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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李白讚妃清平調 賀公求道辭東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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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溫與羅希奭得了李林甫的言語,即辟出刑堂開始拿人詢問。韋堅鑿溝潭毀人墳墓之事相對簡單,僅將事主叫來詢問一遍,再令事主將墳墓方位寫入伏辯即可。二人對此事不太上心,卻將心思完全用在韋堅是否貪贓之上。

吉溫笑對羅希奭說道:“恩相說我們二人堪為良配,這樣吧,我負責拿人,你負責審訊。我拿回之人,你務必使他開口說話,否則我顏面盡失。”

羅希奭道:“請吉兄放心,他們若不開口說話,就難見愚弟手段。天下承平已久,這些官員久不知刑法,我僅用兩招,他們定知無不言。”

“哦,你欲用哪兩招?”

“呵呵,說起來不過拾前人牙慧罷了。那些官員入刑堂之後,愚弟先用宿囚之法,白日不許他們喝水吃飯,晚間不許他們睡覺打盹,他們萬一熬不住,審訊之人務必敲撲撼搖,不許他們入睡。愚弟以為,僅用此法,至少有幾成之人會開口說話。”

“嗯,另一法呢?”

“其二即為‘鐵籠’之法,愚弟已將此法物造成置於側室,就請吉兄移步一觀。”

吉溫隨羅希奭進入側室,就見居中放有一只黑黝黝的鐵籠子。此籠約有一人高,頂部有一個僅能容納頭顱的小口,邊緣上豎有數個小木橛,此木下粗上尖。吉溫一見此物,微笑道:“此物由索元禮最先使用,我還以為世上已絕了跡,不料今日又重見天日。”

索元禮系則天皇後的胡人面首,其首開酷刑之風,後來大名鼎鼎的來俊臣、周興等人不過繼其衣缽而已。此鐵籠系索元禮首創,將人犯置於籠中,然後將木橛向內漸推,終能使人腦漿迸出而死,使天下之人聞“籠”色變。令索元禮想不到的是,自己也敗在此鐵籠之中,後來有人舉報索元禮不軌,則天皇後派人查問,索元禮起初不認,前來詢問的官吏僅微笑著說了一句話:“取公鐵籠來。”索元禮嚇得急忙招認,最終死於獄中。

羅希奭笑道:“屆時僅將木橛稍稍向內推移一些,這剩下的一成之人不用腦漿迸裂,肯定紛紛招認。”

吉溫哈哈大笑道:“好呀,天下承平已久,他們久未見過此種手段,定會嚇得屁滾尿流。嗯,此次尚可使用恐嚇手段,若時辰稍長,其法就會不靈驗。你須依時再用他法。”

羅希奭道:“請吉兄放心,此前刑法甚多,愚弟皆有記載,那是不用多慮的。”

吉溫與羅希奭於是開始審理此案,韋堅很快就覺察到其中的暗流,並嗅出了二人的指向,於是先找李適之商議。

李適之問道:“當初為鑿渠潭,且工期甚緊,由此毀了一些墳墓,實屬正常。現在有人告狀,朝廷給予一些補償,也就罷了。”

韋堅道:“他們將參與營造之人悉數拿去,這些人出來後雖語焉不詳,我瞧他們都恐懼得很。”

李適之道:“莫非其中還有其他隱情嗎?”

“並無什麽隱情。適之兄應當知道,那日廣運潭會後,愚弟將船載之物分送於人。此事若被聖上知道,聖上會責怪我嗎?”

