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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韋皇後強插親信 李令月霸占水碾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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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回頭一看,發現一張笑臉面對自己。此人名叫王崇曄,現任殿中省尚衣局尚衣奉禦。按說一個五品官員不在今日朝會之列,然尚衣局掌皇帝服禦之事,今日安樂公主新婚回拜父母,服禦之事不敢有些許差池,王崇曄自平明起就打起精神在這裏服侍。

王崇曄輕聲道:“早聽說阿瞞兄回京,今日方才得見。大典過後,阿瞞兄一定入敝府小酌幾盞。”

李隆基見太平公主夫婦舞罷,場面有些忙亂,遂後退兩步與王崇曄並排,執其手道:“我在潞州日日憶起你,這次回京早想一聚,奈何被大典絆著身子,得罪得罪。”

王崇曄一笑道:“彼此彼此,公主的事兒忙不完,我們畢竟不能安心相聚。阿瞞兄,愚弟近日又挪了一處新宅子,嗯,明日晚間,我專程去請,我們好好樂一樂。”

王崇曄是李隆基在京城時熟稔的朋友,此人倜儻任俠,輕財縱酒,長安少年皆以與他相識為榮。李隆基善騎射,愛玩毬,且有吟詩弄樂之雅趣,又是皇家親王,兩人稍一接觸,頓時成為知音。王崇曄在與李隆基接觸的過程中,發現他還惜字如金,不言則矣,如若開口,必能一語中的,頗有三國時曹操之謀略,遂在密友中稱其為“阿瞞”。李隆基畢竟少年心性,很樂於接受這個稱號。

朝會結束,諸人散去,李隆基回府。午後小憩一會之後,想起張暐提起的寶昌寺僧人普潤,遂在行囊中撿出張暐之書,再喚過王毛仲和李宜德隨行。三人乘馬從隆慶坊出發,蹄聲嘚嘚,向城西南的寶昌寺行去。

李隆基到了寶昌寺門前,讓兩人在門前牽馬等候,自己獨自入寺。

聞聽沙彌傳報相王府臨淄王來訪,寶昌寺住持普潤急忙迎出門外。普潤五短身材,肌肉緊繃,頭大額寬,眼睛精亮,給人以奇異的初步印象。李隆基眼觀普潤,心想此人去做一名農夫正合適,做僧人就有些勉強了,張暐是何因緣認識了這個寶貝?他正在胡思亂想間,普潤來到面前合十為禮道:“阿彌陀佛,臨淄王光臨敝寺,闔寺生輝。請臨淄王入靜室奉茶。”

看到普潤廢話不多,李隆基遂還禮隨同入室。

李隆基之前也打聽了普潤的來歷,此人為禪宗七代大弟子普寂的師弟。普寂號稱大照禪師,現居洛陽,門下弟子數百。自達摩開創禪宗一脈,到了五祖弘忍時代,其大弟子神秀繼承其衣缽在京師等地開堂收徒,香火甚旺,號稱禪宗六祖,神秀圓寂後,普寂則成為禪宗第七代代表人物。普潤雖為普寂師弟,卻不像師兄那樣專註佛學,而是喜愛與達官貴人交往,且博通旁門,當朝廷從洛陽遷回長安時,普潤毅然離開師兄,獨自入長安,成為寶昌寺的住持。

小沙彌奉上香茶,此茶與李隆基日常所飲滋味相去甚遠。普潤閱罷張暐來書,揮手令小沙彌退出,然後說道:“臨淄王到了潞州,那裏畢竟荒涼,有了張暐相伴,臨淄王倒是可以省去許多寂寥。觀臨淄王此次回京,大約可以不用再回潞州了。”

李隆基此次回京參加大典,按照規制,待大典結束,至多在京城混過新年,即需要返回治所。李隆基此前並未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普潤未提蔔筮之事,上來就提留京問題,李隆基一時想不通普潤緣何以此為話題,因問道:“我現任潞州別駕,朝廷並未改任,按例應該返回。禪師如此說,莫非有了別種因緣?”

