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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折糧換絹入左藏 遭誣興獄去良將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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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昆池經過近兩年的修繕,終於整修一新。其中山水依舊,而樓閣亭殿因原件破敗,故拆掉重建,又在池中華岳山下別築百尺高臺,以為演舞之用。園內青林繁茂,綠水彌漫,波光瀲灩,池水清淤後又多植千葉白蓮,到了秋風起時,滿池之側白蓮盛開,人或俯視或泛舟其中,宛如仙境一般。

李隆基得知定昆池整修完畢,遂攜楊玉環前去觀看一番。他們行至池中高臺上站定,舉目四觀,李隆基不由得讚嘆道:“好呀,一個破敗的園子,不過稍稍一修,就成為一處好景致。玉環,若在此高臺上演舞,是否更加盡興呢?”

楊玉環笑道:“此前歌舞,多在殿堂之中,若在此高臺上起舞,似融入天地之間。那滿池的白蓮,又似在足底,確實別有韻味。陛下匠心獨運,常人又如何想起這等好主意?”

“呵呵,不過舊物利用罷了。想那悖逆庶人用了多少國家財貨營造此池,一旦棄之竟然破敗無比,實為暴殄天物啊!我令人稍加整修,頓時再換新顏,豈非惠而不費之舉嗎?”

李隆基在這裏自詡得意,又哪裏知道修繕此池所費巨大呢?僅以其中的亭閣而言,將作監知道皇帝與貴妃最喜香味彌漫,遂將其中亭柱、圍桿皆用沈香木造成,此次修繕土方工程量不大,而所用諸物皆為精貴之物,則所費也不輸於安樂公主當初的造池之資。

眼見千秋節將近,李隆基遂囑這年的宴樂之地就改在定昆池。八月初五這日,百官貴戚絡繹不絕地自城中趕赴定昆池,他們依序向李隆基祝壽之後,就開始靜觀臺上歌舞。李隆基作為壽星,當然不便再上臺擂鼓吹笛,僅見那楊玉環抖擻精神,帶領一幫衣著光鮮的伎女在臺上翩翩起舞。因臺面闊大,舞者竟然達到一百五十六人之多,其白色舞衣上下翻飛之際,與池中的蓮花相映渾然一體,將《霓裳羽衣舞曲》演繹得美妙絕倫。

楊國忠第一次在百官序列中當面向李隆基祝壽,此後歸入座中默默觀舞,心中思緒卻紛亂如飛。

王鉷現任戶部侍郎兼知禦史中丞,又身兼二十餘使,大唐的財貨收支實集於一身。王鉷現在得李林甫囑咐,待楊國忠甚為禮遇,然並不交托財貨詳情。楊國忠冷眼旁觀,心中漸有計較。

賭徒樗蒲之時,雖全盤皆現狂熱亢奮之情,然每盤擲骰計籌之時,腦中又異常冷靜清醒,其靜觀盤面形勢及對手細微,以察制勝之道。

楊國忠不能詳知財貨收支詳情,緣於自從李林甫為相以來,朝廷收取租賦,改變了此前由戶部所司單一收取的格局,變成由戶部所司征收主要租賦,另由諸使再收雜賦的局面。王鉷身兼二十餘使,每年可額外收來許多財物供皇帝使用。楊國忠那賭徒的眼光已識破了其中的奧妙:王鉷之所以得皇帝寵信,緣於王鉷能替皇帝斂錢。眼前美如仙境的亭臺樓閣,乃至歌舞宴樂,其器物精美無比,若無王鉷日日進錢,皇帝哪兒能花得如此暢快?

