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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君臣登高宣婚期 阿瞞蔔筮觀吉禮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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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龍三年(公元709年),時辰進入了九月,一場初雪下來,凜冽寒氣早將長安城浸潤透徹。兩市平日裏堆積如山的薪炭早沒了蹤影,那些需要購炭之人須趕早市,方能購回些許木炭。

宮城皇家之人,卻不用操這份閑心,取暖之物早已備齊。天剛轉冷,各殿內用木炭烘之,再加以少許沈香木根,使殿內各角暖氣融融,更兼香氣襲人。

此時的上官婉兒攬鏡作眉,意欲出宮拜見太平公主。

鏡中的面容依舊艷麗,然眼角的魚尾紋告訴婉兒,自己已然步入中年。四十餘年的歲月一晃而過,婉兒不禁萬般感嘆。

上官婉兒的身世頗為淒慘。爺爺上官儀為高宗朝宰相,因不識輕重向高宗建議廢掉武則天當時的皇後之位,後被武則天殺掉,繈褓之中的上官婉兒隨母親一起沒入掖庭宮內。長大後,上官婉兒不僅生得容貌俏麗,更是繼承了祖父的文才,也頗有智謀。女皇惜其才華,讓她做了自己的貼身女官,主要負責文翰之事。

十七歲那年,婉兒在天後身邊,遇見了新太子李賢。這位新太子是年二十三歲,容止端雅,婉兒正是懷春的年齡,不禁對李賢心生愛意,奈何身在深宮又為天後專侍,心思再多終無用處。她那時幻想,眼下天後身體多病,太子終有繼位的一天,屆時以自己的才名以及美貌,定能得償心願。

然此心願不久就成為泡影,天後欲成為皇帝,必須搬掉兒子這個絆腳石,於是李賢被廢,婉兒只有把心思深藏起來。

眼見自己的容顏漸漸衰退,婉兒越發哀怨。及至李顯當了皇帝,因婉兒在其覆位過程中建有大功,遂青眼有加,讓其掌詔命之事,實有中書宰相之權;又加其為二品昭容,一開始還臨幸數次。奈何李顯比起其兄李賢實在庸陋許多,不懂得欣賞婉兒的才具韻味,轉愛起後宮那些年輕貌美的嬪妃,將婉兒丟到了一邊。

已屆中年的婉兒早已失去了少女的純情,在多次目睹了身邊血腥殘酷的改變後,她明白了權力的好處。然自己為無依無靠的宮中後妃,如何確保自己時刻擁有權力這棵常青樹呢?

憶及過往,婉兒又是一番長嘆。自從女皇當權,李武兩家彼揚我抑,紛爭不斷。李顯當了皇帝,既放縱皇後韋氏專權,又對武三思為代表的武家勢力友善,婉兒很快發現了其中的結合點,與武三思床笫纏綿之時,二人一拍即可。當初,太平公主曾將自己的男寵進奉給女皇,此事婉兒盡知,遂想效法一番。某一日,婉兒到韋氏後殿內閑談,不知不覺談到男歡女愛一事,談話漸漸入港,婉兒便將武三思的妙處以熾熱的言語烘托出來,惹得韋氏心旌搖蕩,不由道:“事不宜遲,你把三思召入宮來。”於是一切水到渠成,韋氏、婉兒與武三思以這種關系結成了聯盟。

皇帝李顯本就畏懼韋氏,現在韋氏又與婉兒、武三思結盟,舉目朝中,地位無人可撼。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神龍三年,太子李重俊不堪韋氏等人的壓迫侮辱,遂擁兵造反,先去武宅中殺了武三思與武崇訓,再闖宮欲殺婉兒。

