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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列國的內鬥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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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君,臣也可不臣】

不知道多少人有過這樣的經歷:單位的領導突然對你說,請你周末去他家裏吃飯,你受寵若驚,穿上西裝打上領帶,把皮鞋擦得鋥亮,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領導家門口,凝神貫氣,做了三個深呼吸,然後按下門鈴,結果……開門的是他家的保姆,操著湖南方言說:“你找哪個?孫處長跟他的堂客到別個屋裏打麻將克噠,晚上不回來吃飯。”你除了傻笑幾聲,偃旗息鼓地回到自己家裏,還能怎麽樣?

可是,對兩千五百多年前的那兩位衛國人來說,事情絕對不是那麽簡單。

《左傳》記載,公元前559年夏季的一天早晨,衛獻公派人給朝中的兩位重臣——孫林父和寧殖捎去一個口信,邀請他們到宮中共進午餐。接到這個通知,孫林父和寧殖趕快行動起來,洗了一個澡,穿上黑色的緇布衣,裹上素色的生絹裳,戴上黑裏帶紅的布帽子,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然後坐上帶蓋的馬車,提前一個時辰來到公宮等候。

等啊等啊,眼看日近午時,兩個人不住四下張望,就是不見有人來宣他們。

“主公也許有要事在身,再等等就好了。”孫林父安慰寧殖。寧殖點點頭,沒說什麽。

兩個人繼續等,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寧殖忽然說:“老孫,不太對勁啊,主公該不會是把我倆給忘了吧?”

孫林父說:“怎麽可能?我猜啊,主公肯定是準備了什麽山珍海味,沒那麽快整好,所以要我們多等等。”

寧殖說:“什麽山珍海味?”

“比如說,熊掌啊,你知道,熊掌很難熟的。”

“有可能。”寧殖說著,喉結動了一下。孫林父裝作咳嗽,趁機也吞了一口口水。兩個人繼續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太陽西斜,鳥兒歸巢,兩個人都餓得頭暈眼花,那頓想象中的美餐仍然僅僅是存在於想象中。

“老孫啊!”寧殖有氣無力地說,“熊掌要煮那麽久嗎?”

孫林父帽子也歪了,衣服也皺了,說話也打顫了:“按理說,不,不應該啊……”

兩個人嘀咕了一陣,最終決定打道回府,這飯不能再等了,再等就出人命了。剛準備上車,一個宮中的小內侍匆匆跑過來,說:“主公請兩位大夫去後花園相見!”

“你說去哪?”孫林父大聲問道,眼睛死死地盯住小內侍的臉。

“後,後花園。”小內侍嚇壞了。

寧殖趕緊拉拉孫林父的袖子,意思是算了,先進去看看再說吧。兩個人跟著小內侍,快步來到後花園。只見衛獻公戴著一頂白鹿皮帽子(打獵專用),手裏拿著一把彈弓,正在打鳥呢!孫林父和寧殖不敢驚著了鳥兒,遠遠地跟著他,過了一柱香的功夫,衛獻公才突然察覺到他們在身後,大聲說:“你們來了啊,怎麽不打個招呼呢?”兩個人趕緊快步走到衛獻公跟前,恭恭敬敬地垂手立著,準備聆聽國君的訓示。

“兩位愛卿有何貴幹?”衛獻公笑吟吟地問。

“這……”孫林父遲疑了一下,偷偷看了一眼寧殖,寧殖也是一臉的迷惑,“我們是應您的邀請,前來赴宴的啊!”

“有這回事嗎?”衛獻公拍拍自己的腦袋,大笑道,“哎呀呀,我這記性,居然把這麽重要的事給忘了!來,來,既然你們已經來了,就陪寡人一起打鳥吧!”

孫林父心想,你說得倒輕巧,老子可是餓了一整天,哪有力氣陪你打鳥?但是敢怒而不敢言,還得耐著性子和衛獻公說話。按照當時的規矩,國君與臣下說話,應該戴正式的禮帽,如果戴的是其他的帽子,則必須摘下來,以示尊重。衛獻公似乎完全不懂這些禮數,皮帽子也不脫,一個勁命內侍去拿彈弓來,絲毫沒有想到一場風暴正在這兩個人的腦子裏醞釀。

孫林父從宮中出來,憋了一肚子氣,回家也不想吃飯,倒頭便睡,但是又睡不著,氣憤憤地折騰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胡亂喝了兩口小米粥,命令家人:“打點行裝,準備馬車,回戚地去!”

