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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張嘉貞發怒鬧宴 雙丞相率眾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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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說奉旨宴請張嘉貞,其宴飲地點定在曲江之側的紫雲樓裏。

自紫雲樓向西而望,即可看到那邊的杏園與慈恩寺,紫雲樓三面環水,煙波浩渺。

張說與源乾曜下衙後一同來到紫雲樓,二人到了樓前舍馬步行,緩緩向樓內走去。

張說問道:“宋公與張嘉貞應該到了吧?”

源乾曜回答道:“應該到了。張九齡一個時辰前就去促請,他們應該比我們早到。”

“我瞧聖上的意思,張嘉貞此次返京,許是不用回豳州了。如今戶部尚書一職出缺,聽聖上的口風,似欲將此職授於張嘉貞哩。”

張說玩弄詭計拿下張嘉貞,源乾曜事後得知了其中詳細,既替張嘉貞抱屈,又不齒於張說的為人。然張說現在為自己的上官,面子上還是需要維持的,遂敷衍答道:“聖意到底如何?我不敢妄猜。”

他們說話間,已上至樓面,張九齡在樓梯間候著他們,然後將之向閣中引入。

張說畢竟心中有鬼,令源乾曜先走,他押後幾步,悄聲問張九齡道:“張嘉貞情緒如何?”

“應該沒有什麽異樣,他得知恩師奉旨設宴,一股勁地感激聖恩哩。”

“哦,如此就好。”

張說入閣之後滿面春風,拱手向宋璟與張嘉貞施禮,然後坐定寒暄,多問張嘉貞在豳州的生活起居。

張嘉貞道:“豳州的水土風物,與京城相比,畢竟苦寒了一些。然這裏有一宗好處,京城還是比不了的。”

數人急問究竟。

張嘉貞笑道:“大唐之馬,一大半出於豳州,敢問哪兒能與豳州相比呢?”

源乾曜問道:“如此說來,張公肯定多往淺水原巡視了?”

淺水原即唐初李世民率兵與薛仁杲激戰的地方,此後張萬歲看到這裏水草肥美,就向李世民請求將這裏作為養馬場。從此以後,淺水原就成為大唐軍馬的馴養地,如今王毛仲兼知閑廄使,主管大唐馬政,淺水原馬場仍然作為主要馴養基地,陳玄禮每年約有一半時間都待在那裏。

張嘉貞笑道:“是啊,嘉貞去過數回。隴西氣候苦寒,養出的馬分外結實。令我最感動的是,陳玄禮將軍十餘年如一日,每年多待在馬場裏。”

宋璟讚賞道:“是啊,聖上實在識人。王毛仲與陳玄禮二人主持馬政,使大唐軍馬逐年增加,好像已有四十萬匹了吧?”

張說笑道:“宋公向來誇人甚少,又不喜邊功,為何盛讚此二人?要知養軍馬為戰而養,宋公莫非從此改了心意嗎?”

宋璟搖頭道:“孫子說過,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首善。聖上說我蕭規曹隨,姚公建言三十年不求邊功,我也如是。道濟啊,你今為中書令,最好如姚公那樣,不要鼓勵皇上致力開疆拓土。然不求邊功,非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自身必須勢強,方能震懾四夷。唉,人弱被人欺,那是無法之事。”

張說道:“請宋公放心,張說謹記此點。”

張嘉貞接口道:“宋公說得不錯。己身勢強,方保四境安康。張萬歲在貞觀朝養馬,使唐朝馬政傲視天下;如今王毛仲與陳玄禮致力馬政,使軍馬逐年增加,則四夷不敢妄生事端,可使國內百姓保持安靜。”

張說入閣之後一直觀察張嘉貞的神色,看到他神色如常,絕口不提當初之事,也就放下心來,遂招呼大家入席。

張說囑咐張九齡一定將今晚宴席弄得精致一些,張九齡心知恩師與張嘉貞的那段恩怨,當然心神領會。張九齡事先囑咐酒樓之人,那些拿手之菜諸如飛刀鲙鯉、羊兔熊鹿五生盤、鵝闕、鱉磓、冷修羊、軟釘雪籠以及一應時鮮果蔬,皆需上席。

