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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聞驚變調臣遣將 賜衙居施愛示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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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果然出事了。

默啜不愧為大漠中練成的老狐貍,其縱馬到朔方道繞了一圈,與解琬所部打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遭遇戰,立刻發現在這裏討不到任何便宜,遂領兵逸去。

薛訥聞聽默啜兵犯朔方,不敢怠慢,遂整兵備戰。孰料他在輪臺左等右等,難見突厥人的蹤影,不覺數月就過去了。西域較之中土,氣候變化既劇烈又高寒,白日本為晴好的天空,半夜裏就會突然變臉,只聽風吼如雷,似乎要將兵士們的住所連根拔起,只聽“劈啪”聲接連作響,自是大風卷起滿川的碎石呼嘯而至。疾風過後,大風依然沒有止歇的勁頭,此時漆黑的夜空裏和風撒下大片的雪花,待兵士們天亮起床推開屋門,就見門檻已被白雪掩埋,放眼遠望,只見山川間一派銀白,大地似乎凝固,偶爾有野駱駝和野馬在川中覓食,方知這個世界還是存在生命的。

輪臺作為北庭都護府的治所,其周圍駐紮戍卒兩萬人;再向西的安西四鎮,也駐紮兩萬戍卒。北庭都護府與安西都護府設立之後,保持著唐朝與西域諸國商路的暢通,其北方與西方有突厥人的諸方勢力,東南方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吐蕃,則此四萬戍卒實際維系著大唐西域的安定。

戍卒自關中的折沖府抽調而來,按例在邊關輪值三年,方得調換。每年盛夏之時,例為戍卒調換時期。薛訥初到輪臺,因有默啜入寇之軍情,數請兵部將調兵日期押後,如此過了數月,薛訥看到默啜無聲無息,又見天氣驟變,認為默啜在此惡劣天氣裏定會龜縮在大漠,遂準一萬戍卒成行回家。

一萬戍卒回家,新來輪值的戍卒尚未到達,輪臺值守的戍卒僅剩下一萬人,對於窺伺良久的默啜來說,可謂天賜良機。

一個風高雪急的夜裏,默啜帶領三萬兵馬卷地而至,利用雪光襲入輪臺唐兵營中,然後大開殺戒。可憐一萬唐兵僅有一千餘人星散逃走,薛訥也死於亂軍之中。

此軍情傳往長安,正好新年過後,君臣閱此消息,心中的滋味一時錯雜而生。

李隆基嘆道:“姚卿,看來你當初的擔憂還是有道理的。薛訥畢竟稚嫩,絕非默啜的對手。唉,薛訥為薛仁貴之後,如此就墮了先人的威名。如今輪臺已破,則安西四鎮實屬危殆。吐蕃人有動靜嗎?”

姚崇寬慰道:“默啜現在已成為一個不願蝕本兒的老狐貍,他先在朔方道那裏沒有撈到便宜,遂瞅準時機到輪臺大掠一把。安西四鎮城池堅固,默啜明白以自身力量難啃此硬骨頭,已然回頭撤回自己牙帳了。吐蕃人見默啜如此來去如風,也沒機會。”

李隆基問道:“記得當初曾在瓜州駐有五萬兵馬,如今安在?”

“臣當時見西域無戰事,已逐漸撤回三萬,僅餘二萬兵馬。臣聞此驚變,已令他們會同輪值戍卒前往輪臺接防。”

李隆基閉目沈思片刻,然後說道:“姚卿,西域數萬兵馬若無得力之人主持,形同一盤散沙。如此,就把郭虔權調回西域吧,還讓他任北庭都護使。”

“臣恭聽陛下聖裁。”

“郭虔權近來在營州也不錯,已然兵出榆關,契丹人與奚人的氣焰大為收斂。若將郭虔權調回,營州那裏也須有得力之人主持。”

“陛下還記得前些日子當殿直諫的張嘉貞嗎?此人識見才具,可堪為用,臣以為可使他任營州都督,正可歷練一番。”