李適之不以為然,說道:“隨他們去吧。你將船載之物分送他人,此事雖有些不妥,並非大事。當今天下殷富,聖上也不至於因此微物降罪於你。”

韋堅由此有些心安。

李隆基近來熱衷於歌舞之樂,不願意赴禁苑梨園,就令人將興慶宮的後園整修一番。後園居中為龍池,西為交泰殿,西北角為沈香亭。龍池之畔及沈香亭四周遍植綠樹,春夏之時繁花似錦。沈香亭就成為伶人歌舞之所,李隆基和楊玉環有時技癢難耐,李隆基或鼓或笛,楊玉環或歌或舞,少不了在沈香亭合作一回。

轉眼間過了新年,天氣漸漸轉暖,龍池四周綠葉再覆,鮮花也一日日繁茂起來。李隆基新得李白詩三首,就將之敷演成曲,這日要在沈香亭演練,就令人將李白喚來觀舞聽樂。

李白此詩名為《清平調》,卻是為楊玉環而寫,其詩曰:其一: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其二: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其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沈香亭北倚檻桿。

李白在詩中盛讚楊玉環。其一摹寫在霓裳羽衣的背景下,如花一樣的容貌沐於春風之中,如此花容得露華滋潤,分明如仙女一樣縹緲多姿。李白似在夢境之中感嘆道:這樣的人兒若非在西王母的群玉山頭相見,定是在月宮瑤臺相逢了;其二將楊玉環比為凝香爭艷的牡丹,是時沈香亭側植有牡丹,其花朵綻放散出香氣,與沈香亭的香味(沈香亭系用沈香木營造)相混合,其味道愈加馥郁。李白此時又想起了楚襄王巫山夢斷的往事,巧妙地將李隆基嵌入其中,由此大發感嘆:可憐趙飛燕還需靠新妝來取君王歡喜,貴妃天生麗質,勿需用新妝點綴;其三更是大發感嘆:如此傾國之色使君王笑目關註,使春風平生妒意,而貴妃依然平靜淡然,她正倚在沈香亭北側的檻桿之上,此為何等的風度啊!

李隆基那日得了《清平調》之詩,細細閱了一遍,既而嘆道:“不愧為‘謫仙’之人啊!此詩似大江無風,濤浪自湧,白雲卷舒,從風變滅,能為是詩,唯李太白一人而已。”又轉向楊玉環道,“呵呵,古之美女以西施、趙飛燕為首,李白為你寫了此詩,則千秋萬代之後,你將淩於二女之上。”

楊玉環道:“果然如此嗎?妾怎麽看那句‘可憐飛燕倚新妝’有些刺目呢?妾知趙飛燕終被貶為庶人,李白此詩莫非譏妾亦為此結局嗎?”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你擅歌舞,卻不知詩之韻味了。若論才貌及寵幸,趙飛燕實屬漢宮第一人,然趙飛燕還需倚新妝得君王歡喜,你天然去雕飾,已然勝過趙飛燕。呵呵,若讓我來讚你,實在想不出比李白更好的法子。”

楊玉環轉眸笑道:“陛下說得不對。若與李白相較來誇讚妾身,還是陛下更強一籌。”

“嗯,我未曾寫詩讚你,又如何強於李白了?”

“李白詩中明明寫道,趙飛燕及妾等後宮之人,唯得陛下寵幸,方可稱得麗人。由此看來,妾等能得陛下一個讚賞的眼神,就勝於李白之詩了。”

李隆基伸手將楊玉環攬入懷中,笑道:“好呀,我若多與幾個眼神,又將如何?”

楊玉環將頭埋進李隆基懷中,既而擡頭說道:“妾渾身無力,只好長在陛下懷抱中了。”

頃年以來,二人相處一起嬉笑逗趣,令李隆基感到無比輕松。種種類似這日的逗趣場面,不勝枚舉。

李白這日入得宮來,午間又明顯飲酒不少。屈指算來,李白自蒙召入京被授為翰林供奉,至今已半年有餘了。

大凡性情中人,常常快意恩仇,其忍耐的功夫最差。且此等人心中難存其話,每逢飲酒之時輒將腹中心事傾瀉一通,李白日日飲醉,似活在迷離之間,其胸中一句話兒也不存,實為透明之人。

