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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唐皇思治憶賢者 張說識機策功臣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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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天二年,長安又到了金秋時節,城內外的樹葉被數度秋風染潤後,次第變成了金黃與橘紅的顏色,其與湛藍的碧空相映,成就了一幅絢爛美麗的圖畫。是時,長安之人不唯公卿士人覽景吟詩,就是那些販夫走卒也以誦詩為榮。若論秋景詩,當時莫能超越王績的《野望》,所以時人吟詠此首詩者最多,其詩曰:東臯薄暮望,徙倚欲何倚。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王績描繪了一幅薄暮時分山間秋晚圖,詩句的結尾引用伯夷叔齊采薇的典故,喻示主人的歸隱之心。王績生活在貞觀時期,此詩為唐初最早的五言律詩,該體裁到了沈佺期與宋之問的手裏大致定型,成為時人吟詠詩作的主要體裁。

且說這日早朝已快結束,群臣奏事完畢,中書令張說又出班奏道:“陛下,眼下金風送爽,驪山一帶紅葉絢爛無比,正是游賞的時候。臣以為陛下可以擺駕攜群臣游賞,聯詩諧趣一回。”

李隆基在禦座上微閉雙眼,稍稍沈吟片刻,然後說道:“嗯,張卿作為文壇領袖倡議詩會,殊為正途;然張卿作為中書令,首要考慮者似不應該是詩會。驪山聯詩也就罷了,如今金風送爽,正是演陣講武的時候。郭卿,朕意在驪山集合大軍演武一次,你以為如何?”

郭元振是時任兵部尚書,並兼同中書門下三品,是為宰相職,其聞言出班答道:“陛下所言甚是,往有韋氏構逆,近又有兇魁作禍,正該講武以振國威。”

“嗯,若集合京畿周圍府兵,能集合多少人?十月初能集合至驪山嗎?”

“臣以為能集合十餘萬人,十月初當能集合至驪山腳下。”

“也罷,就定於十月十二日為期,須集合二十萬人於新豐驛講武。郭卿,此事就由兵部來辦,其陣法進退,須有預案,屆時朕率領文武百官前去觀陣,你須將諸事籌劃得仔仔細細。”

郭元振躬身答道:“微臣明白。”

李隆基再環視群臣一遍,說道:“今天就這樣吧,散朝。張卿,你且到西側殿等候,朕有話說。”

張說在西側殿等候了片刻,方見李隆基緩步入內,張說急忙跪迎,李隆基揮手道:“張卿免禮,就座吧。”張說見李隆基臉上不喜不怒,心情似乎淡然,遂惴惴然就座。

李隆基坐下後,在幾案上取過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問道:“張卿,你今日怎麽想起聯詩之事了?”

張說起身答道:“陛下,如今詩律經沈佺期與宋之問力創踐行,已將之大致固定,人們循律而作,其內容日漸廣泛。陛下,京城裏就是那些販夫走卒,也以誦詩為榮。臣以為,一個昌盛的詩詞時代就要來了,若陛下再加提倡,則可加速其進度。”

李隆基神色漠然。

張說從袖中取出一方紙,將之展開呈於李隆基面前,說道:“陛下,臣剛剛訪來一篇佳作,請禦覽。”

李隆基瞟了一眼,就見此詩名為《春江花月夜》,詩作者為張若虛,心中頓時不喜,然忍著沒有發作。

張說繼續說道:“臣以為此詩為近年來少有的佳作,詞清語麗,韻調優美。首句就出手不凡,前四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接下來就引出‘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幽思,實為絕妙好詩!陛下為譜曲聖手,若依此詩譜曲,再加以妙舞……”

李隆基心裏不耐煩,將面前詩篇推至一邊,沈聲說道:“夠了,張卿,你不要說了。你身為中書令,若依‘春江花月夜’‘若虛’而行,國家能上正道嗎?”

張說聽出了其話音中的嚴肅之意,急忙躬身言道:“陛下斥責微臣甚是,微臣實在不識時宜,請陛下降罪。”

李隆基眼觀張說那惶恐的面龐,心想此人以文名滿天下,官聲也不錯,就是思慮過於繁雜,畢竟有些美中不足,就嘆了一口氣,緩聲說道:“張卿,你坐下說吧。朕那日當堂令天下禁毀《羅織經》,並言說依貞觀故事治理天下,如今已兩月有餘,然天下似乎如故。你為中書令,是為宰臣之首,難道不應該有些想法嗎?”