李隆基沈吟道:“張嘉貞雖有才具,畢竟未真刀真槍在戰陣中歷練,凡緊要之位,須謹慎授用,不可使薛訥故事再現,姚卿,你兼知兵部尚書,此事須萬端謹慎,須妥為挑選。”

“微臣明白。陛下,新年剛過萬事紛紜,去歲使內外官交流好處不少,然緊要衙署尚缺吏事練達之人。以吏部和戶部為例,其事關朝廷大局,則尚書人選務選得人。這一陣子,因此二部無得力之人,費去臣等的精力不少。”

李隆基僅設兩名宰相,又對各部重臣挑選甚嚴,近來兵部、戶部和吏部皆無尚書任職,則事兒皆匯集到姚崇與盧懷慎那裏署理,使二人顯得既忙累又憔悴。李隆基目睹此景,生怕累壞了二人,也一直琢磨著為此三部配人。現在姚崇主動提出來,李隆基當然認可,說道:“好呀,此事早該辦了。姚卿,你有人選嗎?”

姚崇道:“兵部的事兒緊急,臣還是暫兼一段時日。其他二部,須有德才者充之,臣以為,可使宋璟任吏部尚書,魏知古任戶部尚書。”

李隆基笑道:“宋璟以德著稱天下,兼有才具,讓他任吏部尚書,可謂得人;至於魏知古,朕聽說你恥其出身,意甚不屑,為何又舉之呢?”

“陛下,魏知古雖小吏出身,然其謀慮嚴謹,精於盤算,進止有節,實有才具。戶部總領軍國財政,有其主之,最為相宜。臣以為,除了京城以外,以東都選事最重,魏知古除了主持戶部以外,可讓他協助宋璟,分掌東都選事,也有相輔相成之功。”

李隆基見姚崇不以個人善惡選人,可謂公平公正,心中甚喜,遂笑道:“好哇,就依卿所奏,即日授任吧。姚卿,如今朝官中以科舉出身為主,兼有一些小吏出身積功而擢者,你身為科舉出身之人,不囿於己類選人,朕心甚喜。”

姚崇道:“科舉出身之人,因長期爛讀經書,心中漸有濟世匡政之理想,此類人施政之時,雖多有泥古不化之迂腐舉動,畢竟心存聖人之教,使軍國大政趨於正途而行。國家之所以設科舉以舉人,緣由於此。至於自小吏積功而上之人,往往目光短淺,囿於得失計較,心中難有志存高遠之處,如魏知古絕對為其中卓越之人,擢之以輔吏事,不失為一種輔助之法。”

李隆基聞此宏論,不禁笑問道:“姚卿雖系萌職出身,畢竟好學讀書,由此將自己歸入讀書人之列。你如此否定小吏出身之人,是否對他們有些不公平呢?萬一他們心存積怨,會不會埋怨姚卿身為宰輔,如此來行事有朋黨之嫌呢?”姚崇父親貞觀時為上州都督,死後被追贈為幽州大都督,姚崇因而有了蔭職的資格,其初被授為孝敬挽郎,此為末級散官,此後積功而行,被善於識人的則天皇後發現,最終官至宰輔。

姚崇正色道:“臣所思所想,合乎國家詮選之道。古往今來,國家官吏制度歷經變革,最後歸於科舉選人,殊為正途。他們若有積怨,自可入讀書之門列身士子,不該未知讀書之難反有怨言。至於朋黨之說,實在上不了臺面。若天下讀書人心系國家,踐行孔孟之言成為一體,這樣形成而來的朋黨實為天下之幸,亦為陛下之幸!”

