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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李亨走運升太子 皇帝施蝶選美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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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武惠妃逝後,高力士漸漸發現李隆基變得沈默起來,睡眠時間與食量也在減少。

屈指算來,高力士隨侍李隆基身邊已歷三十餘年。某日高力士向李隆基表白道:“臣生於夷狄之國,長自升平之代,一承恩渥,三十餘年。嘗願粉骨碎身以禪玄化,竭誠盡節,上答皇慈。”李隆基知道他的這席話發自肺腑,滿腔真誠,因憂容待之。李隆基除了嘉許高力士之忠誠,還甚為讚賞其行事原則。史稱高力士“性和謹少過,善觀時俯仰,不敢驕橫,故天子終親任之,士大夫亦不疾惡也。其中立而不倚,得君而不驕,持國柄而無權,近無閑言,遠無橫議”,由此可見高力士長久得寵的原因。

高力士比李隆基年長一歲,二人年齡相近,又旦夕在一起,那麽李隆基有了心事,高力士能夠很快洞察其細微。高力士知道,皇帝之所以如此減膳少眠,近因是為武惠妃新逝,遠因則是憂慮太子之位由何人來居。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武惠妃能夠專寵二十餘年,所倚絕不僅是容貌及順承,更多的還是她與皇帝男歡女愛,心意互通。那麽武惠妃新逝,李隆基心中頓時空落,由此傷悲實為正常。高力士知道,不可能很快讓皇帝步出這個陰影,唯有讓時間來慢慢淡化。

高力士相信,皇帝在儲位之事上的猶豫,緣於他身居其中不能自拔,由此不能全盤衡量。若太子之位能夠早日解決,皇帝的心情也會大有好轉。

皇帝此時的心結是:果然讓壽王李瑁成為太子嗎?

當初太子李瑛被廢賜死,武惠妃當時病狀未顯,李隆基曾向宰相詢問立儲的人選。牛仙客唯唯諾諾唯李林甫馬首是瞻,李林甫沒有一絲猶豫,當即建言壽王李瑁可為太子。

高力士其時在側,聞言後緊盯皇帝的反應。李隆基此時臉上未有喜怒之色,甚至還閉目思索了一會兒。高力士明白,李林甫今日的表態實在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因為他剛剛向皇帝說過廢立太子為皇帝家事,今日又怎能直言推薦太子人選呢?

此前已有風言風語說惠妃與李林甫私下聯絡甚頻,那麽他如此表態,肯定是得惠妃之語了。

李隆基心細如發,怎能容許寵妃、宰相以及今後的太子連成一線呢?他現在隱忍不發,很大程度上歸於自己與惠妃的恩愛。

如今惠妃已逝,則皇帝心中當有微妙的變化。高力士斟酌再三,覺得自己該是向皇帝進言的時候了。

李隆基自從武惠妃逝去之後,近一個月未讓其他妃嬪侍寢。高力士這日待李隆基用畢晚膳,上前請示道:“陛下,前日會稽奉來數盆百葉木芙蓉,今日其花開得正旺,還請陛下移步前去一觀。”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好呀,我們就前去一觀吧。高將軍,你這些日子費盡心思,無非不想讓我孤坐殿中吧?”

高力士道:“飯後百步走,此為古訓。臣覺得甚有道理,遂促請陛下,不免有些聒噪了。”

百葉木芙蓉擺放之地在“花萼相輝樓”之下,李隆基近來一直居住在興慶殿中,兩地相距何止百步?高力士被李隆基識破心事,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又說道:“陛下近來減食少眠,說到底還是常常孤坐殿中少有行動的緣故,臣無能使陛下心境頓開,只好用如此法兒讓陛下起身了。”

李隆基大為感動,說道:“朕號稱君臨天下,然天下之人能知朕冷暖者,唯高將軍一人而已。嗯,走吧,我們就走動一回。既在宮中,就不用他人相隨了。”

