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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九齡諫聖存心結 祿山脫罪埋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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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惠兒若想在李隆基面前辦些事兒,譬如想說某人的好話,她須很好地利用順水推舟之法不露痕跡為之,如此方能起到些許作用。武惠兒知道,當今皇帝非是昔日的中宗皇帝,其既明大理,又頗機敏,自己若如韋皇後那樣幹涉朝政,估計一遭兒未成就會失寵。

不過武惠兒現在與其初期相比,與皇帝說話略顯隨便,有時說話過於顯露,能夠很快用話遮掩,顯得游刃有餘。她聽牛貴兒轉述了李林甫之言,就在那裏默思良策。

武惠兒其實不知,她尚未想到良策的時候,李隆基已然想到了李林甫。

春節過後,裴耀卿即動身東行。其時江南之糧輸往北方,主要通過隋朝時開鑿的山陽瀆、通濟渠、江南河等運河運輸,其間相對順暢;再往北運就要經過黃河折向西行,這一段為最困難之事。

黃河水情險惡,航行困難,尤其是三門砥柱的險灘水流迅急,其勢如同長江三峽那樣險峻,其破壞舟船,成為自古以來的大患。南糧北運到了黃河即改為陸運,其原因主要就是三門砥柱這一段難以逾越。

裴耀卿無回天之力將此險灘改造,他只有順應天然之勢,欲采用沿河設倉,逐級轉運之法來改變現狀。此非一時之功,裴耀卿須用數年時間,方有所成。

李隆基這日午後小憩之後,令高力士隨從,乘輿進入了中書省,然後進入張九齡視事的衙堂之中。其時李林甫恰在堂中與張九齡議事,他們見皇帝駕到,急忙跪迎。

一時禮畢坐定,李隆基問李林甫道:“李卿,你來此何事呀?”

李林甫躬身答道:“張令今日見召,微臣前來答話而已。”

張九齡道:“陛下,微臣見前時官吏授任原則,頗有變動,因不明其因,遂召李尚書前來問詢。”

李隆基道:“是不是循資格一節呀?”

當初蕭嵩與裴光庭為相時,裴光庭堅持循資格選官。是時每年通過流外入流和各種途徑獲得做官資格者二千餘人,而每年能夠授官者六百人左右。所謂循資格,即規定各級官任職期滿後,需過一定年限再到吏部應選,並嚴格按年資逐步升級。裴光庭死後,蕭嵩立刻廢除循資格選官的做法,改為依考功成績隨時授任,此法延續至今。

張九齡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李隆基嘆道:“蕭嵩與裴光庭當時有些意氣相爭了。裴光庭認為蕭嵩不懂吏事,由此自我行之;而蕭嵩則對裴光庭極度排斥,裴光庭一死即廢之。他們當時應當好好商議一番,以辨其優劣,然後作為國家常法恒定。嗯,李卿,你主持吏部日久,對循資格的優劣應該有所識,你如何看?”

李林甫瞧了一眼張九齡,小心說道:“張令對此情極為重視,詢臣以詳細。至於今後是否循資格選官,相信張令向陛下稟報後自有定論,臣忝掌吏部,定遵章執行。”

李林甫如此說話,可謂滴水不漏,其話語中充滿了對張九齡的尊重,李隆基聽來覺得無比順耳。

張九齡稟道:“陛下,李尚書剛才敘說了事情的詳細。用循資格來選官,實為一種相對公平的選官之法,可以保證所有待官之人依序入官,然對那些才俊之士有所限制。臣剛才與李尚書商議,若能尋出一種既兼顧公平又重視才俊之法最好。”

李隆基搖搖頭道:“天下諸法皆有利有弊,哪兒有完美之法了?若利大於弊就不錯了。罷了,此事你們再好好議一議,不用急著定論。”

二人躬身答應。李林甫心想皇帝來此,定有要緊話兒與張九齡說,他就乖覺地辭出。

李隆基環視堂內,嘆道:“裴卿一走,你這‘中書門下’就名不副實了。張卿,若國事千鈞重擔壓在你的肩上,且長此以往,你能持久嗎?”