宋璟被推坐在主席。

李隆基讓宴請張嘉貞,張說心中有鬼當然忐忑,又想宋璟在場,可以以其清正之名彈壓各方,心中又歸釋然。

張說文才武略,皆臻一流,奈何其心思活泛,時人頗有微言,其人絕對不能歸入正人君子一流。然他到關鍵時候,還將宋璟倚為心中支柱。由此看來,人心向善殊為人類主流,張說此時的心路可以作為例證。

宋璟也不推辭,舉盞祝道:“聖上有仁愛之心,其日理萬機,猶不忘嘉貞。嘉貞,人生仕途坎坷,你能得聖上關愛如此,心當滿足。來,大家同飲一盞,既感聖上,再替嘉貞洗塵。”

眾人依令一飲而盡,張嘉貞飲罷心中鼓蕩不已,眼中已經隱隱沁出淚花。

張說也舉盞祝道:“嘉貞,聖上的意思,你今後可能覆為京職。來吧,請共飲一盞,我們今後又可多在一起宴飲了,可喜可賀。”

張嘉貞謝了一聲,然後仰頭飲盡。

宋璟見各色菜蔬如流水般布在面前,又見菜色精美,明白眼前皆為名貴之菜,遂說道:“道濟,此宴席過於奢侈了。你看,菜式精美不說,數量又頗多,我們不過四人,如何能吃得完?嗯,最好減去一些。”

張說笑道:“為替嘉貞洗塵,又想嘉貞在隴西不免清苦一些,我囑九齡往好處治席。是有些多了,九齡,你讓後廚酌量減去一些。”

張九齡一直候在門外,聞言答應了一聲,然後疾步入後廚吩咐。

張嘉貞舉盞祝道:“聖上如此掛念老臣,我……我……我現在就是死了,也該含笑九泉了。”他說到這裏,忽然哽咽出聲,眼淚不絕地流下。

場面一時陷入靜寂,與其相鄰而坐的源乾曜立起身來,走至其身邊輕聲勸道:“張公,不可如此。今日既蒙聖恩,大家應該高興才是。你如此作態,就會擾了場面上的興致。”

張嘉貞聞言,急忙伸手抹去眼淚,起身持盞謝道:“是了,嘉貞情難自已,由此礙了諸位的興致,賠罪、賠罪。來,請飲盡此盞,表達嘉貞一點心意。”說完之後,先是仰脖飲下。

此後張嘉貞連連敬酒,皆是先飲為敬。

張說看到張嘉貞連連飲盡,心想他此前的酒量甚淺,難道去豳州這年餘時間日日以酒澆愁,以致酒量大升了嗎?他心中暗笑道:不知張嘉貞酒醉之後,會是何種模樣?

宋璟與源乾曜也覺得張嘉貞今日舉止大異常日,皆好心勸他。宋璟說道:“嘉貞呀,我們今日還是以敘話為主,不要飲酒太快。”

源乾曜也輕聲勸道:“張公,酒還是緩一些吧。宋公說得對,我們今日還是以敘話為主。”

張嘉貞此時酒意已有八分,他聞言笑道:“聖上……聖上讓我們宴飲,當然讓我們興致盎然嘛。我今日心情甚好,酒嘛,還是要……還是要多喝一些嘛。”他說完話也不再敬別人,隨手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張說見狀心中暗笑一聲:呵呵,舌根已然開始硬了,應該差不多了。

張嘉貞扭頭喚張九齡道:“別楞著呀,快點倒……倒酒啊。”

張九齡依言添酒,他生怕張嘉貞喝醉,僅添了半盞。

張嘉貞一瞪眼睛,大聲道:“怎麽了?難道……難道沒酒了嗎?”