普潤微微一笑,說道:“如今‘斜封官’雲聚朝中,京中又怎麽會多了一個別駕閑官?”

李隆基頓時了然於心。所謂的“斜封官”即是韋後、安樂公主及上官婉兒等人繞開正常銓選程序,不管是屠夫酒肆之徒,或是奴婢之流,只要能奉上三十萬錢,她們都能找到皇帝李顯討要一紙授官敕書,然後斜封著交給中書省讓其執行。由於封官太濫,致使宰相、禦史以及拾遺三種官職總量大增,相關官衙裏無處可坐,被時人譏為“三無坐處”。

普潤說得不錯,潞州別駕僅為一個五品官,眼下朝綱紊亂,新任“斜封官”層出不窮,誰會註意一個下州別駕在何方呢?

普潤在京城官宦之中薄有名聲,緣於此人既懂佛理,又兼旁道。人們或遇事或問前程,往往喜歡找僧道之人討些主意,普潤能夠察言觀色,且其常在官宦之家穿行,熟谙天下之事及各方勢力之究竟,因而問者往往在其模棱兩可的話語中摘取向好的部分,後來應中者多,於是普潤漸有了神算的名氣。普潤今日不向李隆基解釋蔔筮之事,反而慫恿他留京,其想法是這樣的:蔔蓍三次立起即為祥瑞,若在邊鄙小州難有騰挪餘地,只有入京城方有一片新天地。

李隆基何等聰明,早明白了普潤所言的真正含義,遂笑道:“禪師寶剎果然為好去處,隆基今後在京城閑暇時候為多,恐怕要多來寶剎叨擾,禪師以為如何?”

“臨淄王不嫌敝寺簡陋,貧僧何其幸也。只是路程較遠,臨淄王若想探研佛理,不嫌貧僧絮叨,貧僧可入尊府討一盞茶喝。”

“歡迎歡迎,我家兄弟五人住在一起,正該向禪師討教。”

普潤呷了口茶,緩緩說道:“佛理一途,唯在辨悟,能識其理者人不在多。”

初次見面,李隆基不想把話說得太多,又見普潤所言玄機奧妙,正想是這個理兒,反思也是這個理兒,也不易深問,遂起身告辭道:“隆基初次登門,不識貴剎禮數,僅讓下人帶來一萬錢權作布施,容當隆基告辭,然後出門奉上。”

“阿彌陀佛,臨淄王如此虔心禮佛,功德無量。”

普潤送李隆基走出寺外,就見王毛仲、李宜德二人正在那裏冷得直跺腳。李隆基讓王毛仲從馬上取下制錢送入寺內,然後向普潤行禮作別。

三人按轡徐行,滿面虬髯的李宜德粗聲問道:“殿下,滿城有許多大寺院,如此大的一筆錢送給這樣一個小寺院,奴才以為毫無必要。”

王毛仲雖為高麗人,日常以練武為要,卻比李宜德多了些心機,接口道:“主人行事,那是不會錯的。宜德,我們不可擾了主人的心智。”

李宜德不再做聲,他們都為李隆基的貼身衛士,然一年來的接觸,李宜德已然十分佩服王毛仲的心智,每每行動之時聽其指揮,已有主次之分。

王毛仲稟道:“殿下,宜德與我不用侍候主人的時候,最近常入萬騎營打熬氣力,有時候還和萬騎將士比拼武藝,這樣可好?”

