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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花萼樓兄弟同歡 逢大赦姚崇識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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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丈王仁皎時任將作大匠,這些年把主要精力用在興慶宮的建造之上。興慶坊改作興慶宮,其原有建築基本上全部拆除,工程量可謂浩大無比。王仁皎看罷興慶宮的建設圖樣,又聽皇帝言及“花萼相輝樓”和“勤政務本樓”,深知皇帝最為關切此二樓,遂督促將作監加速建設。轉眼到了開元四年的春天,“花萼相輝樓”建造成功,“勤政務本樓”也初具大致模樣。為了裝點“花萼相輝樓”四周景物,王仁皎從全國各地移來奇樹名花,錯落有致地種植在此樓的周圍。初春的風兒拂過,可聞清香撲鼻,園中花樹上的花萼粉嫩相依,確實合了“花萼相輝”之意。

王仁皎數次促請李隆基觀摩“花萼相輝樓”,某一日陽光明媚,李隆基忽然興起出外舒展筋骨之意,遂派人喚來王仁皎,令其帶同前往興慶宮視察。

太極宮與大明宮皆有夾道相連,並與四方城墻相通,王仁皎此次又在興慶宮修建夾道與東城墻聯為一體,則李隆基自太極宮乘輿從夾道中即可到達興慶宮。

李隆基登上“花萼相輝樓”,縱目四觀,就見與其相對的“勤政務本樓”已初具模樣,其他的一些殿堂也出了地面,不免有些淩亂之感;然此樓周圍花木蔥蘢,實為一個幽靜而雅致的所在,心中就大為滿意。

王仁皎稟道:“陛下,整個興慶宮全部建成,大約還需三年的時日。如今國家草創時期,臣不敢多添勞力,以致耽擱了時日。”

李隆基讚道:“好嘛,你能體會朕意,不擾百姓,實為好事。太極殿雖有些舊,畢竟還能住人,也不急在這一時。這‘花萼相輝樓’建得不錯,即使其他地方建造未成,朕也可以在此宴飲兄弟嘛。”

李隆基說到這裏,忽然勾起心事:此樓雖建好,然兄弟們散歸各處,又如何能宴飲相聚呢?

他此後悶然回到太極殿,讓高力士喚來姚崇說話。

李隆基道:“朕剛才到興慶宮走了一圈,有些觸景生情啊。”

姚崇摸不著頭腦,心想興慶宮那裏建設正酣,又有什麽好景了?

李隆基接著道:“朕前天去見太上皇,太上皇忽然問起寧王他們。朕今日到了興慶宮,頓時想起昔日‘五王宅’兄弟相聚的情景,如今物在人非,兄弟們星散四方,朕心中滋味很不好呀。”

姚崇恍然大悟,心中暗想當初讓諸王出京分赴各地,那是為保皇權而采取的預防手段。然皇帝如今的口吻中,似乎讓他們兄弟分離,分明是姚崇挑的事兒。姚崇心中不禁苦笑:誰讓自己處此位置呢?那麽貶功臣散兄弟的惡名,只好自己坦然擔當罷了。姚崇想到這裏,急忙答道:“陛下仁孝且友悌兄弟,此為天下皆知的事兒。新春過後,寧王等新宅皆已建成,且與興慶宮毗鄰,臣以為,可宣寧王等人返京,從此與陛下旦夕一起,與太上皇共享天倫之樂。”

李隆基頷首道:“朕召你過來,就是想辦這件事兒。朕前日去見太上皇,覺得父皇的身子骨一日不似一日,若兄弟們皆侍奉在父皇周圍,說不定父皇的身子骨會大好起來。”

姚崇知道,經過此前數年來君臣努力,國勢逐漸恢覆且平穩,李隆基的皇權已至高無上,幾無可撼動之人。當此時機,若令諸王返京,其與李隆基的皇權無礙,且能周全李隆基的名聲,殊為好事。

此事於是被定了下來。

李隆基又問道:“姚卿,張嘉貞為相,可堪為托嗎?”

