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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武惠兒承恩侍君 宋丞相守正諫帝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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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忽窄,最窄處僅能容一輛馬車通過,歷來有“車不方軌、馬不並轡”之說。車駕經過此地,速度大為減緩,到了最後,大隊人馬竟然停滯不前。

李隆基在車內越等越急,眼見天色漸晚,若不前行在此谷中度夜,豈不糟糕?他在車內待有小半時辰,眼見隊伍還沒有動彈的跡象,遂探頭對一直隨侍身邊的王毛仲說道:“王毛仲,前面何故不行?”

王毛仲稟道:“車仗行至狹窄處,那裏僅能容一輛車通過。不料兩車齊逐,竟然卡死在那裏,由此耽擱了時辰。”

李隆基怒道:“車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們既知此處狹窄,為何不按序通過?你這就趕往前去,趕快疏通。”

王毛仲驅馬前往,奈何谷裏早已擁得水洩不通。待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趕至狹窄處,再指揮人將車兒擡開,又費時不少。如此車仗行到陜州治所的時候,就見空中月明星稀,時辰已至深夜。

此次東巡的車駕之事歸太仆寺署理,李隆基將太仆卿召至車前痛斥一番,並要黜去其職。

太仆卿眼見大禍將至,模樣雖恭順惶恐萬端,心裏卻有主意,稟道:“臣處置不當使車駕延誤,實屬大罪。然臣久處京中不明沿途地勢,出發前已知會諸州府,由其領引路之責。此谷由陜州所轄,其無人領路,又事先不言明,臣雖難辭其咎,陜州府也脫不了幹系。”

李隆基想想也有道理,遂下旨罷去陜州刺史李朝隱與知頓使王怡等人的官職,太仆卿僅被罰俸三月。

宋璟聞此消息,心中大急,待車駕入陜州停穩,李隆基剛剛進入為之準備好的行所中,即來請求覲見。

李隆基此時又困又餓,本不想傳見,又怕宋璟有要緊話兒說,只好勉強接見。宋璟見禮後直接說道:“陛下,臣以為若罷李朝隱與王怡之職,實為不妥。”

李隆基知道宋璟此來是為了這件事兒,心中的無名火又起,沒好氣地說道:“宋卿,你沒見現在是何時辰了?朕又沒將他們殺頭,不用刀下留人,我們明日再說好嗎?”

宋璟見皇帝確實為極度疲乏的模樣,也覺得自己有些性急,遂說道:“臣不恤陛下,此為臣之罪。如此,就請陛下先去用膳,臣先候在這裏。”

李隆基嘆道:“唉,你年長於我,又一樣鞍馬勞頓。朕去用膳,你卻空著肚子候在這裏,莫非想陷朕於不義嗎?也罷,你就與朕一同用膳吧,我們坐下來說。”

宋璟也老實不客氣,躬身謝道:“如此,臣謝陛下賜膳之恩。”

李隆基歸於座上,武惠兒先是遞來一方熱巾,李隆基用之擦面抹手,再仰身舒展一下腰身,頓時感覺釋去了一些勞乏。武惠兒繼而又遞來一盞熱茶,李隆基輕抿一口,說道:“嗯,此為蘄州之團黃,此時飲之,既能潤喉,又兼舒骨。宋卿,待飲盡此盞後,你可說話。”

宋璟此時也是喉嚨冒煙,接過茶水,一飲而盡。李隆基見其飲盡,問道:“宋卿,到底有何不妥呀?”

宋璟回答道:“此次東巡實為陛下登基以來之首次巡守,如今國家漸至安瀾,庶民漸至富足,則國人無比註目此次巡守。函谷本來狹窄,擁塞實屬正常,此次不過延遲車駕一個多時辰而已。那李朝隱與王怡引路不當,確有過失,然陛下雷霆一怒,竟奪其職!天下人若知陛下出巡的第一遭事兒,即是讓人以小過而獲大罪,恐怕於陛下不利呀。”

李隆基道:“他們侵淩天子威嚴,能為小過嗎?”