張九齡只好將盞中添滿。

宋璟眼觀張嘉貞醉態已出,蹙眉說道:“九齡,嘉貞酒意已多,不用再添酒了,把壇中之酒都撤下去吧。”

張九齡躬身答應,然後出門喚人。

張嘉貞此時的酒勁上臉,眼中的血絲布滿。他伸手又將盞中之酒飲盡,然後揮手將酒盞擲在地上,大聲嚷道:“宋公在此,今日要好好替我們評評理。”

與座之人被張嘉貞的舉止驚呆了,就見張嘉貞手指張說道:“宋公,張說實乃小人也。他若不行陰謀詭計,這中書令的位置焉能得之?”

宋璟揮手道:“嘉貞,坐下好好說話。你如此咆哮,成什麽樣子?”

張嘉貞此時根本不聽宋璟之勸,手指張說大罵道:“你構陷吾弟,也就罷了;為何還讓我素服待罪,哼,我又有什麽罪了?”

張嘉貞此時已怒極,只聽“嗆啷”一聲,他伸腳踏翻了面前的幾案,然後大踏步奔向張說,其揮舞拳頭,顯然要揍張說。

源乾曜畢竟年輕了數歲,身子還算靈活,其飛身而起上去拉著張嘉貞。其時張九齡等人聞聽動靜,急忙入閣幫助拽著張嘉貞的手臂。

張說其時甚為平靜,一言不發,穩坐那裏註目眼前的場景。

宋璟大怒起身,斥道:“皆為宰輔之人,成何體統?道濟,你先走吧。乾曜、九齡,你們將嘉貞架回去,讓他好好醒醒酒。”

一場酒宴不歡而散。

大理寺覆核王猛的案子僅用三日,結果維持京兆府的原判。

李隆基閱罷大理寺的奏書,即陷入沈思之中。其時李林甫又上奏書一道,其中寫了自己對此案的新發現,並對大理寺敷衍核查表達了不滿。

李隆基令高力士將宋璟傳入宮來。

宋璟入見後,李隆基將那幾道奏書遞給宋璟,說道:“宋卿,你先將這些奏書看一遍,我們然後說話。”

宋璟此前也風聞此案的大致經過,現在再細觀奏書,明白了此案的詳細。他讀完後擡頭問道:“陛下讓臣觀這些奏書,不知何意?”

李隆基很直接答道:“朕欲使你主理此案!”

宋璟大惑不解:“陛下,此案甚為簡單,不過少年人鬥毆之事。且此案先由京兆府審理,次由大理寺覆核,其間過程甚為明晰,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呢?”

“嗯,朕一開始也有疑竇,心想李林甫為何會對此案如此上心?朕看了其第二次上言,其中說到那法曹與其中一位少年有親戚幹系,如此就需鄭重了。”

“臣剛才看過了,李林甫對此事確實上心。他們確有親戚幹系,然繞得較遠,且法曹斷案時未有徇私之嫌,何必如此大動幹戈呢?”

李隆基嘆了一口氣,說道:“宋卿向來光明磊落,不識人間鬼蜮伎倆。若他們果然有親戚幹系,此事就要另外說了。繞得甚遠?哼,他們此前就是沒有親戚幹系,不過相熟,此事也透出乖張。”

宋璟大致明白了李隆基的心意,看來皇帝主要還是忌諱這位法曹徇私,因說道:“李林甫所言是否屬實,稍一核查即可探知。陛下有旨,臣當奉旨而行。”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朕之所以請宋公出山,緣於其間人物多為大名鼎鼎之人。朕令張說與源乾曜前去查問,想是他們以為朕小題大做,不過按序令大理寺前去查勘一番,看來並未放在心上。此事由京兆府而起,那京兆尹李元纮當初敢於和太平公主叫板,如此天下知聞,則李元纮所處置案子,幾無錯案。朕考查天下之人,也只有卿能擔當此任。”

宋璟拱手道:“臣謝陛下信任。”

“呵呵,其實宋公此時心中,是不是也認為小題大做呢?”