楊國忠任度支郎中,畢竟能窺知朝廷大致進項狀況。他見李隆基現在動輒賞賜,出手很大,剛剛修繕好定昆池,又要修繕龍池和太液池,則花費日增。由此預測到,按王鉷現在的斂財途徑,恐怕有些力拙了。

是日宴散回京,楊國忠其時已將妻子和兒女接入京來。那鮮於仲通眼見楊國忠入京後果然得意,就派專人將楊國忠的家眷送至長安,並隨之送了厚厚一筆程儀。楊國忠於是用這筆錢,再加上虢國夫人等人所贈,在京中買了一處宅子,將家人安頓於此。楊國忠回府後與家人一同用過晚膳,就乘馬奔往虢國夫人宅中。其妻早已風聞二人的暧昧事兒,然夫君的富貴畢竟得虢國夫人之助,夫君此去就是一夜不回,她也不敢多話。

虢國夫人面前雖新歡不斷,然楊國忠畢竟是自己的初戀,且楊國忠嘴上和床上功夫甚於常人,她也就難舍難分,心裏將之視為夫君一樣。到了就寢時分,楊國忠就攬著虢國夫人入榻而臥,少不了一番顛鸞倒鳳。

事畢之後,楊國忠攬著虢國夫人的胴體,恭維道:“妹子,白日裏瞧著你的容貌,夜來再撫此柔嫩的身子,我竟有歷久彌新的感覺。”

虢國夫人嗔道:“你這張油嘴只會哄人。哼,你那時跑得無影無蹤,怎麽就忘了此話了?”

“唉,這筆老賬,妹子什麽時候能忘記呢?或者妹子今後用一根小繩,將我拴在你裙帶之上,這樣就不會失蹤了。”

“你說得好聽。只怕我現在就是用大棒趕你,你也會賴著不走了。”

“哎,妹子,我今日前來,其實有事相商。”

“什麽事呀?你不會瞧著你那娼妻生厭,就想讓我替你尋一門望族親事吧?”虢國夫人近來熱衷於保媒拉纖之事,其日常在“十王宅”、“百孫院”穿行甚多,說媒甚有功力,基本上百說百成。當然,她辦這些事兒並非全憑熱心。若保媒成功,當事者(主要是女方)需納錢千緡,以酬謝意。

楊國忠道:“唉,我哪兒有這種閑心呀。妹子,我今年已四十歲,雖被授為度支郎中,卻在衙中閑得無聊,唯一的正事,即是替聖上和你們算籌。”

“呵呵,你以無品之身擢升為五品,心猶未足嗎?”

“唉,妹子不知我心呀。我想辦些事兒,非是為自身考慮,卻是替妹子著想啊。”

“好一張油嘴,我瞧不出這其中與我有何幹系。”

“王鉷不過為侍郎之身,他得聖上寵信由此權傾天下,憑借什麽呢?此為明眼之事,妹子其實不知,王鉷身兼二十餘使固然為聖上斂錢,他借這些使職,自己又得了多少好處,想是妹子不知吧?妹子應當知道李林甫與王鉷的宅第之精吧。王鉷自己得好處之時,也不忘孝敬李林甫,他們若靠自身俸祿,焉敢花錢如流水?”

“是了,李林甫宅第之精,媵妾如雲,若僅靠自己的俸祿和聖上的賞賜,那是不敷用度的。如此說來,王鉷實為向李林甫輸錢之人了?”

“不錯,就是這樣。妹子近來頗愛保媒拉纖,所得酬勞有幾許呢?那王鉷稍動手腳化公為私,僅一小筆就抵去妹子十年之功。妹子,我若能真正辦事,得些好處豈不都是妹子的?”

虢國夫人現在榮華富貴,諸事遂意,唯對錢貨最為渴求。她想要更精美的府第,用最好的香料器物,由此誇富京城。她之所以熱衷於保媒之事,即是想借機斂財。現在楊國忠向她指明了一條斂財的明路,頓時神情大振,翻身坐起,目光炯炯地說道:“你這張油嘴別是又想討我歡喜吧?化公為私?哪兒有如此輕易之事?”

楊國忠嘆道:“妹子呀,人們千裏做官都圖些什麽?莫非為那些微薄的俸祿嗎?人人渴望升職,莫非想圖些虛名嗎?錯了。權力愈大,則進項日多,舉目天下,能如王鉷這樣便於斂財的位置,不過一人而已。若以日進鬥金喻之,並不為過。”

“好呀,果有如此美事,為何不為呢?好吧,我們今日約定,我若助你占此位置,所得務必平分。你這張油嘴也不要說得如此動聽了,果然將所得全部奉與我,你那娼妻與兒女能夠願意嗎?”