萬騎營屬於保衛宮城的北軍中一支相對獨立的力量,唐太宗李世民時挑選百名健碩者隨其身側,名為“百騎”,則天皇後當政時擴充人數,號為“千騎”,到了李顯當皇帝,幹脆擴充為“萬騎”,成為拱守禁苑的重要兵力。其雖屬北軍編制,然萬騎將領皆由皇帝欽點,其親密關系甚於普通北軍。

李隆基聞言腦中靈光一現,他非常明白萬騎的重要性。自己的曾祖父唐太宗能夠當上皇帝,無非借助部分北軍力量,尤其是玄武門守將的幫助,至於近期的神龍政變和太子重俊政變,都是爭取了部分北軍力量方能行事,李重俊所以政變失敗,就因為他僅爭取了部分北軍力量而未拉攏萬騎將士,結果萬騎加入戰團解了玄武門之圍,以致功敗垂成。李隆基此時並未有任何謀反的企圖,只是覺得萬騎很重要,與之結交並非壞事,因讚道:“很好哇!萬騎將士武藝精湛,你們與之交往定能長些能耐。很好!毛仲,萬騎將士俸祿無多,他們生性豪邁慣好飲酒,你可從府中支些制錢與之交往,千萬不能讓他們說我府中之人出手吝嗇,以致汙了我的名頭。”

王毛仲早知主人有輕財重友的特點,也知道主人為王有相應食邑,最近張暐又饋贈不少,替主人花一點兒錢實在不算什麽,遂滿口答應。

且說安樂公主的大婚聳動京城,讓全城人知道安樂公主是當今皇帝與皇後最寵愛的女兒,找她辦事實屬捷徑。於是,請托之人絡繹不絕擁往金城坊,公主府裏的尋常仆役及婢女身價大增,請托之人往往需要通過他們求官,他們也可以從中得些好處。

這日安樂公主拿起擬好的詔書進宮,直奔武德殿側房,李顯朝會之後往往在這裏處理公文。安樂公主入內的時候,就見母親韋後和上官昭容正與父皇說話。

婉兒稟道:“陛下,那趙履溫果然辦事幹練,已然將詩會之所收拾妥當,妾近些日子欲出宮入內布置,特來稟告陛下。”

“好哇,如此又多了一個取樂的所在,你但去無妨。”李顯眉開眼笑道。

“妾以為,詩會時須有文學超卓之士加入方顯詩會之著,如此須選天下詩文大家入京,其中一些貶謫之人須陛下恩準。”

“你看著辦吧,朕照準。”

韋皇後接過話頭:“婉兒,此等小事何須勞煩聖上?我早已知會吏部,你所選才俊他們不得攔阻,按章奉調即可。”

“對,對,還是皇後想得周到。”李顯聞言附和道。

當初韋氏初嫁李顯,兩人伉儷情深,李顯將滿腔的愛意傾註在這個可人兒身上。韋氏美貌無比,又有見識,讓李顯佩服得五體投地,心間油然生出“人家見識與眼光皆高於我,又對我死心塌地,應該對其唯命是從”的決心,所以初為皇帝時不顧強悍的母親在側,決意升岳父為宰相職,甚至說出讓天下給自己的岳父的氣話,結果被趕下皇位。後來被貶的日子裏,李顯心理已近崩潰,還是韋氏成了他心中寄托的支柱,於是才能堅持到二度為帝,所以現在一見韋氏,就敬重有加。

韋氏正是在李顯敬愛心理的滋潤下,漸漸形成了淩駕於夫皇之上的權威,甚至有了對李顯的蔑視。

韋氏不再繼續此話題,直視李顯道:“陛下,妾以為朝中的一些職事需動一動了。”

“現在挺好的,何必再調?”李顯迷茫地問道。

“有句話叫推陳出新,那韋安石垂垂老矣,其為中書令,將政事堂搞得暮氣沈沈,中書令一職亟需換人。”韋後言不由衷,她對韋安石不感興趣,緣於韋安石曾任相王府長史,其與相王李旦淵源頗深。太子重俊叛亂後,韋後對相王和太平公主頗為警惕,近日更有身邊之人攛掇她更換韋安石,遂有此念。

李顯躊躇道:“母後在日,對韋公甚為倚重,韋公處事謹慎。他若不為中書令,再授何職呢?”