張說依言坐下,心想皇帝原來心憂治理天下過於緩慢,遂小心說道:“陛下夙夜思慮天下大計,微臣萬萬不及。不過如今天下百廢待興,須緩緩為之,如此方顯穩妥。”

“哼,你說得不對。當初誅滅韋氏,太上皇選用姚崇與宋璟主持政事。他們旬日之間,就綱紀並舉、革除弊政,覆有貞觀、永徽之風。由此可見,以‘百廢待興’之說為托詞,那是不足為憑的。”

“陛下所言甚是。然姚宋當時畢竟失於急促,惹得‘斜封官’大鬧吏部,使得事情中途而廢,今日思之猶扼腕嘆息。”

李隆基見張說猶在為自己辯護,心中的怒火又起,說道:“姚宋之所以功敗垂成,緣於太平姑姑在那裏橫加阻撓。朕問你,那些‘斜封官’直到今日猶在那裏混日子,作為中書令,難道能夠容忍他們長久下去嗎?”

“陛下,政事堂曾就‘斜封官’的事兒議過幾回,已讓吏部逐個核查個人情況,以選用有才之人,將其他人皆遣散。如此方顯穩妥。”

“穩妥?‘斜封官’由弊政而生,若不革除之,天下人會如何說?姚宋二人行事時束手縛腳,那是緣於有人掣肘的緣故;你們現在有朕撐腰,有必要患得患失嗎?”

張說明白,皇帝現在對自己為首的宰相班子極端不滿,緣於行事太慢。他想到這裏,小心說道:“陛下訓誡,臣銘記在心。郭公他們現在政事堂等候,臣過去速速傳達陛下旨意,臣等再速議數項,請陛下聖裁。”

李隆基搖搖頭,嘆道:“太宗皇帝曾經說過,以一人之智決天下之務,錯謬甚多。朕之下再設各級官吏,那是讓你們在各個層面上將諸事辦妥。朕有多少精力來聖裁諸事呀?”說完,雙眼微閉,張說見狀不敢再接腔。

如此過了片刻,李隆基方才緩緩睜開眼睛,問道:“宋璟現為幽州都督,那姚崇還在申州任刺史吧?”

張說小心翼翼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李隆基道:“幽州防務甚重,宋璟在那裏還算妥當,就不要動他了。申州離京城有點遠,可讓姚崇調任同州刺史。張卿,這件事兒要馬上去辦。唉,一別許久,朕這些日子有些念記起他們了。”

張說起身躬立答應,心中卻激蕩不已。他明白,皇帝的話背後肯定有著更深層的含義。

李隆基揮揮手,說道:“郭公他們還在政事堂等著你,這裏沒事了,你退下去吧。”他斜眼看到那張詩稿,就伸手撚起遞給張說,並說道,“你先把文壇領袖的事兒放一放,現在不是吟詩弄樂的時候,要把你中書令分內的事兒好好做一做。這個張若虛文才不錯,然朝中沒有用著他的地方,就讓他自得其樂吧。”

這句話說得很重,令張說的心倏地一沈,他小心地施禮緩緩退出。

這日按例為政事堂議事的日子,主持政事堂的中書令被皇帝留下,其餘幾人就在堂中等候。自太平公主黨羽被清除後,原來的宰相職人員僅剩下郭元振和魏知古,劉幽求現任尚書左仆射兼知同中書門下三品,再加上張說,宰相職人員僅有四人。

看到張說尚未回來,三人就先在一起說些閑話。劉幽求說道:“突厥默啜又派人入朝請婚,聖上已經答應了他。歷來邊患之事,就數突厥與吐蕃愛惹是生非,這些年還算消停。不料契丹與奚又來生事不已,郭公,幽州那裏似乎還應該加強。”

郭元振點點頭,說道:“幽州那裏地廣人稀,兵勇又少,難得宋璟采取了固守城池的辦法,這樣的法兒雖有些示弱,然不失為最好的辦法。我這些日子正想奏請聖上再加募兵,戶部還要增撥一些錢糧,要擋住他們,令其不能動輒侵入幽州地面。”

魏知古說道:“郭公,宋璟進士出身,此前多歷文職,讓他在幽州領兵,會不會少了一些搶攻之意?”