姚崇道:“陛下欽定之人,焉能不堪?只是嘉貞性格簡疏,且太信他人,行事不免有些毛糙,容易誤事。臣知其短,已數次直言相勸,相信其歷練一些時日,當有進步。”

李隆基前一夜忽發奇想,由此將一個不知名之人擢為相職,如此簡拔方式和授任過程實在有點過於簡單。他聞姚崇之言笑道:“若張嘉貞完美無比,他就不宜居此相位。姚卿,萬事皆由你主持,所謂綠葉紅花,張嘉貞無非綠葉而已。朕之所以選他,緣由於此。”

姚崇如今已明白李隆基任用宰相的大致脈絡。歷來相權作為皇權的延伸,按說兩者的目的是統一的,只要相權服從於皇權,國家可以依序施政。然歷史上也曾經有過這樣的例子,即相權過於強大,漸漸侵淩皇權,二者由此產生了矛盾。所以大唐立國以來,太宗皇帝設立政事堂,如三師三公、三省長官乃至“參知政事”、“同中書門下三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頭銜的低品級官員,皆為宰相職,皆可入政事堂議事。唐太宗這樣做固然有集思廣益、大事仍由皇帝定奪的目的,其中也有讓宰相們互相制衡的考慮。李隆基如今廢除政事堂議事的成例,轉而極大地擴大主要宰相的相權,此舉可以改變政事堂議而不決的弊病,也表現出其對主要宰相的無限信任。

姚崇於是又感恩一番,隨後辭去。

旬日之後,寧王李憲諸兄弟奉詔返回京城,李隆基在兄弟們歸齊之後,即在“花萼相輝樓”擺起宴席,以為洗塵。

是夜樓外暗香浮動,紅桂、木蘭及月桂樹之異香被微風所裹挾,輕輕漫入紗窗進入樓內。“花萼相輝樓”向南不遠,有一片無垠的水面,即是昔日湧泉而成的隆慶池,如今為避李隆基名諱,改稱為興慶池。水面中心的島亭中,斑斑點點掛有數串紅燈籠,憑欄望去,就見那微風中微微晃動的燈籠與池中的微瀾相映,將近旁的花樹、奇香帶動起來,形成了一幅動態的圖畫。

李隆基雖為皇帝,在此席中仍推大哥坐在首席,其舉盞祝道:“國家草創之際,為綏四方安定,只好委屈兄弟們代朕四方鎮守。來,請飲盡此盞,聊慰兄弟們奔波之勞。”

李憲等四兄弟心如明鏡,他們出京後雖有刺史之名,然州務皆由本州長史署理,朝廷明文不許他們妄加過問,則此數年日子,無非以閑極無聊來打發時間。李隆基現在說他們鎮守四方,分明為鬼話。然李隆基已非昔日的三郎,而是手操天下任何人生殺大權的皇帝,他們心間早就生出了恐懼之心,遂小心地飲盡盞中之酒。

李隆基又揮手一指,說道:“朕建此樓,即為兄弟相親之意。今後我等兄弟侍奉父皇之餘,每旬日可以來此聚樂一回。唉,這些年每思兄弟們,惜不能聚齊,實為遺憾之事。”

李憲舉盞說道:“陛下初登基之時,動輒邀兄弟入宮聚會,且同榻而眠;如今國事繁重,猶不忘兄弟,造此樓以彰兄弟之情。有史以來,難有如陛下這樣友愛兄弟的皇帝。來,我代兄弟們敬陛下一盞。”

李隆基揮手制止道:“大哥,我們今後在朝堂之上,可以君臣相稱;若遇如此家宴之時,還是兄弟相稱最好。大哥,我們兄弟同飲此盞吧。”

其他人聞言,當然舉盞飲盡。

李隆基又道:“兄弟們入京之後,還要替朝廷出力。明日我與姚公商議一下,要依各位兄弟的特長安排重職。天下雖已承平,然不可懈怠,此為我家天下,還要加倍努力才是。”

李憲等四兄弟在此漫長的放逐日子裏,有一件事兒皆想得無比明白,即是今後說什麽也不能再任朝中的實職了。李隆基此前曾針對功臣以東漢為例,說過“南陽故人,優閑自保”之語,他們認為也適用於自己。若從此不過問朝中之事,作為藩王有優厚的食封,從此優哉游哉,豈不暢快?

