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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潮洶湧的四十年和平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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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沖著楚國來的。國內的饑荒尚且顧不上,哪裏還有工夫去安撫楚國的悲傷。姑且回去,讓百姓休養生息,等著楚國人再立新君之後前來回罪好了。”宋平公聽從了向戌的意見,就返回商丘去了。

叔孫豹到底比叔仲帶底氣足,等到魯襄公發完牢騷,才不緊不慢地說:“事已至此,咱們還是想辦法面對吧!”

“如何面對?”魯襄公餘怒未消。

叔孫豹對他說了八個字:“祓殯而襚,則布幣也。”翻譯成現代文:先掃除棺材上的不祥之氣,然後再致襚,這就好比朝覲時陳列錢幣,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樣……可行嗎?”魯襄公有點猶豫。

“當然。”叔孫豹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

到了致襚那天,叔孫豹也未事先知會楚國人,安排了一個魯國巫師,手裏拿著桃木棒和笤帚,口中念念有詞,繞著楚康王的靈柩轉了一圈,用笤帚在靈柩上做了幾個打掃的動作。事發突然,楚國人還來不及反應,巫師已經完成了驅邪儀式。魯襄公這才捧著衣服,不慌不忙地走到靈柩以東,將衣服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架子上。

楚國人一開始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後來有心細的人翻遍周朝的典籍,找出了這麽一句:“君王參加臣下的喪禮,先派巫師以桃木棒和笤帚在靈柩上掃除不祥……”這才恍然大悟:敢情魯國人這是反客為主,占了我們的便宜啊!

自古弱國無外交。對於魯襄公來說,便宜是短暫的,屈辱是長久的。按照“諸侯五月而葬”的古禮,楚康王的葬禮拖到公元前544年四月才舉行。根據楚國人的要求,魯襄公、陳哀公、鄭簡公、許悼公等諸侯一直乖乖地呆在郢都等候,度過了一個極其乏味的春天,為的就是參加葬禮,給楚康王送葬。

《左傳》記載,魯襄公、陳哀公、鄭簡公、許悼公為楚康王送葬,送到了郢都西門之外。各國卿大夫則徹徹底底當了一回孝子,一直送到了墓地。

葬禮之後,楚康王的兒子熊麇(jūn)即位。此時屈建已經去世,楚康王的弟弟王子圍當上了令尹。魯襄公和各國諸侯又參加了熊麇的即位儀式。正是在這次儀式上,王子圍的專橫和熊麇的懦弱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鄭國的公孫揮就評論說:“這就是所謂的不配套吧!令尹必定會取代楚王,因為松柏之下的小草是很難茂盛的。”

松柏意指王子圍,小草意指熊麇,強大的帝國總是在政權交替的時期暴露出脆弱的一面。但是,魯襄公顯然沒有心情去幸災樂禍。自去年十一月離開曲阜以來,他已經在國外足足呆了六個月。在那個交通和通訊都極其不發達的年代,六個月足以讓一個人患上無可救藥的思鄉病,他想念曲阜了。不只是他,叔孫豹、叔仲帶、孟椒等一幹隨員也都變得懨懨不樂,成天掰著指頭計算回家的日子。

同年五月,魯襄公終於踏上了回國的旅程。

雖然歸心似箭,魯襄公一行抵達楚國方城山的時候,卻不得不停下來。國內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季孫宿趁著魯襄公不在,出兵攻占了公室的直領地卞城。

將這個消息傳遞給魯襄公的不是別人,正是季孫宿本人。他派自己的家臣季冶以迎接魯襄公的名義來到方城山,給魯襄公轉交了一封他的親筆信。

特別要說明一下,這封信的內容,季冶是不知道的。他從曲阜出發,快走到宋、鄭兩國邊境的時候,季孫宿剛剛占領卞城,派人日夜兼程追上他,才將這包蓋著“季”字封印的竹簡交給他。換而言之,在見到魯襄公之前,季冶壓根不知道季孫宿占領卞城的事。

信上這樣說:“臣聽聞卞城守將將要背叛魯國,於是親率大軍討伐,現在已經得到卞城了。”

魯襄公看完信,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三桓”專魯,並非一天兩天的事。但是一直以來,“三桓”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了對公室的尊重,沒有人敢去動國君鍋裏的肉。現在自己才出國半年多,季孫宿就搞出這麽大的動靜,他究竟是想幹什麽?