聞聽太子謀反,李顯驚得手足無措,語無倫次道:“這……這還了得!這……這……如何是好?”婉兒素有計謀,遂急中生智,獻計道:“玄武門樓堅固可守,請陛下皇後等速速登樓,一來可以暫避兇鋒,二來可以俯宣急詔。”一行人相偕登上玄武門樓。叛軍很快到了門前,李顯據樓俯視,直聽叛將道:“武三思淫亂宮闈,陛下豈無所聞?臣等奉太子令,已誅三思父子,唯宮闈尚未肅清,臣等特來誅殺首惡。”李顯問道:“誰是首惡?”叛將答道:“上官昭容,勾引三思入宮,乃為首惡。陛下若不忍割愛,請速將她交出,由臣等自行處置。”

李顯聽罷,便回過頭來,目視婉兒。

婉兒從李顯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絲冷漠。她知道,若李顯認為交出自己可以保全皇位,他會毫不猶豫將自己交給叛軍。危難之下,婉兒兩頰發赤,涕淚泗流,突向前跪下道:“妾並無勾引三思之事,懇請陛下洞鑒。妾死不足惜,但恐叛臣先索婉兒,次索皇後,再次要及陛下。”李顯本來反應就慢,再經此一激將,就呆在那裏不說話了。由此便贏得了時間,千騎兵馬很快趕到,最終殺退了叛軍。

後來每憶及此事,婉兒便一陣後怕。心道:“若不是自己機警,只怕早身首異處了。”這件事對婉兒震動很大,她沒有想到,自己獻媚周旋於皇家與武家之間,竟然被外人認成亂政的首惡。

那麽,該是向李家宗族示好的時候了。今日去拜見太平公主,本不必親身而至,不過是通知公主與駙馬參加明日的慈恩塔集會而已,按照慣例,由朝中衙署知會即可。

婉兒乘車出宮,很快就到了太平公主府邸前。她擡腿下車,仰頭看了眼那塊皇帝禦賜的“鎮國太平公主府”金字匾額,心間生出一絲敬畏之意。

女皇當政之時,太平公主始終扮演一個乖覺女兒的角色,雖有養男寵的嗜好,僅限於自身的娛樂,絕不踏入權力的圈子。女皇一生識人甚準,多次讚揚公主沈斷有謀,類似自己。想是太平公主十分清楚母親的本領和手段,絕不在母親面前班門弄斧。然神龍政變之時,太平公主果斷出手,她不僅參與了政變前的密謀,更利用與婉兒的交情聯絡宮女,成為舉事成功的關鍵人物。那麽,此次太子政變未遂,其中有沒有太平公主的身影呢?此次政變,太子李重俊舉事倉促,舉止猶豫,很不成熟,似與太平公主一貫的果斷作風不合,然世事難料,誰又能理說得清楚呢?想到這裏,婉兒不由得心裏一緊。

聞聽上官昭容入府,太平公主急忙與駙馬武攸暨到院中迎候,婉兒見狀,急忙斂身拜道:“得罪,婢子何敢勞公主大駕親迎。”

太平公主年齡與婉兒相仿,然其到了中年,容顏愈來愈像其母。母女二人都生得寬額廣頦,雙眼皮兒,皮膚白皙,顯示出一派富貴之氣。聞聽婉兒謙讓,公主遂言道:“昭容不必客氣,你我二人多年的交情,這點禮節是必須的。”其實太平公主言不由衷,當初婉兒在宮內僅是一個女官,確實是一個婢子的身份,然而今非昔比,婉兒已成了皇帝哥哥的二品昭容,又掌詔命有中書宰相之實,出門迎候是必須的。

公主夫妻二人將婉兒迎入中堂裏坐定。駙馬武攸暨很是乖覺,他招呼侍婢上茶,然後一閃身步入後堂。

婉兒輕抿了一口香茶,讚道:“人言公主最善養生,此茶似是洪州所生,名西山白露,在京城中實為珍品。”

“不愧是上官昭容,連這種小地方所產之茶都能辨別出來。”

“京城中傳言,若論茗茶而言,首推公主府。婢子有些納悶,人言煎茶過程甚繁,緣何片刻之間即能成茶?”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說道:“我為閑人,只好在這些閑事上多下些工夫。我在中堂之側,專門辟作一室為茶屋。昭容若有興趣,請移步察視一番如何?”