李憲與三位弟弟對了一下眼神,然後莊重說道:“三弟,我等酒宴之前曾一起說過,今後有藩王之身則足矣,從此遠離朝政之事,至於授職之事,今後不用再提。”

李範三人重重點頭,說道:“就是這樣。”

李隆基又虛讓一番,看到兄弟們咬緊牙關堅決不允,也就住口不提。

是夜兄弟五人飲酒甚宏,至深夜時方盡歡而散。

卻說李隆基兄弟五人在“花萼相輝樓”頻頻舉盞的時候,姚崇在中書省衙內掌燈辦公。

是時民眾崇佛者甚多,人們稍有錢財,往往發願建寺。開元初年,長安有寺四百餘所,李隆基鑒於此狀,認為若建寺太多不利於恢覆農事,遂下敕道:“自今所在毋得創建佛寺;舊寺頹壞應葺者,詣有司陳牒檢視,然後聽之。”近年由於連年大熟,一些地方又覆建新寺的苗頭,姚崇當然不允許故態覆萌,遂擬出措辭嚴厲的牒文發往各地,並令禦史臺派出巡察使到各地糾察。

辦完了這件事兒,姚崇又認真閱讀張守珪的奏章。今春之後,張守珪已將營州治所前挪到大淩河一帶,契丹人內部失和紛爭不已,由此失去了進攻的勢頭。姚崇閱書至此,起身拍案讚道:“好哇,果然有猛將風範。哈哈,郭虔權的眼光奇準,這一次沒有看走了眼。”

中書舍人齊瀚今天值日,其時侍立一旁。看到姚崇如此高興,不明所以,遂小心問道:“姚公如此高興,莫非郭都督又有勝仗了?”

姚崇道:“郭虔權前次擒殺默啜之子,已大斂默啜的氣焰,則近期西北無戰事。我今日之所以高興,緣於他當初向聖上舉薦張守珪,由此我朝又有了一員猛將。”

去歲冬末,默啜故技重使,欲趁著惡劣天氣去偷襲輪臺。郭虔權早有防備,固守輪臺城並不出戰,令突厥人感到唐兵畏懼示怯。默啜此次遣其子同俄特勒為右軍統帥,其看到唐兵不出,先是帶領手下前來罵陣,繼而單騎到城下耀武揚威。郭虔權時刻把握戰機,看到同俄特勒如此狂妄,遂在軍中選出數名身手矯健之人出城埋伏。同俄特勒果然單騎再來,就見數條身影一躍而起,揮刀將其斬殺。突厥人聞聽大汗之子被擒,派人入城談判,表態願意以軍中資糧贖回大汗之子。郭虔權微笑道:“我城中糧草甚多,要你們的資糧又有什麽用?人嘛,你們可以帶回去。”突厥人看到大汗之子已然身首異處,頓時滿營痛哭。郭虔權是夜打開城門,全體將士奮力斬殺,突厥人由此大敗。

齊瀚得知事情詳細,衷心讚道:“郭都督固然有眼力,然聖上和姚公不認可,張守珪終究難當營州大任。”

是時外面萬籟俱寂,一絲得意之情沖開了姚崇的心扉,其笑問道:“嗯,你說得有些道理。齊瀚,我知你博古通今,又隨我多年,你認為我與古代的哪一個賢相可以媲美呀?”

齊瀚一時楞在當地,姚崇既說“賢相”,又說“媲美”,當然是自詡賢相。他有心想說可比於杜如晦,然又覺得不像。

孰料姚崇不待齊瀚回答,其心中早有了自己的定論,又追問一句道:“你覺得我比管仲和晏嬰如何?”

