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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李白讚妃清平調 賀公求道辭東歸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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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若挫了心志,恐怕這渤海國文就難書了。”

李適之聞言色變,李白的這句話有些過火,竟然想以書渤海國文之事來要挾皇帝。他本想張嘴再勸,不想高力士已行到案前,臉含微笑道:“好呀,能為‘謫仙’磨墨,實為咱家榮幸。李翰林,請稍等片刻,此墨即成。”高力士說完,已挽起袖子取過墨錠,低頭磨起墨來。

李適之暗自嘆了一口氣,慢慢退回原地。李隆基見高力士不顧身份,可謂謙遜之極,心中也大生感觸,嘆道:“記得九齡也善渤海國文,奈何九齡已逝,墓木早拱,今日天降李卿來此,高將軍欣然磨墨,傳之後世,也為一段佳話了。”

李林甫見李白如此醉態再行狂悖之舉,心中妥帖無比。張說、張九齡主政之時,對文學之士既偏愛又倚重,遂使朝中上下遍布文學之士身影,將非科舉出身之人擠壓得頗為逼仄。自從李林甫主政,他不像張說那樣大力渲染,僅是暗暗地將那些非科舉出身者調至重位,由此格局大改。李林甫之所以堅執循資格授任,即是要厘改此前超授科舉之人的狀況,使後續之人並重。李白今日恃才胡鬧,皇帝雖隱忍未言,心中肯定對李白乃至文學之士頓生惡感。一個很明白的道理就是:如此狂悖之人,若讓他去主持一方,能行嗎?

高力士磨墨畢,李白也就無話可說,他取筆蘸墨,開始奮筆疾書起來。

李林甫在李隆基面前時刻掌握說話的時機,他此時拱手說道:“陛下,瞧李翰林奮筆疾書的模樣,其對渤海國文定是谙熟無比。大凡國運昌盛,則人才畢集,臣恭賀陛下德昭天下。李翰林既有此才,將來出使四番,定會使四夷讚我大唐有人。”

李隆基聞言微微一笑,並未言語。

李白很快將番書寫好,然後捧至李隆基面前,躬身道:“陛下,此書已成,臣是否朗讀一遍?”

李隆基道:“朕觀李卿疾書之際,已知卿果然谙熟渤海國文。朗讀就不必了,就依此下詔吧。李卿,你回書有功,朕賜彩絹二十段予以旌揚。”

李白急忙謝恩。

李隆基又道:“李卿酒意未消,又回番書,委實不易。適之,你這就攜李卿下去吧。”

二人走後,李林甫又躬身奏道:“陛下,臣觀李白委實才華橫溢,又懂四方番書,不如將之調入鴻臚寺重用。”

李隆基瞧了高力士一眼,嘆道:“重用?李白不過狂生一個,其日日飲酒,你不怕他誤事嗎?”

數日後,李白再入賀知章宅中飲酒,感覺這日的賀知章有些異樣。此前酒仙們相聚賀宅之時,酒可以豪飲,然案上果蔬相對簡單,自是以飲為主了。賀知章一生好友豪飲,又無其他進賬,僅靠自身俸祿,當然有些窘迫。

這日的幾案上,卻擺滿了各色肉食果蔬,其樣既多,菜式又精。李白見之不免生出疑竇,遂問張旭道:“今日非年非節,賀公設如此盛宴,莫非有喜慶之事嗎?”