郭元振搖搖頭道:“人若能成為良將,不要問其出身,要看他的悟性。魏侍中,我也是進士出身,一生卻與槍棒打交道。不過你說得對,宋璟的長處非在軍事,他還是在文職任上更合適。劉仆射,應該選一個合適人替換宋璟最好。”

劉幽求笑道:“郭公曉谙軍事,更會留意合適人才。郭公若有得人,再找聖上奏請一回,應該是順勢而成的。”

郭元振儼然有得意之色,舉目天下,如自己這樣既得皇帝恩寵,又能通曉軍機兵法者,唯己一人而已,幾可與貞觀朝的李靖相似。

劉幽求又談起另外一個話題,說道:“現在政事堂的人員也有些少啊。左右就我們四人,議起事來不能集思廣益。瞧聖上的意思,其擇相甚是嚴謹,如鐘紹京、王琚及張暐這些功臣放在那裏就是不用。不知道聖上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郭元振聽到張暐的名字不禁皺起眉頭。問道:“張暐?這樣的人能當宰臣嗎?此人商賈出身,大字不識幾個,又嗜酒如命,當初劉仆射與此人商議大事,被他洩露機密,險些把聖上也扯了進去。他若能為宰臣,我趁早離開這裏。”

劉幽求此前也任過尚書右仆射,其以縣尉之身一下子躥至此高位,理政能力與經驗畢竟不足,再加上蕭至忠為首的太平公主黨羽的排擠,處於劣勢不說,還由此博得了一個無能的名聲。其被流放之後,多次檢討自己的過失,此次回京再任尚書左仆射,遇事就多了一份謹慎。他現在聞聽郭元振的斥責並不惱怒,反而微笑道:“郭公說得對,我的眼光確實淺陋。相信郭公的心中定有其他合適人選。”

郭元振道:“其實崔日用為一可用之人,只是他此前跟隨宗楚客太緊,這次又臨陣反水,讓人心裏有些不舒服。魏侍中,你以為呢?”

魏知古急忙答道:“選擇宰臣關乎國家大運,聖上定會謹慎為之。郭公、劉仆射,選擇宰臣是聖上的事兒,我們只需要把眼前的事兒辦好,似不該如此費心。”魏知古冷眼旁觀,發現這二人所提人選都囿於功臣的圈子,心裏慶幸自己當初聽了姚崇之言,方有了今日的際遇,心中頗為滿足。

郭元振對魏知古的態度有些不滿,說道:“魏侍中如此說,就有些違背了聖上的意思。聖上說過今後須依貞觀故事行事,我們作為重臣向聖上舉薦良臣,那是分內所當,為何就不用費心呢?”

魏知古咧嘴笑了笑,不願意與郭元振辯駁。這時候,張說臉色凝重地走了進來,正好替魏知古解了圍。

張說拜別李隆基走出門外,心中已經明白皇帝的心意。事情很明顯,皇帝非常不滿意自己及其他重臣這一段時間的作為。按照李隆基的心意,太平公主及其黨羽被清除之後,新就任的大臣早就該大刀闊斧地行動起來,然時辰已過去兩月有餘,朝政似乎還是一池靜水波瀾不驚,所以皇帝不免有些著急。

其實朝政也異常忙碌,七月初三之後,先是要穩定京城和朝局,進而要對太平公主的黨羽進行甄別,同時還要任用一批官吏,僅忙完這些事兒,轉眼就到了八月中旬了。張說想到這裏也有些抱屈:我們這一班人那些日子忙得腳不沾地,難道聖上就忘了嗎?

“斜封官”現有數千人之多,這些人自神龍年間興起,漸行漸積,至今已有近十年時間,他們在京城早成了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張說多次思考過這個事兒,覺得要用穩妥的法子。張說想到這裏,心中又湧上一絲不滿:我力求穩妥,其實還是替聖上著想,聖上為何要責之甚切呢?

張說今日心間震動最大的波瀾,莫過於皇帝關註姚崇。張說心思敏銳,知道皇帝深明姚崇的才幹,不會簡單以一個區區的同州刺史授任就罷了,其內裏肯定有更深的心思。剛才皇帝誇讚姚崇能夠在旬日之間使朝政綱紀並舉,再與皇帝不滿自己相對照,張說忽然生出一絲恐懼。

張說步入室內時,看到三人談興甚濃,凝重的臉色頓時綻開微笑,遂問道:“聖上將我留下說了一番話,累諸位久等,實在對不住了。瞧諸位談興甚濃,不知有什麽好話題?”