他寫作《清平調》之時,心情尚好,滿想真情誇讚楊貴妃一通,由此邀寵皇帝,為自己拓展仕宦之路。李白被授為翰林供奉時,賀知章解釋此職實為“天子私人”,因長伴皇帝身邊,由此升遷甚快。半年下來,李白愈來愈覺得賀知章所言並非真實,自己固然長伴在皇帝身邊,然皇帝僅將自己看成一位寫詞之人,當其游樂之時輒使李白寫一些助興的詩文,根本不讓李白起草治國平天下的詔敕。

李白此時半醉半醒,斜睨沈香亭中忙忙碌碌的伶人,心中長嘆道:我在皇帝身邊,與這些伶人有何區別呢?

李白如此自怨自艾,並對李隆基起了怨懟之意。他有如此處境並不能怪別人,李白入京與“八仙”混在一起,其寫詩可以“鬥酒詩百篇”,然決計不敢用他來起草詔敕。他如此散漫的性子,也只好專寫詩文了。

李隆基攜帶楊玉環分花拂枝而來,在場之人皆叩首跪迎。李隆基喚眾人平身,從中看到李白的身影,遂走至面前將他攙扶起來,並一下子聞到李白身上的酒味,笑道:“呵,李卿不愧為酒中之仙,每日若無酒浸泡,就是有名無實了。”

李白躬身道:“臣聞陛下見召,深知陛下定會命題作句。臣若無酒意,則佳句難下筆中,如此就違了聖意。”

李隆基哪兒知道李白心間已萌出不快之意?也就難聽出其話中的弦外之音,遂笑道:“罷了,莫非朕見了太白,即要命題作句不成?朕今日召你前來,卻是請你觀《清平調》曲舞,若曲舞不合詩意,你大可當面指摘。”

“臣不敢。陛下所譜音律,實屬天籟之音,拙作能入陛下之樂,實在榮於華袞。”

“哈哈,我們君臣之間就不要互相恭維了。你善‘謫仙’之詩,朕譜天籟之音,若傳揚出去,外人定會笑我們君臣二人不識好歹、自吹自擂了。”

李白此時有些站立不住,身子搖晃了一下。李隆基見狀,笑對高力士道:“高將軍,你攜太白至好座兒寬坐,待曲罷後再來說話。”

高力士躬身答應,就攜同李白前去落座。李隆基今日一身短打扮,明顯要上臺操鼓了。

李白坐定後,看到面前案上僅擺有瓜果及茶水諸物,心中又念起美酒,遂轉對高力士說道:“高將軍,陛下剛才讓李白觀舞,還要曲舞之後再說話。高將軍當知李白最善飲酒,飲酒愈多,腦中愈清明,如此方知曲舞之妙處。就讓他們上一壇美酒如何?”

高力士年近六旬,又是李隆基的寵信之人,外人見了他皆是小心恭維。且高力士性子持重,早對李白飲酒無節甚為不滿。他現在聽到李白要酒,心中的火氣愈甚,強壓怒火說道:“李翰林侍奉聖上身邊,須以恭謹為上。你今日入宮就有酒意,已然有些不妥了。”

李白聽到此話,頓時睜圓了眼睛,問道:“高將軍莫非不許李白飲酒嗎?”

“哦,咱家非是不許李翰林飲酒。譬如聖上賜宴之時,或者公餘聚飲,大可一醉方休。李翰林剛才說了,待曲舞罷後還要與聖上說話,你已有酒意,剛才就站立不穩,如何還能接著飲酒?”