韋後斬釘截鐵道:“韋公處事謹慎,又用心精細,改授戶部尚書最好。”

中書令為二品官員,戶部尚書則降為三品,韋安石無過而降,確實有點突兀。然此時什麽稀罕事兒都能發生,這種改授亦屬正常。婉兒明白韋後的心思,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插言一聲,心中卻替韋安石惋惜。

“皇後這樣說,婉兒,你就擬詔吧。”李顯確實沒有什麽主意,皇後怎麽說,他就怎麽辦。

然韋安石不任中書令,誰來接替呢?韋後心中早已計較,轉向婉兒道:“如此,你就擬詔吧。韋安石改授戶部尚書,宗楚客遷中書令,太府卿紀處訥兼知同中書令門下三品。”

婉兒悄悄看了一眼李顯,見他在座上瞇著眼毫無反應,急忙向韋後展顏一笑,答道:“妾明白,即刻擬詔。”她明白,韋後此次授任的目的,就是加重自己在朝中的話語權,而宗楚客與紀處訥二人向來唯皇後命是聽,自當擢升。

安樂公主本來待在一邊,看見婉兒入後室擬詔,遂小跑至李顯身後,用雙手蒙著李顯雙眼,嘴裏嚷道:“父皇,父皇,別睡了,別睡了。”

李顯扒開安樂公主的雙手,笑道:“又來鬧了,你現在有了新居,不好好在家待著,怎麽動輒跑入宮中?”

安樂公主嘟起嘴兒,說道:“母後,女兒剛剛嫁了出去,父皇就嫌棄了。如此,我以後就不敢進宮了。”

李顯伸手將安樂公主從身後拉到面前,說道:“胡說,怎麽有人敢嫌棄裹兒呢?”

韋後目視自己明艷的女兒,眼見其新婚之後氣色不錯,笑道:“女生外向,你父皇說得不錯,你動輒入宮,無非辦些請托之事,少見你專程問安時候。”

安樂公主嘟起嘴道:“哼,你們都辦些軍國大事,裹兒無非順手辦一些芝麻小事,不會招你們生厭吧。”

夫妻二人對這個小女兒又愛又憐,對其所求之事不會有任何攔阻。

安樂公主忽然轉嗔作喜,轉對李顯道:“父皇,這裏有一紙敕書,請予簽署。”說完,從袖中拿出在家中擬好的敕書,鋪在幾案上讓李顯簽署。

李顯見安樂公主依然是此前的老姿勢,即用手捂著敕書的上端,那裏是被敕封官員的名字,僅留下下端的空白處讓簽署,遂笑道:“你要授任的是何方人士?總不成讓我當一個糊塗皇帝,連名兒都不讓一見。”

安樂公主口中連聲道:“糊塗就糊塗了,裹兒又不糊塗,父皇盡管放心。快簽快簽。”

李顯見狀不再堅持,遂拈起毫筆,一笑而就。

安樂公主滿意地將敕書卷起,收入袖中。此後她派人將敕書送入相關衙署,上面所書的人名克日即成為朝中冠冕官兒。

韋後見此情狀,臉色一寒,訓斥安樂公主道:“裹兒,你新婚後事兒明顯多了起來,這裏面是否有延秀的功勞?哼,經你手封的官兒何止數百,如此下去讓別人如何說話?”安樂公主不以為然,辯道:“哼,別人如何說話?那上官昭容、沛國夫人、尚官柴氏、賀婁氏、第五英兒、隴西夫人又封得少了?最近,太平姑姑也封了不少人吧,別以為裹兒不知道。母後,你若入裹兒書案上一觀,那裏求官之書堆積甚厚,裹兒也僅是從中優選超卓之人來向父皇請求。”安樂公主提到的數人,皆是當今與韋後相厚的貴婦人,沛國夫人鄭氏系上官昭容的母親,尚官柴氏、賀婁氏、隴西夫人趙氏皆為韋後的親隨,第五英兒是韋後倚為心腹的女巫,她們皆通過韋後來安插自己受托的“斜封官”。

女兒如此一針見血,韋後也不好再說什麽。畢竟,授官多少就意味著得財多少,那些人都是外人,還是女兒掙錢多最為稱心。

安樂公主辦完自己的事兒,作勢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便回過頭來,嬌聲道:“父皇,那件事兒您想得如何?”