劉幽求道:“我們不過隨便聊聊。我剛才提起要補充宰臣的話題,由此說了許久,郭公和魏侍中還爭論頗健,哈哈。張令,聖上有什麽旨意?”

張說收起微笑,莊重地說道:“聖上是有旨意,正好傳達給你們。聖上責我們政事堂辦事不力,在太平公主覆滅之後至今已兩月有餘,朝政猶平靜如水,未見任何改觀。譬如‘斜封官’的事兒,如今還在拖泥帶水未做裁處。”

尚書省下轄吏部,所以劉幽求最關註“斜封官”的事兒,他聞言關切地問道:“崔尚書現正在甄別‘斜封官’,張令未向聖上言明嗎?”

張說嘆道:“我說了,奈何聖上不聽。對了,還有一件事兒要速速去辦。聖上說了,改授姚崇為同州刺史,劉仆射,你須讓吏部加急辦理此事。”

劉幽求道:“授姚崇為同州刺史?好呀,我這就派人讓崔日用速辦此事。張令,聖上怎麽想起姚崇了?瞧聖上的意思,是不是想起用姚崇呀?”

張說並不直接回答,而是目視郭元振問道:“我如何能知道聖上的心意呢?郭公,您以為呢?”

郭元振沈吟了一下,然後說道:“嗯,算來姚崇今年已經六十三歲了,其在刺史任上還能幹幾年呢?不過依姚崇的才幹,聖上若委以重任,亦未可知啊。”

張說笑道:“瞧,還是郭公說得明白。你們剛才不是在談論補充宰臣話題嗎?聖上剛才誇讚了姚崇和宋璟,說他們在景雲初年事情辦得很好,旬日之間就將朝政面貌改觀,以此責我等辦事不力。其實聖上若能將姚崇召入政事堂,定能很快厘清如‘斜封官’之類的事體,姚崇實在是一個難得的人選。”

郭元振與劉幽求聽聞此言,心中有點震驚,齊聲問道:“此為聖上的心意嗎?”

張說道:“聖上沒有明說,不過推薦良臣也為我們的職責,我們應該尋個時機向聖上舉薦。”

郭元振與劉幽求口中答應了一聲,然後在那裏若有所思。劉幽求心想姚崇是太上皇的人,如何能用呢?郭元振心裏相對坦然,心想若能讓姚崇來主持吏部,則處置“斜封官”之類的事兒相對麻利。

魏知古畢竟與張說相處多年,深明其性子,知道張說對權位看得甚重,若姚崇果然入了政事堂,其能力及才具明顯比張說高了一籌,肯定會對張說中書令的位置形成威脅。然張說現在慷慨陳詞,竭力想勸皇帝起用姚崇,明顯是言不由衷。魏知古就在那裏犯了心思:張說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李隆基近來確實十分思念姚崇。

眼下的宰相班子為四人。張說為文宗領袖,其明於政事思路甚銳;劉幽求雖少了一些為官經驗,畢竟還算勤謹;至於魏知古和郭元振二人,他們作為輔臣應該是很合適的。奈何他們兩月餘未見任何成效。李隆基由此思考兩件事兒:第一,他們是否適合為宰臣?第二,宰相職人員是否多了?

李隆基憶起景雲初年的那段日子,一個姚崇,再加上一個宋璟,就把所有的事兒給辦了。由此看來,宰臣不需太多,有兩人就足夠了。這就要求宰臣人選必須是頂尖人物,且二位宰臣必須相輔相成,剛柔相濟。

張說雖識文武之道,且理政能力罕有其匹,然他心思有些太活絡,素愛附勢,遇事往往考慮太多,讓他如快刀斬亂麻一樣將眼下的時政理出一個頭緒,肯定是奢望。李隆基每當想到這裏,愈發懷念起姚崇的好處了。

此時暮色漸漸張起,掌燈宮女早將殿內燃起火燭,李隆基在那裏凝思過於專註,並不覺得光線交替。這時,有一人緩步入殿,其輕輕的腳步聲拉回了李隆基的思緒,他擡頭一看,發現高力士已至面前。

高力士輕聲說道:“陛下忙累了一天,該入側殿歇息了。小人剛入側殿張了一眼,就見麗妃早為陛下備下了湯水,靜候陛下入浴。”

李隆基換顏一笑,說道:“朕早就說過,你今後不可自稱小人。你現為右監門將軍,且為內侍省之首,朕今後稱呼你為將軍,不可太謙啊。”