“我的俸祿足夠他們使用,妹子不用多慮。”

“罷了,就這樣定吧。”虢國夫人想著此等美事,臉上頓時美顏綻開。她忽然又想到自己非是皇帝,若直言向皇帝薦楊國忠上位,皇帝能答應嗎?且楊國忠剛剛被授為度支郎中,皇帝之所以如此超授,畢竟顧及自己姐妹的顏面,現在再提要求,此話如何出口?她於是嘆道:“此事雖好,畢竟難辦。你剛剛擢升不久,聖上能容進言嗎?”

楊國忠伸手將虢國夫人拖入被中,俯耳輕聲說道:“只要妹子肯援手,此事定然能成。我心中已有計較,功成時妹子可適時進言,則大事可諧。”

虢國夫人聞此語態,就笑罵道:“你也學會莫測高深了,不會是油嘴哄著我,暗裏又想卷我的錢貨吧?”

且說董延光領兵進入河西地面,與王忠嗣照會一面後,即提兵向石堡城開進。

王忠嗣得知皇帝派來董延光攻打石堡城,從中覷知了皇帝的心思及對自己的不滿,情緒為之十分低落,就對哥舒翰和李光弼感嘆道:“不料聖上執意如此,令我實在不堪呀!唉,聖上此前對邊事甚為謹慎,只要邊境安靜就行,並不刻意輕啟戰端,為何現在心性大變呢?”

哥舒翰雖對王忠嗣恭謹非常,然其心性驍勇,對石堡城也傾向於攻打,遂說道:“王大使,皇命如山。想那石堡城何足道哉,待那董延光引兵來此,且在一旁觀戰,末將率兵拿下石堡城即可。”

王忠嗣厲聲說道:“你隨我多年,豈不明其中詳細?不錯,石堡城何足道哉,若傾全力攻打定能拿下。然拿下石堡城又有何用?大唐難道在意那些雪域之地嗎?現在吐蕃有內亂勢弱,卻是傾舉國之力來守石堡城,我們硬碰硬前去攻城,那裏地勢狹窄,大軍難以展開,徒傷折兵力而已。哼,只怕不死兩萬人,難破此城!”

李光弼為人持重,且思慮甚詳,就憂心忡忡地說道:“近來京中之人對這裏戰事鼓噪不已,一些人豪言當取石堡城,聖上定是受了這些人的蠱惑,由此派董延光出征。王大使,末將以為不可小視此事,須防有人藉此興風作浪。”

王忠嗣頷首同意,緩緩說道:“對呀,我今日與你們商議,正是珍重此事。董延光帶領三萬京畿之兵,他們未歷戰陣,又如何能撼動石堡城?其敗局已定,無非最後傷折多少罷了。這樣吧,還由你們二人率赤水軍與大鬥軍,以為董延光兩翼,可伺機救援,且要防止吐蕃人乘勝沖擊,亂我陣腳。”

二人躬身答應。

王忠嗣又道:“董延光何許人也?他到底有何能耐?唉,說不得,基於大勢,他來到時,我還是要好好勸說他一番,望他體恤將士生命,爭取少傷折一些吧。”

李光弼勸道:“京官向來眼界甚高,董延光又是奉欽命而來,估計難入忠言。王大使與其敘話之時,還望慎言,以防被他拿到了口實。”

“我知道,為恤將士生命,我不得不說。”

王忠嗣見了董延光,先介紹石堡城的敵方情勢,又勸說董延光攻擊受挫時,須穩紮穩打,不可一味硬攻,以防傷折太多。

董延光躊躇滿志提兵來此,正是志高意揚的時候。王忠嗣如此說話,他聽後卻覺得王忠嗣既畏縮避戰,現在又怕自己建功後掃其顏面、搶其功勞,心中就不以為然。王忠嗣畢竟為四鎮節度使,又驍勇善戰威名遠揚,董延光想說硬話,終歸不敢,遂不軟不硬地說道:“聖上極為重視此戰,望王大使妥善備好後續糧草。至於戰事之時,末將自會謹記王大使忠告,妥善應之。”