“什麽事兒?”

“昆明池呀。女兒現在雖有新宅,院中畢竟假山假水,如何比得上昆明池的風光?父皇,您就再開恩一回,把昆明池賞給女兒當做私家園林。”

一向對女兒百依百順的李顯,這次終於拂逆了女兒心意一回,其決然道:“不行!我想過了,昆明池既為京城人游賞之地,朝廷還要在那裏訓練水軍,還有許多百姓在那裏以漁獵為生,若歸了私家,那怎麽可以?”

安樂公主頓時委屈,眼圈有點紅,嚷道:“父皇,您不疼女兒,如此小事算什麽,還是您不疼女兒……”

還是韋後打破僵局,她上前輕撫女兒之肩,柔聲道:“裹兒,你不可為難聖上,昆明池也就罷了,你可以另選新池嘛。”

安樂公主破涕為喜,說道:“母後之意,女兒可以造一個如昆明池一樣的池子?父皇,您答應不答應?”

李顯點頭道:“可以呀,你另造新池那是無妨的。趙履溫辦事幹練,你讓他去辦定能稱心。”

“那好,我就耐著性子另造新池吧。父皇,造池所需之錢女兒拿不出來,您就別為難女兒,讓趙履溫從國庫去拿吧。”

“這是自然。”

安樂公主頓時變得歡天喜地。

韋安石看到自己被改授為戶部尚書,心中並未有憤懣之情,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朝會後回到府中,家人已然知道他改任的消息,並不詢問,任他獨自在堂中美美地抿了數盞茶,然後繞著庭間花木漫步。

韋安石邊漫步邊搖頭:“同樣是皇後,同樣獨攬大權,這個女人比她的婆婆差遠了。”韋安石所念叨的女人,即是當今皇後韋氏。

韋安石自久視元年開始入京為官,頗受女皇倚重,先後出任文昌右丞、鸞臺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天官尚書、秋官尚書等職,目睹了女皇朝及李顯為帝期間的朝中風雲。他知道,不管人事如何變化,朝中始終有一批類似自己一樣忠謹之士在那裏維持大局。遠的如狄仁傑、婁師德、王及善、唐休璟等人為相,近的如姚崇、宋璟、張柬之以及自己。韋皇後此次改任徹底打破了這種格局,眼下朝中宰相職僅剩下韋氏親信把持,自己被改任為戶部尚書,姚崇、宋璟被外任為刺史,其他一些忠謹之人如張說、魏知古二人母喪丁憂在家,郭元振任安西大都護,遠在西域。

舉目朝中,皆是一班趨炎附勢之人,韋安石與他們實在沒有共同語言,再加上一個糊塗皇帝和一個強悍又無能的皇後,韋安石覺得不為宰輔,實為幸運之事。

“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韋安石思之此處,忽然隨口吟出了兩句詩。想起此詩的出處,韋安石臉含微笑,嘆道:“怪了,看來德才難以兼備,如此德薄之人竟然能有如此妙句!”