叔孫豹等人也覺得這件事非同小可。季孫宿公然搶占公室的地盤,那等於是向公室宣戰了,很可能打破“三桓”專魯的局面,演變成季孫氏一股獨大。這樣的話,魯襄公繼續回國就顯得魯莽了,必須弄清楚國內的形勢再作決定。

這是魯襄公的艱難時刻。他一度打算返回郢都,向楚國借兵討伐季孫宿。大夫榮成伯及時勸阻了他這個引狼入室的念頭,說:“對於臣子來說,君主應該是絕對的權威。您如果不能號令自己的臣民,要依靠其他諸侯的武力來給自己壯膽,還會有誰來親近您呢?假如您真的得到楚國的支持來討伐季氏,魯國人很有可能同仇敵愾,拼死抵抗。如果楚軍能夠攻克魯國,那麽天下諸侯都不在楚王眼中,何況是您呢?他肯定會派自己人占領魯國,進而大舉掠奪中原各國,將天下都歸於他的統治之下,到那時,還有什麽好處會輪到您嗎?如果楚軍不能攻克魯國,那您就更麻煩了,完全斷了自己的後路,不可能再回去,請您一定要三思而後行!”

魯襄公無奈地說:“那照你的意思,我該怎麽辦?”

“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卞城送給他算了!這樣一來,他也許會有所收斂吧。您就當喝醉了酒發脾氣,酒醒了也就過了,別放在心上,高高興興地回魯國吧。”

魯襄公心想,你說得輕松!我倒是願意將卞城送給季孫宿,但誰能保證他沒有其他想法,僅僅是得到卞城就滿足了呢?

叔孫豹看出了魯襄公的擔憂,說:“我看那個季冶是個忠厚的人,您不妨將他找來說幾句話,也許能夠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魯襄公正有此意,於是命人將季冶找過來,故意對他說:“季孫宿也真是,想要這塊地方就直說嘛,胡編什麽守將叛變的事呢?這只能說明他故意對我疏遠,讓我感到很受傷啊!”

榮成伯也在一旁說:“季孫氏是魯國的股肱之臣,國家大事,實際上也是季孫宿控制的。只要是他認為有利於國的事,都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做,卞城人有罪就去征討,根本不用來報告國君嘛。”

兩把軟刀子刺在季冶的心上,產生了明顯的效果。他滿臉通紅,低著頭一言不發。“這件事與你沒有任何關系,你也一直蒙在鼓裏,又怎麽能夠怪你呢?”魯襄公說著,拍了拍季冶的肩膀,“我只是想知道,我現在還能回國嗎?”

聽到這句話,季冶擡起頭,用一種堅定的語氣對魯襄公說:“您就是這個國家的主人,誰敢抗拒您的命令?”

“如此我就放心了。”魯襄公讚許地點點頭,暗中給叔孫豹使了個眼色。叔孫豹拍拍手,很快有內侍從後廳出來,捧著卿的衣帽來到季冶面前。

“這是賞賜給你的。”魯襄公親自接過衣帽,捧給季冶。季冶連忙伏在地上,表示不敢接受。魯襄公再三堅持,他才勉強收下了。

季冶的表現使魯襄公意識到,季孫宿即便有反叛之心,也難以得到魯國人的支持。但他還是不放心,想留在楚國再觀望一段時間。一天吃飯的時候,榮成伯借敬酒之機吟了一首詩: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這首名為《式微》的詩載於《詩經·邶風》中。翻譯過來是:天要黑了,為什麽還不回家呢?如果不是為了您的緣故,誰願意風餐露宿,在泥濘中摸爬滾打呢?