李隆基嘆道:“可惜呀,若讓天下讀書人恪遵孔孟之言,實為難事。昔宗楚客、崔湜、宋之問與沈佺期等人皆進士出身,胸中皆有錦繡文章,然其所思所行,哪一個又謹遵了孔孟之教?姚卿,人心百樣,那是勉強不來的。”

“陛下依貞觀故事而行,即是如太宗皇帝那樣教化天下。此法看似涵浩深遠,其實有立竿見影之效果。譬如對規範人心,就有了標桿的作用,若人心思齊,遠勝於嚴法厲旨。”

李隆基忽然笑問道:“姚卿近來大刀闊斧,可謂重振吏治。如此一來,一些人風言風語,說姚卿失卻了敦厚之道。姚卿勿驚,朕知道非常之時須用重典,若拖泥帶水就會誤國誤民,你辦的事就是代朕行政,他們說你其實就是說朕,我們不用多思此言。朕今日問你,前一段所作所為,你身上到底是教化之策多了一些,還是吏治權謀之術多了一些呢?”

姚崇一時不好回答,他這一段所作所為畢竟權謀之術多了一些,若實話實說,豈不是違了教化之國策?且此權謀之術多為仕宦多年之時磨礪而出,實為魏知古此類人的仕宦之道,自己大用其道,若實話實說,自己豈不是成為混跡於魏知古之流的人物?

姚崇很快躬身答道:“教化之策為大政,權謀之術為手段,只要心向光明,自可使用一些。臣每每施政之時往往混淆了二者的界限,竟然不知不覺使用了一些權謀之術。然臣心想,只要國家能夠逐漸走上正道,此為小節。”

李隆基不由得莞爾一笑,意甚滿足。要知李隆基一路拼殺而來,近來又貶功臣、放兄弟,此皆非秉承聖賢所教。姚崇如此回答,實在替自己解了心結,心裏也就十分熨帖。

郭虔權聞召風塵仆仆趕回長安,先到中書省求見姚崇。

郭虔權是時已聞知西北發生的事兒,遂笑對姚崇說道:“看來我為奔忙之命,東北境事急,將我自西北調往此處,如今西北兵敗,姚公又想起我了。”

姚崇雖對郭虔權待之以禮,臉色卻沒有任何笑意。姚崇知道,郭虔權如今主持一方軍事,在其所轄範圍內操持生殺大權,威權與日俱盛,其手下見了他往往不敢仰視。郭虔權如此說話,其內裏含義實有自詡的成分,姚崇當然不能隨聲附和以助其勢。姚崇哼了一聲,冷然說道:“你久在輪臺駐守,熟悉周圍情勢,如今北庭有事,聖上當然就想起你了。當初調你去東北境,自有當時的情勢,如今去西北,亦為必需。郭都督,你莫非不想去嗎?”

“下官不敢。姚公,下官集合數千隨行甲士之後,立刻動身前往西北。”郭虔權知道姚崇世事練達,眼下又威權獨運,當然不敢怠慢。

“嗯,聽說你離任後,對朝廷副都督劉正威署理營州事宜頗有微詞,是這樣嗎?”

“不錯,姚公問詢,下官不敢隱瞞。劉正威隨下官多年,此人輔佐軍事,或者監運糧草,辦事既穩妥又勤謹,還算勝任。若讓他主持一方軍事,其既無霸氣又遇事不能定,實屬勉強。下官私下以為,劉正威有些不適宜。”

“是呀,我們皆知劉正威的才具尚欠火候。奈何西北軍情緊急,先讓你抽身出來,營州都督一職容後穩妥物色。”

“姚公,自從下官主持東北境軍事以來,非是下官妄自誇口,契丹人與奚人的昔日氣焰已大為收斂,大唐之軍穩紮穩打,已漸入佳境。下官以為,東北境那裏須有得力之人主持,否則再有變數,於國不利。”

“嗯,你安心到西北赴任吧。東北境的事兒,聖上自有旨意。”

姚崇話音裏更加冰冷,明顯讓郭虔權不用多說,最好馬上閉嘴。郭虔權當然明白此意,然心有不甘,繼續說道:“姚公,下官願保一人,可保東北境安定。”

由於郭虔權熟悉東北境防務,則其所薦繼任者,姚崇當然重視,他當即正色問道:“好哇,此人姓甚名誰?”