婉兒聽出了太平公主話裏的餘音,急忙離座而起,說道:“公主如此惠賜方便,萬分感謝。”

她們移步進入西側門內,迎面而來的是清香的茶味。婉兒舉目一看,只見室內甚闊,似乎一塵不染,西面墻下排立著數口大缸,以及一排立櫃,另外一側站立著數名素衣婢女,顯然是她們完成制茶流程。

婉兒邊看邊點頭,其目光註視到那數口大缸,問道:“公主,那裏即是貯藏飲茶用水的?缸內存的是何方好水?”婉兒知道,善茗達貴之人往往不飲用京城之水,而是通過驛騎從外地運來。

“此為揚子江南零水。”

婉兒點頭,知道此水為飲茶之一等好水。

兩人覆歸座上,經歷了這一番閑談,她們似乎拉近了距離,場面變得有些活泛起來。

太平公主問道:“昭容此來,有何見教?”

婉兒見太平公主一直對自己十分客氣,撲閃了一下美麗的睫毛,微笑道:“公主,婢子前來,乃知會明日赴慈恩寺宴會一事。聖上說了,許久未見公主面,心中甚為掛念。”

“皇兄真是這樣說的?”

“不錯,聖上說了,若尋常衙署知會,公主肯定不到,因命婢子專程促請。”

太平公主沈吟片刻,聲音忽然變得低沈,對婉兒改變了稱呼道:“婉兒,你我相知多年,當知我不願插手朝廷之事。眼下為多事之秋,我就是日日坐在家裏不交外人,還有小人到皇兄面前多嘴,我閉門不出,正為此意。”

婉兒明白太平公主說的那一檔子事兒:太子重俊謀反被殺後,武三思黨羽向李顯奏言:“安國相王及鎮國太平公主,亦與太子連謀舉兵,請收付制獄。”李顯當時正覺草木皆兵,聽後覺得有理,準備派吏部侍郎兼禦史丞蕭至忠進行審訊。蕭至忠私下裏與太平公主交往甚密,當即諫道:“陛下富有四海,難道容不下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嗎?相王以前為皇嗣之時,為了將天下讓給陛下,累日不食,固請於則天皇後,此事天下人皆知。現在有人想誣陷他們,陛下不可不查。”此後又有許多大臣來保相王和太平公主,李顯方才放下不問。那些日子,李旦和太平公主皆戰戰兢兢,閉門謝客以避禍。婉兒知道,當初對付女皇時,李顯李旦兄弟與太平公主結為聯盟,步調一致。現在李顯當了皇帝,對皇後韋氏和安樂公主言聽計從,又和武三思為代表的武家勢力聯手,李旦和太平公主就與皇帝哥哥產生了微妙的距離。

想到這裏,婉兒說道:“那是下人構陷羅織,聖上洞察秋毫,公主沒必要心事太重。”

太平公主搖搖頭並不言語,兩個聰明女人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對方心意,遂不再多言。

太平公主又轉換一個話題:“明日為九月初九,宴會之後肯定又要聯詩,又該是你品評天下的時候。婉兒,你知道我不擅為詩,到了如此場面實在為難。”

婉兒懇切地說道:“公主,今日婢子前來,的確因聖上專命促請,婢子以為,明日之會,公主與駙馬務必到場,算是顧全了聖上的詔命。至於會後聯詩,屆時婢子向皇上稟報一下,公主亦可以早退嘛。”

“好,就這樣說,難為婉兒的一片心意了。相王明日也與會嗎?”

