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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皇帝賜婚嫁乳母 阿瞞赴宴結新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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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之間將近年關,長安城內外,氛圍已與往日大不相同。

除夕這天,長安各家各戶門上貼上了紅彤彤的春聯,是時,秦叔寶與尉遲敬德的持鐧鞭形象成為許多人家的門神畫,許多人的門上還插上桃符,以避百鬼。街店之內,各種飯食異香滿街,有詩為證:不辭加一歲,惟喜到三春。

燎照雲煙好,幡懸井邑新。

蘭委殘此夜,竹爆和諸鄰。

李顯和韋後皆為愛熱鬧之人,數日前已發敕書,讓中書省與門下省三品以上官員、學士、諸王、駙馬等人入宮城一起守歲。是日晚間,受邀之人早早入宮城等候,天色一黑,人們按指定位置入席,就見殿外的空地上,燃起了數十堆大火。

此火名為燎火,此時不唯宮中,尋常百姓庭院中也會堆柴燃火,人們往往圍著燎火,連臂而舞,醉坐和歌,此為長安一帶的除夕風俗。

是夜宮內盛飾結彩,各處點滿了燈燭,殿內諸房莫不綺麗,後妃嬪禦皆身著新彩衣,顯得金翠絢爛。

諸人入座後,只聽歌樂齊奏,各種珍饈、美酒如流水般上來,眾人大快朵頤。酒罷,李顯又讓眾人出外觀舞。這時,樂吏帶領千餘人圍著火堆驅儺。他們皆戴著猙獰的假面具,扮作各種鬼神的形狀,為首有兩位老人,一為儺翁,一為儺母,眾人在此兩位儺人的導引下歌舞喧騰,跳笑歡叫。其中的好事者總想趨前數步,以窺探後妃與公主們的明艷面龐,待次日歸家後再向別人說嘴。

如今朝廷歲入比貞觀時多了許多,李顯也不吝錢財,效隋朝故事,那數十火山皆用沈香木根,每一火山焚沈香數車,若火頭減弱,則以甲煎添之,火焰頓起數丈。是夜,沈香、甲煎之香,竟然籠罩全城,並飄出城外,極盡奢華。

驅儺之人走後,李顯與韋後又主動來到火山邊,與眾人一起連臂而舞,和歌而唱。這樣一鬧,不覺時辰已過子時。

眾人再回殿內,覆座再飲。李顯飲了數杯,眼光又覆蒙眬,其傳身邊太監道:“去,傳竇懷貞過來。”

竇懷貞作為雍州刺史,今天也在被邀之列。聞聽皇帝使喚,急忙顛顛地來到李顯案前,然後躬身聽命。

李顯端起一盞酒,令太監交給竇懷貞,然後微笑道:“來,朕賜酒一盞。”

竇懷貞急忙叩首,說道:“臣謝陛下賜酒。”然後起身一飲而盡。

李顯接著道:“竇愛卿在雍州任上辦事妥當,前些時安樂公主大婚時又出力不少。朕與皇後商量過了,要好好賞賜你一回。”

因為時辰已過子時,一些人有些困了,現在聞聽皇帝要賞賜竇懷貞,皆激靈了一下,振奮精神欲聽下文。

李顯道:“朕聽說愛卿之妻病亡,家中久無侍奉之人,如此如何為家呢?朕與皇後替你憂慮了許久,遂想在宮中為你覓一良妻。今日除夕為大吉之時,就當著群臣之面為你成禮吧。”

竇懷貞聞聽皇帝親自為自己擇妻,又是宮中之人,頓時大喜過望,當即伏地道:“謝陛下賞,謝皇後大恩,懷貞無功無德,實在幸也何如!”