韋安石所吟之詩,乃沈銓期流放嶺南所作。因詩句甚美,竟然輾轉流入京中傳誦。沈銓期與宋之問詩文齊名,號稱“沈宋”。二人詩才甚好,可惜人品實在太差,二人皆媚附張氏兄弟以求升遷,宋之問更是以進身為女皇男寵而努力,張氏兄弟被誅後,二人皆因民憤極大被流放邊鄙之地。

韋安石想到此處,又懷念起遠在南方的姚崇、宋璟,嘆道:“如此不趨炎附勢之人,愈來愈少了。”

這時,門房跑來報道:“主人,侍中蕭大人來府。”

聞聽蕭至忠來訪,韋安石急忙說道:“快請。”邊說邊迎向前去。其剛至二門,就見蕭至忠已踏入門內,爽朗笑道:“韋公,至忠唐突來拜,勿怪勿怪呀。”

韋安石看到蕭至忠身後有二名仆人手捧錦盒,不明其來意,心中頓生疑竇,上前執起蕭至忠之手,口內寒暄數句,便相攜著步入堂中。

二人分賓主坐定,婢女奉上茶來。蕭至忠讓仆人把錦盒放在幾案上,揮手令其退下,然後說道:“韋公,至忠受人所托,請移步一觀。”

兩只錦盒內,一只裝滿了制錢,另一只裝有首飾、潞綢等物,韋安石觀罷瞪大了眼睛,問道:“蕭侍中,此為何意?”

蕭至忠臉含神秘之色,示意韋安石輕聲說話,然後輕聲道:“有人知道韋大人此次授任,心情定然不好,又知韋大人向來清廉,家中人口又多,特來饋贈一些財物以補家用。”

“此人是誰?”

蕭至忠將口挪至韋安石耳邊,輕輕吐出四個字:“太平公主。”

韋安石雙眼直直瞪著蕭至忠,心想:“此人什麽時候又投靠了太平公主?”

蕭至忠現任門下省侍中,此前韋安石任中書省中書令時,兩人配合十分默契。蕭至忠一生謹慎為官,尤其在李顯猜疑相王與太平公主之時,蕭至忠仗義進言獲得好名聲,韋安石對其比較看重。只是有一件事讓韋安石很不舒服,韋皇後有一弟韋洵早死,恰好蕭至忠有一女早夭,蕭至忠為了向韋皇後靠攏,主動找韋皇後將其女嫁給其亡弟,結一冥婚,韋皇後想起早死的弟弟在陰間實在寂寥,現在為其娶婦,當然滿口答應。此次韋皇後安插自己親信之人為宰輔,不惜拿掉朝野素服的韋安石等人,獨留下蕭至忠不動,人們私下裏議論,看來蕭至忠也被韋後視為親信之人了。

現在蕭至忠來當太平公主的使者,那麽他與太平公主的關系自然也非同一般。韋安石作為朝中老臣,雖不參與朋黨之事,然對朝中各方勢力的動態了之甚詳。他知道,韋皇後與太平公主說什麽也不會有共同的利益,當初女皇得勢後,大肆打擊李氏宗族,重用武姓之人,如今的韋皇後儼然以自己的婆婆為楷模,其在朝中安插親信,極力擢拔韋姓之人,那麽太平公主及其親近之人肯定會列入另冊。蕭至忠現在既附韋皇後之勢,又暗地裏和太平公主打得火熱,韋安石認為他這樣做如同火中取栗,弄不好會引火燒身。

韋安石沈吟片刻,說道:“蕭侍中,請代我向公主致意,感謝她如此盛意,這些禮物請退回,我有國家俸祿,家用也足夠。所謂無功不受祿,如此財物斷不能受!”

蕭至忠道:“公主也知韋公清明,其諄諄告我,說韋公一生勤謹,國家給了她許多食邑財帛藏之無用,就此代國家向韋公致謝。”女皇在日,給予太平公主逾制食邑,李顯即位,加封其為鎮國太平公主,封賞許多,加之太平公主又善斂財,其家中財物溢庫滿盈,實為當時首富之人。

韋安石決然道:“公主雖是皇親,豈能代表國家?蕭侍中,我們共事多年,你知道我的脾氣,此話不用再說,請將此物退回公主那裏。你若不方便,我可派下人奉入公主府中。”