張旭答道:“哦,確實有大事發生。開席之後,你自聽賀公如何說話,便知端詳。”

除了菜式精美之外,李適之還將他那些不輕易示人的珍貴酒器搬了出來,計有蓬萊盞、海川螺、舞仙盞、瓠子卮、幔卷荷、金蕉葉、玉蟾兒、醉劉伶、東溟樣九種。這些酒器各有妙用,如蓬萊盞上有山、象三島,註酒時以山沒為限;舞仙盞有關閘,酒滿則仙人出舞,瑞香毬落盞外。李適之在京中不僅以嗜飲出名,其酒器因獨出心裁,亦為長安一絕。

眾人入席之後,分別依各自愛好取過酒器一種,然後註滿了酒。眾人聞到酒味,知道此酒是李琎攜來,不由得喜笑顏開。

李琎自號為“釀王兼麯部尚書”,其有獨特釀酒之法,所釀之酒滋味獨特,亦為長安一絕。他將釀酒之法輯成《甘露經》秘不示人;又運來雲夢石砌渠蓄酒,名為泛春渠;再以金銀制成龜魚等形酒器,然後置於渠中,以備隨時酌酒。他所釀之酒因用料考究,產量不多,外人極難品嘗。眾人看到數只大壇擺在一側,知道汝陽王這日大方無比,自是允大夥兒豪飲一番的,由此皆有欣然之意。

賀知章舉盞說道:“諸位,老夫今日蒙聖上恩準,即時辭官度為道士,後日就要離京返鄉了。今日蒙汝陽王賜來美酒,李左相借來酒器,我們就大醉一場。來,請同飲此盞。”

李白將酒飲盡,心中頓時湧出傷感,他環顧左右,嘆道:“原來賀公辭官回鄉,李白為最後知悉之人。唉,賀公離京,我們這‘八仙’之名也就從此散矣。”

賀知章道:“太白不必傷感。老夫今年八十有六,此生得蒙聖上不棄,既為官身,又可呼朋聚友,放浪形骸,不料暮年之時又成就‘八仙’之名。來,請再飲一盞,老夫今後返鄉為道,還會記掛著諸位。”

眾人依言同飲,其中有人想道,賀知章已為高齡之人,其家鄉在會稽山下,那裏距離京城何其遙遠,那麽此番飲後,若想再聚,恐怕虛妄得緊;更有人想道,只怕從此一別,今後難再相見了。

張旭看到場面有些沈悶,遂起身道:“人生動如參商,諸君能夠聚首,且在京中得了‘八仙’之名,實有深厚之緣分。賀公向為曠達之人,我們與其分別固然傷感,然此傷感若被賀公帶回家鄉,即為諸君之失。來吧,大家或飲或放歌,須延續往日之狀,此方為賀公之願。”

賀知章聞言撚須大笑道:“對呀,還是伯高最識我心。你們為老夫送行,若效那淒淒慘慘模樣,就愧對了‘八仙’的名號。”

席間的氣氛終於慢慢地恢覆了常態。此日實為“八仙”最後一次在京中聚飲,若有人不得醉歸,就愧對了這番情意。是日座中人人喝得爛醉如泥,一大半人需被人攙扶回去。

李白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此前在賀宅中大醉之後即被人扶入客房中安歇,今日亦覆如是,李白入得客房即躺在榻上呼呼大睡,此前他大醉後往往一覺睡到翌日午後。

李白的性子雖豁達,然賀知章即將返鄉離京,讓他心頭生出許多依戀。飲酒之時雖如往日一般狂飲放歌,然畢竟掩不去心頭的那絲傷感。他睡至四更時分,因口渴忽然驚醒,遂黑暗中起身喝水。賀宅的客房雖不奢華,然室內潔凈,且一應物品具備,仆人們素知李白的習性,早在案上為他備好了醒酒湯。李白披衣而起,熟練地摸到了茶盞,然後一飲而盡。李白此後再難入眠。

李白當初蒙李隆基召喚入京,行前寫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說明其建功立業之心甚為迫切。然其入京已久,只有一個翰林供奉的名號,看來皇帝無非把他看做一個作詩寫序的應景之人,離李白出將入相的理想相差甚遠。李白由此十分苦悶,這種苦惱漸漸變成愁緒彌漫李白的全身,這晚又被賀知章離別的傷感勾起,愈發變得濃烈起來。