李白瞧著高力士那嚴肅的神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高力士臉色稍為和緩,低聲說道:“李翰林善詩能文,極得聖上器重,還請李翰林不要辜負了聖上的期望才好。李翰林好飲,並無不可,然須用對了場合。李翰林,咱家今日不許你再飲酒,還是為了你好,望你不可會錯了意。”

李白嘴張了張,心中終究不樂意,只好臉向沈香亭,靜等曲舞開演。

李隆基所譜此曲,依詩三闕也譜為三幕。其場景及人物雖不如《霓裳羽衣舞曲》宏大,然細微處卻更加細致,直將楊玉環的花容月貌演繹得如同仙人。

如紗如霧的縹緲仙境中,玉笛聲聲悠揚婉轉,令人不知此為瑤臺,還是群玉山頭。如此仙境沒有四季輪轉,然那清脆的琵琶聲催出的滿腔和風,似乎將春的顏色和春的露華凝於環宇之中;一枝牡丹彤紅如火,其徜徉在仙境瑤池的靈芝仙草之間,顯得那樣奪目,顯得那樣富貴。

羯鼓導引之下,樂聲忽化為一片鶯囀鵑啼之音,聞聲可知那柳色金嫩,梨花雪香,說不盡的玉樓巢翡翠及金殿鎖鴛鴦之趣。

曲終之時,美嬌娘楊玉環緩緩落下廣袖,操鼓手李隆基將雙手撫於鼓面之上,二人四目相對,有說不盡的讚賞與柔情蜜意。

李隆基攜手楊玉環走下舞臺歸於座上,很想聽聽李白的好評,其目視一圈未發現李白的身影,遂問高力士道:“李白何在呀?”

高力士此時方發現李白的座位已空,躬身答道:“臣觀曲舞過於專註,由此不知李白何時起身。想是他如廁去了,臣這就派人找尋。”

李隆基見李白未完整地觀看歌舞,心頭就有了一絲不快。

片刻之後,數人回來稟告高力士,說未發現李白蹤影。

高力士此時恍然大悟,急忙說道:“陛下,臣想起來了。曲舞開演之前,李白曾向臣討要酒喝。臣當時見他已有酒意,深恐其再飲之後易失體統,遂不準其請。他中途溜走,定是酒癮難耐,就出宮尋酒去了。”

李隆基聞言與楊玉環對視一眼,二人心意互通,臉現古怪之色,繼而笑出聲來。楊玉環邊笑邊說道:“這個李太白倒是有趣,好好的歌舞不瞧,卻要中途溜號出宮飲酒。”她得李隆基解釋,知道李白此詩盛讚自己,也就對李白有了好感。

李隆基對高力士道:“大凡才高之人,皆有怪癖。他要飲酒,你又何必阻他?他現在出宮定會說嘴,怪我等吝嗇不肯與他酒喝。”

高力士道:“臣當時以為,臣子面聖之時須禮儀為上,酒易亂性,不可多飲。不料李白不識臣意,且不行稟告即私自溜走,臣以為應當懲戒一番。”

李隆基因李白未觀完歌舞,又未得其評語,心中就有些不舒服。他沈默片刻道:“罷了。此等人與賀公大致相似,其放浪形骸,最喜在酒中尋到樂趣,就不必以尋常官吏之禮來要求他了。”

話說吉溫與羅希奭將事兒辦妥,即捧著一沓子伏辯來見李林甫。他們知道稟報此等隱秘事兒不可白日裏大搖大擺進入中書省,遂在夜幕降臨後悄悄進入李宅。

吉溫稟報道:“恩相的眼光果然不差,這韋堅自恃為太子妃之兄,又與左相李適之交好,確實有些肆無忌憚了。恩相請看,這些伏辯中將韋堅的罪行說得很明白。”

李林甫隨手翻了一下伏辯,又將之推到一邊,說道:“你就敘說韋堅的詳細吧。”

吉溫道:“韋堅掘人墳墓,計有二百餘座,小人將事主一一喚來,具成伏辯。其實他另有兩宗罪行,令人更是吃驚。”

李林甫道:“你們近日拿人詢問,動靜不小,我耳聞不少。聽說你們二人還有分工,吉溫負責拿人,羅希奭負責審訊,你們使失傳已久的鐵籠子也重見天日了嗎?”