“請陛下放心,臣定鞠躬盡瘁,盡心理政。”

張九齡引用諸葛亮之言,令李隆基當即想起諸葛亮的事跡,遂笑道:“諸葛亮感於劉備托孤,因盡心盡力,以致過勞而死。如今天下英才盡我所用,我若讓你獨木力撐,即是不恤你了。九齡,我欲再擇相一名以為輔助,你可以薦人嗎?”

此為皇帝的信任,張九齡聞言頓時鄭重思索。然他想了良久,終無得人,就另想了一個主意,說道:“陛下其實不用另行擇相。韓休現任工部尚書,其辦事勤勉最為務實,可使韓休主持漕運之事,則裴侍中即可脫身返回京中。”

李隆基搖搖頭道:“韓休久為京官,未曾在地方上為任,則少有處置細務之經驗。且裴卿此去解決運糧長安之事,非是專事漕運,其事關倉儲、丁稅諸方面,且要協調諸州互相銜接,只有身為宰相之職方能力行。九齡啊,我遵貞觀故事力行多年,終於使天下富庶、人丁興旺,又封禪泰山,若運糧長安的事兒不解決,天下之人定譏朕為‘逐糧天子’,僅此一點,再難望太宗皇帝之項背。”

張九齡知道李隆基的心結甚為高遠,他不僅要依貞觀故事行事,甚至還想取得超越太宗皇帝的佳績。貞觀時代,由於京官不多(京中衙署官員最少時僅六百四十三人),關中人口並未大量增殖,則沒有關中乏糧的局面。如今天下連年大熟,從全國而言並不缺糧,僅因運輸問題而使關中缺糧窘境頓顯,李隆基當然傾力解決,以正己名。張九齡見李隆基堅意如此,也就不再堅持讓裴耀卿回京。

李隆基忽然問道:“九齡,你認為李林甫如何?可堪為相嗎?”

張九齡聞言,臉上頓時現出了鄙夷的神色,其不假思索,脫口答道:“李林甫為相?陛下,以李林甫之才,現為吏部尚書實屬高位,臣以為已勉為其難,其何以為相呢?”

李隆基臉上未有喜怒顏色,淡淡說道:“如此說來,你薄其無文了?唉,大約你與張說有師生之誼,則眼光口味相似。”

張九齡聽出了皇帝話音中的不滿之意,一時無法辯解,只好沈默以對。

李隆基接著道:“或者,你對李林甫當初彈劾張說猶存心結?九齡,你應當瞧清楚了,張說那時確實有些過分,朕後來聽說你當時也勸他不少。如此看來,禦史臺彈劾張說既為本分,又為必須。”

張九齡答道:“不錯,恩師當時行事,確實有些太過。陛下當即罷其相,可謂恰當其時,禦史臺也應該彈劾。然微臣以為,崔隱甫、宇文融和李林甫所行非正,他們密拘術士已然違法,且包藏禍心,妄圖誣告恩師,實為昔日酷吏所行方法,陛下不可不察。”

“嗯,此事已然過去,就不要節外生枝了。當時崔隱甫和宇文融聯手,此後繼續與張說相爭相鬥,即有朋黨之嫌,朕當時皆貶之以儆效尤。從此件事情上看,李林甫為盡本分隨眾彈劾張說,此為臣子的正義所在,而後崔隱甫與宇文融聯手再攻張說,而李林甫適時退出,可見李林甫異常清醒,實屬難得啊。”

張九齡卻不附和聖意,自顧自說道:“陛下,臣卻不這樣看。李林甫昔在崔隱甫、宇文融之下,其無文才操行,卻能一路高升,所憑為何?不過善於逢迎投機罷了。臣若與此等人共事,實不齒其為人之道。”

李隆基搖搖頭,說道:“九齡啊,你現為宰相之職,如此心結下去,終歸難展眼光。”

李隆基過了兩個月,還是授李林甫為禮部尚書,兼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林甫由此成為宰相職。

張九齡不喜李林甫,然此為皇上的授任,他也就無話可說了。

李林甫卸任吏部尚書時,李隆基單獨詢問李林甫對循資格授任的真實態度,李林甫率然答道:“臣以為應當回歸循資格選官。對全部候選官而言,此法最為公平,可使妄想取巧者無計可施。至於才俊者受到限制,臣以為識才俊者唯有陛下可識之擢拔,臣下須依序選拔,沒有識才擢拔的資格。”