蕭至忠訕訕地將錦盒合上,嘆道:“唉,韋公,我不再多說了,此物原封送回。韋公,眼下堪稱亂世,你若一味僵硬呆板,終究會吃虧的。公主非僅僅饋贈你一人,其他人皆欣然受之,獨你不受,由此就拂了公主的美意。”

韋安石現在從蕭至忠的嘴裏,得知太平公主近來以財物大量饋贈朝臣,顯然是為了培植自己的勢力,則太平公主其志不小。武三思死後,武家勢力皆附韋皇後與安樂公主,韋皇後又大肆提拔自己親近之人,其勢力可謂權傾朝野。太平公主暗暗這樣做,其目標是顯而易見的。韋安石雖想到這些,但畢竟為宦多年,深知不可伸手打笑臉人之理,何況人家還巴巴地送來禮物,再冷語相向肯定不妥,遂笑顏道:“蕭侍中,請轉告公主,安石深謝其美意。禮物嘛,安石斷不敢收,然今後公主但有所命,只要不違了朝廷規矩,安石定能為之奔走。”

蕭至忠聞聽此言,覺得韋安石平素訥言耿直,能有如此態度,也算不易,覺得可以對太平公主有所交代了,遂笑容上臉。

是時,太平公主正為一件小事生著閑氣。原來,某一日太平公主帶領隨從出長安到郊外游玩,其信步走到京城之西。此時風寒天冷,萬木雕零,實在沒有什麽好風景可觀,太平公主也不愛狩獵之道,遂步入近旁的積雲寺游歷。其在寺中上香叩拜,步出大殿發現西南角有一具水碾,她看到此水碾系用青石造就,此青石質地上乘,其表面光滑泛著綠光,遂萌生愛意,也不與僧人商量,喝令從人將此碾卸下運回府中。

一具青石水碾價值幾何?既然是大名鼎鼎的鎮國太平公主想要,拿去就是。誰料積雲寺僧人為一幫死腦筋之人,他們待太平公主走後,心有不甘,遂寫下一張狀子,將太平公主告至雍州府,意欲打官司討回水碾。

此處雖為京郊,畢竟屬於雍州地面,雍州司戶李元纮接到狀子,覺得這是一件很普通的案子。他不假思索,覺得水碾系積雲寺廟產,太平公主不該強奪,遂判太平公主歸還水碾。

太平公主得知李元纮將水碾判回給僧人,頓時鳳顏大怒,接連派人找雍州刺史竇懷貞問罪,大有不得水碾不罷休之勢。

竇懷貞小心翼翼地候在公主府門房,他在此等候,已近兩個時辰。

太平公主明顯想晾著這個三品官員,竇懷貞前兩次來府,太平公主怒氣沖沖拒見,今日放下話兒,讓他在那裏等候傳見。

竇懷貞身為雍州刺史,深知這是一個很不好幹的活兒。長安為京城,屬於雍州的地面,則京城人士的糾紛例由雍州府處理。可是京城裏的達官貴人太多,一件小小的案子,其事主背後不知有何方強大的勢力,處置不好就會引火燒身。如這個水碾案件,按道理水碾為僧人物件,若別人強奪,判令歸還就是,可是這個“別人”卻是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如此就不簡單了。

作為京城管事的最高官員,竇懷貞這些年經歷了冰火兩重天。其初到任時,完全秉持公事公辦的態度,幾場事下來,各方都不高興,朝中禦史接連上奏狀彈劾竇懷貞,認為他為官幼稚不該為官,幸運碰上神龍政變等幾件大事耽擱,竇懷貞方才被動過關。

某一日,竇懷貞幼時的密友來京,其深知竇懷貞的尷尬處境,遂決定給竇懷貞上一課。

密友雲:“我欲言七事,你願答否?”

“願答、願答。”

“其一,聖賢道理,你願持否?”

“願持,我修身養性,窮究其理,以合聖賢所言。”

“其二,聖人言‘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你言行如一嗎?”