吉溫、羅希奭躬身道:“恩相明察秋毫,正是這樣。”

吉溫接著說道:“韋堅的這兩宗罪行,其實早在恩相思慮之中,此次就坐得結結實實。韋堅在疏通漕運及營造過程中,沒少克扣朝廷的錢物,新近兼任諸使,甚至向諸郡相關人員索賄,其既索錢帛,又要珍貨,伏辯中皆有指明;他另一宗大罪行,既是將廣運潭之會的貨物納為己有,並分送京中私密之人。”

李林甫早就洞悉韋堅的這些伎倆,像廣運潭船上的珍貨,李林甫也曾得到一批。他之所以令二人前去鞫問相關人員,不過想拿到真憑實據罷了。

吉溫見李林甫在座中閉目沈吟不語,就躍躍欲試道:“恩相,韋堅貪贓之事實屬明白無誤。小可二人若請得恩相鈞旨,這就去拘捕韋堅如何?”

李林甫冷冷地說道:“韋堅現為三品大員,你一個小小的法曹,能去拘捕他嗎?”

吉溫道:“小人若有恩相鈞旨,就是一品大員也敢去拘。”

李林甫看到羅希奭站在一側,臉色一直很平淡,且少言語,心中暗讚吉溫將他薦來實謂得人。自己今後有了這二人為爪牙,即可無堅不摧!

李林甫擺了擺手,說道:“罷了,此事到此為止,你們出去後不得妄言,更不許另生事端。你們這就退出去吧。”

二人躬身退出,李林甫又呆坐座中稍想片刻,即釋然而起。他此時已然想到,單憑此事難以一舉扳倒韋堅,事兒須從長計議,且韋堅並非李林甫的終極獵物。

李林甫次日見到李隆基,說話間就提到韋堅之事,李林甫語氣平淡,緩緩說道:“陛下那日囑臣訪韋堅掘墓之事,臣已派人訪查清楚,韋堅當初為趕工期,共掘二百餘座墳墓,由此民怨沸騰。臣仰察聖意,知道陛下體恤民情,已讓戶部專項撥款予以補償,則民怨已息。”

李隆基嘆道:“祖墳事大,百姓得些錢物補償即罷息怨憤,實為知禮恤朕啊。韋堅辦事太過毛糙,他當初營造之時若撥出一些錢物予以遷墳,哪兒有此後之事?”

“想是韋堅急於完工,由此失於計較。陛下,臣訪查之時,又得知韋堅有貪贓之舉,不敢不奏。”

“哦,其貪贓數目多少?”

“要說其貪贓數目不算太大,這裏有相關人員的伏辯,其中所說甚詳,請陛下禦覽。”李林甫未提韋堅將廣運潭貨物分送他人之事,緣於他知道皇帝對此等事並不十分上心。

李隆基擺擺手道:“既然數目不大,朕就不用看了。你們為官一方,若無一些順手之便,也就非為官身了,朕不宜深究。然韋堅身兼采訪使、轉運使多職,這些差使皆是與錢貨打交道的活計,他今日有了這個毛病,假以時日,他能夠放手嗎?”

李隆基於開元之初自身簡樸不說,還誡約臣下不得利用職權得人好處。進入了天寶年間,天下諸物豐富,李隆基大把花錢早已習慣,也就默認臣下借職撈些便宜。天下熙熙,皆為利往,讓臣下做靠俸祿養家的清官,不過為一種美好的要求,現實中的官吏恐怕不可能做到。李林甫正是明白了皇帝的這種心思,知道吉溫二人收列來的韋堅罪狀太小,到了皇帝面前難以一舉扳倒韋堅。

李林甫故作沈思狀,既而嘆道:“韋堅既有此舉,若讓其自行收手,恐怕不易。依微臣之意,臣可奉旨對其訓誡一番,以使其有羞恥之心。”

李隆基道:“這種事兒,你若去問他,他肯定堅執不認……嗯,還是給他換一個位置吧。他既有此行為,就不宜任此觸手錢貨之職。李卿,朝中現在何職空缺?”