婉兒點頭道:“相王肯定與會。明日九月初九,聖上、相王與公主在慈恩寺塔前緬懷文德皇後,當有別種心緒。”婉兒所說的文德皇後,即是太宗之長孫皇後。唐高宗為太子時為了追思母親建慈恩寺,高宗永徽三年又在寺內建慈恩寺塔。

太平公主點頭讚同。她冰雪聰明,已然明白婉兒前來是以知會為托,修好為實。當初婉兒與武三思和韋後廝混在一起的時候,其權傾朝野,那時候是絕不會屈尊來府內拜訪的。

然婉兒前來修好到底有何用意呢?現在武三思雖死,朝中的實權格局並未有實質改變,皇帝李顯依舊受皇後和女兒的左右,婉兒依然受寵,莫非她現在與韋皇後有了裂隙嗎?

九月初九重陽節,向為唐人重視的節日,據說佩插茱萸能避噩運,所以佳節來臨之時,人們要將茱萸插在發鬢上,或將茱萸囊佩系在身上、居所的門窗上,至少各要插著兩枝茱萸。是日長安城中,因為遍插茱萸,全城似乎淹沒在淡淡清香的海洋之中。

此外,登高、賞菊成為重陽節的重要活動,自太宗朝開始,皇帝是日召集大臣和知名文士一起游賞,然後飲酒賦詩,成為定例。朝中如此,下級官員乃至待試生員等,到了這一日也往往自行結伴游賞,飲酒賦詩蔚然成風。

此年寒氣雖來得早了一些,然樹上的綠葉並未一下子變黃,雖顯雕零之勢,依舊綠黃相間;曲江兩岸,菊花怒放,遠遠望去,似兩條蜿蜒的金帶,煞是好看。

慈恩寺由於坐落在曲江東岸,建成後成為周邊的最高點,造就了一個賞景的最佳點。自高宗開始,慈恩寺就成為皇家中和、上巳和重陽三大節日的禦用游賞地點。加之其又是高宗皇帝追思母親長孫皇後而建,李氏宗族到此游賞又多了一層意味。

重陽節到來的前十餘日,光祿寺就指揮屬下各署開始忙起來。他們精心挑選名貴菊花,先把宮城與曲江相通的夾道兩旁用花盆簇擁起來,然後在慈恩寺裏選用不同的名貴菊花,按照不同顏色造成不同的圖案;珍饈署日夜穿梭從各地調來食品原料,良醞署選來上等菊花,精心計算日子,使菊花酒到了重陽節那一天口感最好,以待屆時奉上精致的酒宴,到了重陽日,天剛微明,他們便把剛剛采摘來猶帶朝露的茱萸遍插於寺內墻外。

受邀的王公大臣於巳時二刻前準時集於慈恩寺內,按照慣例,皇帝和皇後午時方從夾道過來進入寺院。

安國相王李旦和鎮國太平公主相繼進入寺內,他們的出現引起人們的註目,臨近之人紛紛躬身施禮。光祿寺知事人員忙將二人迎入側堂憩息。他們在堂內坐定,衙役奉上瓜果、香茶之物,讓他們歇息片刻之後再迎候皇帝駕到。

相王李旦的面容淡定,不茍言笑,其性愛讀書習字,偏好老莊之學,借以修身養性,養成了恬淡性格,這樣也有好處,當初女皇猜忌以及武承嗣疊加陷害,其終於保全至今,大約也與這種性格有關系。且他絕食明志,再將天下讓給三哥李顯,其“二讓天下”的事跡傳為美談,在國人中口碑甚好。

公主笑道:“四哥,瞧你這木然的臉孔,大約近日又煉出一爐金丹,以致耗費了許多心機。”

李旦知道妹妹在開自己玩笑,近來險惡形勢下自己雖以不變應萬變,畢竟心頭也有許多郁悶,現在聞聽妹妹的諧語,頓時有了一陣輕松,擡眼道:“唔,你又開始胡說了,我什麽時候煉丹了?”