管仲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晏嬰則歷齊靈公、齊莊公、齊景公三朝,為相長達五十餘年,孔子曾讚道:“救民百姓而不誇,行補三君而不有,晏子果君子也。”此二人皆為史上著名的賢相,姚崇自比二人,顯然自視甚高。

姚崇本待齊瀚出聲附和,以暢己意,不料齊瀚先是沈默片刻,繼而搖頭說道:“下官以為,姚公恐怕比不上他們。”

姚崇臉上的笑意有些僵硬,雙手撐著幾案問道:“我如此不堪嗎?試說其道理。”

齊瀚答道:“管仲與晏嬰施政之時,其所定措施未必能傳之後世,然在他們的有生之年,確實一以貫之。姚公數年來施政,其主旨隨時更改,僅從此點上看姚公似乎比不上他們。”

姚崇擡頭細想,覺得齊瀚所言並非虛話,心情有些低落,然並不甘心,繼續追問道:“嗯,我確實比不上他們。你好好想想,我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宰相呢?”

齊瀚此時脫口而出:“貞觀初年,太宗皇帝謀求大治,房杜二相傾力輔弼,果然實現大治,則姚公與房杜之作用差相仿佛。然房杜行事低調,姚公善於大刀闊斧,如此也有區別。”

“如此說來,我比房杜二相也有些勉強了?”

“非也。下官以為,姚公實為救時之相!”

姚崇聞言,不禁容色燦爛,雙手離案揮舞,不覺將手持之筆摜於地上,其大聲說道:“好呀,救時宰相!我能有救時宰相之譽,其實也很難得呀。”

此後姚崇離衙歸家,路上想起齊瀚對自己的評價,心中快樂之極,嘴角間不時漾出微笑。

唐人素愛香料,達官貴人往往衣服熏香,身上還掛著香囊,庭院中和公堂衙門裏也是芳香襲人,就是沐浴之時,浴缸中也加有香料,因而香料需求十分巨大。

是時本土出產香料十分有限,多從西域諸國進口而來。如出自天竺的沈香、出自波斯國的沒香等。或從陸路自西域運來,或裝上船舶海運至廣州等港口。由於國內需求香料甚巨,且此買賣的利潤豐厚,許多國人和胡人投入其中,成為一個非常龐大的買賣人群。

去冬以來,一種名為蘇合香的香料風靡京城。此香較之沈香等貴重香料要便宜許多,將之混入燈燭之中燃燒,則幽香撲鼻。此物價廉物美,先在宮中使用,全城官宦之家很快紛紛效仿,由此其使用量劇增。

經營此香的胡商康惠登頓時日進鬥金,臉上笑容燦爛如花。他起初蝸居在西市的“波斯居”之中,數月之後即耗費重金在修政坊購了一處大宅子,宅中婢仆成群,儼然一位坐擁萬金的富商。

人在平淡或潦倒之時,向無別人註意。然其一旦大貴或暴富,諸般眼神就會集於其身,且其中的眼神多為挑剔或疑竇的詢問。康惠登如此風光,頓時引起了監察禦史崔隱甫的註意,他一直在琢磨這樣一個癥結:康惠登作為一個粟特人,其入京不久,連大唐官話都說不囫圇,緣何能將香料打入宮中,這其中到底有什麽蹊蹺?