高力士躬身道:“臣奉旨。”

李隆基說道:“這樣最好。高將軍,朕那日將張說責了幾句,你當時也在場,說說你的想法。”

高力士躬身道:“臣不敢。朝廷有制度,內臣不許交結外臣,更不許擅議朝政,臣若妄說就是壞了規矩。”

“不妨,朕非昏庸之人,任何時候外人難亂朕心智。高將軍,人在世上皆有傾訴之欲,朕為皇帝也不能免俗。朕無非想與你談說一番而已。”

高力士躊躇道:“如此,臣就妄說了。臣以為張令與劉仆射等人,還是盡心盡力的。然他們有一樣共同的心智,如此就有了羈絆。”

“嗯,什麽羈絆?”

“他們都是功臣呀。臣近來聽到外面傳言,說蕭至忠當日曾對王琚說了一番話,大意是後浪推前浪,別看王琚現在很得意,終有勢落的時候。陛下清除太平公主黨羽之後,這些功臣占據了要位,他們出身不同,然皆為功臣,心裏就有了相同的感覺,如此就有私了。心裏因為有了羈絆,行事未免有些瞻前顧後。”

李隆基起身,輕輕擊掌道:“你說得好,他們看似無私,其實已有私了。他們連‘斜封官’都沒有處置的法兒,確實是瞻前顧後。唉,功臣!可是呀,高將軍,你亦為功臣,也應該與他們連氣啊。”

高力士聞聽此言,頓時惶惶然:“臣不敢自認為功臣,臣不過一直侍奉陛下,其實不過盡了自己的本分。”

李隆基上前輕撫其肩道:“嗯,你不必緊張,朕不過隨便說一句。你說得很好,朕會好好想想這個事兒。走吧,隨朕去側殿。”

高力士邊走邊說道:“陛下,麗妃實為恭謹之人。臣今日喚她來侍寢的時候,她還一直辭讓,說該讓王皇後侍寢為好。”高力士所說的麗妃,即是李隆基在潞州所納的趙敏。先天元年八月,李隆基進位為皇帝,立正妃王氏為皇後,趙敏為麗妃。

李隆基說道:“哦,麗妃還是挺念著皇後的,麗妃歌女出身,沒有促狹之氣,真是難得啊。”

高力士附和道:“臣從在東宮侍奉陛下,就見麗妃甚是尊重皇後及劉華妃,三人在一起甚是親密。當然,皇後仁慈待下,是為主因。”李隆基為藩王時先納王皇後,次納劉華妃,至潞州時方遇趙麗妃。

李隆基嘆道:“你說皇後仁慈,朕看未必吧。她一直未有子嗣,近來的神色言語間有些怨氣,她們能夠相安無事,估計還是別人念著她皇後的身份,不免讓著她。你說,皇後若一直沒有子嗣,是否有些名不副實?”

王皇後出身於名門,然自與李隆基成婚之後,一直未有子嗣。李隆基的長子系劉華妃所生,次子李瑛系趙麗妃所生,第三子李享由楊良媛生育。楊良媛懷孕的時候,李隆基當時恐懼太平公主說自己怠於政事,密令張說尋來打胎藥,李享差點兒就胎死腹中。

高力士不敢接此話題,他們此時正好走至側殿門前,高力士躬身言道:“陛下請進,臣就告退了。”

李隆基見高力士不回答自己的話,心中暗讚此人甚是明曉事情的輕重,也不想逼他太過,遂說道:“嗯,你退下吧,對了,這二日王琚怎麽沒來?你明日讓他與朕同進晚膳。”

高力士張嘴欲言,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僅僅答應道:“臣遵旨。”

趙麗妃早帶領宮人在門內跪迎皇帝到來,當趙麗妃立起身的時候,李隆基細瞧其腰身,就見她雖生過一子二女,略微豐腴而已,依舊保持著初見她時那婀娜的身材。李隆基現為皇帝,宮內美女何止上千,他雖偶爾選擇其他麗人侍寢一回,多數時辰還是與麗妃一起度過。

麗妃的腰身明顯撩起了李隆基心間的欲火,遂說道:“敏兒,溫湯備好了嗎?嗯,你隨同朕一同沐浴吧。”

趙敏笑道:“陛下,妾這幾日又練成了一套曲舞,現在時辰還早,容妾為陛下舞蹈一回如何?”