他酒意並未全消,然已清醒大半,遂披衣而起燃亮燭火,在室內踱步轉圈。他推窗外望,就見院內的月光如銀瀉地,竟有些許清涼之意。

此時正是李白作詩的最佳時機,他一時興起,轉身走至案前,提筆寫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李白寫完,又自誦一遍,自我感覺甚好。此時倦意又襲了上來,他於是又和衣沈沈睡去。

此詩重筆書寫了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最後一句“明朝散發弄扁舟”許是他從賀知章辭官的事兒上得到啟發,遂萌生了辭官漫游的念頭。

賀知章離京之時,李隆基派太子李亨率百官親往賀宅中送行。

李亨隨身攜帶了一乘輿,並轉達了李隆基的口諭:“父皇說了,賀公年高,不易騎馬,可乘輿而行。”

賀知章眼觀乘輿,知道此輿系皇帝所用,他急忙跪倒謝恩。

李亨將賀知章攙起,微笑道:“沿途驛舍之中,已備好擡輿之人,賀公可從容到達家鄉。哦,對了,這兒還有一道吏部的授書。賀公長子賀曾被授為會稽郡司馬,父皇說了,賀曾不用管郡中之事,唯以侍奉賀公為要。”

賀知章此時感激萬分,老淚奪眶而出,又跪伏謝恩。

李亨及百官一直將賀家送出春化門外,方揮手而別。

待賀知章行到灞橋西首,就見那裏站滿了送行之人。李白握其手道:“賀公,會稽山神秀,實為養老佳所。某一日,李白說不定就會飄然而至,我們屆時再痛飲數番。”

賀知章忙亂地與眾人道別,並未將李白的話放在心上。賀知章回到家鄉不久,即闔目逝去,則此次送別實為永訣。

賀知章於則天皇後證聖元年(公元695年)中進士,初授為國子四門博士,由此一路走來,先後經過五位皇帝,其職位相對穩定且漸有提升,為官時間竟然達五十年之久。他因為高壽熬死了多少政壇人物,又因豁達好客,使開元一代的著名文學之士不約而同地聚在其身邊,由此就有了許多佳話。

說也奇怪,自從賀知章離開之後,京中文學之士再無聚集之地,漸漸無聲無息;且自天寶年間開始,再無年輕文學才俊出現,此後詩文名著者,皆為開元年間成長之人。

卻說賀知章離開京城數月後,李白在京城雖飲酒、賦詩依舊,心中的郁悶愈益加深。某一日酒後以《行路難》寫成一詩,詩曰: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天。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覆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這首詩輾轉流傳,李隆基某一日也看到此詩。他讀罷笑對高力士說道:“高將軍,看來李白似乎不滿眼前處境啊。你觀此詩,可見其心緒難平。”

高力士將詩讀了一遍,說道:“李白對眼前美酒、珍饈毫無興趣,看來其志在山水之間。”

李隆基搖搖頭道:“非也。其最末寫道‘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此方為其最終志向。唉,李白自稱為豁達之人,卻一面有仕宦之心,另一面有飄世之意,他把自己置於矛盾之境。”

“或者陛下為李白再換一職位?”

“李白能幹什麽呢?他若如張說那樣既有文才,又有濟時之用,可堪大任;若能沈下心來專事學問,也算適宜。我看呀,他一樣都不能。”

高力士頗有同感:“陛下識人甚準,讓李白為翰林供奉,倒是人盡其用。”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人之稟性發乎天成,則其一生命運隨其稟性而動。高將軍,你相信嗎?李白早對這翰林供奉不耐煩了,終有一日,他眼見無升遷之機,定會辭職而去。”

“陛下屆時能放逐嗎?”

“李白的性子,唯在山水之間能舒緩其心智,且會有佳句產生。既然這樣,為何要將他羈絆在京城之中呢?”

數旬之後,李白果然上表辭職。李隆基沒有攔阻,且贈百金以恤之。

某一日,李白只身出京飄然東去。

按:李白月夜之詩,實名為《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系天寶十二載時,李白在宣州所作。本書為合李白此時愁思,因提前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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