聽到這首詩,魯襄公終於下定了回國的決心。五月下旬,他回到了曲阜。

季冶跟著魯襄公回國之後,將季孫宿原來賞賜給他的田地全部退還給季孫家,從此再也沒有進過季孫家。有人問起原因,他就直言相告:“他欺騙自己的君主,何必利用我呢?”季孫宿親自跑到他家裏去見他,他便裝作沒發生什麽事似的,和季孫宿談笑風生。但是當季孫宿不在場的時候,他始終不談論季孫宿的任何事情。後來季冶病危,臨死前交代自己的臣仆說:“我死之後,一定不可用國君賞賜給我的衣帽入殮,因為這不是由於德行而得到的賞賜,另外千萬不要讓季氏來安葬我。”

如此看來,季冶真算得上是一位君子。

【外邦友人的音樂外交】

父死子替,兄終弟及,是封建社會權力交接的基本制度。令發明這一制度的老祖宗感到欣慰的是,到了二十一世紀,仍然有一些國家采用著這種制度。比如說,朝鮮的金日成傳位於金正日,金正日又傳位於金正恩,這就是“父死子替”;古巴的菲德爾·卡斯特羅讓位於勞爾·卡斯特羅,這就是“兄終弟及”;而在中國,大大小小的“官二代”甚至“官三代”正在茁壯成長,時刻準備著做社會主義事業的接班人。這一切,充分說明這一制度是有生命力的,經得起時間考驗而且適用於各種社會形態。

然而,這一制度並非完美無缺,從邏輯上講,父死子替和兄終弟及,二者之間存在矛盾——當一個男人又有兒子又有兄弟的時候,他究竟是應該優先考慮兒子呢,還是兄弟?

我們只能這樣猜測,發明這一制度的老祖宗,他所在的年代,生產力還很不發達,人的壽命也很短。當一個男人去世的時候,他或許沒有兒子,或許兒子還很小,不足以擔當大任,所以往往要傳位於兄弟,以保持家族的延續。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的進步,人的壽命開始增長,私心也變得狹窄,男人們越來越願意將家業和國家交給兒子,而不是兄弟。久而久之,父死子替成為常規,兄終弟及的事情則越來越罕見了。

前面說過,早在周朝建立之前,周王室的先祖周太王喜歡有才能的小兒子季歷(即周文王的父親),很想立季歷為儲君。周太王的嫡長子吳太伯知道父親的心意,遠遠地逃到南方的荊蠻之地,以示孝順與讓賢之意。蠻夷之人為其義舉所感動,主動追隨他,由此建立了吳國。

也許是長久以來與世隔絕,當中原諸國的王公貴族們都為繼承權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吳國還保留了一些先祖的古風。公元前561年,吳王壽夢去世。據《史記》記載,壽夢有四個兒子,老大叫諸樊,老二叫餘祭,老三叫夷昧,老四叫季劄。季劄從小聰明過人,又飽讀詩書,深受壽夢喜愛,他的三個哥哥也對他愛護有加。壽夢去世後,諸樊即位,當了國君才三年,就提出要將王位讓給季劄。在諸樊看來,老頭子喜歡季劄,王位就應該傳給季劄,他只不過是過渡一下,替老頭子守了三年之喪,就算完成任務啦!

季劄堅決不同意,說:“您是嫡長子,君位本來就應該由您來繼承,誰敢對此有不同意見?再說,成為一國之君不是我的願望,還是讓我自由自在地生活吧!”

諸樊堅持要讓位,季劄幹脆離開首都,搬到鄉下去種田,諸樊沒有辦法,只好作罷。

公元前548年冬天,諸樊親率大軍討伐楚國,在巢城戰死,餘祭即位為君。根據《左傳》記載,殺死諸樊的是楚國巢城守將牛臣。但是據一本名為《吳越春秋》的野史記載,諸樊為了傳位於季劄,“輕慢鬼神,仰天求死”,按照這種說法,諸樊並非死於戰場,而是死於天打雷劈之類的意外。這也是無聊文人的臆病,一定要讓位於季劄的話,大可以自己一走了之,何必要搞得那麽悲情呢?

司馬遷也不消停,在《史記》中寫道,諸樊臨死的時候,給餘祭下了一道密令,要餘祭將王位依次傳下去,直到讓季劄順理成章地當上國君,“以稱先王壽夢之意”。這道命令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餘祭和夷昧必須死得早,否則的話,等到夷昧去世,季劄恐怕也差不多行將就木,甚至先夷昧而去了。

公元前544年,吳王餘祭帶兵入侵越國,帶回來一批戰俘。其中一個人被處以刖刑(挖去膝蓋),然後被派去幹守船的工作。沒過多久,餘祭突然提出要去看船。這事頗為蹊蹺,想想看,餘祭是在江南水鄉長大的,船對他來說如同北方的馬車,稀松平常得很,為什麽要專程跑去看船呢?再考慮到守船的人都是帶有防身利刃的,後人恐怕難免認為餘祭這是活得不耐煩了。