其時剛至初夏,白日裏陽光甚烈,到了太陽掩入西山之後,些許涼意漸漸沁起,人行在庭院之中,倒是十分愜意。李隆基在甬道上行了一段,眼觀四周的姹紫嫣紅,再嗅花香陣陣,心緒漸漸展開,其喟然嘆道:“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高力士知道皇帝所吟的為庾信的《枯樹賦》,說的是東晉大將桓溫北征經過金城,看到自己年輕時所種柳樹皆已十圍,遂嘆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遂攀枝執條,泣然流淚,感嘆歲月易逝。李隆基現在如此吟詠,大約睹宮中景物依舊,而佳人已逝,其心中多有悲愴之意。

高力士為了轉換李隆基的心意,不隨其話頭觸景生情,笑道:“陛下,臣已讓武賢儀香湯沐浴,待會兒將她送入興慶殿如何?”

武賢儀雖姓武,卻與武惠妃無任何瓜葛。其已被李隆基臨幸過,去歲末剛剛生下了李隆基的第二十九子李睿。武惠妃在世的時候,宮內人為示區別,皆呼武賢儀為“小武妃”。

李隆基聞言搖搖頭道:“唉,自從惠兒走後,我對女人再無興趣。高將軍,還是免了吧。我近來睡眠不好,若再來一個不如惠兒熟稔的女人為伴,說不定會擾了睡眠。”

高力士見皇帝不肯,也就不再勉強,遂嘆道:“陛下正當盛年,還是需要陰陽調和的時候。臣竊以為,惠妃生前侍奉陛下無微不至,她現今若地下有知陛下如此不愛惜自身,其寸心頓碎。”

李隆基搖搖頭,說道:“我心中明白這些道理,奈何心中思念如此,揮之難去,實為無法之事。”說完話又長長嘆息了一聲。

高力士深明李隆基的性情,知道他寵愛某女時,往往全然投入,其情既醇又濃。如今武惠妃逝去,其心緒難平,實為例證。然隨著時辰的緩緩逝去,終將會沖淡他的心緒,所以高力士也不願繼續這個話題。

百葉木芙蓉在暮色中開得正濃,該花顧名思義,葉子生得極為繁茂,闊如蒲扇,密密匝匝地鑲滿枝幹,最頂處方綻放出一朵粉紅色的荷花狀花兒。共有六盆擺放在一起,竟然成為一片小樹林,青葉的清新之氣與花兒的馥郁濃香混同一體,隨那晚間的輕風曼舞,由此彌漫四周。

主仆二人繞叢而觀,李隆基觀之心情漸漸舒展,嘖嘖讚道:“會稽至長安何止千裏?將如此大棵的花兒搬運至此,委實不易啊。”

高力士道:“若無裴侍中疏通漕運,這些江南的稀罕之物肯定難以看到。如今漕運通暢,關中糧草已然無虞,順手捎來幾盆花兒讓陛下欣賞,實謂舉手之勞了。”

裴耀卿此前主持的運糧關中之事大獲成功,此後不管關中發生何種災害,那些江南之糧可以源源不斷輸入關中,李隆基再也不用率領百官前往洛陽就食,由此徹底擺脫了“逐糧天子”的譏稱。

李隆基聞言大為欣喜,說道:“是啊,開元以來辦了多少難事兒?這運糧關中,可謂錦上添花了。裴耀卿辦成此事,不枉其為相一任。”李隆基說完,又開懷大笑了數聲。

高力士一直在觀察著皇帝的神色,李隆基先是開顏,繼而發出會心的笑聲,足證其心情與剛才相比大有改善。高力士覷準這個時機,開口言道:“是啊,陛下英明無比,又有能臣輔佐,則天下再無難事。然如今有一件大事,並無難處,陛下為何一直拖延未定呢?”

“什麽大事?”