李隆基以為然,遂囑張九齡回歸循資格選人的路子上。

對於那些長期得不到官職或沈滯下位的低秩官吏來說,采用循資格授任的方法,實為一種莫大的福音。那些中下級官吏得聞此訊,頓時歡欣鼓舞,高興異常。

其實張九齡內心並不讚同循資格授任之法,他認為此法太過死板,使無數庸官躋身於各級職位之上,由此就阻了有才識者的進身之路,不過既然李隆基已讚同此議,他也無話可說,只得順水推舟,聽之任之了。

且說張守珪近年來接連取得大捷,已被擢為幽州節度使,仍兼知營州都督,則自幽州至東北境的軍事皆由其統轄。

去歲冬天,契丹酋長屈利與可突幹忽然主動請降,張守珪識破了他們詐降的詭計,遂派部將安祿山為使到對方營帳中商議受降事宜。這安祿山有勇有謀,一面與屈利、可突幹虛與委蛇,又暗暗密會與可突幹爭權成隙的另一酋長李過折。結果,李過折斬屈利和可突幹,率所部歸降唐朝。

大捷消息傳回京城,李隆基聞之大喜。他興沖沖將張九齡召來,讚道:“張守珪果然有勇有謀啊。其派手下的無名部將出使,竟然兵不血刃,使契丹部眾歸降我朝,其功莫大焉。”

張九齡看著皇帝那神采飛揚的臉龐,心想皇帝當初答應姚崇三十年不求邊功,如今三十年未到,此時恐怕已經忘記前言,開始渴慕開疆拓土了,遂淡淡說道:“陛下,邊疆戰事互有勝負,實屬正常。這些契丹人今日降了,明日說不定又覆叛,臣以為不宜有喜怒之心。”

李隆基聽到此話有些刺耳,遂問道:“張卿何故有此言呢?”

“陛下,大唐開國以來對軍功賞賜甚厚,遂有一些邊將招降夷眾,以此報捷圖朝廷賞賜。那些降眾說不定覆叛,由此官軍再剿,邊將以此往覆來邀功勞。姚公於開元之初求陛下三十年不謀邊功,宋公故意不賞郝靈佺,皆緣於此也。”

“依卿所言,這張守珪就是一個善於邀功之人了?”

“張守珪有勇有謀,實為我朝傑出良將,此有目共睹,臣不用多說。然陛下若屢賞軍功,邊將就會輕啟戰端,以此邀功,由此形成風氣。人為善變之人,張守珪沐此風氣,其是否依勢邀功,亦未可知。”

李隆基咽了一口唾沫,心想張九齡的身上明明有宋璟、韓休的影子嘛,自己遍擇良相,不料又尋來一個這樣的主兒,心中掠過一絲不快。

韓休與張九齡此前所居職位不高,人們僅僅看到他們身上謙謙君子的一面,如韓休得王丘之薦後,蕭嵩認為韓休“柔和易制”,故薦引之。誰知這種人升至相位之後,心中充滿著以天下為己任的豪情,僅知聖賢道理,不懼皇帝上官,由此彰顯其耿直率真的一面。

李隆基將那絲不快藏於心間,不再與張九齡糾纏邊功問題,說道:“好嘛,你認可張守珪有勇有謀,如此甚好。朕近來有意擇良將入朝為相,你與裴耀卿、李林甫皆無軍事經歷,朝中確實需要有一人能夠主持天下軍事。朕以為現在除了張守珪以外,還有兩人算得上有勇有謀。”

“陛下所指,自是河西的牛仙客和王忠嗣了。”蕭嵩為相之後,薦牛仙客為河西節度使,王忠嗣為河西節度副使。

“不錯,就是他們。然牛仙客此前多歷小吏之職,軍事之能尚需磨煉;至於王忠嗣,畢竟太年輕了。”牛仙客已任河西節度使後,李隆基派人前去核查,發現牛仙客清勤不倦,使倉庫盈滿,器械精良,由此對其大為讚賞。

張九齡問道:“陛下若授張守珪為宰相,那麽東北境軍事由誰主持呢?”

“仍讓張守珪鎮之,他可以兼知幽州節度使。”

張九齡聞言堅決地搖搖頭,稟道:“陛下欲擇宰相,臣唯有建言不敢阻攔。然朝中現有宰相三人,能夠從容理政;且陛下授張守珪為宰相,非為理政之需,實為賞功之舉。”

“賞功難道不可嗎?”