“當然,欲效君子嘛。”

“其三,聖人曰‘巧言令色,鮮矣仁’,你以為如何?”

“人若獻媚,何為其人?”

“其四,人們千裏為官,其目的為何?”

“達則兼濟天下嘛。”

“其五,你為刺史,如何為政?”

“忠於國君,秉承國君制度,小心謹慎。”

“其六,國家制度不可有絲毫偏差嗎?”

“當然。”

“其七,你渴望升職嗎?當以何法為之?”

“我為進士,當然想積功而升。前面說過,只要謹慎為之,當積有薄功,何愁不能升職?我為政多年享有好名聲,狄閣老當初曾向則天皇後推薦我入閣,你莫非不知嗎?”

密友聞言,頓時哈哈大笑,既而說道:“我的好刺史呀,難為你混到今日地位。我就奇怪了,你如此行事,竟然未被充軍流放,祝賀你呀。”

竇懷貞茫然不解,問道:“我們當初同室讀書,多聽聖賢道理,我這樣做,難道錯了不成?”

密友正色道:“不錯。你大錯特錯!武皇在日,尚且禮遇書生,對有才具之人獎掖擢拔。當今聖上即位後,朝中風氣已然大變,你難道沒有體察嗎?”

竇懷貞點點頭。

“以上所言七事,你應該從另處想,方為至道。否則,下次不知道到什麽地方見你了。”密友懇切地說,“你願意聽嗎?”

竇懷貞再點點頭。

“其一,聖賢道理是聖人說的話,當由國子監那些博士來探究。我們當初讀書,無非為博出身,如今入仕為官,當把那些道理拋到腦後,官場之學與之大相徑庭。

“其二,言行如一,那是聖人的囈語,說明言行不一的人太多,誰若按聖人所言定是傻子。你要在不同場合,把假話當成真話來說,如此方為官場之中的敲門磚。

“其三,溜須拍馬,向為書生不齒,然官場之中能擢拔你之人非百姓,實為聖上及權勢之人。你若如聖賢所教依理硬抗,則官路塞絕。記住,凡是對自己有利即為至理,如此,則上善之人所言皆為至理。

“其四,人們千裏為官,非為兼濟天下,實為取得地位及財貨。你要多讀《史記》、《漢書》,當能明白這個道理。大家一同為官,若有財貨不可一人獨享,你的恩師擢拔你,他想得到永久的尊敬以及此後的方便;你的下屬尊敬你,那是他們渴望得到你的擢拔;你的同僚與你交往,他們想互相方便以互通有無。記住,這些人所求萬不可拒絕,否則就堵死了一通路。

“其五,你想依靠自己的清名和所能來為政嗎?錯了,此為其次。首要者要學會如何與人溝通,方為做官的關鍵。你應該見到此類人,他們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然依然居於高位,是何緣故呢?緣於他們能夠左右逢源,能得上善之人歡喜,因而為政能力低劣,一樣能到高位。

“其六,國家制度不能有偏差嗎?錯了,當然可以。這些律法都是對付百姓的,你若謹慎遵守,即為百姓。

“其七,積功而升?那是書生中了聖人流毒之後的幻想。狄閣老薦你不假,然時過境遷,你若一味抱殘守缺,豈不是膠柱鼓瑟嗎?”

密友的一番話,說得竇懷貞目瞪口呆。他說的這些道理,竇懷貞此前並非不明白,實因為自己不齒於此。拋卻聖賢道理,就是要有奶便是娘,然後使出溜須拍馬及說假話等十八般武藝取媚上人,以達到自己升職和獲取財貨的目的。

如此,人就變得如畜生般,因為偏離了聖賢道理,人將不堪啊!竇懷貞知道,若想成為密友所言之人,自己第一步就是要拋掉多年來形成的套路,與過去決絕;第二步就是忘掉聖賢道理,做一個自己以前不齒的人。

要想完成這兩步,最重要的是練就一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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