事實正是如此。當餘祭毫無防備地在江邊看船的時候,那個越國戰俘瞅著他走近,突然從腰間拔出短刀,準確地刺入了他的胸膛。這一年,距壽夢去世已經有十七年了。

接下來,夷昧繼承了王位,經歷了三次王位更疊之後,季劄終於站到了起跑線的位置。

同年五月,夷昧給季劄派了一趟差使,讓他去中原各國訪問,表達新政權對各國的通好之意。誰都沒有意料到,季劄的這次出訪,引起了中原各國的轟動,而且產生了中國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話。

季劄從吳國的首都句吳(今江蘇無錫一帶)出發,一路北上,首先經過了徐國。

徐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夏朝建立之前。據說,其先祖伯益輔佐大禹治水有功,伯益的兒子若木被封到今天的山東郯城一帶(當時稱為徐地),建立了徐國。周穆王時期,徐國遷到今天的徐州一帶,與東夷部落混居,成為東夷諸國中最大的國家。

季劄在徐國受到熱情的招待。徐國的國君與季劄一見如故,多次宴請季劄,一再留他多住幾天。據說,季劄有一把寶劍,時常佩戴在身邊,徐君非常喜歡這把劍,但是一直不敢說出口。季劄看在眼裏,心知肚明,但是考慮到自己還要出使中原各國,必須要有符合身份的佩劍,只好裝作不知道,打算回國的時候再送給徐君。

季劄正式訪問的第一站是魯國。

吳國和魯國都是姬姓後裔。魯國地處中原,是春秋時期的文化大國;吳國蟄居江南,與世隔絕,直到壽夢年代才與中原有所往來。在心高氣傲的魯國人看來,吳國是比楚國還蠻荒的國度,吳國人到魯國來,就是來學習文化,接受再教育的。

叔孫豹代表魯襄公接待季劄,兩個人聊了一上午,叔孫豹驚喜地發現,這位來自蠻夷之地的年輕人,不但知書達理,才思敏捷,而且具備一種在魯國人身上極其罕見的朝氣。

“有一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講?”當兩個人談得入巷,大有相見恨晚之際,季劄突然說出這麽一句話。

“但講無妨。”

“那我就直說了。”季劄坐直了身子,“您恐怕難以善終!因為您心地善良,卻不善於識人,看不透人間的善惡。我聽說,君子必須善於擇人,您以魯國宗卿的身份擔當國政,不慎重選拔人才,怎麽能夠盡到自己的職責呢?我擔心您因為用人的問題而遭受禍害。”

聽到季劄這樣批評叔孫豹,在座的人都大驚失色。叔孫豹的臉色也變了一下,但很快掩飾過去,對季劄說:“您說得很有道理,我會註意的。”

叔孫豹表現得很有風度,卻不知道季劄這番批評的話,不只是肺腑之言,而且是有事實為依據的。關於這件事,以後還會講到,在此不提。

季劄在魯國訪問,向魯國政府提出一個要求:想觀賞一下魯國的周樂。這個要求提得很對路。一個聰明人,如果去朝鮮訪問,主動向主人提出要看“阿裏郎”,主人肯定會很高興,誇獎他識貨;魯國人歷來以保存了完備的周禮而自豪,周樂則是周禮的重要組成部分,季劄這個要求一提出,魯國人便樂了,二話沒說,為他舉行了一場匯報演出。

一開始演唱的是《詩經》中的《周南》和《召南》兩篇,這也是《詩經》的開場白,自古以來被列於《詩經》之首。從篇名上看,《周南》和《召南》是讚美周朝初年周公旦、召公奭的文治武功,說他們將周朝文化自北向南廣泛傳播,從涇渭流域到江漢平原,都建立起了牢固的統治。

季劄聽得如癡如醉,時而低眉沈思,時而擊節輕和。是啊,那是姬姓子孫引以為榮的年代,周武王在周公旦、召公奭等人的輔佐下,長戈一揮,將貌似不可一世的商王朝擊得粉碎。隨著周王朝的建立,姬姓子孫被封到各地去建立國家,加上周公旦和召公奭的苦心經營,周文化在中原大地乃至蠻荒之地上迅速傳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念牢固地樹立在人們心中……