監察禦史為正八品官員,官職實在不高。崔隱甫是年三十五歲,其自幼不習詩書,難以以科舉道路列身官場。其先祖曾在隋朝當過散騎侍郎,且其為崔氏大姓,他靠著這一點餘蔭初入官場當了一名兵曹參軍,此後宦途多艱,至今方成為八品官員。按說崔隱甫若安於現狀,則可平穩致仕,也為平安的一生,奈何他心高多欲,不甘心如此碌碌無為下去,就有了立功之心。

崔隱甫由此註意上了康惠登,很快發現康惠登將中書省主書趙誨奉為上賓,他由此更加上了心,從各個側面打探二人交往的詳情。

中書省主書為七品官員,主要職掌中書省的文翰之事。按說趙誨無非和文書打打交道,說什麽也難與香料買賣扯上幹系。然崔隱甫到底心機深沈,很快理出了二人交往的脈絡。

康惠登數次操著不太熟練的官話當眾說道:“沒有趙大人的幫助,我難以有今天。”崔隱甫據此為趙誨定了兩宗罪:朝廷規定官員不得交結外夷,此其一;其二為康惠登的話中透露出趙誨為其幫了大忙,則其中肯定有利益關系。

崔隱甫再仔細打探趙誨的來歷,又有驚奇發現。趙誨在中書省雖官職不高,然其擬文既快又準,中書省的大半公文皆出於其手,因此極得中書令姚崇的賞識。崔隱甫由此深層次想道,趙誨之所以能幫助胡商打通宮中關節,是否利用了姚崇的威力呢?

監察禦史雖官職不高,然其有一件好處,就是其奏文可以直達皇帝手中。崔隱甫於是抖擻精神,洋洋灑灑寫了一篇文字,然後密封後送入宮中。

李隆基閱罷此文,派人將崔隱甫喚入宮中當面詢問。

李隆基揚起崔隱甫的奏文,冷峻問道:“崔禦史,此文非是你臆造而成吧?”

崔隱甫小心答道:“微臣暗中訪查月餘,雖未得二人親口伏辯,然事實彰顯,實不敢妄自臆猜以欺瞞陛下。”崔隱甫將奏書送出後,心想皇帝閱後讓有司核查,則可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料皇帝如此鄭重其事,竟然將自己召入宮中親口問詢,令他喜出望外。

李隆基道:“嗯,朕似乎聽過姚公數次提起趙誨的名字,好像此人文筆甚好,可堪為用。如此為文之人,若交結胡商,得人好處,則此人不簡單。”

“陛下聖明。趙誨在中書省雖為七品官員,然他自恃姚崇信任,似乎未將其他上官放在眼中。微臣以為,趙誨之所以敢交結胡商,實因其恃寵漸至狂妄,則姚公也脫不了幹系。”

李隆基看到崔隱甫將趙誨的事兒往姚崇的身上引,心中忽然有了異樣的感覺,他沈思片刻,然後說道:“你未明詳細,焉能扯上姚公?也罷,須將此事弄個水落石出。崔禦史,朕讓大理寺助你,速速將那名胡商和趙誨捕入大理寺訊問,由你前去主審。”

崔隱甫心中頓時樂開了花,心想這一次奉旨勘問,定能大功告成。他當即伏地叩拜,以謝皇恩。

崔隱甫走後,李隆基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趙誨是否有罪,此為無足輕重之事,然其身後的姚崇,倒是頗費思量之事。李隆基翻來覆去始終想的是一件事:趙誨如此無法無天,姚崇是否知情?

大理寺拿人時並未大張旗鼓,姚崇得知趙誨被大理寺捕走的時候,已到了第二日的下朝之後。姚崇初聞此消息,登時勃然大怒,罵道:“這個班景倩平時還算妥當,緣何這一次昏了頭了?他拿了我的人,竟然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他到底想幹什麽?來人,去把班景倩叫來。”

大理寺非為三省的轄下機構,例歸皇帝直轄。然這些年李隆基放手任姚崇施政,百官皆對姚崇產生了畏懼之心,進而恭謹相待,諸事要向他稟報一聲。大理寺卿班景倩資歷尚淺,對姚崇的恭謹自然又比他人要多三分。

班景倩聞召不敢怠慢,很快入中書省來見姚崇。姚崇見了他沒有好臉色,劈頭斥道:“班大人,中書省莫非成了東市裏的攤檔了嗎?大理寺竟然敢不知會一聲就強行帶人,你到底倚了誰的勢?”