王忠嗣又道:“我已讓哥舒翰與李光弼領兵前去,以為董將軍兩翼。交戰之時,他們皆歸董將軍統轄,可以互為支援。”

董延光笑道:“想是王大使多慮了。一個小小的石堡城,末將所率三萬兵馬去攻,已然足矣,卻不用勞動二位將軍了。”

王忠嗣見話不投機,也不願多說。

此後的戰事進展正如王忠嗣預料的一樣。董延光引兵來至石堡城下,連日間至城門前搦戰,奈何其罵陣聲若石沈大海,吐蕃人穩居石堡城墻之上不理不睬。董延光於是推出拋石車、連弩等大型兵器,一陣疾射之後即派出肩扛雲梯及撞門巨木的兵士出擊,其結局可想而知。石堡城墻系用巨石壘就,墻高壁厚,兩邊山峰夾峙。唐軍巨石襲來之時,吐蕃人即躲入石壘之中,待唐軍沖鋒,城墻上及兩側山峰上頓時布滿了吐蕃人的身影,他們或使弓箭,或擲投槍,轉眼間可將城門前空地上的唐兵屠殺得幹幹凈凈。

董延光連攻三日,城門前唐兵的屍體疊如小山狀,不知不覺間已傷亡五千餘人。董延光再下令沖鋒時,轄下的偏將、都尉等人跪滿一地,齊齊說道:“如此戰法,就是全軍覆沒,也難將石堡城拿下。董將軍若再下令沖鋒,還不如將我們悉數斬了,也強似死在吐蕃人箭下。”

董延光無計可施,只好收兵不攻。這時吐蕃人派來一使者說道,若唐軍到城下收屍,卻是無妨的。董延光到了此時,方悟王忠嗣的前言不虛:吐蕃人確實傾舉國之力來守此城,他們最喜唐軍硬攻此城,至於屍體之事則可示之以禮了。

未傷敵人皮毛,而自傷五千,此為大敗之戰,已毋庸置疑。董延光當初主動請戰,又得皇帝期望甚高,若如此灰溜溜地班師回京,等待他的將是嚴厲的處置。董延光想起臨行前的情景,遂緩緩退兵,連夜修成奏書,將戰敗的原因歸咎到王忠嗣的身上,然後靜待回音。

李隆基是夕樗蒲之時又獲大勝,待楊國忠數籌之後有了終局,就笑瞇瞇地說道:“好呀,自從有了度支郎計籌,我的勝局為何就多了許多呢?呵呵,想是此前你們姐妹合夥作弊,以此來暗算我吧?”

四姐妹當然不依,虢國夫人說道:“陛下如此說話,卻提醒了我等姐妹。國忠為陛下度支郎中,凡事皆要秉承聖意,他如何計籌,我等渾然不知,他暗裏替陛下計多一些,實為正常之事。”

“哦,不料你們還倒打一耙,就成國忠算計你們了?國忠,果如此言嗎?”

楊國忠答道:“陛下,臣計籌之時不敢欺瞞。臣記性甚好,若她們不信,臣可自起局開始逐一講來。”

“好呀,你就講上一遍,免得被人冤枉。”

楊國忠於是將逐盤情勢一一講來,其記性甚好,又口齒伶俐,果然將結局講得毫厘不差。

李隆基笑道:“聽清楚了?我之所以能大勝,靠的是自己的手勁和運氣,哪兒需要國忠幫忙呢?”

虢國夫人撇嘴說道:“嘿,陛下庫中財貨山積,還不忘琢磨妾的這點小錢。想是陛下最愛財貨,由此見物就收,沒有手軟的時候。”

楊玉環也笑道:“對呀,陛下,連妾等的小錢都掙,陛下的手似乎狠了一些。”

李隆基知道她們幾個在哄自己開心,心中就很歡喜,笑道:“嘿,還說什麽財貨山積,我為何未見到呢?想是那些如山堆積的財貨,無非經過庫藏一回,又轉被賜入你們的宅中了吧?”