“太子未定,即為大事啊。”

李隆基聞言,臉色頓時為之一暗,那些莫名的心事又攪動上來,他看了高力士一眼,嘆道:“高將軍隨我多年,難道不明白我的心事嗎?這太子之事,又如何無難處了?”

武惠兒當初為了替自己的兒子謀取太子之位,不惜采取卑劣手段羅織太子李瑛結黨的證據。武惠兒有心栽柳,不料想牽動了李隆基的心事,由此痛下殺手,一日殺三子,徹底鏟除了這個可能圖謀不軌的萌芽。此後李林甫數次建言立壽王李瑁為儲,李隆基又想起武惠兒當初找張九齡的情景,再看到李林甫如此積極,心中其實不想立李瑁為太子,然究竟立何人為太子,其心中並無目標。恰值武惠兒病情延續數月乃至身死,此事就被耽擱了下來。

李隆基的心緒其實陷入一種偏執之中,其不想立李瑁,又礙於武惠兒之面和李林甫之請,不想直接拒絕,心中由此憂患不樂。

高力士此時率然說道:“陛下何必如此虛勞聖心?但推長而立,誰敢覆爭!”

此句話頓時點醒夢中之人。

當初立李瑛為太子而未立長子李琮(幼時名為嗣直),其冠冕堂皇的理由為李琮幼時狩獵時,曾被野獸抓傷臉龐,由此破相,則無太子之儀。高力士現在說推長而立,那麽李琮破相依舊,無繼嗣資格,次子李瑛被廢賜死,如此就輪到三子忠王李亨了。

李亨生於景雲二年(公元711年),其生母楊氏。其時李隆基為東宮太子,太平公主上倚哥哥睿宗皇帝之勢,手下爪牙眾多,就是東宮之中也多有太平公主的耳目,他們朝夕洞察,將太子的一舉一動報與太平公主。某日李隆基得知,楊氏懷孕了,他當即大驚失色,生怕被姑姑得知後再告之父皇,以此舉證自己沈湎聲色,不足為太子。李隆基召來張說密商。張說心領神會,從宮外尋來三貼去胎藥交由李隆基。誰知李隆基親手熬藥,但其三煮皆覆,楊氏肚中的胎兒因此保全,後來足月而生,成為李隆基的第三個兒子,是年二十八歲。

李亨被封為忠王,此前歷任安西大都護、朔方節度大使、單於大都護、河北道行軍元帥等職。不過親王為任,向為京中遙領。

李隆基聞言先是思索一會兒,繼而擊掌讚道:“汝言是也!汝言是也!對呀,我此前為何就想不起來呢?”

高力士微笑不語。

人皆有私情,對兒女也有厚薄之分。李瑛當初被立為太子,其中肯定有母親趙麗妃正當專寵的功勞;李瑁以十八子之身份躍入李隆基眼簾之中,還是母親得其寵愛的原因。相比而言,李亨之母楊氏早被李隆基遺忘,那麽李亨也就變得默默無名了。

李隆基又道:“你提醒得好呀!亨兒仁孝無比,又好學不倦,此前又不和那幾個逆子混在一起,實在穩妥。好、好,還是我家老奴最識我心意。”

李隆基如此說話,其心中已然屬意讓忠王李亨為太子,高力士知道點到為止的道理,絕不廢話相隨。其時暮色更濃,數名識趣的太監手持燈籠遠遠等待,高力士勸道:“陛下,時辰不早了,請回吧。臣讓他們過來照路吧?”