宋璟實話實說:“臣確實有些疑竇。”

李隆基慎重道:“貞觀之時寬法慎刑,歲無斷死,那是基於百姓心中有知恥之心,力行君子之舉止;朕無能歲無斷死,然要保證執法之人清正公平。朕之所以重視這件小案,就是基於這樣的想法:庶民百姓遇事之時唯盼官府公平公正,是為他們心中的最後一道底線,朕不能失信於民。”

宋璟此時徹底明白了皇帝的真實心意,其大為感動,起身俯伏在地,叩首道:“微臣代天下蒼生,叩謝聖上體恤民情之心。臣奉旨核查此案,定公平公正,不敢有失。”

李隆基也起座離案,上前攙起宋璟,溫言道:“卿言錯了。其實天下之人,皆視卿為公平公正的化身。朕請你出山,正為此意。”

二人此後又閑談一番,說話時又不免提到張嘉貞那晚鬧宴的事兒。

宋璟還有點餘怒未消,說道:“唉,皆為宰輔之人,如此作為實在有辱斯文。陛下,臣當時未能誡約雙方,實在無能。”

李隆基道:“卿如何就無能了?朕以為這樣很好呀,張嘉貞當初確實中了張說之計,如此宣洩出來,即可舒緩心中郁悶。哈哈,張說施詭計得了便宜,也該付出些代價了。”

宋璟想不到皇帝如此認可此事,心中有些不解,說道:“陛下,臣早就說過張說心術不正,不宜為相。陛下為何還能容忍呢?”

李隆基反問道:“卿如此以為,想姚公當初也能瞧清楚張說的為人,他為何還向朕推薦呢?”

宋璟沈吟道:“臣與姚公頗有不同,則眼光也有差異。”

李隆基又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當是時,李隆基識人能力罕有人及。譬如以張嘉貞罷相為例,若非李隆基有意罷其相,張說就是使出渾身解數,也終歸無用。他為張嘉貞設計挖坑,無非讓李隆基有一個口實罷了。

宋璟見皇帝不回應自己,犟勁上來,繼續問道:“臣自己承認,張說確實有才,然其心術不正,其才具最易用錯地方,如此禍害更大。”

李隆基問道:“宋卿,你認為自己有短處嗎?”

“當然有。譬如禁惡錢為例,臣謀慮簡單,由此天下生亂。臣事後細細想來,果然還是自己處置不周。”

“嗯,宋公守正,處事公平,其長處與短處相比,還是長處占優;張說卻與宋公相反,其短處頗多,長處嘛雖少,畢竟還是有的。”

“陛下所言甚是。”

“對呀,朕盡量抑張說之短,用其所長,也就妥當了。”

宋璟搖搖頭道:“張說為相之後,臣沒有瞧到其長處。譬如他將政事堂改為中書門下,明顯想加重相權,卻與皇權有礙;至於他廢除府兵制,短期看可以省些費用,有利於邊事,若長遠看來,其是否會成為禍亂之淵藪呢?”

李隆基對此沒有憂心,因為相權雖重,然相者往往三年左右即更換,實難以危及皇權;至於邊關募兵之制,朝堂也有許多制衡之措,皆是不足為慮的。他揮手說道:“宋公心重了,此事不足為慮。你此前提過此慮,朕記下了。”

二人將話說完,宋璟辭出。

李隆基現在單獨接見臣子時,言官與史官侍立在側,言官可以當場指出君臣對話過程中的過失,史官則將君臣談話記錄下來。

如此格局,那些妄圖進讒言的臣子會大有顧忌。宋璟敢於當堂直斥張說,表明他襟懷坦白,直性兒始終未改。

張說明白宋璟對自己的態度,也知宋璟曾在皇帝面前多次說自己的不是。然張說對宋璟之行不掛懷在心,反而對他愈發恭敬。

宋璟辭別李隆基之後,其步下勤政殿,看到左前方集賢殿的匾額,想起那裏文士畢集,就信步到集賢殿走動一回。

宋璟進入集賢殿後,看到張說也恰在這裏。眾人看到宋璟入內,皆停下手中之活,躬身向宋璟行禮。張說迎上前來,攜手將宋璟引入座中,然後問道:“宋公此來,闔殿生輝。不知宋公今日為何有此好興致?”