一曲終了,季劄似乎仍然沈浸在音樂的美妙意境中,半天才睜開眼睛,感嘆道:“太美了!王朝這就奠定了基礎,雖然還有不完善的地方,但是臣民們都心甘情願地為其服務,沒有任何怨言。”

陪同觀看演出的魯國人都在想:咦,看不出這個南方來的蠻子竟然精通音律,點評得很到位嘛!他們對於吳國的輕視之心,也就從這個時候開始有所收斂了。

接下來演唱的是《邶風》《鄘風》和《衛風》。邶、鄘、衛都是周朝初年在原來商朝王畿建立的姬姓國家,被稱為“三監”,用於監視商朝的舊貴族。後來邶、鄘兩國背叛,周公旦平定叛亂後,將兩國領土並入衛國,所以《邶風》和《鄘風》,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衛風》的一部分。

季劄聽完這一段,再度發表點評意見:“美而淵深,雖有憂慮,但是並不困窘,我聽說衛康叔、衛武公的品德就是這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剛剛演奏的就是《衛風》吧!”衛康叔是衛國的首任君主,衛武公則是春秋初年的人物,在平定犬戎之亂和周平王東遷的過程中出力甚多。季劄此言一出,魯國人對他就不只是不敢輕視,而是刮目相看了。

接下來演唱了《王風》,這是周平王東遷之後王城雒邑地區的樂曲。季劄又評價道:“太美了!雖然有些憂思,但仍然有先王遺風,無所畏懼。這恐怕是王室東遷之後的音樂吧!”

又聽了《鄭風》,季劄說:“不錯!但是瑣碎得過分了,老百姓恐怕接受不了,這恐怕是國家將要先滅亡的音樂!”

再聽《齊風》,季劄讚賞道:“美好而宏大,這是泱泱大國的音樂啊!能夠作為東海各國表率的,只能是姜太公建立的國家吧!這個國家的前途不可限量!”

接著聽《豳(bìn)風》。豳是周民族早期建立的國家。據《史記》記載,夏朝的時候,周人的先祖公劉逃到戎狄部落,在那裏聚族而居,大力發展農業生產,受到百姓的擁戴,建立了豳國。《豳風》是周朝建立之後,後人懷念公劉的功德所作的樂曲。季劄感嘆道:“美好啊!博大啊!樂而不淫,這應該是周公東征時候的作品吧!”

接下來是《秦風》。季劄說:“這就是所謂的夏聲了。夏就是大,而且大到極致了,這恐怕是我周朝的舊樂。”古人以西方為夏。比如鄭國的公孫夏,字子西,可為一證;東晉的時候,赫連勃勃占據今天的內蒙及陜西等地,國號為大夏;宋朝的時候,元昊在今天的寧夏一帶建立大夏國,史稱西夏,亦可為證。而在春秋時期,河南、陜西一帶的語言中,“夏”與“大”同義。秦國在西方,當時占有的土地是周朝建立之前的周人舊地,所以季劄有此一說。

聽到《魏風》,季劄評論:“這粗獷的音樂,竟然不失溫婉,再艱難的事情也可以迎刃而解,如果再佐以美好的品德,這就是所謂的明主了。”

聽到《唐風》,季劄評論:“考慮得很深沈啊!這恐怕是堯的後人。不然的話,為什麽有這樣遙遠的憂思呢?如果不是祖上有美好的品德,誰又能像這樣?”

聽到《陳風》,季劄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這個國家沒有主心骨,難道還能夠長久嗎?”不幸被季劄言中,六十五年之後,陳國為楚國所滅。

再往下聽檜國和曹國的音樂,季劄就不發表評論了,也許是因為這兩個國家太微不足道,他也懶得浪費口水。後來魯國人又演唱了《小雅》,季劄聽完,說:“太好了,雖然有所憂慮,但是沒有三心二意,怨恨而不表露於語言,恐怕是我周朝國運衰微時的樂章吧。唉,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牢記著自己是先王的遺民啊!”