李隆基今日由於終於想通了立儲的事兒,心中大為妥帖,周身也變得輕松起來,其臉含微笑,答道:“好哇,讓他們過來吧。對了,你過一會兒將武賢儀送過來吧。”

高力士看到皇帝終於答應招妃,心想今日不虛此行,嘴角間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李隆基一旦想通了太子人選,就立刻付諸實施。開元二十六年六月初三,李隆基下詔立李亨為皇太子;七月初九,李隆基率領百官親禦宣政殿,在這裏舉行了隆重的冊太子典禮;再過十日,又下制冊立忠王妃韋氏為太子妃。

自開元二十四年武惠兒向太子李瑛發難至今,已歷三個年頭,此前默默無聞的忠王李亨一躍而成為皇太子,則儲位之事從此塵埃落定。

李林甫此前堅決薦李瑁為皇太子。其實李林甫行事一貫少有棱角,他如此旗幟鮮明地支持李瑁,使皇帝知悉,朝野之人皆聞,與其慣常行事大為迥異。如今李亨成為皇太子,李林甫因武惠妃已逝也不再堅持,轉而讚同皇帝此封,然退至府內,其心中有著許多悔意。

李林甫回府之後,遇到思慮大事的時候,往往入那間密室靜思。此密室不許任何人入內,李林甫處其中時更不許別人打擾。李林甫為此密室取了一個很文雅的名字,名曰“精思堂”。

皇帝頒下冊太子之詔後,李林甫回府即邁入“精思堂”,在裏面待了兩個多時辰。府中的晚膳早已備好,然李林甫不到場,闔府上下只好靜坐等待,那些不谙事的小兒女們肚餓難忍,紛紛哭將出來,其母只好悄悄尋來些糕點之物聊為充饑。

李林甫深悔自己不該如此旗幟鮮明,使朝野之人皆明自己的心思所在。長期的仕宦過程中,李林甫養成了凡事不輕易表態的習性,然此次率然表態,也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

事情很明顯,李林甫能夠擊敗張九齡,說明皇帝對他大為賞識。若再得皇帝的寵妃為援,那麽這個相位就可以長久地坐下去。萬一某日皇帝龍馭賓天,繼任者為他力薦而來的太子,則李林甫的榮華富貴,也可以繼續下去。

然人算不如天算,誰會料到年齡不到四十的武惠妃會突然逝去呢?

李林甫的悔意畢竟只是一瞬間,他現在想得最多的,即是如何應對今後的太子李亨。

李亨此前無助無援,無非一個失落的藩王而已。此前李瑛為太子二十餘年,此後壽王李瑁繼任太子呼聲最高,任何人想不到這太子之冠會輕易地落到他的頭上。李亨現為太子,皇帝李隆基正當盛年,其身體康健,精神健旺,觀如此光景,太子若想繼任皇帝之位,恐怕二十年之內毫無希望。李林甫相信,太子李亨現在主要考慮的,就是如何保住這太子之位,其行事態度勢必為待皇帝以謙恭,待臣下以謙遜,日常以讀書為要,不敢輕易插手朝政之事。

李亨有如此保位的心態,只要皇帝李隆基對李林甫的信任不改,他就難以對李林甫構成任何威脅。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李林甫是一個謀慮周全的人兒。他此時心中已然斷定,自己前度舉薦壽王李瑁太切,由此就將自己推向太子李亨的對立面。皇帝李隆基信任自己之時,太子李亨毫無辦法。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萬一哪天太子果然上位了,自己的榮華富貴頓時處於堪憂的境地。

李林甫又將李亨的任職過程與人脈關系想了一遍,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李亨自幼愛學,尤對兵法軍機之事最感興趣。李隆基看到這個兒子有此長處,遂選名師予以教授,並允他與志趣相投之人在宮中學習,並相談論。這些人中現有二人最為著名,一個是河西節度使皇甫惟明,另一個為隴右節度使王忠嗣。

及至李亨年齡漸長,李隆基量才授用,開元四年,李亨年方六歲時,授其為安西大都護;開元十五年,授為朔方節度大使、單於大都護;開元十八年,又授其為河北道行軍元帥。

唐制規定,藩王授實職時僅為京中遙制,僅有名義上的職稱,而無實際統馭之實。像李亨的軍職雖顯赫,其實從來未統馭過兵將。盡管這樣,李亨還是可以和名義上的下屬將領有所交結,譬如他為河北道行軍元帥之時,其名義屬下的八總管率兵十萬取得北伐大捷,這些總管歸捷後例先向李亨稟報,李亨也因此次軍功被授為司徒。