“臣剛才將官吏考課之內容細細回憶了一遍,其中似無如此內容。陛下,國家法度雖由臣民遵守,然國君也不可動輒毀之。前朝‘斜封官’流毒天下,正是中宗皇帝肆意為之,可為佐證。”

人在憤怒之時,往往會有出格的舉動。李隆基盛怒之時罷黜二人之職,待其後來平覆下來,也覺得自己有些過火。現在宋璟鄭重其事前來勸諫,他也就想順水推舟再覆二人之職,遂爽快說道:“也罷,朕就依卿所奏,可廢前敕覆其官職。”

宋璟本想皇帝為保自己顏面不肯認錯,他此前早就備好了諸般說辭,欲持久勸諫。他沒有料到李隆基今日如此痛快,竟然早早地答應了自己的請求,如此就遲疑了一下。

李隆基笑道:“宋卿就為此事嗎?朕答應了,我們就速速用膳吧,明日還要行路。”

宋璟先閉目想了一下,繼而堅決說道:“陛下,一日之內黜其職再覆其職,也似不妥!”

李隆基有些不耐煩,嘆道:“宋卿呀,你今日來莫非專為折騰朕嗎?黜又不是,覆又不行,你到底意欲何為?”

“陛下想呀,今日陛下雷霆一怒黜其官職,臣來此輕輕一說又覆其官職。事後外人定會說,皇帝行事簡單且粗糙,還是宋璟守法持正待人以恩。如此咎歸陛下,恩歸微臣,天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李隆基馬上明白了宋璟的心意,笑道:“人言宋卿心直如桿,若以此事而論,你的心思也很細膩嘛。也罷,你不用再說道理,僅說辦法即可。此事既結,我們須即刻用膳。”

“微臣以為,不用馬上覆其職,可使他們以待罪之身行往日職責。稍待一些時日,再敕還其職即可,如此可謂進退得宜。”

“就按卿所言來辦,好嗎?來,我們速速用膳。”

宋璟走後,武惠兒關切地說道:“陛下今日勞乏,可稍微清洗一番入寢。”

“朕確實有些勞乏,你也一樣啊。”

“妾畢竟年幼,又不用思慮過多,並不覺得勞乏。”

“如此說來,朕有些老了?”

武惠兒微微一笑,說道:“陛下壯健如斯,可謂龍馬精神,哪裏能說‘老’字?”

此後數日,車駕向洛陽緩緩而去。是時初春時分,原野上的枯黃已蒙上了一層新綠,愈往東行,感覺風兒愈暖。田間的禾苗已開始返青,李隆基有時令車駕停下,然後信步入田間觀看禾苗長勢,甚至與農夫攀談數句。得知去冬數場大雪,初春後又遭遇兩場春雨,則土壤墑情甚好,眼前無春旱之虞,於是龍心大悅。

車駕抵近洛陽城門,李隆基眺望那黛色的城墻,心裏忽然想起薛崇簡和王師虔居住在這裏,他們現在如何呢?

第二日近晚時分,李隆基喚來王毛仲,說道:“這裏有兩位故人,他們的日子過得如何呀?”

王毛仲被皇帝猛然問起,一時想不起其說的故人為誰。如此停頓片刻,方才恍然大悟。王師虔當初被執,李隆基令王毛仲將其押至薛崇簡宅中好生看管。王毛仲起初還問問王師虔的狀況,時間一長,便有些懈怠,遂讓河南府尹代為看管,他也漸漸不問。現在皇帝問起,他不敢實話實說,含糊其辭道:“稟陛下,此二人這些年還算乖覺本分,他們日日待在宅中如寓公一般,倒是沒有惹出是非。”

“嗯,朕有些念起他們了。你去將他們召入宮來,與朕一同進晚膳。”

王毛仲躬身答應,心裏其實有些忐忑:這二人到底是死是活呀?萬一少了一個,如何向聖上交待呢?