班景倩滿臉賠笑,輕聲說道:“姚公息怒。大理寺確實將趙誨帶走訊問,然他到底犯了何事,下官至今也是一頭霧水。”

“笑話。你為大理寺的主官,就是不直接審問人犯,屬下也該將案情告訴你,班大人,你莫非想搪塞老夫嗎?”

班景倩向姚崇走近了幾步,然後低聲說道:“姚公,趙誨的罪名估計不輕!昨日監察禦史崔隱甫手捧聖上之旨入了大理寺,聖旨上指明崔隱甫主審此案,僅讓大理寺全力協助,不得妄自幹預。”

姚崇得知此案由皇帝指使,心中大為震驚,急問道:“趙誨到底犯了什麽事了?竟然使聖上如此大動幹戈?”

班景倩道:“下官不敢多問。不過崔隱甫還同時拘來一位胡商,此人似為販香料者。如此看來,趙誨的事兒似與胡商有關?”

姚崇似自言自語道:“嗯,趙誨如何又與胡商攪在了一起?此人日常在衙中恭謹辦事,非為惹事之人啊。”

班景倩又低聲道:“瞧現在的陣勢,估計事情很大。姚公,剛才崔隱甫前來找下官,讓下官速速備出一間凈室。下官再三問其用途,崔隱甫方才悄悄說道,聖上要親入大理寺詢問人犯,此凈室即是為聖上所備的。姚公,下官以為此事重大,不宜多問,以免引火燒身。”

姚崇似乎不信,喃喃道:“聖上竟然要親自審訊?不過一個七品官兒,能惹多大的事兒?”

班景倩又道:“下官再勸姚公,最好遠離此事。其實下官剛才說過之話,也是不該說的。姚公,切記勿向他人言及此事。”

姚崇頷首道:“嗯,我知道事情的輕重。我不知道事情竟然如此曲折,剛才錯怪你了,老夫向你賠禮。”

班景倩躬身謝道:“下官不敢。姚公,下官這就告辭了。”

姚崇在衙中思慮片刻,即赴宮內求見李隆基。姚崇這些年來往宮中,可以憑牌直入,不像其他人那樣須蒙宣方能入內。

李隆基看到姚崇急匆匆而來,心裏明白他的來意,然他並不點破,笑吟吟言道:“姚公剛剛下朝不久,又匆匆而來,莫非有什麽急事兒?”

姚崇也不兜圈子,單刀直入道:“臣回衙後得知,屬下主書趙誨被大理寺拘去。臣大略問了一下,得知此案系監察禦史崔隱甫奉旨審理。臣想代趙誨向陛下討個情兒,若其事情不大,念其多年勤謹辦事的分上,還是寬大一些吧。”

李隆基道:“案子正在審理,朕聽說這個趙誨交結胡商因此受賄。姚公明曉刑律,當知此罪不小呀。姚公,此人不過一名七品官員,他犯了事兒當然由自己擔當,你不用為之操心太多。”

“陛下,臣之所以代此人說項,實因臣惜才的緣故。此人文筆甚好,又有理政才具,假以時日,定能成為一名有用之人。他不過得人一些錢財,讓他退出來也就罷了,何必揪住不放?”

李隆基想不到姚崇竟然如此著急,還說出如此不負責之語。他目視姚崇那熟悉的臉龐,忽然感覺到一絲陌生。他的思緒拉回到魏知古向自己稟報姚崇兒子請托的時候,當時姚崇以不知情化解了這件事情,然其子代人請托,且有數十人之多,則其兒子肯定得人好處。現在姚崇又說出讓趙誨退錢之語,看來姚崇始終認為受人賄賂實為小節,你為國家宰相,如此認為豈不是大失人之操守?李隆基想到這裏,心間就釀出了一絲惱怒,然未在臉上呈現,猶笑吟吟道:“姚公何必著急?此案正在審理之中,待案情水落石出,再定下步行止也不晚。”