座下之人聞言,許多人臉現艷羨之意,心想竇懷貞身矮貌陋,且年近五十,如何入了皇帝與皇後的法眼,竟然在宮中為其選一嬌妻?宮內之人皆是百中挑一而來,就是尋常宮女來配竇懷貞,那也是綽綽有餘。更有一些人心想,自己的老妻為何不死?若自己無妻,這等好事說什麽也不會落到竇懷貞的頭上。

皇後在側微笑道:“罷了,你起來吧,速去側室讓宮女替你更衣。那裏已為你備好了新郎衣飾,速去速回,不要誤了吉時。”

眾人心裏又是一嘆,素來嚴峻的韋皇後今日竟然變了性子,還巴巴地替竇懷貞備下了新衣。竇懷貞急忙離席去更衣,這邊的席上站起一人,卻是新任中書令宗楚客,其至李顯面前躬身頌道:“陛下,今日除夕,又為竇刺史吉禮,則喜上加喜。陛下與皇後無微不至愛惜臣下,讓臣等心裏如沐春風,臣等躬逢明君賢後,實乃三生有幸。臣現在忝為中書令,來年中書省以下定加倍努力為陛下辦事,鞠躬盡瘁。”

紀處訥、蕭至忠、崔湜等人見宗楚客占了先機,也急忙起身離席,到李顯面前諛詞連連。太平公主前些日子對竇懷貞有招攬之意,現在見哥嫂給了此人一個大禮物,心道此人對哥嫂肯定死心塌地,自己也就不要有任何妄想了。

李顯聽了群臣的頌揚,心裏十分受用,說道:“我們君臣一體,不能虧欠了任何人。你們只要好好辦事,朕與皇後都瞧得出來,定會論功行賞的。”這時,竇懷貞已穿了一身新郎服飾款款而出。就見他身穿一襲絳色公服,頭戴褚色布冠,神采飛揚。李顯轉頭看見竇懷貞過來,笑道:“瞧呀,竇卿腳步飄飄,實在美得很呀。”

年近五十的竇懷貞身穿一身新衣,畢竟不如年輕新郎看著順眼,竟然有些滑稽之感,座下之人頓時爆出大笑。

這時,禮官入殿唱道:“新郎就位,奏樂。”看來李顯與韋後事先準備得很充分,諸般婚禮細節皆已敲定,只要新郎竇懷貞謝恩就位,則萬事俱備。

就聽笙樂聲中,一名內侍官導引大隊自西廊入殿。最前端為三十六名宮人手執大紅燈籠,入殿後其籠中燭光映得殿內一派喜氣,少頃數名宮女手持步障入殿,步障是遮蔽視線的屏幕,眾人知道,其後該是新娘子出場了。

竇懷貞立在殿內,眼見皇帝賜婚並特恩在宮內舉行婚禮,如此殊恩可謂並無先例,其心情鼓蕩,心中對皇帝及皇後的感激無以覆加,覺得天地中最幸運的人就是自己了。

鼓樂聲中,殿門處又入兩名宮女,她們手執團扇,其扇後立著一位款款而來的窈窕女子。團扇遮住其面目,可見其身穿青色翟衣,其下擺露出紅綠相間的格紋,其頭上插滿了金銀琉璃等釵飾,可以看出價值不菲。

禮官一動手勢,樂聲轉而減弱,持團扇宮女和扇後女子停下腳步。韋皇後笑對竇懷貞道:“竇卿,團扇不開,顯是考你詩才了。”

唐人婚禮,用詩時甚多。安樂公主出嫁時,迎親隊伍至門時其遲遲不出,武延秀要站在門前大聲喊出別人幫忙寫就的《催妝詩》,現在團扇不開,這也是唐人婚禮的一個名目,需新郎誦出《卻扇詩》,待三番五次,團扇方才緩緩撤開。

竇懷貞還算有急智,這也多虧了他多年的詩文底子。他微一凝神,即吟道:莫將畫扇出帷來,遮掩春山滯上才。

若道團圓是明月,此中須放桂花開。

竇懷貞又大聲誦了一遍,團扇巋然不動。座中人起哄道:“不好,不好,再吟一首。”按說李顯的這個婚禮起到了效果。熬夜守歲實為一件辛苦事兒,如此一鬧,使大家的瞌睡勁兒一掃而空,變得興奮異常。

竇懷貞無奈又作了兩首《卻扇詩》,其連誦十餘遍後,團扇方才緩緩撤開。

眾人屏息靜神,皆想看清這位皇帝賜婚的竇夫人是何模樣。待團扇後花釵下的面目露了出來,人們都驚呆了:這裏哪兒有花容月貌呀,其雞皮鶴顏,明顯是一位上了歲數的老嫗啊!