“哥,煉丹之事唯重心態,你要比那些混吃混喝的道士強多了。你不妨入終南山隱居半年,潛心苦煉,保你成功。”

李旦嘿嘿一笑,並不言語。

太平公主又轉移了話題:“四哥,如今大郎他們皆被放為外任,你這日子過得不寂寞嗎?你日日悶在府中,連妹子這裏也不走動一回,別悶壞了自己。”

李旦沈默良久,然後長嘆一聲道:“月兒,我已過慣了這樣的日子。他們被放外任,可以磨煉性子,也是好事。不過現在年齡愈長,偶爾也會想起他們。”

太平公主此時不知想起了什麽,笑容頓斂,反倒沒有了言語。

這時,光祿寺知事入內稟道:“稟相王、公主,聖上、皇後馬上到了。”

兩人急忙起身出外迎候。

皇帝李顯與相王李旦雖一樣的身材,面貌相仿,然臉上的神情大為不同。李顯自小不愛讀書,什麽事都不想上心,所以其臉上始終展現漫不經心的神情,不過脾氣尚好,容色之間有親近之態。

李顯儀仗緩緩入寺,其後跟著韋皇後、婉兒、安樂公主及皇子等人。李顯接受群臣禮拜之後,哈哈一笑道:“好哇,今兒天氣不錯,我們好好樂一回。”

身後的韋皇後聞言,意甚不平,覺得這句話有失皇帝威儀,眉頭皺起,臉現嚴峻之色。

近前的群臣察言觀色,眼見韋皇後有些不高興,心裏頓時忐忑起來。他們知道,眼下的韋皇後頗有當初武太後之威儀,皇帝對她言聽計從,且漸有淩駕皇帝之上的趨勢,那是一點都不敢得罪的。

按照慣例,因慈恩寺塔上空間狹小,例由皇帝帶領近臣先行登塔,其他大臣王公再依序游賞,入塔後於大堂內作詩,最後再由皇帝賜宴,盡歡方罷。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是隨同皇上李顯登塔的第一撥人,他們拾階而上,很快登臨塔頂,將曲江風景盡收眼底。李顯今日興致甚好,其回視李旦與太平公主道:“因今日登塔,昨晚在宮中撿出文德皇後《女則》一觀,心中大起親切之意。遙想文皇帝和文德皇後當年,其言行確實成為我們兒孫的楷模。我們也算沒福,無緣睹其顏容。”

長孫皇後早逝,武媚娘也是太宗皇帝逝後方才隨侍高宗皇帝,其子女當然見不到其祖父祖母。長孫皇後臨逝前,輯錄了前代婦人恪守婦道的美事,書成十卷,名為《女則》,並親自作序。可惜她生前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媳乃至孫兒媳與其性格大相徑庭,兒媳自己當了皇帝改唐為周,眼前的這個孫兒媳也不是善茬,即使孫女兒和重孫女兒,也早已脫離了《女則》所規定的套路。

李旦多讀史書,對自己祖父祖母事跡當然知之甚詳,點頭道:“不錯,我們能有今天,多虧他們打下的基業。文德皇後一生恭謹有序,其逝前病中猶作《女則》,我每讀史至此,不禁感嘆動容。”

太平公主和安樂公主聞言並未吭聲,太平公主心裏明白,安樂公主卻是壓根不上心,身側的韋皇後卻聽得有些刺耳,插言道:“你們兄弟二人說話有點妄自菲薄,太宗皇帝固然英烈有為,然後人也並未墮了志氣。我聽史官說過,太宗朝的‘貞觀之治’開了個好頭,然終比不過高宗朝的‘永徽之治’繁華。”

兄弟二人急忙讚同韋皇後之言,點頭稱是。太平公主冷眼觀察,忽然發現韋皇後的性子在武三思死後頓挫些時日之後,現在又覆如是,且比以前又濃烈不少。

韋皇後又道:“相王,裹兒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初十,待會兒禮官要知會大臣。我和聖上商量了,這‘障車’一事,還請你來主持。”所謂“障車”,即是婚禮時女兒出門之際,娘家人要數次出面攔阻送親車輛,以示留戀不舍之意。

李旦點頭道:“臣弟亦有耳聞,此為大事,分內所當。”