“當然不可。陛下,宰相者,代天理物,非賞功之官也。”

李隆基聞言不免為之氣奪。張九齡如此說話,基於儒家之義,李隆基畢竟想為賢明之主,宰相的建言還是應該重視的,他於是作罷。

不過李隆基最終還是將張守珪和安祿山召入京中,加封張守珪為輔國大將軍,另賜其雜彩一千匹,金銀器物若幹,還下詔在幽州立碑志其功;安祿山也被授為平盧將軍。

李隆基不再授張守珪為宰相職,僅在軍階以內加封,張九齡也就不再攔阻。張守珪入京聽封,當然要帶領安祿山到朝廷有關衙署拜訪,其入中書省的時候,恰好裴耀卿回京與張九齡敘話,二人由此第一次見到安祿山。

安祿山是年三十三歲,生得膀寬腰圓,滿臉胡須,一看就知其為胡人。裴耀卿見之對張守珪說道:“這安將軍在戰陣上恃其勇力,由此頗立戰功,我還是認可的;然他此次單身入敵營,既要防契丹人謀殺,又想策反李過折,這就需要勇氣和謀略了。看來安將軍如張大使一樣,實為有勇有謀之人啊。”

張守珪得意說道:“我將之收為義子,正是瞧中了他的勇略。你們別看他生得如蠻夫一般,其投軍之前任諸市牙郎,既擅算計,又會說九種外夷之言,你們不可以貌取人啊。”

張九齡當時說話不多,其以專註的目光將安祿山瞧得甚為仔細。

待張守珪和安祿山走後,裴耀卿嘖嘖讚道:“胡人多為少謀勇力之人,看來安祿山實為一個異數。”

張九齡冷冷說道:“裴侍中,你仔細瞧過這廝的眼睛了嗎?”

“我瞧他的體貌甚是粗壯,實為戰陣中的好手,倒是沒有瞧他的眼睛。”

“哼,其眼睛不大,而精光閃爍,其中既有諛媚之光,又多狡黠之色。其最難得的是,慣會將自己的真實心思掩藏在其貌似忠厚的面龐之下。裴侍中,這樣一個胡人怎會弄得我心慌意亂呢?”

裴耀卿笑道:“想是張令這些日子勤於政事,由此有些恍惚。”

張九齡重重地搖搖頭,說道:“非也。就是此人惹得我心煩意亂!裴侍中,此人面有反相,目露兇光,則今後亂幽州者,必此胡人也。”

裴耀卿以為張九齡實為無端猜測,遂一笑作罷,不再與之細論。

若論安祿山的身世來歷,還是相當繁覆的。

安祿山本為營州柳城雜種胡人,其母親阿史德氏為突厥巫師,其父親早死已不可考,故安祿山幼時沒有姓氏,僅有一個軋葷山的小名而已。後來其母親又嫁給了突厥人安延偃,他遂冒姓安氏,名叫祿山。

大約安祿山幼時即生得孔武有力,這從其小名就可看得出來。突厥語中,軋葷山即為鬥戰的意思,安祿山自少年時就好鬥勇爭,由此和史思明(此時名為崒幹)等人結伴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團夥。待其長到十六歲之時,得繼父安延偃之助,謀到了一個諸市牙郎的差使。

此差使並非官家秩內之授,大約為邊關互市上的一個經紀人而已。安祿山得此位置,磨煉出了兩樁好本事,一為鍛煉出買賣人所具有的眼光和嗅覺;二是與多族人交往,學會了九種言語,從而善於與各族人溝通。

安祿山此時仍然與史思明一幹人抱成一團兒,二人皆兇猛好鬥,這看家的本事並未落下。安祿山為諸市牙郎,其俸資實為了了,遠沒有和史思明等人一起強取橫奪來得暢快。他們如此混來混去,安祿山不覺就到了三十歲,是年其流年不利,估計他們生計無著,就鋌而走險盜人羊群,不料被抓,按例當斬。

安祿山久在諸市穿行,頗知幽州節度使張守珪的事跡,並曾經遠遠地瞧見過張守珪的模樣。事有湊巧,當衙役押解安祿山、史思明一幹人犯行在路上之時,張守珪的儀仗恰恰從對面行過來,沿途人眾按例為之讓路。

安祿山粗豪的面龐之下有著一顆善斷之心,他瞧見張守珪的儀仗迎面走來,當即計上心來。他覷準張守珪離自己最近的時候,忽然大聲喊道:“張大使莫非不想滅契丹、奚兩族嗎?奈何枉殺壯士?!”