“此人名張守珪,現任營州都督府司馬。”營州為下州,其都督府司馬例為從五品官員。

姚崇聞言微微一笑,說道:“此人兩年不到,即從一名無品別將升為五品官員。郭都督,朝廷自有規制,張守珪雖有微功,當初擢其為五品官員,已然破格,聖上惜才,再加上你力請,方有此任。營州都督為朝廷的三品官員,若讓一個二十餘歲的小子來任,豈非匪夷所思?”

“姚公,營州之所以有今日的局面,緣於張守珪獻分化之策。他又獨身深入敵後,將敵情摸得甚熟,如此知己知彼,方有制勝之道。他有功如此,豈是微功一件?”

姚崇心中有些惱怒,然面色冷峻如常,沈聲說道:“論閱歷見識,薛訥豈不是要比張守珪高上一籌?結果如何呢?喪師丟土,使京中震動!張守珪畢竟為毛頭小子,若讓他來主持邊關要務,豈不是犯險嗎?郭都督,我知道你向來愛護手下之人,然國家大事,非同兒戲,你就不要再說了。”

郭虔權顯然不服氣,繼續說道:“姚公此論,下官不敢茍同。昔太宗皇帝縱橫戰陣之時,不過二十餘歲。凡戰陣之事,所重者須有稟性靈氣,若無靈性,就是閱歷再多,終歸無用。”

姚崇聞言大怒,拍案斥道:“郭虔權,你莫非自恃一些微功,就想來教訓我嗎?告訴你,為人不可居功自傲,你若一味如此,只會毀了自己!我大唐泱泱大國,人才輩出,你有些功勞無非是國家用你。嘿嘿,莫非國家少了你,事兒就無人辦了嗎?”

這時,外面忽然有人說道:“姚卿何必如此大動肝火?所謂虛心納言,你莫非就忘了嗎?”

姚崇和郭虔權聞聽此言,知道皇帝駕到,遂慌不疊地迎出門外,納頭便拜。姚崇邊叩首邊說道:“微臣不知陛下駕到,實為大罪。”

李隆基笑道:“朕今日有心來瞧瞧姚卿在忙些什麽,遂微服來此。入門後又令門人不得通稟,卿何罪之有?”李隆基身後僅帶高力士一人,所以動靜不大。

李隆基被迎入堂中坐下,其笑問道:“朕剛才在門外僅聽了數句,不明其中詳細。姚卿不虛心納言當然不好,郭卿,想是你沖撞了上官,也為不該。”姚崇聞言心想皇帝也會和稀泥,殊有趣味。

郭虔權躬身答道:“微臣剛才一時興起,就在姚公面前失了禮貌。臣錯了,請陛下責罰,並請姚公原諒。”

李隆基笑道:“郭卿久為鎮邊大都督,想是習慣了人人仰視的眼光,忘記中書省為國家中樞所在,就想與姚卿辯論一番。好呀,你們爭執些什麽?說來聽聽。”

郭虔權心中有些惶惑不安,急忙伏地叩首謝罪。

姚崇將剛才的談話過程說了一遍。

李隆基聽完,先是沈默片刻,繼而微笑道:“郭卿說得有些道理,若人有帶兵靈性,豈能以年齡論人?昔太宗皇帝帶兵攻入長安,既而縱橫中原,不過二十餘歲嘛。若高祖皇帝不放手讓太宗皇帝施展才華,大唐肯定要遲一些才能統一全國。姚卿,你的想法過於謹慎了。”

皇帝一言九鼎,姚崇當然連連稱是。

李隆基接著說道:“人在二十餘歲最有志氣,若其再有天賦,定有一番作為。這個張守珪能瞧出分化治之的效用,足證其眼光不差,不妨讓他一試!他就是起初打上幾場敗仗,只要不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實無妨。姚卿,若能因此磨煉出一位名將,朕以為應該很值。”