李林甫聞聽皇帝如此決定,心裏就樂開了花,這正是他想達到的目的。他又故作思索片刻,擡頭答道:“自從李適之被授為左相,還同時兼知兵部尚書與刑部尚書,如此李左相就過於勞碌了。臣以為,可罷李相刑部尚書之職,另授予韋堅。”

李適之縱酒為樂,整日裏呼朋喚友,李隆基早對授其為左相漸生悔意。他聽到李適之的名字,心頭頓時湧出不快,說道:“李適之兼職過多,確實應該分之。然韋堅有貪贓行為,此前為從三品官員,若授為刑部尚書,是為正三品,朕如此行事,豈非賞罰不明?”

“陛下,韋堅前次疏通漕運,再鑿明渠及廣運潭,遂有廣運潭盛會,則韋堅實為有功之臣。其功名揚於天下,現在雖有貪贓行為,畢竟為小節,陛下又不欲彰揚其貪贓之行,那麽驟然貶斥韋堅,天下人定然議論紛紛。”

“哦,你還替韋堅說話?”

“臣非是替韋堅說話,臣之所以如此建言,還是顧及陛下的威嚴。”

李隆基凝視李林甫,見其模樣真誠,又知他與韋堅素無瓜葛,遂信其建言,微微頷首同意授韋堅為刑部尚書。

李林甫又似不經意地說道:“陛下,說起來挺有趣,能有廣運潭盛會,其間還有李左相的功勞呢。”

“他又有什麽功勞了?”

“臣訪查之時,得知某一日韋堅邀李左相前去視察工地,其時廣運潭離禁苑甚遠,李左相遂令韋堅將潭向南開鑿,陛下此後方能立於望春樓上檢閱船隊。”

“哦,果然如此嗎?”

“應當屬實。當時隨侍李左相和韋堅的身邊之人敘說此話,且有數人互證。”吉溫與羅希奭此次拿人審訊,可謂細致入微,竟然將此等敘話也訪查清楚。

李隆基又陷入沈默,李適之與韋堅交往如此親密令他不快,而李適之平時看似大大咧咧,卻能替韋堅出了如此好主意,又不露一言,令李隆基覺得李適之有些高深叵測了。他將這些不快努力忘掉,卻說了另外一個話題:“李卿,你覺得陳希烈如何?”

陳希烈即是冊韋氏為壽王妃的副使,現任金紫光祿大夫、門下侍郎,另兼集賢院學士、崇文館大學士。此人稟性與牛仙客大致相似,不愛多事,謹守本分。

李林甫當然知道皇帝如此問話的含義,當即答道:“陳希烈恪勤恭謹,行事又按規矩,又善文章,可堪重用。”李林甫用人,首要者要看此人能否柔佞易制,陳希烈倒是頗合他的脾胃。

李隆基微笑道:“哦,卿也是如此看呀。”然後就沒了下文。

李林甫不再追問,又提到另外一個話題:“陛下,韋堅去除諸職,可否由王鉷接任?”

“好呀,王鉷人才難得,極善理財,讓他來兼知諸職,朕最歡喜。”

李林甫由此大獲全勝。

事先籌謀好法兒,再巧妙地一步步將皇帝引入轂中,最後從皇帝的嘴中說出自己想辦的事兒,這就是李林甫的本事。

李林甫如此做也有自保的想法,天下之大,庶務甚多,若皆決於自己之手,就是將諸事辦得妥妥帖帖,難保沒有怨言。現在大小事兒皆由皇帝定奪,外人沒有話說,皇帝心中滿意,決計不會認為李林甫專權了。

自從高宗皇帝於總章年間派兵擊破高句麗,粟末靺鞨人聯合少量高句麗遺民建立了渤海國,建都於舊國(今吉林敦化),不久向大唐納貢稱臣,其歷代君王接受大唐冊封,被冊為渤海郡王。後來契丹人與奚人叛唐作亂,渤海國因其地理位置重要可以牽制敵軍,更得大唐重視。