在座六人頓時相視而笑。

楊國忠停下手中活計,起身稟道:“陛下,眼前提起財貨一事,臣想起一計,可使左藏庫日日溢滿。”

李隆基之所以擢拔楊國忠,無非瞧在楊玉環姐妹的顏面上,卻與楊國忠的個人才能毫無幹系。想李隆基個人才識超卓,一生閱人無數,多少能臣良吏供其驅策,他又如何能將楊國忠瞧在眼中?現在楊國忠提出能使左藏庫溢滿,他有些將信將疑,僅淡淡地應了一聲:“好呀,可詳細說來。”

“陛下,臣訪諸郡縣之時,見個個義倉滿溢。倉糧為防陳化,須諸歲更換,如此徒費人力,且損耗不少。臣以為可改變義倉之法,令諸郡縣不用儲糧,將之換成等值布帛輸入京師左藏庫即可;另丁租地課之稅,往年皆以粟米方式輸入京師,其運費甚巨,自此以後,亦將之折納為絹。”

李隆基聽了這兩條提議,眼光頓時精亮,讚道:“好主意!”

楊國忠所提兩項,後一項將丁租地課折糧為絹輸入京師,雖能節省不少運費,畢竟朝廷所得有限;而前一項非同小可,若能施行,朝廷頓時可變得巨富無比。

義倉系貞觀年間時所興,其本意在於救荒,不論王公庶人,計墾田多寡,畝納地稅兩升,秋熟收稅入倉,歉收則散賑災民。

李隆基於開元之初恢覆此法,到了開元中期,鑒於連年大熟,谷價漸落,為防谷賤傷農,就下詔各州縣若遇豐年谷賤時,可由朝廷撥款收糧貯入義倉中,待糧價上升時再賣出,義倉由此就多了一種新功用。

開元年間至今,豐年為多,歉年為少,則歲歲每畝納稅兩升,使義倉爆滿;加之為防谷賤購入之糧,諸郡縣疊增義倉數量。由此為諸郡縣長官帶來一個愁眉之事:義倉貯糧年年增加,除了要淘汰一些陳糧以外,倉房貯量難以為繼。

義倉為朝廷設置,地方官吏們不敢動用,雖在淘汰陳糧時討得一些便宜,終究不敢大肆妄為。唯有韋堅籌備廣運潭盛會時,令諸郡從義倉中拿出貯糧,然後折絹再換成各色輕貨,以博李隆基歡喜,算是消耗了一大註。義倉之貨未在朝廷歲入之例,韋堅待盛會過後,即可自行做主,將諸物私贈他人。

現在楊國忠倡言將義倉儲糧折絹輸入京城左藏之中,諸郡縣歷經數十年的貯集,若驟集在一起,實為一個駭人的數量。李隆基深識其理,稍稍一思索又笑道:“若此法實施,則左藏之庫就稍嫌狹窄了,須擴充數倍。國忠此法甚好,左藏庫滿,則朕就真正成為富家翁了。”

將義倉之糧折絹輸入左藏,其實改變了義倉豐收歉補的原則,其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與皇帝毫無幹系。若集於左藏之中,又是與實錢一樣等值的絹綢,又未列國家入項,實與無頭之物相似,那麽皇帝若想取用,就同私家錢庫一樣。

李隆基越想越高興,哈哈大笑道:“國忠此議,價值萬金,朕定會重賞。”

虢國夫人想起了那日與楊國忠纏綿時的情話,覷準了這個時機,當即插言道:“陛下果然吝嗇。國忠此言替陛下掙來了多少財貨,如此一點賞錢就將有大功者打發了?”

李隆基此時心情甚好,笑問道:“好呀,若三姨不滿,可以再替國忠請求嘛。”

虢國夫人道:“陛下常誇國忠有理財之能,然僅使他在此替我們計籌,不肯大用。國忠今有好建言,陛下又歡喜,此事終歸由王鉷前去辦理,有功勞定是王鉷的,又如何顯出國忠的手段呢?”