家人吃了一驚:“您不上朝啦?”

“兔崽子居然戴著鹿皮帽子跟我說話,自古以來,哪有這樣的國君?這官老子不當了!”

“您小聲點!”家人連忙勸道。

“怎麽啦?這事就算說到天子那裏,也是他無理!”孫林父的嗓門更大了。

戚地是孫氏家族的封地。孫林父這一走,其實就是用腳投票,炒了衛獻公的魷魚。

孫氏家族是衛國名門,孫林父本人也是扶持衛獻公上臺的有功之臣。孫林父的出走,按理說應該引起衛獻公的重視。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衛獻公僅僅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他走了啊?”再也沒有任何表示。仿佛走的不是什麽朝廷重臣,而是一個年邁昏聵的家奴。

孫林父畢竟不是陶淵明,在鄉下過了一段日子,不禁又留戀起在朝廷的日子來。他倒不是懷念那幾千石米的俸祿,而是耐不住成天在田間地頭跟山野村夫打交道的寂寞。說到底,那個年代的男人,絕大多數都是政治動物,如果不能在朝堂之上發表自己的高見,不能參加那莊嚴肅穆的祭祀典禮,不能在外交場上縱橫捭闔,人生就太灰暗啦!孫林父想回到朝廷去,又拉不下那張老臉,於是想了一個借坡下驢的辦法——派自己的兒子孫蒯回到首都帝丘,向衛獻公請安。

衛獻公見到孫蒯很高興,拉著孫蒯說了一大堆家常話,無非是令尊身體可好啊,戚地今年的收成如何啊,你膝下有幾個小孩啊之類的,親熱得不得了。末了還要留孫蒯吃飯,而且是按照國君招待臣子的最高規格上菜,還有樂隊在一旁演奏,一邊吃一邊欣賞音樂,那叫一個享受。相比孫林父前些日子受的冷遇,孫蒯的際遇可真是讓人感到君威莫測。

孫蒯受寵若驚。席間他幾次想向衛獻公表達老頭子的歉意,衛獻公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不給他這個機會。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樂師開始唱歌了——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無拳無勇,職為亂階。既微且尰,爾勇伊何?為猶將多,爾居徒幾何?

這首名為《巧言》的詩見於《詩經·小雅》,翻譯成現代文:究竟是何人居住在小河邊?無力也無勇,是禍亂的根源。腿傷腳已腫,勇氣在哪裏?詭計實在多,黨羽有幾何?

大家知道,歌詞是很難聽真切的。比如說“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後兩句就很容易聽成“河南的陽光照耀著我們,美國人臉上都笑開顏”。但是在那天的宴會上,孫蒯將樂師唱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原因很簡單:樂師根本不是唱,而是將那首詩字正腔圓地朗誦出來,並且朗誦了三遍,不由你聽不清。

孫蒯當時臉色就變了。他擡起頭來看衛獻公,這個肥頭大耳的家夥正在搖頭晃腦,打著拍子聽樂師“唱”歌,看樣子十分享受。

士可殺,不可辱。孫蒯暗自用力,將手中的青銅酒爵捏著幾乎變了形。他沒留意到,那天在堂上唱歌的,並不是他熟悉的宮廷大樂師,而是大樂師的副手——這個職務,在當時被稱為師曹。

這麽重要的場合,大樂師為什麽不親自上場呢?

原來,衛獻公本來是要大樂師演唱的,但是大樂師一聽《巧言》這個曲目,就知道衛獻公不懷好意,怕惹禍上身,借口說嗓子疼,要回家養病,一早就開溜了。衛獻公又找了幾個人,也都不願意,只有師曹主動站出來要求演唱。

“臣的歌喉不如大樂師美妙,如果您不嫌棄,臣願意代大樂師演唱。”

“好!”