是年渤海國遣使入貢,進獻鷹、馬、海豹皮、昆布、人參、牛黃、白附子、虎皮等物。李隆基最喜其中的一張白老虎皮,他認為白老虎實在罕見,渤海國能將此皮獻上,既顯渤海國忠於大唐之心,又彰顯祥瑞,因而龍顏大悅。他一面令有司賜予財貨回贈,其中有潞綢、金銀器、淩繡、名瓷、銅器等物,若以價值而論,逾於所貢方物何止十倍!他又囑有司以渤海國文擬詔一篇。

李隆基將所擬詔令看了一眼,他不識渤海國文,當然難識其意,就令人讀了一遍。李隆基聽完頓時瞪起眼睛,斥道:“此文寫得既短又平淡無味,豈有上國威儀?”

李林甫與李適之其時在側,李林甫聞言答道:“陛下,那渤海國文繁覆難識,此前回文皆是三言兩語即可。若想寫出汪洋恣肆之文,翰林院與鴻臚寺向無如此才情之人。”

李隆基此時忽然想起了李白,說道:“記得李白說過善識番文,他應當能識渤海國文字。高將軍,你速派人將李白喚來,就讓他在這裏擬詔吧。”

高力士躬身答應,即派人前去召喚。李適之對高力士道:“李白昨夜又是飲得大醉,只怕此時未醒,你讓人入賀公宅中去尋吧。”

李隆基聽到此話,將李適之喚到面前問道:“李白昨日大醉,定是你們‘八仙’一起了。適之呀,你為何沒有大醉呢?”

李適之道:“稟陛下,臣一樣飲酒,不過酒量稍大一些,由此未醉。”

李隆基揶揄道:“呵呵,我朝宰相能夠列身酒中神仙,唯卿一人而已。你酒量甚宏,飲酒甚多又不大醉而臥,實在難得啊。”

李適之當然知道此非好話,只好躬身站立,不敢妄自說話。一側的李林甫聞聽此語,臉上依舊保持平和恭順之態,心中卻歡喜萬分。

李隆基又問道:“你兼知兵部尚書,近來邊關還算平穩嗎?”

李適之道:“東北境那裏,安祿山新被授為平盧節度使,他一面督促渤海國出兵對敵軍予以牽制,又主動出擊並行分化之策,契丹人與奚人大斂氣焰,已退往極北地域;至於西北境,突厥人近年來再未生事,唯皇甫惟明與王忠嗣尚需防範吐蕃,因邊防穩固,近年來少有戰事。”

“哦,邊關無事,你於是可大肆飲酒了?”李隆基不忘繼續揶揄李適之,又轉換語氣問道,“範陽節度使張守珪,近來還算安穩嗎?”

天寶二載,朝廷單設平盧節度使,然仍然歸範陽節度使節制。

李適之躬身道:“張大使恪守職責,多有邊功,臣未聽他有何異狀。”

李隆基從案上奏書中抽出一封,將之拋到李適之的面前,斥道:“哼,你僅聽張守珪言語,也就難見其他之言了。你好好看看此書,瞧裏面到底說了一些什麽?”

李適之撿起奏書仔細觀看,就見此書系安祿山所上密書,未曾經過兵部及中書省,由此直接送到皇帝的手中。其中寫道,張守珪曾派烏知義襲擊奚人,此戰先勝後敗,戰後張守珪隱瞞真情,反向朝廷奏報取得大捷,騙取了不少軍功賞賜。

李隆基又令李林甫也觀此書。

李適之稟道:“陛下,若依安祿山所言,此事應該發生在兩年以前,其間無人奏報,今若憑安祿山一人之言,實為兩可。臣以為,須派人前去核實。”

李隆基嘆道:“張守珪少年英雄,積功而至此位,使我大唐東北境安靜數十年。唉,莫非其年齡漸長,這患得患失的心情愈重嗎?他果有此敗,勝敗乃兵家常事,何必要遮遮掩掩呢?”