郭虔權躬身道:“陛下皇恩浩蕩,實為英明無比。”

李隆基道:“姚卿,我們這一次就依了郭卿之奏。可授張守珪為營州都督府長史,由其主持營州事務,至於劉正威,可以副都督之身行監軍之實。”

姚崇躬身答應。

李隆基目視郭虔權道:“郭卿,營州的事兒遂你所願,如今西北軍急,你就不要在京中多停留了。朕在京中,自會日日盼望你的好消息。”

郭虔權答道:“請陛下放心,臣此去輪臺,定當秣馬厲兵,管教默啜有來無回。臣午後即出京上路,現在即向陛下請辭了。”

“嗯,你退下吧。”

郭虔權又與姚崇拱手相別,然後步出門外。姚崇眼望郭虔權背影,轉對李隆基說道:“陛下,邊將往往宜驕且氣盛,不可萬事遂其願。郭虔權之才具及見識皆臻一流,就是氣勢足了一些,陛下須慎之。”

李隆基笑道:“朕知道。然張守珪一事,你過於謹慎了。郭虔權久在戰陣中廝殺,其識軍人之能當遠勝我們。嗯,朕有時也覺得奇怪,人皆為父母所生,為何出世後其才思就現出分別呢?像趙括為名將之後,其飽讀兵書可對戰事侃侃而談,然一遇真正戰事就敗下陣來,他許是還比不上張守珪哩。看來人之靈性,實為無法之事。”

姚崇心思電轉,心想皇帝如此說話,是否在自誇呢?李隆基也是二十餘歲開始有異志,其以一個默默無聞的郡王之身,竟然一躍成為大唐皇帝。姚崇本想借機恭維李隆基一番,又覺得形跡太顯,還是不說為妙,遂說道:“臣恭聽聖命,已讓兵部去辦張守珪的事兒,其授任之書今日應該能夠發出。”

李隆基答應了一聲,忽然又微笑道:“姚卿,你近來忙於政事,可謂夜以繼日。朕聽說你回京後尚未有住宅,尚在外賃房而住,且離衙署甚遠,這怎麽可以呢?你為重臣,此等起居之事如此簡陋,是朕不恤你了。”

姚崇心中登時打了一個突兒,其仕宦多年,當然能洞察細微。皇帝今日無聲無息入衙來訪,確實有些蹊蹺,自李隆基入衙之後,姚崇心裏一直在猜測皇帝的來意,現在皇帝主動問起自己的宅居,肯定不是泛泛而問。姚崇稍作停頓,當即答道:“臣回京之後,朝中事務頗多,沒有時間察地購宅。恰巧有人介紹有一宅院可以租賃,臣覺得如此省心省力,就搬了進去。待此後有閑暇時候,臣再慢慢細訪購宅。陛下心系微臣起居,臣不勝感激。”

李隆基道:“你為朕股肱重臣,京中卻無自己的片瓦獨木,此事若傳揚出去,外人定會說朕只思讓人辦事,不問其生活。姚卿,你是否錢財有些不充裕呀?這樣吧,你這幾日去選一處宅基,其建造之費由朕撥給,你好歹要有一所自己的宅第。”

姚崇躬身謝道:“臣歷年宦中所積,可資建宅之用,請陛下勿慮。且國庫之財例歸國家,不能讓功臣私用。微臣再謝陛下聖恩。”

“朕非用國庫之財,難道用朕內庫之財賞賜你,也不可以嗎?”