人們驚訝過後,人叢裏忽然爆出大笑的聲浪。

竇懷貞立在當地有些呆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新夫人竟然是一位老嫗,瞧其年齡可以當自己的母親了。

李顯和韋後也隨著眾人大笑,畢竟,婚禮已畢,皇後的乳母找到了一個好歸宿。韋後在笑聲的間隙,催促竇懷貞道:“竇卿,還不過去攙扶你那新夫人啊。”

竇懷貞此時經歷了情感的兩重天,一開始是狂喜,現在明顯是失落,然其快速之間將自己的失望藏於心間,笑容又覆臉上,快步過去將自己的新夫人攙扶到李顯面前。他們先謝皇帝恩情,再謝皇後關心。

李顯道:“此為皇後乳母王氏,今日嫁了竇愛卿,也該有些名分,朕封竇夫人為莒國夫人,亦為三品。”

竇懷貞聞聽此女為皇後的乳母,心想因為這個婚姻從此與皇帝皇後扯上幹系,又覆大喜過望,遂扯著新夫人跪伏謝恩。

太平公主微笑著看著這場鬧劇,心想竇懷貞娶了皇後乳母當夫人,由此攀上了皇後這門厲害親戚,肯定把乳母當成神靈供養,夫妻之事則成為次要。這名乳母從此當了正夫人,在竇家肯定頤指氣使,那麽竇家從此也沒有什麽好日子可過了。

這時,耳邊傳來聲音道:“姑母,侄兒向您拜年了。”太平公主側頭一看,看見李隆基笑吟吟端著酒盞立在一旁。她伸手把李隆基拉在側座,說道:“你又想討便宜了,難道就此一拜,就想省了一趟?”按照慣例,新年之後,李隆基兄弟五人要帶上禮品,專程入太平公主府拜年問安。

李隆基笑道:“侄兒豈敢!侄兒今兒瞧見姑姑高興,故想來湊趣問安一番。再說,此時離天亮不遠,侄兒來拜年,敢情為姑姑身邊第一人呢。”

“你從潞州回來,看來不打算回去了?你回京月餘,為何不來探望姑姑?”太平公主平時最喜歡李隆基,想是李隆基打小就聰明伶俐,在李旦的五個兒子中最為出眾。李隆基幼年喪母,父母親眷無人在身邊,他只有把全身的依托傾註在這位可親的姑姑身上。

“侄兒在潞州也是可有可無的角色,現在回京無人清究,侄兒也就自得其樂了。何況在京可以得見父王、姑姑,此為好事。侄兒本想拜見姑姑,只是侄兒新納的小妾待孕生產,所以很少出外,望姑姑勿怪。”

“嗬,你又納新人了?人言你為多情風流三郎,看來不假。你到潞州一事無成,這美色女子卻不耽誤呀。聽人說,你這新人原為一名歌女,想來你善樂,她善歌舞,你們倒是琴瑟相和了。”

“姑姑取笑侄兒了。”

“哼,我還不知道你嗎?你不來看我,卻整日裏與一班狐朋狗友呼妓飲酒,玩毬賽馬,實在忙得很呀,卻拿什麽小妾懷孕當幌子,你能騙得了我嗎?”