安祿山平時的嗓門就大,今日面臨生死關頭,當然拼力喊出,其聲音若銅鐘一般聲震人耳,正在行走的張守珪當即馭馬停下,轉頭察看究竟。

安祿山的模樣令人過目難忘,其身材高大威猛,兼而虬髯橫生,其自稱“壯士”倒是不枉。張守珪對這位胡人稍感興趣,問道:“你有何能?敢自稱壯士?”

其時衙役上來阻止安祿山,安祿山一面掙紮,一面大聲喊道:“小人識東北山川形勢,又懂契丹、奚人之語,難道對張大人無所用嗎?”

張守珪喝止衙役,又細細端詳安祿山一番,遂下令釋放他,令提至軍前使用。安祿山適時訴說史思明等一幫夥伴的好處,他們同時開釋,皆在軍前效力。

此後數年,安祿山與史思明抖擻精神,或深入東北境為唐軍打探情報,他們皆為突厥面貌,又懂契丹與奚人之語,由此頗有斬獲;或以自己那幫團夥為主深入契丹人之地,往往以少勝多,擒獲不少契丹人。

張守珪眼見這幫死囚立下如此大的功勞,漸對他們另眼相看,過了不久即授安祿山和史思明為“捉生將”,安祿山最為驍勇,一年後即積功擢為偏將之職。張守珪瞧著喜歡,又收其為義子。

安祿山之所以疊立大功,擒獲無數契丹人,主要得益於他懂契丹話。每至對陣之時,安祿山並不急著提刀搏殺,而是態度和藹,先與契丹、奚人領頭者敘話,其現身說法,極力渲染歸降大唐的好處。此招屢試皆爽,由此降者日眾,安祿山的軍功則日益彰顯。

安祿山此次幫助張守珪計散屈利和可突幹之眾,其智計和勇氣實有過人之處,李隆基因之授其為平盧將軍。安祿山由此志得意滿,其回到營州地面不久,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此前屈利、可突幹與李可折所擁契丹之眾為契丹族中的重要一支,他們從此歸降唐朝,則契丹、奚人的力量為之大挫。安祿山新被授為平盧將軍,心思就起了變化,他摒棄此前以招降為主的做法,選擇以勇力相逼的招式,某一日帶領所部向北深入追擊,妄圖再取大捷。

契丹與奚人避其鋒芒,先示之以怯,慢慢將安祿山所部引入事先埋伏好的伏擊圈內。唐軍此戰大敗,安祿山僅身帶三停之人沖出伏擊圈,丟盔卸甲逃回營州。

安祿山昔日替張守珪立功無數,張守珪此時不念舊功,令人將安祿山押送京城,並上奏陳說安祿山不聽號令,由此輕兵冒進招致大敗,按例當斬。

安祿山由此又面臨一次生死的關頭。

安祿山由張守珪免死並擢拔,還被收為義子,遇到如此關頭,張守珪大可義無反顧將其獻出去的。

李隆基又成為了安祿山的貴人。

張九齡接到張守珪的奏書,就在上面寫了幾句話:“苴出師而誅莊賈,孫武習戰猶戮宮嬪,守珪法行於軍,祿山不容免死。”然後將書奏奉與皇帝。李隆基的批示甚快,其在上面寫了一句話:“免死,可軍前戴罪立功。”

張九齡見皇帝駁回了自己的初議,對安祿山已有成見,心想天賜良機正是斬草除根的時候,豈能輕輕放過?他於是入宮請見李隆基,意欲再爭取一次。

李隆基明白張九齡的來意,說道:“安祿山此次貪功冒進,由此喪師大敗,確實有罪。然人皆有犯錯的時候,安祿山出身草莽之間,立功甚多,我們為何要苛責他呢?”