姚崇蹙眉說道:“此案若讓崔隱甫審理,臣確實有些憂心。崔隱甫小吏出身,此類人心思活泛,恨不得將一件芝麻大的事兒說成磨盤,以此來邀功升遷,此點請陛下明察。”

李隆基聞言心中更不是滋味,他此前查過趙誨的經歷,此人於開元二年以明經科第二名得中,是時姚崇兼知吏部尚書,則趙誨與姚崇有了名義上的師生名分。此後兩年多的時間裏,趙誨在中書省從末等官員做起,很快升至七品官員,由此可見姚崇的賞識之功。李隆基閱罷此節,心中晃過一點疑問:人皆有私,莫非姚崇利用自己的宰相地位開始結黨了?姚崇向來不喜小吏出身之人,那麽其結黨範圍肯定從明經、進士諸科出身者中選取。姚崇現在極力替一個低品官員脫罪,是不是正為此嫌疑呢?

歷來皇帝,最忌臣下結黨。李隆基作為一名從亂世中沖殺而出的皇帝,深明臣下結黨首先不利於維護皇權,再者若有競爭也不利於朝廷穩定。

諸般思緒,在李隆基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卻不用費太多時間。李隆基微微一搖頭,臉上的笑容依然不改,溫言道:“姚公啊,朕以為小吏出身之人也有其好處,他們自知出身低微,平素小心謹慎且戮力而為。想崔隱甫也不敢胡作非為,朕說過要根絕酷吏行為,他難道還敢屈打成招嗎?罷了,我們不說此事了。姚公,太上皇近來的身子一日沈重一日,須早為置所啊。”

姚崇答道:“臣有同感。臣前些日子曾到橋陵巡查一番,其營造工程已近尾聲,請陛下勿慮。”

自唐太宗開始,其改變此前皇帝堆土成陵的成例,開創因山為陵的辦法,遂成為後代君主造陵的定式。太上皇李旦的陵墓選在京城東北方向百裏處的豐山之上,此山與秦嶺諸峰遙遙相對,周圍峰巒起伏,山川壯麗,最奇妙處在於豐山形同座椅,實為風水絕佳之處。此陵於開元二年開建,其以山為冢,在山腹中開鑿地宮,在地面上繞山築城,現已初見規模。

李隆基嘆道:“父皇今年不過五十五歲,奈何疾病纏身,如何處之呢?”

姚崇道:“人生壽夭有期,天命不可違。陛下孝名天下,待太上皇可謂體貼甚細,不可因此勞神傷身。”

“唉,若朕能代父皇少了一些痛楚,朕定感激上蒼有眼。”

“陛下不可如此。臣去看望太上皇之時,太上皇眼觀朝政之事漸趨平穩,其心甚慰。陛下身系社稷之重,若輕賤自身,則國家危殆,太上皇若知此情,肯定會心傷不已,如此反對太上皇不利。”

“嗯,姚公,我們一定要多想些法子,爭取讓太上皇的身子大好起來,如此方為天下之福。”

李旦成為太上皇,即從太極宮遷入百福宮,從此開始了頤養天年的歲月。

李旦剛剛成為太上皇的時候,因心傷妹妹太平公主之死,不免對兒子李隆基有些惱怒,為此沈默寡言許多日子。隨著歲月的慢慢流逝,又見李隆基勵精圖治,國勢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方悟自哥哥李顯成為皇帝以來,還是以此子當皇帝最為稱職,心中的不滿漸漸平息。

李旦素為恬淡的性子,其心情平覆之後日日待在宮中,或聽樂、或為書、或鉆入故書堆裏研究訓詁之學,日子過得相當充實。李隆基經常前來問安,並讓宮內尚官每日送來飲食用具。

李旦為太上皇,絕足不問朝政之事,如此與唐朝開國皇帝李淵相比就有了很大差別。李淵當了太上皇,還非常關註朝政之事,唐太宗派李靖打敗了東突厥,李淵聞訊,喜極而狂,立刻在淩煙閣置酒慶祝,並讓兒子李世民起舞助興。