“哦,三姨替國忠打抱不平來了。好呀,國忠有此意否?你若有意,此事就由你一力署理,卻不用王鉷插手。”

楊國忠當即跪倒,叩謝道:“陛下待臣以信任,臣定戮力辦理,不敢有差。”

李隆基喜道:“起來吧。國忠,這次就全看你的手段了。屆時左藏溢滿,朕定重重賞你。”

虢國夫人看到果然替楊國忠謀到了一個好差使,眼前似乎現出那些黃白之物及各色珍貨源源不斷流入宅中的情景,心中就樂開了花。她走到李隆基面前搖動其手臂道:“國忠若能建功,其中也有妾之功勞,陛下也要賞賜妾呀。”

李隆基看到虢國夫人那神采飛揚的艷面,心間忽然一動,覺得她與楊玉環相比,激情四溢,別有趣味,遂伸手輕拍其肩,笑道:“你也為功臣,當然要賞。”

卻說李林甫接到董延光報來的奏書,閱罷後即露出開心的微笑。他令人喚來吉溫,然後屏退左右開始密謀。

李林甫說道:“那兩件事兒可以著手辦了。”

吉溫明白,這兩件事兒,一是柳勣告杜有鄰,二是魏林告王忠嗣,就當即答道:“請恩相放心,小可這就讓柳勣入京兆府首告,今日晚間可將杜有鄰等人拘來,不出三日,定有結果。只是魏林又回了濟陽,若一來一回,頗費時日。”

“不妨,你囑驛所快傳,讓魏林速速入京就是。”

“請恩相放心,十日內定讓魏林入京。”

李林甫又沈默片刻,問道:“魏林上次入京,你們談得還好吧?”

“記得小可曾向恩相稟報過,魏林一口咬定,他昔日為鄯州刺史時,曾數次聞王忠嗣親口說過,王忠嗣因自幼與太子李亨為伴,當力奉太子為君。”

“嗯,只要有了這句話,王忠嗣大罪難逃。那魏林入京之後,就找你首告嗎?”

“小可忝為禦史中丞,魏林來此首告,實為正途。”

李林甫搖搖頭道:“這樣不好。外人皆知你昔為我的門客,你若接狀,再奏聞聖上,外人定會說此行系我指使。”

“恩相……恩相想讓魏林去何處?”

“讓他去找楊國忠!”

“楊國忠?楊國忠不知此事詳細,魏林驟然見之,萬一楊國忠不予理睬,如何是好?”

“你須事先與楊國忠商議一回。”

“恩相,那楊國忠自恃貴妃之兄,又得聖上寵遇。若小可讓他信了魏林言語,他能相信嗎?”

李林甫冷笑一聲,說道:“他如何會不相信?楊國忠現在渴望在聖上面前建功,見了我又殷勤備至,你去與他相商,他定知此為我的主意,他實在歡喜得很。”

吉溫心中就充滿了對李林甫的欽佩之情,若楊國忠將魏林的言語告訴皇帝,實有兩個好處:皇帝現在寵遇楊國忠,且楊國忠與王忠嗣素無瓜葛,那麽魏林的告發就多了幾分可信;外人皆知楊國忠為貴妃的哥哥,就可將李林甫的身影悉數隱去。

吉溫躬身退出,他先派人去喚魏林入京,再將羅希奭喚將過來密密囑咐一番。是日,一場煉獄之事又拉開了大幕。

李林甫先將董延光的奏書押下,得知魏林入了京,並確認楊國忠已向李隆基稟報王忠嗣的謀逆之事,方手捧董延光奏書入宮請見。

李林甫向李隆基行禮起身後,偷眼看了李隆基的神情,就見其面上滿是惱怒之色,心中知道此定為魏林所告言語起了作用,李隆基果然說道:“李卿來得正好,朕正要派人喚你過來。”

李林甫躬身道:“陛下喚臣,莫非也得知了西北敗績之事嗎?唉,近日西來官道上遭逢大雨,山體滑坡,由此阻了交通,董延光敗績的奏書今日方到。”

李隆基卻不知道西北軍敗之事,驚問道:“董延光大敗了嗎?”