再觀太子妃韋氏一脈,其世代為望族,姻親關系在貴宦之家盤根錯節。太子妃之弟韋堅,又新被授為京兆尹,韋堅又與刑部尚書李適之交厚(李適之系太宗皇帝長子李承乾之孫,此人善文能飲,與賀知章、張旭等人來往頗多)。

李林甫稍稍將李亨的人脈關系梳理一遍,心中嘆道:想不到如此一個無聲無息之人,一旦成為太子,其風頭竟然蓋過了故太子李瑛!

李亨的親生母親出身於弘農楊氏,如此有著皇室血統的望族之門,當然將出身於草莽之間的趙麗妃壓比了下去。李瑛與李亨同為皇子,其母親出身就有了高下之分。

當李林甫笑瞇瞇地走出“精思堂”的時候,意味著他已將太子李亨的事兒想得非常清楚。至於他到底想了一些什麽,下一步如何與太子李亨面對,天下之大,此時沒有任何人能知其心事。

那日武賢儀侍寢之後,李隆基第二日就將其拋之腦後,再未召見。此後多日,李隆基將自己可意之人尋來侍寢一遍,其間也偶召新人,不久就興致索然。

高力士明白皇帝悶悶不樂的原因,李隆基這日下朝之後,高力士殷勤地說道:“陛下,後宮庭院內花間相映,且今日天上陽光有雲層遮擋,陽光並不強烈,適宜去漫步一回。”

李隆基知道高力士的心意所在,嘆道:“你以為還能巧遇惠兒那樣的佳人嗎?唉,諸事不可強求,那種巧遇豈能重覆?”

高力士被皇帝說中了心事,只好訕訕而笑。

李隆基又道:“六宮粉黛眾多,為何與惠兒相較,皆失卻顏色呢?”

高力士道:“想是陛下心有專屬,由此心無旁騖。臣以為,陛下若能覆原心跡,定能找到中意之人。想當初惠妃久處掖庭宮,若無那次巧遇,她豈不是要在掖庭宮勞役終其一生嗎?”

“嗯,你說得有些道理。然近日以來,我閱人甚多,又有哪一個如惠兒那樣的呢?”

高力士心中不以為然,心想宮中有品秩者近千人,僅就體貌而言,勝過惠妃者又何其少了?皇帝心間不能平覆,還是難以忘懷惠妃的緣故。

開元之初,高力士品秩漸高,李隆基見之則呼其為“將軍”,未將他當成純粹的內官,則高力士可以在宮外建宅。高力士有了新宅,即娶呂氏為妻,再收養子,儼然一個氣度森然的貴宦之家。高力士雖有妻有子,無非裝點一下明面上的虛榮,像他與呂氏如何有夫妻之實呢?呂氏不過一名內管家而已。高力士難與女人有夫妻之實,也就難以體察女人滋味和男女心情,他也就不能全識李隆基的心懷。

李隆基現在興致索然,令高力士也一時束手無策。

李隆基於開元初年決心依貞觀故事行事,不免內斂性情,未在女色上用心太多。然他年少之時即與王崇曄等人聚眾游賞,洛陽城及長安城中的勾欄之處也多有他們的蹤跡,實為爛漫飛揚之心性。盡力抑制這種心性,可以沈寂於一時,終究難以悉數斬絕。這些年天下繁華似錦,朝中大事皆能妥帖安置,特別是近來將撓心的儲位之事平穩冊封,令李隆基的心思有所活泛。

少年時的好玩場面忽然浮現在李隆基的面前,其心中頓時有了一個新奇的念頭,遂微笑著說道:“好呀,高將軍,我們就來一場好玩的物事如何?”