李旦不像李淵那樣多事惹皇帝討厭,其日常無聲無息,似乎天下根本沒有這個太上皇。

按說李旦與李隆基這對父子互不幹擾,則李旦的清靜日子可以長久地過下去。然李旦的身子不爭氣,這年春節之後,身子忽然虛弱無比,就此躺在榻上無力再起。

李隆基為彰自己的大孝之名,這日聽了一名方士之言,決定大赦京中囚犯,以為父皇祈福。

然這些招數毫無用處,李旦又在榻上躺了兩月,時間進入六月之後,隨著熱氣一日比一日愈濃,李旦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李旦死後,李隆基為其上謚號為大聖真皇帝,廟號為睿宗皇帝。

再說姚崇非常關註趙誨的案情,他不屑於問詢崔隱甫,數次召來班景倩打探情況。班景倩起初以未插手為由卻之,到了後來,其看到姚崇的殷殷之情,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就勸說道:“姚公,下官以為此案情覆雜,您最好不要再問了。”

“唉,我豈能不知?然趙誨畢竟為我的屬下,其家屬日日來求我,我若不管,是不是有些薄情?”

班景倩搖搖頭,說道:“下官聽說,此案已大致審理具結。那胡商言之鑿鑿,將行賄之金說得一點不差,趙誨也予以認可並畫押確認,則此案已成鐵案。姚公熟谙朝廷律法,當知趙誨之罪當死。”

“我曾經找過聖上,懇請聖上準許趙誨退出賄金,如此保下一條命來。”

班景倩張嘴欲言,又把到了口中的話咽了回去。

是時,李隆基替父祈福的大赦令剛剛發至刑部和大理寺,班景倩來之前已看到此詔令,只見詔令的末句單獨寫道:“獨不赦趙誨。”班景倩心想姚崇為中書令,則皇帝署此大赦令肯定會與姚崇商議,然觀姚崇那茫然不知的神情,他此時肯定不知有此詔令!

班景倩由此隱約猜出,皇帝不與姚崇商議,則二人已透出生分。既然這樣,自己還是少說為佳。

姚崇到了這日黃昏之時,方才得知了皇帝大赦令的詳細內容。他聞知後頹坐在衙中案前,一直坐到掌燈時分。

中書省這日又輪到齊瀚值日,他得知姚大人獨坐衙中且不掌燈,頓時大為奇怪,遂帶人入室燃起燈燭,關切地問道:“姚公,是否又有急事兒須連夜來辦?如此,下官先喚人為姚公準備晚飯如何?”

姚崇看見齊瀚,忽然想起那日二人在此關於“救時宰相”的對話,心中不由得感觸萬端,暗暗自言道:“‘救時宰相’?是了,人若到了狂妄之地步,已然近乎無知!我自詡為‘救時宰相’之時,其實宰相之路已走到盡頭!”

姚崇此時心中異常清醒,他已然洞悉了李隆基此行為的真實含義。他向齊瀚揮了一下手,說道:“罷了,沒有什麽事兒。我這就離衙回府。”他說完此話,慢慢撐起身子,然後緩緩步出室外。

齊瀚眼觀姚崇那略顯蹣跚的背影,不敢再問,遂呆立當地。

院內的月光如水,姚崇緩緩走動,其身影在月影下顯得頎長。姚崇知道,明日該是找皇帝請辭中書令的時候了,則此夜晚為自己宰相生涯的最後一段時辰。

姚崇想明白了此事的真正含義。李隆基先是指使崔隱甫審理此案,並親入大理寺詢問趙誨。一個七品官何至於讓皇帝如此大動幹戈?那麽真實的原因只有一個,即皇帝認為趙誨素為姚崇的寵信之人,則趙誨的行為或出於姚崇的授意,或恃寵而為。此後姚崇甚為關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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