“陛下欲依貞觀故事行事,須對臣下一視同仁,不可對一人殊遇過重。陛下若賞了微臣,其他人肯定心有不足,如此對陛下不利。”

李隆基搖搖頭,嘆道:“看來想做一名好皇帝太難,竟然連自己的物品也不可隨意贈人了。也罷,就遂卿之意,朕也因此省錢了。然則卿須抓緊購房,否則有失朕之顏面。”

姚崇躬身答應。

李隆基又問道:“姚卿,你有幾個兒子呀?唉,朕每每督促你辦事,卻對你家事關心不夠,此為朕之失呀,有失厚道。”

皇帝主動問起姚崇的兒子,姚崇的心裏如電光火石般交相輝映,終於理出了一些頭緒。他此時心中已有定論,皇帝今日前來定與自己的兒子有關,然自己的兒子有何要事能上達皇帝呢?他邊思索邊答道:“臣有三個兒子,長子彜和次子異蒙聖上恩典,現在東都任職為國家出力;三子奕年齡尚小,一直隨臣身邊。”

李隆基笑道:“所謂將門虎子,姚卿文武全才,則其子定為不差。姚卿,你要舉賢不避親,他們若才具超卓,你不可攔阻吏部建言重用他們喲。”

皇帝提到了吏部,終於令姚崇明白了此事的來龍去脈,他重重地嘆了一聲,說道:“唉,一提起他們,臣就有些傷心。臣多年來輾轉任職,有時就將長子和次子寄放他處,如此就疏於管教。他們雖蒙聖恩替國家辦事,然品行多欲而寡慎,臣每每想起此節,深恐他們滋事妄為,心中憂焚有加。”

李隆基說道:“想是姚卿擇人甚嚴,對己子尤甚。如姚卿如此才具者,天下又有幾人?姚卿不可用己長格物,如此就有失公平。”

姚崇搖搖頭,說道:“臣近來有些憂心,正想召此二子囑咐一番。陛下,魏知古新任戶部尚書,又兼知東都選事。臣深怕此二子認為臣有恩於魏知古,遂打著臣的旗號去找魏知古,以幫他人說情,如此就違了朝廷制度。”姚崇此時隱隱猜到,說不定自己的兒子果然找到魏知古辦事,他們哪兒知道魏知古對自己心存芥蒂,說不定魏知古定將請托之事奏報給皇帝,以此彰顯姚崇教子不嚴,且縱子受賄,由此借機打壓姚崇。

李隆基臉上未改顏色,依舊微笑道:“姚卿怎能如此想?你治政甚嚴,兒子們豈敢違背父志?對了,你那小兒子到了弱冠之年時,若有才具,須當重用。”

姚崇躬身謝道:“陛下關愛微臣一家,臣恭謝皇恩。”

姚崇歸家之後,即派家人赴洛陽問詢兒子是否向魏知古請托。待家人返京詳細向姚崇敘說了事情過程,姚崇聽完不禁身上沁出了冷汗,心中暗自慶幸自己未蔔先知,由此躲過了一劫。

魏知古分掌東都選事,這一日來到洛陽,後二日姚崇的兩個兒子連袂前來拜望。魏知古見了他們,心中可謂五味雜陳。姚崇被拜相之後,對昔日功臣痛下殺手,一個個皆被趕出京城。自己此次雖被允返京任戶部尚書,並分掌東都選事,看似被委以重任,然與昔日的宰相職相比,實有天淵之別。魏知古的心裏不舒服,見了姚崇的兒子卻是一副笑臉,口中盛讚姚崇對自己甚為有恩。姚崇的兒子何嘗知道魏知古真正的心思,聞言臉有得色,心以為然。

三人寒暄一番,姚彜從身上取出一張名冊,將之遞給魏知古,說道:“魏大人前來主持東都選事,與侄兒相熟之人知道魏大人與家父交情甚厚,紛紛前來托侄兒轉請魏大人予以關照。侄兒本想不管,奈何情面上實在抹不開,只好來見魏大人。若魏大人能夠照顧一二,侄兒不勝感激。”

魏知古低頭一看,只見冊上寫有數十個人名,心想這哪裏是相熟之人?分明是收人錢財幫人辦事!他臉色依舊燦爛,笑道:“我們兩家實為一體,何必說客氣話。我若不幫你們,見了姚公如何說話呢?”