衛獻公讚許地看了那個人一眼,腦子裏沒有閃過任何懷疑的念頭。他也許忘記了,就在一年之前,他曾經命師曹擔任後宮的音樂老師,負責教他最喜愛的寵妾彈奏古琴。那女人長得如花似玉,腦子卻笨得一塌糊塗,連最簡單的樂理常識也記不住,彈起琴來總是找不著調。師曹教得不耐煩,揮鞭抽了她幾下。那女人便跑到衛獻公面前哭訴,衛獻公命人將師曹抓起來,狠狠地打了三百皮鞭。

三百皮鞭打掉了一個宮廷樂師的尊嚴,也打掉了衛獻公的和諧盛世。師曹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苦於沒有機會報覆。現在眼看衛獻公要犯傻,他怎麽會放過這一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於是趕快跳出來,要求代替大樂師演唱。為了讓孫蒯聽清歌詞,他還別出心裁地采用了朗誦的形式。

毫無疑問,衛獻公對師曹的表現十分滿意。這也難怪,領導往往喜歡執行力強的下屬,卻不知道在很多時候,無條件的執行其實是一種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為。

孫蒯回到戚地,把情況向孫林父做了詳細的匯報。孫林父長嘆一聲,說:“如此說來,主公對我已經是恨之入骨了,如果我們不搶先下手,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沒錯。”孫蒯說,“他不仁,我不義,咱們偷偷殺回帝丘去,打他個措手不及。”

孫林父進入帝丘是在一個晴朗而涼快的清晨,太陽在平原上露出整張笑臉,街道兩旁樹木的陰影被拖得老長。孫氏族兵擺出進攻的陣形,兵車在前,步卒在後,快速而有序地朝著公宮進發。城門和城墻上的衛兵早就被先頭部隊解決,整個帝丘防務輕而易舉地落入叛亂者的掌控。

對於國君和孫氏之間的這場紛爭,衛國群臣基本持一種壁上觀的態度,大夥都呆在家裏,命令家臣和族人戒備守護自家院落,只要戰火不燒到自己頭上就萬事大吉,這也是孫林父輕易得手的重要原因。

但是有一個年輕人特立獨行,穿著整齊的禮服,站在大街上攔住了孫林父的車,故意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似的跟他打招呼:“喲,這一大早,您全副武裝的,是打算去哪兒呢?”

孫林父還沒回答,他的戎右護衛暴喝一聲,揮起手中的長戈就要掃過去,卻被孫林父用手擋住。“不得無禮!”孫林父低聲喝道。然後很客氣地對那個人說,“國君的荒淫殘暴,您是看在眼裏的。我很擔心江山社稷毀在這個人手裏,所以打算趕他下臺,請問您有什麽高見?”

“國君是一國之主,您現在卻想將他趕下臺來,這不是以下犯上麽?再說了,就算您廢舊立新,又怎麽知道新的就一定比舊的好?”

這個問題不輕不重,然而十分尖銳。孫林父答不上來,此後數千年無數抱有“革命”思想的人也答不上來。年輕人說完這些話,就主動站在路邊,讓孫林父的隊伍通過,然後趕快帶著自己的家人逃出了衛國,以躲避內亂。

這個年輕人叫做蘧(qú)瑗,字伯玉,歷史上一般叫他蘧伯玉。《論語》裏記載了一些他的故事,最為有名的是:有一天,蘧伯玉派人來拜望孔夫子,孔夫子向來人詢問蘧伯玉的近況,來人回答說:“他正設法減少自己的缺點,可卻苦於做不到。”來人走後,孔子就對弟子說:“使乎,使乎!”意思是這個人很了解蘧伯玉。當然,蘧伯玉本人也不認為自己已經完美無缺,即便到了五十歲這年,他還是能夠深刻地反省前一年所犯下的錯誤,即所謂的:“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

得知孫林父造反的消息,衛獻公起先還不相信,對內侍說:“這怎麽可能呢?不就是跟他開了兩個玩笑嘛,他竟然……”結果就聽到孫林父在宮門外大叫:“只殺昏君,餘者無罪!”他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忙派出三位公室子弟出來跟孫林父談判——說是談判,實際上就是將他們送給孫林父做人質,希望孫林父手下留情,放他一馬。

孫林父根本沒給三位公室子弟說話的機會,直接命令孫蒯:“將他們拉出去,斬了!”頃刻間三顆人頭獻上,被挑在旗桿上向宮內示威。

衛獻公一看,這事沒得談了,逃命要緊。集合宮中的衛隊,拼死殺出一條血路,逃往齊國去避難。逃到齊衛邊境的鄄地(衛國地名)的時候,他進行了最後一次政治努力,派出胞弟子行向孫林父請求原諒,結果又被孫林父砍了頭。這家夥,分明是殺紅眼了嘛!