李顯道:“裹兒出嫁,此為我家大事,一定要辦熱鬧些。四弟,我已讓所司屆時行文你那幾個兒郎的治所,讓他們也回來協助你。”

太平公主此時笑容上臉,伸手拉過安樂公主攏在身前,說道:“我們李家女兒,你們終久想早日推出家門為快事。裹兒,你要好好向皇兄皇後要上一筆大妝資,你想向姑母要些什麽?早點說,我好替你準備。”

安樂公主嘟著嘴說:“父皇很吝嗇,我那日要昆明池作為嫁妝,父皇就是不給。太平姑姑,你幫裹兒說說。”

眾人一聽,心中不由得震驚不已。昆明池是漢武帝為了對外征戰而訓練水軍,仿昆明滇池而建,其東西約十裏,南北約十二裏,比長安城還要大,沿岸行走一圈需行走近四十裏。到了唐代,該池除了可以訓練水軍之外,還具備向長安供水、灌溉農田等功能,且此處風景俱佳,成為長安市民郊外游賞的好去處。現在安樂公主張嘴要昆明池為私家嫁妝,眾人都想不到她竟然有如此大的胃口。

話說這安樂公主是當今皇帝李顯與皇後韋氏的小女兒,名李裹兒。韋皇後正懷這安樂公主的時候,武太後將李顯趕下皇位,發往房州,然後自己做了皇帝。李顯一家淒淒慘慘趕往房州的路上,韋氏誕下小女兒,然身邊連包裹孩子的小褥子都沒有,李顯脫下自身衣衫裹之,因名為裹兒。到了聖歷元年三月,李顯被女皇召回洛陽再任太子時,十五歲的李裹兒已出落成一位姝秀辯敏的美人兒,其艷絕天下,京城之人譽之為“天下第一姝女”。女皇立了自己的兒子當太子,為了安撫武姓娘家,於是安排太子之女嫁給武氏孫輩子弟以固其關系,安樂公主(當時稱安樂郡主)便嫁給了武三思的次子武崇訓。

李重俊政變之際,武三思和武崇訓在宅中被殺,安樂公主就成了寡婦,武宅不宜再住人,遂求母後搬入宮內承乾殿居住。至於所談婚事,實為安樂公主即將嫁與武崇訓之堂弟武延秀。適才安樂公主如此放肆,自是平時得眾家寵愛的結果。

太平公主不敢吭聲,李顯期期艾艾說道:“嗯……嗯……這個以後再說,先把宅子建好再說。裹兒,我讓趙履溫建你這個新宅,花費不少,快把錢庫都拿空了。”向來對女兒百依百順的李顯,像如今這樣含糊答應的時候,實在少之又少。

眾人不再說此話題,此後轉身下塔。至於君臣聯詩,自是一番風雅相和,暫且不表。

卻說潞州東部橫亙著太行,向西地勢平坦,盛產麻、葛等物。這裏作坊遍布,主要生產一些麻布及葛繩,另外還有一所官辦的大作坊,其生產盛名天下的潞綢。由於物產豐富,通商便利,潞州商賈之多,也是天下聞名。

潞州府向東不足一千步,有一處氣勢森森的大宅院。這是潞州首富張暐的宅第,此人壟斷了官方采辦潞綢的輸送生意,且擁有十餘家作坊,其生意通達全國,當地人用“日進鬥金”來形容張暐的斂財速度。

張暐此人很會享受,其宅第仿造王府規格,占地達五十餘頃,屋勢雄偉壯闊,院內穿山造池,亭閣遍布。為了附庸風雅,其搜羅天下之書填滿書閣,並造一樂堂廣引樂工唱角聚於此。

此時的樂堂內人影畢集,鼓瑟響震。樂工偏左而坐,操鼓手倚羯鼓立於其前,居中及偏右的空地上,則是舞者及歌者的場地。

操鼓手揚槌於頭頂,身後的樂工眼睛齊望在鼓槌上。隨後鼓槌輕落於鼓面之上,那聲音,似是江畔對面夜行人腳踢石子的悶響,又似是山澗之間風吹浮石落入深淵的跌撞聲。其聲過後,一支洞簫的嗚咽聲加入其中,其聲在空曠的月夜下更顯哀愁,其後續音中又似有蒼涼之意。此後,絲、木樂器如琴、瑟、築、雅、應依序奏出,描繪出一派似真亦幻的景象:空明的月夜裏,一位愁腸人漫步在曠野,其既有無盡的哀怨,又有與自然風景為伴的悠然。每至樂聲轉換之際,羯鼓便成為樂器進退的指揮。