李林甫雙手遞上奏書,嘆道:“唉,三萬兵馬竟然傷折五千,那石堡城卻巋然不動。看來董延光出征時的豪言壯語,其實皆為虛言。”

李隆基快速閱讀奏書,待將書閱完,起初心中對董延光的失望之情,已然轉換成對王忠嗣的滿腔憤怒。

原來董延光奏書中所寫,將此戰失敗皆歸咎於王忠嗣身上。董延光羅列了王忠嗣的幾大罪狀:其一,王忠嗣不遵聖旨,遲遲不接濟糧草,遂使董軍處於半饑餓狀態之中;其二,王忠嗣不肯撥出軍資定賞格,所謂“重賞之下定有勇夫”,因賞格不行,交戰時兵士不肯奮勇上前;其三,王忠嗣有妒忌之心,處處設限,譬如董軍不明地理,王忠嗣竟然不肯出引路之人,更不用說交戰時予以援手了。

董延光如此奏報,明顯是顛倒黑白,誣陷王忠嗣,以掩自己的敗績。其奏書之言極端偏激,往昔朝廷遇到此等情狀,照例會派員前去核查,再定有關人員罪責。

李隆基這日卻沒有如此耐心,他將奏書拍在案上,怒道:“看來王忠嗣果然有謀逆之心了,李卿,速將王忠嗣押回京中,再由三司勘問。”

李林甫想不到皇帝竟然決絕如此,似惘然地問道:“陛下,此戰系董延光主之,王忠嗣雖不予配合,畢竟為次。再說了,王忠嗣為四鎮節度使,其在西北經營日久,若驟然取之,是否對邊事無益呢?”

李隆基怒道:“哼,正是他身兼四鎮節度使,朕方如此持重。李卿,你知道嗎?楊國忠昨夕向朕奏報一事,他得濟陽別駕魏林首告,言說王忠嗣多次說過欲奉太子為君。唉,朕還未死,他就如此性急嗎?”

李林甫驚道:“啊,王忠嗣竟然有如此之心!還請陛下持重,魏林為何方人物?他又如何能知王忠嗣的言語?”

“是呀,這些皆需核實。這王忠嗣實在令人著惱,他畏縮避戰也就罷了,還要掣肘董延光,遂遭此大敗。你速派人前往河西,將王忠嗣拘入京來,由你主持,對他進行三司會審。嗯,這個魏林也需好好問詢一番,以查證其言是否屬實。”

李林甫想不到自己所設之計,竟然如此輕易實現,那一忽兒,他不敢相信此為真事。他躬身答應後,又稟道:“陛下,王忠嗣為四鎮節度使,他被拘入京後,這四鎮由何人主之呢?”

“朕見那哥舒翰驍勇善戰,河西、隴右兩鎮暫由其署理,另河東、朔方兩鎮暫由副使主之。對了,你讓那哥舒翰入京一回,朕想見見他。”