李隆基搖頭道:“罷了,朕如今沒有心情觀曲舞。忙累了一天,就想舒舒坦坦歇息下來。”

趙敏燦然一笑,上前攙著李隆基一同去沐浴。

李隆基如今專寵趙敏,對趙敏的父兄也青眼有加。趙敏的父親趙元禮及兄長趙常奴除了封有爵位之外,又被授為四品大員。當趙元禮從山東風塵仆仆攜子帶女到潞州賣唱討生活的時候,他們沒有想到一場巨大的富貴正等在那裏。由此可見人生無常,一次偶然的事件能夠決定人生的走向,人們往往相信天命,恒由此起。

王琚現在體味著同樣的幸福。事變結束後,李隆基封其為趙國公,授其為中書侍郎。遙想自己當初鼠奔揚州的時候,那是何等的狼狽與淒慘,到了這個時候,他愈加想起岳丈的好處。當王琚初識李隆基被授以官職的時候,其妻返回揚州,當地早已轟傳這個富商岳丈慧眼識女婿的本事,如今王妻再以誥命夫人身份回家鄉省親,早驚動了揚州的諸多官吏。他們競相迎候巴結,使得這位富商岳丈感受到莫大的榮寵,暗讚自己這樁生意做得最漂亮。

王琚在李隆基最困頓的時候與其相識成友,又輔以奇計,現在李隆基當了皇帝,其享受的恩寵當然不在話下。他常常朝會散後一直待在李隆基身邊,兩人共同商議朝政大事,遇到休息日的時候,李隆基動輒派專使將其召入宮中議事,往往日薄西山時方才辭出。時人慕其寵榮,又不免對其得到專寵有些嫉妒之意,遂背後呼之為“內宰相”。王皇後因為沒有子嗣,諸事想討皇帝歡心,她看到皇帝如此信任王琚,遂對王琚百般示好。王琚將母親迎入府中,王皇後聽說後,當即派尚宮攜帶美食錦服入府慰勞,且從此每隔數日後,尚宮都要入府送物探望一次。

這日晚膳之後,王琚將母親奉入房內安歇,當其轉身要走的時候,母親喚著他,說道:“琚兒,趁著媳婦兒回家省親的空閑,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說與你聽。”

王琚是時已有姬妾七人,其中的二人還是李隆基從宮人中簡拔出來賞他的。至於男仆婢女,府內也養有七十餘人,僅貼身侍候母親的婢女,也有四人之多。王琚聞言,揮手令婢女們退出,然後與母親相對坐在床榻之上,說道:“母親請講。”

王母說道:“你為至孝之人,將我從洛陽接到這裏,讓我享受到如此的錦衣玉食,更有皇恩浩蕩,有兒如此,夫覆何求?想起在洛陽時的困頓受窮,尤其是你亡命不知所蹤的時候,與今日相比,恍若隔世啊!唉,你爹爹那時驚悸而死,無緣享受今日的榮華富貴,實在可惜。”王琚的父親當時任孟津縣尉,因受王琚牽連被逐回 家,其心胸不闊,竟然連驚帶怕,一年後染疾而逝。

王琚嘆道:“是啊,父親畢竟還是受到兒子的牽連,兒子事後每每想起,心中愧疚不已。唉,兒子無以報答,只好加倍對母親好了。”

王母搖搖頭,說道:“不是這樣。我當初在洛陽,雖陋居粗食,日子過得甚是坦然,再加上對你的期冀,心中往往充塞暖意,總覺得天地間舒暢得很。然我自從入京處此錦繡叢中,你和媳婦兒孝心相護,身邊的下人們又殷勤備至,我怎麽愈來愈感到不安穩了呢?”

王琚笑道:“母親乍入京城,府中又是一個新處境,當然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這種情況很正常,相信母親過一段時日就好了。”

王母嘆道:“兒子呀,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周易》有言‘日中則昃,月盈則食’,你當初鼠奔狼狽,此後又有了榮華富貴,與此理暗合。可是呀,一個人的福分終究是有限的,你不覺得自己現在‘盈’得有些過分嗎?”

王琚有些不以為然,說道:“有什麽過分?兒子輔佐聖上成就大計,如今奸人既除,正是應該大展宏圖為聖上出力的時候,可謂甚得其宜啊!”