魏知古返京之後,還是有機會單獨面見皇帝的。魏知古出京赴洛陽公幹,李隆基當然知道,少不了問詢一句,魏知古此時長嘆一聲,說道:“微臣前去主持選事,諸事皆順。就是姚公的兩位公子前來請求照顧,讓臣實在犯了難。”

李隆基急問究竟,魏知古輕描淡寫地將事情過程說了一遍,並拿出那份名冊讓李隆基觀看。

李隆基觀看之後臉色陰晴不定,繼而問道:“你主持選事,有人請托實為正常,關鍵看你如何應之呀。”

魏知古躬身答道:“陛下罷‘斜封官’,倡導按制詮選,則臣不敢逾制。其名冊上的人名,若其具備朝廷規定的條件,臣不敢遺漏;若其不夠條件,臣也不敢徇私。”

李隆基聞言頷首道:“好呀,就如此辦。魏卿,此名冊之事到此為止,不許再向別人說項。”

“臣明白。”魏知古躬身答道。

李隆基由此犯了心思,若姚崇兒子的請托之事由姚崇指使,此事確實非常嚴重。國家如今在姚崇的主持下剛剛邁入正途,足證當初拜姚崇為相可謂得宜,若其開始徇私枉法,此事不可不防。

李隆基於是決定試探一番,得知姚崇根本不知道兒子請托之事,其心事就放了下來,轉對魏知古的密告有了看法。遙想當初誅滅太平公主前夕,魏知古突然前來告密太平公主的即將動作,後來知道其事先隱身是得了姚崇之囑。然而自己若難得大勢,太平公主真正控制了朝政,魏知古還敢挺身而出嗎?

李隆基心中實在存疑,其後魏知古又轉為工部尚書,其宦途漸趨窄微,與李隆基的此種心思大有幹系。

盧懷慎雖被時人譏為“伴食宰相”,然他無非不願意出頭拿大主意而已,其對日常的政務卻十分操心,付出的精力一點都不比姚崇少,有此謔號實為冤枉。轉眼間夏去秋來,天氣一日涼過一日,盧懷慎忽然偶感風寒,竟然臥榻不起。想是他積勞成疾,年歲又高,其病情日益沈重。李隆基數次入宅探望,並促太醫署選派良醫救治,奈何盧懷慎病屙沈重,是年剛剛入冬,其病不治,溘然辭世。

李隆基為之輟朝一日,待他得知盧懷慎家貧如洗,竟然無治喪之資,不禁流淚道:“天下人自私者多,如盧懷慎這樣無私無欲者,實在少之又少。盧公逝後,讓我去何處再尋如此良相呢?”李隆基隨後賜其家彩綢百段,米粟二百斛,以治喪事,其又撰文,令人書之以為碑文,詔有司為其立碑。

盧懷慎逝後,姚崇頓時感到庶務驟增,未及旬日,容色間已顯得十分疲憊。李隆基見之,心憂其累,問道:“盧公逝後,須立刻選人替其任。姚公,朕這些日子思緒有些雜亂,心中沒有合適的人選,你若有得人可速速薦來。”

姚崇也不推辭,說道:“臣以為宋璟可堪為任。臣與宋璟合作多時,理政之時相得益彰,可以互相彌補彼此短長。”當初太上皇始任皇帝之時,姚崇與宋璟主持政務,其間雖有“斜封官”的風波,然他們二人革除弊政、綱紀並舉,史稱這一時期蔚然有貞觀遺風。

按說如此良配當為李隆基的首選,然他沈吟片刻,堅決地搖頭不許,說道:“宋公端正峭直,實為官員的道德楷模,如今天下承平不久,吏部亟需這樣一位尚書守正理政,以形成吏治之道德之風。”

姚崇有些不解,追問道:“如此操守端正之人,若使其成為宰相職,可以教化天下呀。”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除了宋公之外,你還能舉薦他人嗎?”