宋璟說道:“你每日忙於大事,不過偶爾來這裏。我卻不同了,似閑雲野鶴,倒是常來這裏。”

“莫非這裏有宋公牽掛之處嗎?”

“有呀。你們編撰的那兩部大書,我很喜歡呀。還有,僧一行剛剛圓寂,其撰成的《大衍歷》也由這裏校對刊印,實為大事。”

僧一行這年初不幸病故,其修撰的《大衍歷》剛剛完成,李隆基令集賢殿書院完成成書後續事項。

張說頷首道:“是啊,他們責任很重。嗯,若宋公有興趣,這修書使一職就由宋公來領,如何?”

宋璟搖手道:“罷了,我來瞧瞧還行,哪兒敢擔當此任?我既無文名,又老眼昏花,幹不了如此重責之活。”宋璟說到這裏,忽然想起吳兢,問張說道,“對了,吳兢的《貞觀政要》修得如何?”

宋璟提起吳兢,令張說心中升起一股不快,不過他向來不將心事放在臉上,僅淡淡說道:“哦,此為吳兢私撰之書,我倒是未曾問過。”

宋璟急道:“道濟呀,你怎可如此糊塗?《貞觀政要》記錄貞觀君臣的對話,彰顯貞觀之治精髓,對今日實有裨益,你怎可不問呢?”

張說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是啊,貞觀之治彰顯太宗皇帝治世之精神,我輩應當多溫習才是。宋公,我有時在想,一個君主乃至一個凡人,若想青史留名,且想留好名聲,務必依聖賢所教行事,日常需有畏懼之心。太宗皇帝有畏懼之心,繼而克制己欲,遂成一代英名;前朝的隋煬帝只重視自己的感受,少畏懼之心,也成就了自己的惡名。”

宋璟頷首同意,繼而說道:“多一些畏懼之心,行事時就多了一些謹慎,為人應當這樣。然太宗皇帝行貞觀之治,並非為青史留名考慮,其主要還是為了昌隆當世。”

張說微微一笑道:“我以為太宗皇帝還是考慮過後世留名的事兒。宋公應該知道,凡本朝皇帝起居註,本朝皇帝例不許觀看,然太宗皇帝不僅看了,還令史官修改有關玄武門之變的用詞。他若不為後世考慮,豈能如此?”

宋璟嘆道:“太宗皇帝雖賢,也不能免俗啊。”繼而又嘆道,“想姚公逝前殫精竭慮,終於求得了你的一篇碑文。他有是思,也是緣於後世留名的緣故。唉,姚公的名譽心實在太重,你生前做過的事兒,自有後人評說,何必在乎一篇碑文呢?對了,道濟,你寫一篇碑文的潤筆費若何?”

“宋公莫非想讓張說為文嗎?”

“哈哈,我不會如此無聊。為了區區一篇碑文,又是處心積慮,又是耗費錢財,我不為也。”

是時姚崇算計張說寫碑文的事兒,早已轟傳天下。宋璟如此說話,其實就是借姚崇之事暗諷張說,有揶揄之意。張說當然聽得出來,其沒有懊喪之意,反而有些得意:你姚崇生前似乎什麽事兒都壓過我,唯文章一途你終究無可奈何,臨死前還想著求我呢。

張說忽然正色道:“宋公,人不免一死。待你百年之後,由我替你撰一碑文如何?”

當時人們之所以孜孜以求張說的文章,固然有其文章華美的原因,然主要者在於張說的文名揚於四海,讓其撰文,可以借其筆揚其名聲,有蓋棺定論之用。

宋璟聞言連連搖手,說道:“罷了,我不治家產,沒有珍藏,也無能付潤筆之資。你的文章雖好,也就免了吧。”

宋璟說話尖刻,張說卻一點不惱,笑道:“誰說要收宋公潤筆費了?宋公,張說撰文,分文不取!”

“哦,你果真不取?如此就大違你之常性啊。”

“呵呵,宋公如此說,張說豈不是成為利欲熏心的小人了嗎?”