一名身材頎長的書生在臺前漫步,其身後有數名身著輕紗的舞者。

驀地,樂音停頓,一聲長長的烏啼成為全場的餘音。烏啼接連三聲,場面為之停頓。

鼓手又揚起鼓槌輕觸鼓面,這一次演奏是以金、石樂器為主,鐘罄演奏出了宮廷場面。祥和樂聲中,一位麗人身著粉紅紗衣出場,輕啟紅唇唱道: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裏醉西施。

吳歌楚舞歡未盡,青山猶銜半邊日。

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

東方漸高奈樂何?

麗人唱罷緩緩退出,舞者亦隨之退場。然樂聲不斷,到了最後,諸樂器停奏,唯有羯鼓開始發力,鼓聲由緩而急,似進入到千軍萬馬列陣沖殺的戰爭場面。

那鼓手至此時,已然揮汗如雨,臉色凝重,全身而動。到了最後,他舍槌用手,將之撫在鼓面上,鼓聲戛然而止。

一直在側觀樂的中年人立起身來,嚷了一聲“好哇”,然後走到鼓手面前,躬身頌道:“臨淄王今日又讓張暐開了一次眼界,此曲由臨淄王所譜再親自指揮奏之,趙妃又詠唱輔之,果然大妙,讓我聽得熱血沸騰。”

張暐即是此宅的主人,其面對的操鼓手即是相王李旦的三兒子李隆基,被封臨淄王,去年被派外任為潞州別駕。

太子李重俊政變未遂,事後有人說相王李旦也參與其中,李顯和韋後半信半疑。其後雖未處置相王,然對相王幾個生龍活虎的兒子不放心,覺得把他們放在京城裏容易生事,遂皆散放外任。李隆基被放為潞州別駕,潞州僅算下州,事情不多,刺史一人把事都辦定了,且李隆基還是郡王身份,所以來到潞州後無事可做。張暐是一個愛交朋友的豪爽之人,看到京城郡王來此,焉有不交之理。李隆基自小隨父親幽閉深宮,讀書和鉆研樂理成為他的兩大愛好,看到張暐府中藏書許多,又有很像模樣的樂舞場地,遂一拍即合,日夜廝混在張暐府中。潞州刺史也不願這個郡王過問政事太多,遂兩不相擾。

詠唱的麗人走過來,纖手送過來一方錦帕,讓李隆基擦拭臉上的密汗。這名麗人名趙敏,原為山東人氏,隨父親入張暐府當歌女,李隆基失意之時,看到此女生得美貌,又兼風姿綽約,能歌善舞,遂生愛意。張暐閱歷豐富,見此狀順水推舟,就讓出己宅旁邊的別院讓趙敏居住,此處遂成為李隆基和趙敏的愛巢。郡王納妾,本來需朝廷冊封,現在張府上下卻不管這套規矩,早稱趙敏為趙妃。眼下趙妃小腹已然隆起,再有數月就該臨盆了。

李隆基接過錦帕擦了把汗,其飛揚的眼神與趙敏的甜蜜目光相觸,兩人心裏頓時生起柔情蜜意。李隆基再轉向張暐道:“哈哈,你能聽出激昂之志,很是不易。看來我入府之後,你之樂感還是很有長進的。”

張暐點頭道:“那是那是,所謂近朱者赤,跟著臨淄王,我這混人定能學到不少本事。臨淄王,且到中堂用茶。”