接下來是《大雅》。《大雅》和《小雅》都是宮廷的音樂,季劄說:“真是寬廣而和美的音樂啊!聽起來抑揚頓挫,然而又不失剛健,這是我們先祖周文王的品德!”

再聽到《頌》,季劄說:“這已經是到達頂點了,正直而不倨傲,委婉而不低賤,親近而不侵奪,遠離而無貳心,即使被流放也不邪亂,重覆而不厭倦,哀傷而不憂愁,快樂而不放縱。這美好的品德,施行起來沒有匱乏,寬大而不自誇,讓百姓受益而無所損耗,收獲而不貪婪,靜止而不停滯,行動而不流蕩。五音協調,八風和諧,節奏有度,排列有序,這都是盛大的品德所共同體現的!”聽到這一評論,在場的魯國人都向季劄行註目禮。因為《頌》有《周頌》《商頌》和《魯頌》,都是宗廟中使用的樂曲,季劄將魯國的宗廟音樂與商、周的宗廟音樂相提並論,讚揚了魯國的盛大品德,自然讓魯國人心生感激之情。

這場音樂會歷時長久。演唱結束後,又表演了舞蹈。開始是《象箾》和《南籥》,這是一種手持樂器和羽毛邊奏邊跳的舞蹈,用來歌頌周文王的功德。季劄看了之後說:“確實是美!然而有所缺憾。”周文王為周朝的建立奠定了基礎,自己卻沒能活到那一天,所以有所缺憾。

接著表演了《大武》,這是歌頌周武王的舞蹈。季劄評論:“太好了,周朝興盛的時候,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接下來是《韶濩》,乃是紀念商湯的舞蹈。季劄說:“像聖人那樣宏大,尚且有所慚愧,可見當聖人也不容易啊!”商湯消滅夏桀,雖說是“替天行道”,實際上也是以下犯上,所以季劄有此一說。

看到讚頌大禹的《大夏》時,季劄說:“太美好了,勤勞而不自以為功,除了禹還有誰能做到呢?”

接下來是歌頌舜的《韶箾》。季劄聚精會神地看完之後,站起來說:“功德已經到達頂點了,太偉大了!有如上天的覆蓋無邊,又如大地的無所不載。就算再有什麽盛大美好的品德,也不可能超過它,就到此為止吧(觀止矣)!如果還有其他音樂,我也不再欣賞了!”

現場鴉雀無聲。這本來也是魯國人安排的最後一個節目,是當天演出的高潮部分,有如貝多芬第九樂章最後的大合唱,無以覆加。季劄以其豐富的學識和精當的點評,征服了心高氣傲的魯國人,而且給後世留下一個延用數千年的詞匯——嘆為觀止。

到此為止,滿足了,不要讓自己的欲望永無止境。

季劄結束在魯國的訪問,又去了齊國。他在齊國認識了晏嬰,兩個人惺惺相惜,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您趕快將封地和權力都交還給國君,無地無權,就不會有什麽災難了。”季劄對晏嬰說。

“哦?”

“依我之見,齊國目前政局並不明朗,在塵埃落定之前,恐怕動亂不會停歇。”

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晏嬰回去仔細一想,覺得季劄說得有道理,沒過多久就通過陳無宇將封地和權力交還給公室。季劄料事如神,十二年後,齊國發生“欒、高之亂”,晏嬰因為無權無地,得以置身事外,幸免於難。當然,這也是後話。

離開齊國後,季劄來到了鄭國,與子產一見如故。作為見面禮,季劄送給子產一條白絹大帶,子產回贈他一件麻布衣服。絹是吳國的特產,麻布則是鄭國的特產,都不是什麽貴重的物品,古人重情輕物,由此可見一斑。

鄭國的首席執政官公孫舍之於不久前去世,他的兒子罕虎接任首席執政官,成為鄭國眾卿中的第一人,良霄排名第二,子產居於第三位。季劄再一次表現了他敏銳的政治洞察力,對子產說:“良霄為人奢侈,行為不檢點,很快就要大禍臨頭了,到時候鄭國的政權必將移交到您手裏。您如果當政,一定要慎之又慎,依禮行事,否則鄭國就要敗亡了。”