李隆基聞言頓現羞慚之色,扭捏道:“姑姑教訓的甚是,侄兒在潞州待了年餘,一下子回到繁華的京城,不免貪玩了一些,望姑姑勿怪。”他知道,這位厲害姑姑的眼線甚多,京中的一舉一動她都了然於心。

“好呀,你好好玩吧。京中美女眾多,又多玩樂之事。新年到了,姑姑也祝你玩出花樣,多子多福呀。”

“姑姑饒了侄兒,侄兒今後定多去拜見姑姑,多聽姑姑教誨。”

太平公主燦然一笑,她喜歡這個晚輩,終歸緣於血緣親情而已。她現在所考慮的大事,壓根與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無任何關系。不過兩人談笑一番,不覺輕松了許多。

初二晚間,李隆基帶領王毛仲、李宜德二人,乘馬自隆慶坊出發,緩緩向通義坊行去。那日除夕之會,王崇曄邀請李隆基來赴家宴,還專門說道:“阿瞞兄,我宅中牡丹花開正盛,實為長安一絕,你若不來,實為惋惜之事啊。”

李隆基到了王崇曄門首下馬,剛入門,就見王崇曄笑呵呵地迎了上來,邊走邊說道:“阿瞞兄果為信人,你來赴宴,敝宅蓬蓽生輝啊。”李隆基答道:“罷了,你以美酒相約,再以牡丹相引,如此美事,豈能相拒?你的牡丹在何處?”

“照壁之後,則別有洞天。阿瞞兄,請了。”

兩人邁過照壁,就見甬道兩側及堂屋前,果然擺滿了各色牡丹花。其綠葉蒼翠鮮嫩,襯托出紅色的、紫色的、黃色的花朵鮮艷無比,李隆基緩緩觀賞,可以聞到濃濃的花香。其觀罷說道:“嗯,這花兒成色不錯,不遜洛陽之花。崇曄,想來你定是假公濟私,將洛陽牡丹掘來送入私宅。”

“阿瞞兄說笑了,幾叢牡丹所費幾許?何必假公濟私?前幾年,我在洛陽看著這些花兒實在好看,就逐漸挑些花叢運回長安,慢慢地花色方才齊備。”

“眼下天寒地凍,萬木雕零,你如何將牡丹生葉開花?就是現在,天氣如此寒冷,花兒若放久了,也會凍壞吧。”

“好叫阿瞞兄得知,這就是為弟的獨門秘籍了。我將這些花枝植於側房中,囑工匠燒制透明琉璃瓦換了屋面,房中升有炭火,然後算準花開時辰,或增或減炭火,終於趕在春日前後開花。這些甬道之側所擺之花,至多在這裏放上大半個時辰,須撤入暖房;至於堂前幾叢大花,其周圍覆有錦帷,下面生有炭火,那是不懼寒冷的。”

“哈哈,想不到倜儻任俠的王崇曄,如今變得憐花惜玉,成為一個好花匠了。不錯,隆冬之時來此賞花飲酒,舉目京中,唯此而已矣。”李隆基談笑間看到堂屋裏人影幢幢,又問道:“今天你還請了什麽人?”

王崇曄笑道:“走吧,入堂後我替你介紹。都是一幫有趣的人,比如你我最擅玩馬毬,堂中之人也有兩位高手,你結識一番定有好處。”

兩人說話間,已然進入堂屋中。李隆基舉目一觀,就見屋內立起數人。王崇曄笑道:“來,來,先給大家介紹我這位阿瞞兄。其為安國相王之三郎,爵封臨淄王,現任潞州別駕。”

眾人拱手說道:“久仰、久仰。”

王崇曄引李隆基來到一名四十餘歲的中年人面前,介紹道:“阿瞞兄,此人名劉幽求,現任朝邑尉。別看官職甚微,卻是一名大有見識之人呢。”

李隆基上前執起劉幽求之手,說道:“劉兄之名,隆基早已聞之。當初五王若聽了劉兄言語,也不至於有當日之禍。”張柬之、桓彥範等人當初誅殺張氏兄弟,然不殺武三思,劉幽求與桓彥範比較熟悉,勸說道:“武三思實為禍患,若不早除,恐怕你們無葬身之地。”桓彥範等人不聽,結果都被武三思迫害而死。

劉幽求個子不高,然雙目炯炯有神,人一初識就知他為善機變之人。聽到李隆基讚揚自己,遂緊握李隆基之手道:“寸言未曾建功,何足掛齒?幽求官微言輕,今日得識臨淄王,實為幸運。”

王崇曄再引李隆基來到一名長身玉立之人面前,其白凈面皮,細目淡眉,周身顯得文質彬彬,觀其年齡三十餘歲,王崇曄介紹道:“此人鐘紹京,現任禁苑總監。阿瞞兄,剛才的幽求兄擅文章,這位鐘兄卻擅書,如今諸宮殿門榜,皆是這位鐘兄所書。”

鐘紹京拱手道:“崇曄言過了,人言臨淄王善詩文,谙音律,紹京所書,實乃雕蟲小技,如何敢在臨淄王面前誇讚?”