宋璟不再客氣,拱手言道:“好呀,不費分文能得道濟美文,我怎能推卻呢?如此就深謝你了。”

張說也拱手還禮,二人相對而笑,意甚融洽。

三天之後的朝會上,君臣議過時政,張說與源乾曜出班,二人躬身奏道:“陛下,此為百官聯名寫就的勸封禪奏書,請禦覽。”

李隆基小小地驚訝了一下,說道:“你們又勸封禪?此事剛剛議過,朕已有旨意,為何又舊事重提?也罷,高將軍,把奏書接過來吧。”

李隆基接過奏書,低頭觀看,就見奏書寫得極其華麗,重調了張說上次說過“大舜之孝敬”、“文王之慈惠”、“夏禹之恭儉”、“帝堯之文思”、“成湯之深仁”等老調,把皇帝即位這十餘年的政績吹得天花亂墜。奏書之結尾寫道:“臣等仰考神心,旁采眾望,峰巒展禮,時不可仰。”力勸皇帝行封禪之事。李隆基看完,笑問張說道:“張卿,朕觀奏書辭采,似為你之文風,此書大約由你寫就吧?”

張說拱手言道:“百官勸陛下封禪心切,因請臣代筆。臣文陋詞窮,難頌陛下功績之萬一,乞陛下見諒。”

源乾曜雙手捧著一沓書劄,說道:“陛下,百官及學士感於皇恩,再思陛下開元以來勵精圖治取得的無上功業,因成賦頌,計有上千篇。臣今日擇其中百篇,請陛下禦覽。”

“哦,有如此之多呀。高將軍,且將這些賦頌放在案側,朕下朝再予觀瞻。”

張說與源乾曜忽然雙雙跪下,身後百官見狀,也齊刷刷俯伏在地。就聽張說和源乾曜先叩首言道:“乞陛下從臣等之議,擇日有事泰山。”二人說完,後面的百官也重述一遍,其聲洪大,音震殿室,窗欞本來落有數只小鳥,被此大聲驚得一飛沖天。

李隆基觀此動容,離開禦座走至臺前,雙手平攤面前向上搖動,溫言道:“眾愛卿,請起吧。”

張說於是帶領群臣起立。

李隆基繼續道:“你們盛讚朕功業,其實錯了。朕幸賴群公,以保宗社,豈能貪眾卿之功,以展封祀之禮呢?罷了,今日不許再提此事。你們還有事嗎?若無事,大家就散了吧。”

張說不再多話,群臣於是依序退朝。

張說及大臣們明白皇帝的心意,知道皇帝在前三次請封禪時肯定不許,那麽就要煞有介事地將戲份兒做足。

過了一天的朝會上,張說和源乾曜又帶領群臣上書,奏請皇帝封禪泰山,李隆基仍未首肯。

張說到了第二日,沒有再提此事,後兩日也沒有再提。

只是李隆基的禦案上,堆滿了百官及學士們送來的頌賦。

到了第四日的朝會上,張說和源乾曜帶領百官又是一番上言。張說語出燦爛,最後說道:“陛下功格上天,澤流厚載,三王之盛,莫能比崇。登封告成,理葉幽讚。”

李隆基聞言微微一笑,拍了拍禦座旁那堆頌賦,說道:“朕這幾日看了眾卿的賦頌,張卿不愧為文宗領袖,若論華麗工整者,以張卿此篇為首。”

張說躬身道:“謝陛下誇讚。”

李隆基說道:“朕說過不許再提此事,你們為何如此喋喋不休呢?”

源乾曜稟道:“臣等堅意封禪,非是一時心血來潮。陛下,如今東往泰山封禪,恰當其時,是為國家首等大事。若陛下一日不許,臣等定會日日堅持。”

李隆基搖搖頭,又在座上沈默片刻,既而離開禦座在臺上踱步。群臣望去,知道皇帝在那裏考慮答覆,遂靜默斂聲,殿內無比安靜。

李隆基停下腳步,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也罷,朕拗不過你們,就從了你們吧。張卿,朕仍授你為禮儀使,明年十一月十日,式遵故實,有事泰山。”

群臣聞言大喜,皆俯伏在地,山呼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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