思,莫非讓小可到了蜀中去見他們?”

“嗯,你去見見他們,並將這兩封書信交予他們。他們若有回書,你就順勢帶回京中吧。”

羅希奭不敢多問,遂拜辭而去。

陳希烈前次突然倒向楊國忠,令李林甫大為震驚,從此就對陳希烈有了許多戒心。他以往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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