李隆基道:“隆基每每入宮,擡頭見各宮殿所書頗有羲之之味,如此大家風範,怎為雕蟲小技?鐘兄,今日得識於你,這書法一道,今後要多加指點了。”

“豈敢,豈敢。”鐘紹京謙遜道。

這時,一側有聲插入進來:“阿彌陀佛,今日諸位相識,即是有緣,卻不用再覆客套謙遜了。”李隆基定睛一看,識得說話之人為寶昌寺僧人普潤。

“對、對,普潤禪師所言極是。臨淄王,我來自報家門,我名麻嗣宗,現任利仁府折沖,今日我們入此宅賞花飲酒,即為有緣,彼此不用太客氣了。”一位模樣相當剽悍之人越眾說道。

眾人聞言皆大笑,場面就變得活泛起來。

王崇曄宅中室宇華麗,楹柱皆設錦繡,其堂屋內已備陳飲饌,器用多為黃金之具。按照慣例,他們需在這裏舉杯數巡之後,再入內室正式入宴。其宴席之間,每位客人身側,皆有兩名雙鬢丫頭侍候。李隆基畢竟為郡王,自然坐在上席。

今日所飲之酒為劍南之“燒春”酒,此酒味清冽而濃香,近年來一直在京中流行飲用。眾人飲酒片刻,座中之人以麻嗣宗最為性急,其問道:“王兄,你那一道‘炙烤羊肉’為何遲遲不上?說句實在話,我來赴宴,專為此羊而來,你別說今日沒有了。”

王崇曄笑道:“人言敝府擅造此菜,有此虛名,豈能怠慢了你們?左右,快快催來。”王崇曄在京城裏以“任俠”知名,京中知名少年多與之交往,其在飲食一節自然不能太簡慢。為了炙烤羊肉,王崇曄花費三十萬錢雇高手匠人專門打造了熏烤羊肉的鐵床,再從塞北之地購來肥美羊羔宰而烤之,其肥膏見炭火後則油焰淋漓,其滋味自然絕美,隆冬時候享用最為適宜。漸漸地,王崇曄府中善烤羊肉的名氣傳揚出去,其熟識之人皆要來一嘗為快,更有好事之人取其烤羊時油焰淋漓之狀,將此道菜命名為“羔羊揮淚”,由此可見其名氣之大。

少頃,“羔羊揮淚”奉上席來,眾人自然大快朵頤。李隆基嘗罷感嘆道:“我在潞州,常思這裏的烤羊肉,命人依此法烤之,終歸沒有這般滋味。”

王崇曄道:“阿瞞兄想依樣畫瓢,有三樣物事難稱其美。一者,鐵床;二者,廚工;三者,須選上等的塞外肥羊。今後就不用再麻煩了,若阿瞞兄想用,盡管吩咐一聲,這裏很快會備好。”

普潤坐在一側,其為僧人,不能如眾人那樣吃肉飲酒,僅飲些清茶,吃些素餅瓜果,其說道:“阿彌陀佛,你們殺生也就罷了,還起些毛骨悚然的名目,什麽‘羔羊揮淚’呀?實在血腥。”

普潤與其他和尚不同,最愛與人結交,經常在京中官宦之家穿行,所以和在座之人都很熟稔。麻嗣宗笑道:“普潤禪師最好不要開口說話,我們為一幫凡夫俗子,若再聆聽你的教誨,弄不好會沒了胃口。”

王崇曄道:“不錯,新年伊始,我們就多說些高興之事。我先起一個頭兒,大家以為京中這幾天最可樂的事兒是什麽?”