李林甫領命而去。

王忠嗣之案由李林甫主持,吉溫與羅希奭照例為其先鋒幹將。他們依計步步深入,果然將此案審得結結實實。

王忠嗣先是被拘入京,當即被投入到京兆府獄中。董延光、魏林等人也被羅希奭審訊多次,即使不用王忠嗣的口供,一場驚天逆謀已顯現無遺。

王忠嗣手持四鎮之兵,自恃與太子為友,此有魏林證言為佐證。至於王忠嗣不願攻取石堡城,緣於他與吐蕃暗裏勾結,吐蕃人答應王忠嗣起事時為後援,王忠嗣則承諾保全吐蕃之境。

三司會審後很快得出結論:王忠嗣犯謀逆及勾結外番之罪,按律當斬。

至於杜有鄰之案,羅希奭頻繁拿人審訊,早將京中鬧得雞飛狗跳。李林甫未將案件詳細稟至李隆基,僅說有一案正在審理之中,自是他認為未到稟知時機。

眼見李林甫的圖謀得逞,哥舒翰奉旨入京,卻為王忠嗣之案帶來了變數。

王忠嗣被拘入京之時,其部將悲痛欲絕,竟有人提出殺掉拘押之使,賴哥舒翰與李光弼力阻,方使諸將放行。王忠嗣在西北經營多年,其戰必破、攻必克,極得將士愛戴,此次不願硬攻石堡城,實為不願枉傷人命。當他們得知哥舒翰奉旨入京之時,紛紛拿出個人財帛交予哥舒翰,竟然在哥舒翰帳中集攏成堆。

哥舒翰見狀問道:“你們莫非欲用此物賄於聖上嗎?”

有人說道:“此案由李林甫主持,其下由吉溫與羅希奭審理。此三人心思既狠,又最愛財,就請哥舒將軍將此物奉與他們,或許能替王大使留下一條命來。”

李光弼這些日子潛心思索,其所派入京打探訊息之人傳回話來,說一個名為魏林的濟陽別駕誣告王大使欲以太子為君,他心中由此隱隱猜測,此事許是與李林甫大有幹系。王忠嗣平素將李光弼倚為可傾訴之人,前次皇甫惟明一案,他們曾談論多回,認定李林甫早年極力推薦壽王為儲君,而今日李亨為太子,殊非李林甫之願,則皇甫惟明一案其實暗指太子!他於是嘆道:“若無聖上旨意,何人敢把王大使拘入京中呢?你們想使錢賄之,妄圖替王大使保命,終歸枉然。”

李光弼又轉向哥舒翰道:“聖上召哥舒將軍入京,顯見對將軍極為倚重。若哥舒將軍見了聖上,將此地詳情據實稟報,由此力保王大使,此法更優於使錢了。”

哥舒翰慨然說道:“光弼說得不錯,我正有此意。請諸位放心,我此次見了聖上,拼著去職為民,務必保全王大使性命。我輩追隨王大使,皆系赤膽忠心之人,聖上向來睿智聖明,定然能明我輩心意。這些錢帛,還請諸位取回吧。”

哥舒翰入京請見李隆基,依例行禮後,李隆基令其平身,笑道:“早聞哥舒將軍一槍挑三將的英勇之舉,你的那桿金槍,朕很想觀瞻一回。”

“稟陛下,末將向來槍不離身,然不敢帶入宮中,現寄放在旅舍之中。”

李隆基頷首道:“朕知道。哪日得空,你可在演武場內向朕演示一回。”

“全憑聖上指示。”

“嗯,朕聽說卿既勇猛,又善讀書,對《左氏春秋》及《漢書》最為谙熟。好哇,不知卿最喜哪位古之良將呀?”

“稟陛下,末將最重漢中郎將蘇武。其被匈奴扣留十九年,困居北海牧羊,不改其志,其所持漢節雖旌尾掉失,猶護持返京。”

哥舒翰系突厥哥舒部後人,他現在如此說話,早已沒有華夷之分,將自己視為大唐之人。李隆基想起哥舒翰的淵源,心中感動,讚道:“好呀,看來你讀書果然用心,明白為將之道,首要者即為忠心。朕此次召你入京,欲授你為鴻臚卿,並兼知隴西節度副使,今後隴右軍事,就由卿忠心主持了。”李隆基雖授哥舒翰為鴻臚卿,表明哥舒翰從此成為三品大員,且兼領京職,體現了皇帝的重視,然仍以主持隴右軍事為主。

哥舒翰急忙跪伏謝恩,又叩首說道:“陛下,臣有一請,乞陛下寬恕。”

李隆基笑道:“你但有所求,朕皆準奏。對了,朕還要在京中賜卿一所宅第。”

哥舒翰頓首道:“陛下,臣深謝聖恩。臣有一請,臣願去職為民,也不要賜第,唯替王忠嗣求情。懇望陛下深察王忠嗣忠心……”

李隆基臉色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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