王毛仲這些年官運亨通,職掌禁軍大權,實為李隆基寵信之人。他這些年威權日盛,對其他人視若無物,然見了李隆基,還是潞州時初為護衛時的恭順模樣。

王毛仲在河南府尹的帶領下尋到薛崇簡宅第,薛崇簡與王師虔當然小心迎接。王毛仲見到此二人的模樣和神情,心中不禁唏噓萬端:這二人怎麽如此謙卑萬分?還是他們本人嗎?

短短數年之間,二人似乎老了許多,他們見了官方之人,皆佝僂著腰,模樣恭順之極。王毛仲不禁想到,薛崇簡性子一直平和也就罷了,那王師虔昔日的精神勁兒為何就無影無蹤了呢?

二人隨同王毛仲入宮,見了李隆基也是三跪九叩,口呼萬歲。待他們與皇帝同席進膳時,依舊小心翼翼低眉順眼。

李隆基臉色平和,進膳時言笑晏晏:“朕這些年忙於國事,無暇召見你們。唉,人年齡愈大,這念舊的心思愈長,此次來東都就念起你們了。王先生,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王師虔小心答道:“草民蒙陛下不殺,這些年在東都活得也相當優裕,草民日日感激陛下的聖恩。”

薛崇簡說道:“陛下,王先生入敝府之後,臣從府中選一有顏色之婢女相配,如今已生有一子一女。”

“哦?王先生有家室了,此為好事呀。王先生添丁加口,日常用度足用嗎?”

“草民得立節王好生看顧,日常用度倒是不缺。草民有時環視妻子,甚感如此好日子終歸由陛下所賜,不由得感激涕零。”

“好呀,王先生如今有家有口,如此就體會了好生生活的滋味。嗯,你的日子也不能過得太緊巴,這樣吧,朕再加立節王二百戶實封,此專為王先生生活之用。”

王師虔聞言,當即離席下拜:“草民叩謝陛下聖恩。”

頃刻席散,王毛仲派人將二人送回宅中。王毛仲感到今日實在有趣,說道:“陛下,這王師虔怎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兒一樣,他當時謀刺陛下,被執後見了陛下也是一副不屑神情。臣今日觀此景,心甚詫異,王師虔似未作偽啊。”

李隆基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螻蟻尚且惜命,王師虔能夠存留於世,他能不感恩嗎?再說了,他娶妻生子,由此在世上就多了許多牽掛。唉,他怎能作偽呢?”

“哼,王師虔所犯之罪,殺他十回頭也夠了。陛下心胸如海,饒其性命,若換作是臣,說什麽也不會如此好心。”

高力士是時也在一側,聞言悄聲向王毛仲提醒道:“王將軍怎能如此說話?還不向陛下謝罪!”

王毛仲方悟自己說錯了話,自己本為奴才之身,怎敢和皇帝相提並論呢?他急忙跪倒,叩首道:“奴才不會說話,請陛下責罰。”

李隆基倒是不以為然,嘆道:“罷了,你起來吧。唉,王師虔死與不死,對朕有何幹系呢?他留在世上,讓朕還能念起故人之情,倒是還有一點用處。”

王毛仲退出後,心中對高力士有些惱火:皇帝對自己的越位之言根本未放在心上,你這個老閹奴為何如此多嘴?

薛崇簡與王師虔回府後,也在那裏大發感嘆。薛崇簡道:“王先生多次說過,聖上留你性命,實讓你雙眼觀看他施政的效果。如今天下安瀾,庶民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好,人口也增加不少,國勢確實大有起色。他今日見了先生,僅問起居生活,為何不言及此事呢?”

王師虔道:“他若果然來問,日後傳揚出去,豈不是有礙其聖君的名聲?他對我愈加彬彬有禮,愈能增添其皇恩浩蕩的模樣。唉,我自從有了茍活於世上的念頭,這些口舌之爭皆變為虛妄了。”

薛崇簡聞言頓時大有同感,遂默然相對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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