接著季劄到了衛國,與蘧瑗、史狗、史魚,公子荊、公叔發、公子朝等人打得火熱。

關於蘧瑗這個人前面已經介紹過,是孔夫子極為欣賞的一個人,在此不再贅述。

史魚則以直言不諱而聞名於世,孔夫子評價他“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意思是不管國家的政治清明與否,史魚都能像箭一樣正直。

公子荊被認為是知足常樂的典範,孔夫子談到他,說他善於居家過日子,剛有一點家業,便說“差不多夠用了”,稍微增加了一些,便說“差不多完備了”,相當富足了,便說“這可真是富麗堂皇啊!”。

公叔發也與孔夫子有些淵源。有一次孔夫子向別人問到公叔發:“聽說他老人家不愛說話,不愛笑,不貪婪,這是真的麽?”那個人回答:“這是誤傳啊!他是該說的時候就說,該笑的時候笑,該拿的時候才拿,別人都不覺得討厭。”

“衛國多君子,應該不會有什麽禍患。”季劄與這些人打過交道後,下了一句定論。

季劄從衛國前往此次中原之行的最後一站——晉國。途經戚地的時候,他打算在戚地住宿一晚。戚地原本是衛國孫林父世襲的領土,公元前547年,孫林父投奔晉國,戚地因此被並入晉國。季劄正準備住下的時候,突然聽到了鐘鼓之聲。他驚奇地說:“我聽說,那些發動叛亂而沒有德行的人,必然受到誅戮。這位老先生就是在這裏得罪了自己的國君,本來應該害怕還來不及,為什麽還有心情尋歡作樂呢?”

孫林父從別人那裏聽到這話,到死也不敢再聽音樂。

抵達晉國之後,季劄拜訪了晉國的各位大臣,對趙武、韓起、魏舒三人特別有好感,說:“晉國的政權恐怕將要落到這三家手裏了!”事實也確是如此,後來瓜分晉國的正是趙、魏、韓三家。

季劄一路走,一路點評各國政治與人物,預測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為卿大夫們提供參考意見,紮紮實實當了一回春秋時期的政治麥肯錫①,而且是免費的。離開晉國的時候,他還對叔向說:“請您努力工作吧!你們的國君奢侈,但臣子們很優秀,大夫們也很富有,長此以往,政權就會由公家轉入卿大夫之家。您喜歡直言不諱,以後說話之前一定要三思,以免惹禍上身!”

季劄回來再度經過徐國,沒想到徐君已經去世。他跑到徐君的墓地祭拜,並將自己的佩劍取下來掛在墓前的樹上。

手下人說:“徐君都已經死了,還用得著這樣做嗎?”

季劄傷感道:“話不是這樣說,我一開始就想過要送給他,豈能因為他死了就改變心意?”

【良宵的覆滅:酗酒誤事】

公元前544年夏天,鄭國的“當國”公孫舍之去世。

前面介紹過,按照春秋時期的姓氏制度,諸侯的兒子稱為“公子”,公子的兒子稱為“公孫”。到了公孫的兒子這一代,就不能再跟“公”字掛鉤了,要由國君賜給一個氏號,自立門戶,稱為“賜族”。一般而言,國君賜給的氏號就是其祖父的字。以公孫舍之家為例:

公孫舍之的父親公子喜,是鄭穆公的兒子,字子罕。公孫舍之的兒子名叫虎,即被賜以罕氏,歷史上稱為罕虎。

鄭國的政權結構異於他國,國君之下,除了“當國”,還有“執政”。三者之間的關系若以企業而論,大致是這樣:國君相當於股東,當國是董事長,執政則是總經理。雖然談不上三權分立,但多少還有些制衡作用。

公孫舍之死後,罕虎子承父業,成為了鄭國的當國。這位罕氏家族的繼承人一上臺就表現出成熟的政治智慧。據《左傳》記載,那時候,上一年度中原的饑荒仍在蔓延,宋、鄭兩國的災情尤為嚴重,天天都有人餓死。罕虎命令打開倉庫,給全國的老百姓免費發放救濟糧,標準為每戶一鐘(約一百五十斤)。而且,他還很謙虛地告訴大家:“這其實不是我本人的意思,而是先父的遺願,我只不過是忠實地執行了他老人家的命令罷了。”

由此不難看出罕虎的聰明之處。放糧本來就是件深得民心的好事,但他並不居功自傲,而是將功勞推給了已經死去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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