麻嗣宗馬上接口道:“那還用說?自然是竇刺史娶皇後奶媽之事。”其話音剛落,室內頓時一陣爆笑。

座中之人雖僅有李隆基、王崇曄、鐘紹京三人參加了除夕之會,然兩日之間,竇懷貞再娶的故事已傳遍京中。

王崇曄直笑出了眼淚,邊笑邊說道:“奶奶的,真是好玩死了。當團扇挪開的時候,我一直緊盯著竇懷貞之臉,一瞬間其臉上竟然有二長一短之變化。”

“哪三變?”麻嗣宗因未在現場,自然喜歡探究細節。

“第一變為團扇半掩半挪之時,那竇懷貞因賜婚之喜,滿臉為感激兼期待之色。你們想呀,皇帝自掏腰包為其籌辦婚禮,此為何等的榮寵!再說呢,所娶之人弄不好還是一個絕色美人,他豈不是美得很呀!”

眾人點頭,皆以為然。

“第二變非常之短,也就是一閃之間。當團扇挪開之後,竇懷貞眼見所娶之婦竟然是一位可以當娘的老嫗,頓時失望之極。不過我實在佩服竇懷貞的功夫,心雖失望,然礙於皇帝皇後,很快能將容顏收起,我自愧不如啊。”

李隆基插言道:“你觀之甚細,如此也不易了。”

鐘紹京說話速度較慢,其一板一眼道:“所謂月有陰晴圓缺,花無常開,竇懷貞既有賜婚之福,對於人醜人美一節,似不用過慮了。”

麻嗣宗道:“哼,換作是我,家裏若供了這樣一個寶貝,打死也不幹。”

劉幽求接言道:“這就是你們的差距了,依我眼光,竇懷貞此後將官運亨通,弄不好還能成為宰輔之臣。”

麻嗣宗不以為然:“哼,他能成為宰輔之臣,打死我也不相信。”

劉幽求微笑道:“我們拭目以觀。”

王崇曄繼續說道:“第三變就是此後的笑臉了,其中有感激,更多的是滿意。當滿堂大笑之時,其神色間未有一絲尷尬之色,這份鎮定功夫真是難得。平明人群散去之時,那竇懷貞手牽身護奶媽,臉上柔情蜜意,真成了一位精心呵護的好男人。”

座中之人又是一陣爆笑。

李隆基長嘆道:“竇懷貞起初亦非這般人啊!遙想狄公在日,其數次向則天皇後薦此人,以狄公之智,豈會看走了眼?可惜,可惜。”

鐘紹京道:“夫子當日讚揚顏回曰‘居陋巷,其志不移,’竇懷貞之所以變化,看似外力使然,終歸其心不堅,這樣的人其實不值得惋惜。像當朝韋公以及放為外任的姚崇、宋璟,其雖被貶謫,猶矢志不移,可堪敬佩。”

劉幽求認為鐘紹京有些迂腐之氣,接言道:“鐘總監的話,卻有些令人費解了。聖人皆言‘巧言令色,鮮矣仁’,那竇懷貞此前貌似君子,今日變為小人,你斥其心不堅定所至。人為何不心堅如鐵呢?緣於他看到依聖人所教得不到好處。我想問問,如此世風日下,將君子變成小人,難道世上僅留下韋公等極少極少有道之人,還有心思為之欣慰嗎?”劉幽求不待鐘紹京回答,接著說道:“貞觀之初,太宗皇帝任賢聽諫,終於形成了君明臣直的朝中風氣。那位隋朝之臣封德彜慣會見風使舵,營私舞弊,見此情狀,只好收拾起昔日劣行,老老實實成為一名認真辦事的唐臣。非外力使然?我看還是貞觀朝的外力最好。”

劉幽求所言直斥當今朝中溜須拍馬、賣官鬻爵、任人唯親等混亂情狀,在座之人除了李隆基身份比較特殊,其他人皆官微言輕,其在如此私密場合裏可以暢言朝政一番。然李隆基今日與劉幽求、鐘紹京初次相識,與普潤也是第二次見面,剛才雖因竇懷貞的話題爆笑不已,場面因此而活泛起來,現在乍一提起此敏感話題,畢竟有些拘束,座中數人不約直視李隆基,以觀望其反應。