王母道:“兒子呀,天下能人英才甚多,就是那些無才無德者,其妒忌心也為一帖猛藥。人愈處高位,愈有高處不勝寒之感,因之要持中庸之道,不可太過招搖。再說了,你爹爹不過一個縣尉,再往你祖上找,沒有超過州官者。哼,你無野戰攻城之功勞,不過取得聖上信任,兼之出了一些陰謀之力,一下子就處此高位,能長久嗎?”

王琚有些不喜,說道:“母親言重了。野戰攻城算什麽功勞?哪兒有處帷幄之中定計天下的功勞大?母親勿慮,不用考慮這些虛妄的事兒,好好居家享福即可。您盡可放心,聖上如此信任兒子,又有誰能撼動兒子的地位呢?”

“你呀,執迷不悟!‘伴君如伴虎’,你莫非忘了這句話了嗎?我聽說外人稱你為‘內宰相’,好像此前的上官婉兒也有這個名號,你的手段和宮中根基,與上官婉兒相比如何?唉,你若如此行之,我非危言聳聽,恐怕你王家的祖墳今後就無人上香灑掃了。”

這句話說得挺重,令王琚聳然動容。恰在此時,外面有人叫道:“老爺,中書令張大人來訪。”王琚聞言,似乎得到解脫,急忙起身道:“母親早點安歇吧,兒子告退。”

王母搖搖頭,嘆道:“看來你還是聽不進逆耳之言啊。也罷,我的話已然說過了,聽與不聽,你自便吧。”

王琚沒有言聲,躬身行禮後退出。一個人志得意滿之時,往往氣盛至極,聽不進外人的忠言。王母剛才的話說得很重,然王琚走出門外,早將所有的話忘得一幹二凈。

張說已經候在中堂內,看到王琚進來,急忙拱手道:“張說冒昧造訪,定然擾了趙國公的清靜,得罪,得罪。”

王琚還是尊敬張說的,因為張說不僅位高名揚,還曾經當過當今聖上的老師,他聞言急忙還禮道:“張令怎能如此說話?王琚年齡小職級低,理當應喚拜望。請坐,請坐。”

張說施施然就坐,然後說道:“我今日來沒有特別事兒,今日吳中來人,奉上一些鮮蟹,就想攜來幾只讓令堂嘗嘗鮮。我聽說尊夫人為揚州人,其烹制鮮蟹應該很拿手,這樣味道更佳。”

張說隨人呈上一只五彩盒子,王琚伸手打開,就見裏面擺有十二只蟹,每只蟹足有五兩重,蟹殼上有金縷龍鳳花雲貼其上,顯得更為名貴。是時正是吳中蟹肥之時,其轉運至長安費用不少,為當時的珍品。王琚如今富貴之時,家中並不缺少此物,然這是張說的一片心意,他誠心謝道:“張令如此厚愛,王琚不勝感激。”

張說道:“金秋時節嘗蟹吟詩,則別有一番韻味。聽說趙國公昔日曾在揚州生活數年,那裏的瘦西湖風景更佳,你在那裏定體味不少呢。”

王琚道:“咳,那時候亡命狼狽,哪兒有心情賞景喲!又哪裏比得上張令為文宗領袖,可以一面做官一面游賞弄詩。”

兩人在這裏說了一些閑話,彼此非常謙遜。王琚一面說話一面猜測張說的來意,他知道,張說登門拜訪,絕對不會是贈送幾只螃蟹這麽簡單。

果然,張說很快進入了正題,說道:“聖上授姚崇為同州刺史,趙國公知聞此事嗎?”

王琚點頭道:“聖上曾向我說過此事,聽說吏部的授任書已發出去了,姚崇到任了嗎?”

“應該快了。”

“聖上數次說過,姚崇在則天皇後和太上皇時期兩度為相,實為一不世出的能臣,他與宋璟當時得罪了太平公主而被貶,實為莫大的浪費。”

“對呀,我們想到一起了。聖上此次改授姚崇為同州刺史,實在有點大材小用。”

“哦,張令的意思,莫非想讓姚崇回京嗎?我觀聖上的心意,他確實想重用姚崇。好呀,你為中書令,宜薦良臣,你趕快向聖上進言啊。”

“對呀,我瞧中了一個位置,最適合姚崇,趙國公若認可,我當舉薦至聖上。”

“什麽位置?”

“河東總管。河東北拒幽燕,近逼京師,須有才有識者鎮之。此位已虛懸月餘,正該姚崇擔任。”

王琚聞言眼珠翻了幾翻,心中霎時就明白了張說的來意。他先是輕笑,繼而大笑,弄得張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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