李林甫因李適之兼知兵部尚書,對軍事很少過問,他現在知道自己為右相,若一言不發,也為不妥,遂言道:“陛下,張守珪功勞甚大,然安祿山為平盧節度使,處於前線,他如此上奏,定有因由。臣以為可使人前去核查,以示珍重。”

李隆基頷首道:“也罷,就派人前去查勘一番吧。高將軍,你從宮中選出一名持重的太監,由兵部派人引領前去查核吧。”

高力士、李適之躬身答應。

李隆基又道:“若安祿山所言為實,他不懼上官敢來奏報,其勇氣與忠心可嘉啊。胡人中有此人物,也算不易了。他數年前曾入京一回,許久未入京,朕有些記不起他的模樣了。”

李適之微笑道:“上月有人回京談起安祿山,說他現在模樣大變,本來粗壯的身體驟然發胖,變得大腹便便起來。”

李隆基臉上方有些笑意,說道:“果然如此嗎?朕倒是想見他一面,適之呀,你這就喚他入京吧。”他說到這裏,忽然憶起李白之事,“我們說了許多話,李白遲遲未來,他果然大醉未醒嗎?”

高力士聞言,急忙出門張望,既而回來稟告道:“李白已入宮門,看來他果然未醒。前去召喚之人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臂膀,其腿腳尚不靈便。”

李隆基皺眉道:“如此爛醉如泥,又如何能書番文?”

說話間,李白已到了門前。想來他的腦子並不糊塗,只見他揮手推開相架之人,然後腳步蹣跚進入殿前,到了李隆基面前還知跪倒見禮。

李白說話尚且流暢,然起身時卻有些費勁,高力士見狀急忙上前扶了他一下,他站立以後還有些搖晃。

李隆基笑道:“太白似日日活在酒中,你的那些佳詩莫非需在夢境中而成嗎?”

李白道:“陛下如此說,實在說到臣的心坎之上。自來詩酒相伴,人若平靜沈穩,心中斷難出現好句,臣之所以如此,無非想用鬥酒換來好詩,即令臣快慰人生了。”

“嗯,你有此意不錯,千萬不可有屈子‘眾人皆醉我獨醒’卓爾不群之心緒。若是那樣,我輩就愧對世人了。”李隆基正話反說,意謂李白終日邀醉,實不齒與世人為伍。

李白沒有回答,只是哈哈大笑了數聲。眾人聞聲,心中皆不以為然。李適之見狀,有心幫助李白挽回一些局面,遂笑道:“李翰林,聖上召你前來,是想問你能識渤海國文否?”

李白一瞪眼睛,說道:“李左相有些健忘了。我們相處日久,你難道不知李白既識渤海國文,又善書之嗎?”

李隆基有心瞧瞧李白是否虛言,遂笑道:“好呀,此為渤海國來書,李卿可先看一眼。來人呀,速備筆墨之物,就讓李卿在這裏當場回書吧。”

李白接過來書看了一遍,說道:“此有何難?陛下,不知回書篇幅若何?”

李隆基道:“若篇幅過短,難顯我大國氣度,至少千字吧。”

李白腳步蹣跚行至案前,看到一名宮女欲磨墨,就想起了那日高力士不肯上酒的情景,遂計上心來,拱手說道:“陛下,臣有一請,乞照準。”

李隆基道:“好呀,李卿但有所言,朕定依從。”

“臣曾經聽說,高將軍最善磨墨,所磨之墨精細勻稱,陛下昔日最愛使高將軍所磨之墨。臣鬥膽請旨,今日之墨就由高將軍來磨如何?”

李隆基笑道:“磨墨還有高下之分?朕今日第一次聽說。看來這傳說之事實為形形色色,高將軍何曾替朕磨過墨了?”

李適之覺得李白在胡鬧,移步過來輕聲說道:“太白,不許胡鬧。”

李白充耳不聞,兀自說道:“奈何臣今日有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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