“好玩的物事?”

“是呀。你剛才不是說過要到花間漫步嗎?花間漫步就不必了,你可尋一個少有花木的庭院。”

“若論花木甚少的庭院,興慶宮中以顯慶殿前花木最少,且離這裏甚近。”

“嗯,就選在那裏吧。你這就前去喚來百名宮人集於此院,不要那些侍寢過的婦人,最好尋些生面孔過來。你集齊之後,再來喚我。”

高力士答應了一聲,躬身退下前去安排。他知道,皇帝這一次換了新法兒欲選新人,自己深明皇帝的心思,務必所選得人。

若在宮中數萬人之中選出百人,殊非易事。若要悉數聽選,須費很多時辰。高力士選用了一個快捷法兒,即挨個宮殿走走,看到順眼之人即令她盛裝至顯慶殿前等候。如此集齊百人,也費時一個多時辰。

李隆基看到滿頭大汗的高力士前來促請,問道:“集齊百人如此難呀?不覺已至午時了。”

高力士躬身答道:“臣妄自猜度陛下心意,並將諸女一一過目,實在頗費時辰。累陛下久等,臣之罪也。”

李隆基笑道:“你何罪之有?為此小事,你以將軍之身奔忙勞頓,我心其實頗為歉疚。”

“臣侍奉陛下,雖忙累無比,若能換來陛下一絲愉悅,則為臣之幸,天下之幸。”

李隆基起身笑道:“呵呵,我知道此話為衷心之語。高將軍,昔年我們一見如故,此後三十餘年相攜至如今,我們名為主仆,實為老友了。你年長一歲,讓你如此奔忙,我終有歉疚之心。罷了,我們過去吧。”

二人步下勤政樓,沿著甬道向顯慶殿方向走去。高力士此時驚異地發現李隆基手中還拿著一只小小的錦盒,急忙趨步前去,欲將錦盒換持於自己手中,李隆基搖手不許,高力士又問持此盒有何用處。

李隆基故作神秘道:“此盒大有用處,你一會兒自可明白。”

甬道右側生有一蓬芍藥花兒,其綻放的花朵兒召來了數只彩蝶上下飛舞。李隆基見之躡手躡腳放低身子向花叢接近,就見他在那裏揭開錦盒蓋子,然後作勢猛撲了幾回,轉身之時臉色笑容燦爛。

高力士不明何意,急問其故。

李隆基到了高力士面前,將錦盒稍微打開一條縫兒,令高力士向內觀看。

高力士看見,盒內有一只碩大的五彩蝴蝶正在那裏鼓動雙翼,竭力想從盒中掙脫。李隆基將盒蓋合上,問道:“瞧清楚了嗎?”

“瞧清楚了。裏面有一只蝶兒。”

“知道其顏色嗎?”

“此為一只五彩蝶兒,且以金色為主,極易辨認。陛下撲下這只蝶兒,有何用處呀?”

高力士想起李隆基剛才的撲蝶之狀,心想皇帝雖然是五十歲的人了,卻身手矯健,不輸於少年,心中就大為嘆服。

李隆基莞爾一笑,說道:“你只要記清了此蝶的形狀,下一步即有大用。”

百名佳人盛裝立在顯慶殿前,恰似憑空生出百叢花木,只聞院內香風陣陣,說不盡的風光旖旎。她們不知來此何事,已在這裏俏立良久。待看到皇帝乍然出現在面前,皆心中大震,全不顧愛惜自己的潔衣,紛紛匍匐叩首行禮。

李隆基令她們平身,然後說道:“朕今日有暇,欲午膳時與爾等在顯慶殿內會食。此時菜食尚未備妥,你們可在庭間等候片刻,也就不用太過拘謹了。”

此前高力士已囑尚食局在顯慶殿內備菜,眾女聞聽午間可與皇帝一起共同進膳,皆喜形於色。其中一些心思靈動之女暗自想道,若今日能得皇帝龍目惠顧,說不定能夠成就一段喜緣,其春心拱動不已,暗思接近皇帝之策。