李隆基知道,剛才劉幽求之所以敢在自己這位初識之人面前直言朝政,緣於他們知道相王家人不同於當今皇帝,更不同於韋皇後。然自己身為相王三子,平日裏走馬玩毬,頗有皇家子弟崇尚玩樂的派頭,他們定會認為自己對國家大事不上心,以致少有疑慮,遂正色道:“劉兄之言,頗合我意。隆基畢竟為太宗子孫,深知太宗當日所言‘創業難,守業更難’的道理。貞觀之風所以形成,緣於貞觀君臣恪守‘與民休息,與人教化’的道理,他們戮力自約,謹慎為之,方才有了‘貞觀之治’以及此後的‘永徽之治’。如今政道荒弛,小人橫行,隆基觀之思之,實在痛心不已。”

普潤問道:“以臨淄王所觀,其癥結何在?”

李隆基不假思索脫口答道:“當今失卻了貞觀精神,國家只要依貞觀故事行事,則善矣。”

劉幽求哈哈一笑,說道:“臨淄王所語,似與鐘總監所言相似,失於呆板。依貞觀故事?若天下不為李姓,何談貞觀之朝呢?”其言語犀利,直指則天皇後及韋皇後幹政之事。

李隆基聞言不語,鐘紹京說道:“劉兄所言,卻是失於激烈了。則天皇後當日即位皇帝,知道天下之人皆思歸李氏天下,最終未將皇帝位傳於武姓,仍傳位於自己的兒孫,你出此言,實乃危言聳聽。”

“五王在日,我向他們進言,他們也認為我危言聳聽。結果呢?你們都知道結果。如今武三思雖死,你們認為李姓天下就沒有改姓的可能嗎?”

“願聞其詳。”

“武三思雖死,然武家勢力仍在,如今武姓之人以及昔日歸附武氏官宦,現在皆歸於韋皇後麾下。大家都知道,當今聖上不愛操心,如此韋皇後勢力又覆崛起,武家之人皆知天下人心所向,他們定會攛掇著韋皇後逆勢而行,其中定有許多變數,眼下‘斜封官’橫溢朝中,正是最好的事例。”

王崇曄見劉幽求說得口沫橫飛,“撲哧”一笑道:“劉兄,你現為朝邑尉,官至九品,知道你為何一直不能升遷嗎?”

麻嗣宗插科打諢道:“為何?為何?”

“你鋒芒畢露,動輒與人建言,此為你不能升遷的根本原因。劉兄,眼下有一個好楷模,你剛才還說此人將來官至宰輔,你稍稍向他學一些,則終生受用不盡。我敢說,你若能如此做,肯定能超越竇懷貞,弄不好還會成為首輔。”

麻嗣宗頓時大笑,其他人也隨之微笑。

劉幽求忿忿說道:“罷了,我若想學,也不會等到今天。哼,九品就九品吧,說不定哪天我惱了,不做也罷。”

王崇曄舉起酒盞道:“劉兄莫惱,來,我們滿飲此盞。入我府裏就是圖個高興,切莫說些惱人的話題。阿瞞兄,你行酒令吧,先定下一條律令,誰若再提惱人話題,罰酒一盞。”

李隆基默默捧起酒盞,然後仰頭飲盡,其目光掃室內一圈,沈聲說道:“先罰我吧。”

王崇曄笑道:“阿瞞兄昔日宴席之間,往往最愛行令,且行令間妙趣橫生,極盡快樂。如何有了潞州一行,就改了性子不成?”

李隆基搖搖頭,兩眼忽然垂下淚來,說道:“劉兄剛才所言,固然激烈,然終為衷心之言。我為太宗皇帝子孫,不能有所作為,整日裏悠閑為之,實在愧對太宗英烈啊!”