“臣不能。”

“如此,就由朕慢慢物色他人吧。姚公,看來調郭虔權去輪臺,還是辦對了。郭虔權如今已赴任大半年了,他一去頓時穩定了西北局面,默啜眼見無便宜可討,又轉來求婚了。”

姚崇微笑道:“是呀,郭虔權治軍甚嚴,默啜此前與其交過手,當然不敢輕舉妄動。嘿嘿,那郭虔權治軍有道,催要起錢糧來,那也是一點都不含糊。其駐軍輪臺,這半年多要去的錢糧逾往日之倍。”

李隆基道:“不妨,他穩定了西北局面,也就穩定了國家大局。區區一點錢糧,又值幾何?今歲秋季大熟,國家太倉與各地義倉已然儲滿,姚公何必如此慳吝呢?”

姚崇走後,李隆基一直琢磨授任侍中的人選,他索來京中官員名冊逐個翻看,然遍索無果,不覺已到子牌時刻。

其實姚崇所薦宋璟,實為合適人選。李隆基之所以不許,緣於如此的考慮:亂世之時,姚崇和宋璟皆為治世奇才,心兒可以走到一起。如今承平之時,二人的性格還是有差別的,姚崇主政時能持大節,小節之處頗有圓潤之變,而宋璟凡事皆從聖賢之言處入手,不免棱角分明。二人經歷相似,若讓宋璟屈身姚崇之下,宋璟註定不會像盧懷慎那樣恭謹順從辦事,說不定每每遇事會與姚崇爭論一番。

李隆基之所以設定一正一副宰相,就是讓正宰相乾綱獨斷,如此可省去許多掣肘之力,以有利於國家。李隆基現在選人的原則是:個人的道德與才具越高越好,然必須聽命於姚崇。

李隆基此時的困意湧了上來,恍惚間忽然想起張嘉貞那日當庭諍諫的情景,心中忽然一激靈,暗道此人不錯可堪為任。然他僅記起此人姓張,說什麽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李隆基喚過值日太監,令他速去中書省將此時值日官員喚來。

中書省今日值日的官員為中書侍郎韋抗,其時正在衙內打瞌睡,聞聽皇帝夜半召喚,不知有何大事發生,遂腳步匆匆隨太監入宮進入太極殿。

李隆基急急問道:“韋卿,朕想起一人,奈何記不起他的名字。你替朕想一想,此人現為北方大將,張姓而覆名,此人到底為誰?”

韋抗沒有遲疑,當即答道:“陛下說的莫非是張齊丘嗎?此人現任朔方節度副使。”

李隆基仰頭思索片刻,豁然答道:“嗯,就是他了。韋卿,你速回中書擬旨,授此人為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韋抗不料皇帝竟然將宰相職授給一個記不起名字之人,驚詫得張大了嘴。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伏地叩首,稱旨退出。

韋抗走後,李隆基倦意全消,遂坐在案前翻閱各地報來的奏章。時光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多時辰,李隆基忽然一拍幾案,大呼道:“錯了!”

只見李隆基面前正放著張嘉貞報來的疏奏,李隆基看到張嘉貞的名字,方悟此人非張齊丘也。

韋抗再被召入太極殿,奉旨改正詔書。是時,張嘉貞已被改授為秦州都督,如此,張嘉貞以秦州都督之身一躍升為宰輔之職。

張嘉貞被召入京,以門下侍郎之身行門下侍中之實,其實頂替了盧懷慎的昔日角色。恰在此時,想是姚崇這一段時日操勞過多,一下子病倒在家,則張嘉貞主持了一切政務,每遇大事例由張嘉貞向李隆基稟報。

是年五谷豐登,朝廷的太倉已儲滿糧食,各地的義倉也已按規征糧入倉。所謂義倉,即是不論王公和庶人,按其擁有墾田多少,每畝納地稅兩升糧食,待秋熟時收稅入倉,若遇荒年則將其糧散賑災民。此義倉之“義”既有平均稅收的含義,又有賑災與眾皆同之意。張嘉貞這日來見李隆基,稟報說各地來奏報,今歲秋熟之後,因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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