李隆基看到眾女起身之後不敢隨便走動,皆拘謹地站立原地,就對高力士說道:“她們如此站立不動,倒是免了你的一番周折。”

高力士不明其意,急問究竟。

李隆基微微擡起錦盒,示意道:“還記得這只蝴蝶的模樣嗎?你若記不清楚,可以再看清楚。”

高力士記性甚好,回答說不用再看。

“嗯,我待會兒將此蝶放出,你須瞧仔細了,看看這只蝶兒最先落在誰的身上。呵呵,她們今日盛裝來此最好,身上既有香氣,又梳有頭油,且珠釵滿頭,蝶兒定為喜歡。”

高力士此時方悟李隆基捉蝶的本意,遂微笑著答道:“如此說來,蝶落之處之人即是今日為陛下侍寢之人了?”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你僅記得侍寢之事。午膳之時,你讓此女在我身後侍奉用膳吧。”其說完話,即伸手揭開錦盒蓋,那只五色蝴蝶乍見亮光,頓時展翅飛將出來。

高力士全神貫註,盯緊蝴蝶的飛翔路徑。

蝴蝶先越過李隆基的頭頂向來路飛去,再觀眼前似無花叢可依,遂折轉身子北飛。蝴蝶之所以如此,自是聞到了庭院之中透來的馥郁香氣。

是時,人們使用香料愈加熾烈,這些宮人雖難以用上名貴的香料,其身上衣裝皆被香料熏過,一些人身上還掛有香囊,由此香氣彌漫,引來蝴蝶反身。

這只蝴蝶忽高忽低飛入人叢之中,追尋自己最為喜愛的香氣所在。高力士緊盯此蝶,腳步不由得隨之挪動,漸至人叢之中。高力士緊盯上方,其挪動之時竟然撞到躲避不及的宮女身上。眾女眼觀顯赫的高大將軍如此怪異舉動,皆不識其意,心中駭異萬端。

那只蝴蝶最終落在一個身著翠綠衫子的女子頭頂,高力士行至其身旁,聞到此女身上散發出一股龍腦香的氣息,心中暗暗嘆道:這只蝶兒莫非也知香料的貴賤程度?龍腦香較之尋常香料,要名貴許多,蝶兒一路不顧他香直奔而來,定是識得此龍腦香氣了。

宮中尋常之人難得龍腦香料,此女能佩龍腦香,則其非為尋常宮人。高力士定睛一看,識得此女為典樂女官,其享有六品秩級,當然有財力使用龍腦香了。

此女午膳之時侍奉李隆基用膳,晚間則入興慶殿侍寢。另外九十九女後來得聞此女之所以被皇帝選中,原來是其使用的香料招來了蝶兒,不禁扼腕而嘆,一些有財力的女官深自悔恨,只怪自己那日為何不將好香用上呢?

經歷了這樣一場蝶選佳人的游戲,宮中之人使用香料量大增,更有許多人費盡心機尋來名貴香料常佩身上,渴望被皇帝再次選中。

李隆基兒子眾多,其於開元十年在長安東北角興建“十王宅”,隨著兒子日漸增多,“十王宅”中居住者早已不止十人。其南臨興寧坊,西靠長樂坊,東北兩面與城墻相鄰,漸漸有了一大片殿樓逶迤、飛檐相接的華麗宅宇。這片殿樓越建越多,除了安置李隆基的兒子之外,其數量眾多的孫子也要有自己的院宇,於是建築越過北城墻向北延伸,其西墻與大明宮相接,成就了好大一片院落。李隆基這一次接受上次“十王宅”氣魄太小的教訓,將此院落取名為“百孫院”。