張九齡躬身說道:“臣觀安祿山生有反相,彰顯狼子野心。其此次有罪,正好借機除之,以永絕後患。”

李隆基笑道:“張卿啊,你什麽時候學會識人觀面了?人若生有反骨,果然能瞧出嗎?記得三國時諸葛亮能瞧出魏延有反骨,你莫非師從諸葛嗎?”

張九齡與姚崇、張說等人相比,畢竟資歷淺了許多,李隆基與其相處時,就少了一些尊意,由此說話相對隨便。

張九齡答道:“陛下,尋常胡人少智多勇,這安祿山貌似忠厚,內心其實奸詐無比。臣觀之眼光狡黠多計,行動時鷹視狼顧,若日久定能升至高位,恐怕難有人制之。”

李隆基收起笑容,說道:“如此說來,你以苴、孫武為例,明似典正軍法,實則以此為口實殺掉安祿山以絕後患吧?”

苴被齊景公拜為大將練兵,斬殺遲到的監軍莊賈以嚴軍令;吳王闔閭欲用孫武為將,又不知其虛實,遂令孫武訓練其後宮之人以觀之,孫武三令五申之後,見婦人們僅大笑而不聽號令,遂斬殺吳王的兩名寵妃以立威,於是眾婦人方中規中矩訓練。

張九齡答道:“臣正為此意。”

李隆基搖搖頭,嘆道:“九齡啊,你如此認為,朕卻以為實為虛妄。安祿山能征善戰,識地勢懂蕃語,且有智計,實為難得的軍中之材啊。他此次固然大敗,然其出戰之心緣於為國立功,替朕分憂,他實為忠良之將嘛,其所謂的反骨,朕為何就瞧不出呢?”

李隆基說此話時已有不耐煩之意,張九齡與人說話時,最不善於察言觀色,猶在那裏喋喋不休,力請李隆基收回成命,誅殺安祿山。

李隆基有些惱了,淡淡地說了一句話:“卿無以王衍知石勒而害忠良!”

張九齡聞此言語心中大震,遂停下話頭不敢再說,安祿山由此逃過一劫。

李隆基如此一句話,為何讓張九齡心中大震而不敢再促請了呢?

因為李隆基的這句話說得太重!

王衍官至西晉太尉兼尚書令,其自恃大名士身份專註清談,面對內外交困的境況不思應對措施,終於成為石勒的俘虜。這石勒奴隸出身,漸成為後漢王劉淵的大將,最終自立為後趙皇帝。王衍被俘後,其與石勒有一段著名的對話。

石勒此時還很敬重王衍,向他詢以西晉舊事。王衍先是陳說西晉敗亡的原因,並說責任不在自己;繼而表白自己根本不想參與政事,唯自保而已;最後還力勸石勒自稱皇帝。

王衍身為大名士,如此勸一個匈奴人自立為皇帝,太過無恥。

石勒也瞧不過眼,聞言怒斥道:“君名益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未幾日,王衍被石勒派人推墻填殺。

李隆基今日所引的典故,則是石勒十四歲時與人行販洛陽,其走到上東門看到洛陽繁華景象,不禁心有所感,仰天長嘯。王衍是時恰行此處,聞聲對左右說道:“向者胡雛,吾觀其聲視有異志,恐將為天下之患。”不過王衍現在已為名士,無非說說而已。

李隆基引用這段典故來斥張九齡,可謂十分刻薄。

第一層意思:你不要像王衍那樣來泛泛評說安祿山。

王衍以清談著名,其任太尉與尚書令,身份與張九齡大致相似。李隆基想告訴張九齡:清談誤國,你莫非想以王衍為楷模嗎?

第二層意思:王衍與石勒洛陽上東門相遇之事,恐為後人假托。那石勒不過為少年發喊一聲,王衍難道就能瞧出其有異志嗎?此定是石勒的禦用文人臆造而出的,則你張九齡現在能瞧出安祿山有反骨,恐怕也為虛妄之事。

最後一層意思,也是最為重要的:安祿山的行為表明他為國家的忠良之士,朕如此認為,你張九齡還敢公然陷害他嗎?

張九齡只好無言以對。

張九齡為想斬草除根,由此引用了兩個典故,不料李隆基僅用一個典故,就將張九齡駁得啞口無言。且李隆基說話時言語平和,無傷大雅,張九齡心中體會,由此領教了皇帝的厲害。

【第三卷 長恨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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