“男兒有淚不輕彈,臨淄王與其垂淚,不若行動之。”劉幽求慨然說道。

“如何行之?”李隆基問道。

“譬若臨淄王為潞州別駕,聽說你難得入官衙一回,這就不對了。既然你愧對太宗英烈,緣何不為官一任,依貞觀故事行之呢?你如此做,大約為避禍所慮吧?”劉幽求不依不饒,繼續追問。

鐘紹京眼見劉幽求在這裏咄咄逼人,其為禁苑總監,深谙宮裏曲折。當初李隆基以衛尉少卿之職遷任潞州別駕,他被放為外任不說,官秩又降一級,正是敏感時候,他怎麽敢依貞觀故事行之呢?他在潞州的一舉一動,潞州刺史會事無巨細上奏京城,其整日裏玩樂不參政事,實為最明智的選擇。他想到這裏,目視劉幽求道:“劉兄,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神龍政變之後,諸事曲折,你應明了,臨淄王所為,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兒,別說了。”

劉幽求搖搖頭,說道:“我正因為今日見了臨淄王,心中言語不吐不快。臨淄王,座中之人皆官微言輕,你畢竟為郡王之身,若想遙追太宗之英烈,座中之人誰又有資格?”

李隆基此時已平靜下來,他觀室內之人王崇曄與麻嗣宗心裏坦蕩,言笑無忌;鐘紹京有板有眼,頗多書生之氣;普潤獨坐一側默默無語,顯得高深莫測;唯有這劉幽求今日壯懷激烈,似乎想與自己一論短長。李隆基事先也聽說過劉幽求的名字,粗知此人擅於謀慮,眼光長遠,今日一見,似乎與此前印象不符,成為一名胸無城府偏激之人,且他今日所言處處針對自己,那麽他到底有何目的呢?莫非想激將自己?李隆基想到這裏,忽然轉顏一笑,手捧酒盞道:“得罪,得罪,崇曄今日治酒烤羊,讓我們盡歡而飲,我卻在這裏顯婦人之態。好了,我再自罰一杯,令主開始上令了。”說罷,仰頭將酒飲盡,然後又目視劉幽求道:“劉兄,請坐下。崇曄說得對,今日非為說此沈重話題的場合,來日我專程請你入府,屆時我們飲茶說話,再好好辯上一番如何?”

劉幽求拱手道:“幽求閑雲野鶴,自當靜候臨淄王召喚。”

王崇曄哈哈一笑:“對呀,不許再說閑話了,我們現在飲酒才是正事兒。來人,拿酒籌來。”

劉幽求此生仕途困頓,已至不惑之年,猶為九品之身,實在令人汗顏。劉幽求自幼學綜九流,文窮三變,以進士之身走上仕途,本想前程似錦,孰料如美玉棄入土中無人識貨,終於困頓至今。其也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所以有了向桓彥範建言除掉武三思之舉,惜無人采用。

普潤閱人無數,深知劉幽求的本領,因傾力接納,兩人常在寺中清談,或談佛理,或說時事,竟至無話不談。

那日李隆基面見普潤之後,晚間時分,劉幽求又漫步至寺中,普潤就向劉幽求說了李隆基來訪之事。

劉幽求詢問了事情的詳細,笑道:“呵呵,這臨淄王一生聰明,緣何這次就受了這名兵丁的蒙騙?筷子三次立起,若非這兵丁搗鬼,其能無力立起嗎?哈哈,實在有趣。”剛說完,俄而又“哎喲”一聲。

普潤急問究竟。

劉幽求沈默片刻,然後說道:“禪師你想,此等明眼之事,你我都能看出,臨淄王為何如此重視?其回到京城猶放不下,還要巴巴地來找禪師釋疑。”

普潤笑道:“這也很正常啊。當今聖上猜疑相王一家,將其五子皆放為外任,臨淄王在潞州,當然日日煎熬。當時看到回京敕書,心中喜憂參半,無奈之間方問鬼神。人在無助之時,皆有是思。”

劉幽求搖搖頭,說道:“不對!我雖未睹臨淄王之面,亦知相王五子之中以此子最為睿智,其絕頂聰明,想謀一事定能成功。禪師知否?此子原在京中有一外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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