他們行走的路上,寒氣襲人,這裏地勢高寒,甚至比長安要早冷許多,趙妃是一個體貼入微之人,出門時早將渾脫帽戴在李隆基頭上,怕他剛剛出完大汗再受涼。三人說話間即進入中堂,婢女馬上為他們奉上香茗。李隆基一口飲掉一盞,感覺十分愜意。

看到如此殷勤巴結的張暐,李隆基心裏十分滿意。李隆基是年二十五歲,劍眉大眼,平時愛騎馬、打毬及郊游,身體由此顯得結實有力;幼年喪母且多年幽閉深宮,使其變得深沈且喜怒不形於色;愛樂舞且愛吟詩弄賦,使其臉上始終張揚著一股蓬勃樂觀之氣。李隆基將茶盞放在幾上,感嘆道:“日子過得好快,轉眼又是一天要過去了。暐兄,我來潞州多虧結識了你,否則如此時日如何能挨?”

兩人近一年相處的日子裏,已經變得言笑無忌,張暐聞言笑道:“臨淄王此言差矣。張暐粗人一個,如何能奉皇家金玉?若說功勞,還是臨淄王自己洪福齊天,上天知道你要來潞州,即安排趙妃前來等候。張暐奉臨淄王已日久,說不定還能因此沾上一些吉利呢。”

趙妃在側嫣然一笑。

李隆基嘆道:“吉利?我落拓郡王一個,現在又被貶為外任。暐兄,你若想在我這裏討些便宜,你就大錯特錯了。”

張暐正色道:“世人皆言商賈唯重財帛,最是無義。此言差矣。我得識臨淄王,那是心裏欣喜,全無其他念頭。臨淄王將來終究回歸京城,閑暇時候想起或者再來一游,張暐心裏萬分知足。”張暐此話並非虛言,皇家子孫看似風光,其實萬分兇險。則天皇後當初大肆羅織李家宗族罪名,將李家子孫殺戮殆盡,即為成例。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很快從外面閃入二人,想是屋內外之人彼此非常熟稔,連稟報都省略了。

二人入內躬身向李隆基言道:“殿下,剛才刺史府來人,送來京城驛傳的制誥,卻是專遞給殿下的。”

李隆基聞言,伸手接過制誥。只見其中寫道:因安樂公主大婚及隨後的新年祭禮,封王者需入京觀禮,要求在十一月上旬前趕回京城。

李隆基讀完,神色漠然,未有任何表情,其他人見狀也不敢出聲問詢,屋內頓時寂靜片刻。過了一會兒,李隆基擡眼示意二人,說道:“我知道了,你們出去把刺史府來人打發走。”

二人躬身退出。

這二人也是李隆基到潞州所識,一名王毛仲,一名李宜德,他們皆為十八歲。王毛仲為高麗人,其出身微賤,然性識明悟,辦事幹練;李宜德出身賤民,因背主逃匿來到潞州,此人武藝高強,善於騎射。李隆基發現了他們的這些特點,大為欣賞,遂花錢贖他們為自己的貼身跟班。

李隆基這會兒似乎放松一點,對二人說道:“莫非《烏夜啼》帶來了好兆頭?暐兄,安樂公主即將大辦婚事,聖上讓我們回京觀禮,敏兒,你也可隨我回京城了。”

張暐大喜,擊掌說道:“好事哇!臨淄王,我們今晚要置酒好好醉一場,待你動身之前,我再具禮相送。”趙妃從未到過長安城,想起自己挺著肚子入長安,心裏固然喜悅,然對今後又有些忐忑,她知道,自己上面已有一位明媒正娶的王妃,還有一位劉妃。

李隆基搖頭道:“未必!自從太子之亂後,朝局更亂,若身處京中,較之京外更有兇險,前路莫測啊。”

潞州雖離京城甚遠,然張暐生意通四海,對京城之事耳聞甚多,深知朝廷人事混亂,遂點點頭,深以為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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