諸王之宅中,每宅皆配四百宮人侍候;“百孫院”中,每院也有四十宮人侍奉左右。

壽王宅約建成於開元十五年,此為武惠妃的親生兒子之宅,建造之人當然小心巴結。諸宅的大小規模以及殿宇高度有嚴格規制,建造之人不敢絲毫逾制,然在用料選材及精細程度上,還是有所不同的。這些人為了巴結皇帝寵妃,當然用錢時沒有節儉的意思,將壽王宅建得美輪美奐。

壽王李瑁自小在武惠妃的呵護之下,可謂身處錦繡叢中順風順水,若非武惠妃早逝,壽王進位為太子,並非不可能之事。

強勢母親養育大的兒子,大多恭順心慈。李瑁自幼在寧王府中長成,入宮後隨兄長們一起讀書習禮,養成了靦腆有禮、謙讓寬容的性格。其長大之後,此性格終究難改,與其母之性情相比大為迥異。

武惠妃與楊洄謀取太子李瑛之時,其間驚心動魄且曲折往覆之處,李瑁其實一點不知。當然,武惠兒逝時,李瑁滿腔悲痛,這種悲痛並非基於從此失去了可以助力的大靠山,純粹是基於母子親情。

因為李瑁排行第十八,他從未奢想過自己能夠上位為太子。武惠妃明白這個兒子性情恭順,那麽謀取大事之前沒有必要將企圖先向他透露。如此一來,李瑁覺得能成為一個養尊處優的藩王,則心已足。

是夜繁星滿天,月光下瀉,壽王宅前院的“春知堂”內燈火通明,遠遠可聞其中的鼓樂之聲。

此為壽王宅演習歌舞的所在,李瑁雖未有其父李隆基谙熟樂律的能耐,卻偏愛觀聞歌舞。

今日入樂之詩為王維的新詩《終南山》。王維現為兵部庫部郎中,其眼見張九齡罷相之後,李林甫對文學之士日漸厭惡,心中就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前面說過,王維不讚賞陶淵明棄官的做法,他需要繼續為官,又見當時朝中風向,就選擇了既仕又隱的路子。某一日,王維攜友入終南山游歷,偶然瞧中了一處半山腰間的破敗房舍,遂出薄資將之購買下來,稍加整修一番,閑暇時即離開京城入住其中。這首《終南山》,即是王維在終南山中探幽入微時的感遇之作,詩曰: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之迥望合,青霭入看無。

分野中峰筆,陰晴從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此詩很快傳入京城入樂,成了京城近時演唱的首選之曲。

李瑁此時悠閑地寬坐於座中,聽完一青衣女子肩扛藥鋤將此詩清唱了一遍。既而樂聲次第響起,八名身著白紗之少女翩翩而出,隨著樂聲在臺上曼舞。

李瑁觀之覺得有點奇怪,心中暗想道:“明明為山中景色,她們如何舞出溪邊浣紗之狀呢?”

樂聲忽然變為一曲橫笛之音,只聽笛聲沒有嗚咽之狀,僅以短促的歡快之音奏出。臺上原來曼舞的八女忽然站立兩側,臉現期盼之色,面向後臺。

後臺有一女踏著碎步緩緩而來,她也穿著一襲輕薄的白紗衣,與臺上八女一樣頭上未飾以任何釵鈿,其烏發及肩,與白衣相映,對比強烈美不勝收。

該女行到臺中,另外八女在其身後聚成半圓狀,只見該女將長袖散出,八女也依樣揮袖,臺上頓時白袖翻飛,恰似廣寒仙子在月宮中寂寞而舞。

此後的舞意並非渲染月宮故事,她們間或跳躍,間或作浣衣之狀,分明演繹的是越國浣紗女在溪中浣紗歡暢的情景。到了最後,白衣女子又將王維的《終南山》吟唱一遍,與此前青衣女唱腔相比,此聲婉轉宛如黃鸝。

李瑁觀看臺上九女,心中暗自嘆道:一樣的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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