衛獻公只好繼續狂奔,跟隨他的人漸漸走散,只剩下公孫丁一個人替他駕車。幸好離齊國邊境越來越近,孫林父也不敢輕舉妄動,將大部隊駐紮下來,只派了兩名殺手級的武士——尹公佗和庾公差駕著輕車繼續追趕。

庾公差是尹公佗的老師,師徒倆都是衛國有名的射手。孫林父認為,將這兩個人派出去,取衛獻公的項上人頭應該不成問題。但是他忽略了一個問題,庾公差的老師不是別人,正是替衛獻公駕車的公孫丁。有了這層關系,事情就變得覆雜了。

尹公佗射術超群,駕車也是一把好手,道路又熟,追了一段路,便遠遠地看見衛獻公的車了。尹公佗連抽了戰馬幾鞭,將兩車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一段,庾公差長弓在手,從背後抽出一支箭扣在弓弦上,瞄準前車卻又猶豫不決。

“師傅!”尹公佗催促道,“您再不射,昏君就逃脫了!”

庾公差眉頭緊鎖,仍是下不了決心。前面的公孫丁發現有追兵逼近,也將馬鞭甩得震天價響,四匹戰馬發瘋似的撒蹄子,將路上的泥土掀得四處飛濺。

“師傅!”尹公佗再次喊道。

庾公差長嘆一聲,弓弦響處,長箭出手。緊接著又搭上一支箭,前箭未至,後箭已發。

兩支箭一前一後,全部釘在前車的旗桿上。衛獻公嚇得閉上眼睛驚叫不已。“主公休要驚慌!”公孫丁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他若是有心射您,絕不會失手。”

衛獻公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回頭一瞄,果然後面的戰車已經慢了下來,似乎已經放棄了追逐。

後面的戰車完全停了下來。尹公佗疑惑地看著庾公差:“師傅,您這是違抗主人的命令,回去如何交差?”

“我的師傅在那輛車上,你叫我如何下得了手?”庾公差長嘆一聲,“回去吧,一切責任由我來承擔。”

“他是您的師傅,不是我的師傅,我沒有什麽好顧忌的。主人的命令不可廢,您如果不忍心殺他,就請您下車吧,我一個人去追。”尹公佗說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尹公佗把孫林父的命令搬出來,庾公差也沒辦法反駁。所謂“士”的天職,難道不就是服從主人的命令嗎?他默默地下車,對尹公佗說:“你要小心,我的老師比我還厲害。”

“您放心。”尹公佗一甩馬鞭,又朝著前方追去。

衛獻公剛松了口氣,聽到馬蹄聲,連忙回頭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公孫丁,公孫丁,敵人又追上來啦!”

這次公孫丁也回頭了,只見尹公佗一個人駕著戰車越逼越近,而且正將韁繩系在車軾上,準備抽弓取箭。“您來駕車!”公孫丁顧不得細想,將手中的韁繩塞給衛獻公,同時拿起自己的長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出一箭。

尹公佗聽到弓弦一響,情知不妙,想要躲時,那箭已經射穿自己的左臂。公孫丁大聲喊道:“這是師公對你警告,你要是再追,就不是射你的手了。”尹公佗大吃一驚,忍痛勒住韁繩,眼睜睜地看著衛獻公的戰車越跑越遠,消失在地平線上。

關於師、徒、徒孫三人的故事,史上還有另一個版本,講述者是著名的儒家學者孟子。在孟子的筆下,事情是這樣的:

鄭國派子濯孺子侵略衛國,衛國派庾公之斯追擊他。不巧在這個時候,子濯孺子病發,庾公之斯追上他之後就問:“您為什麽不拿起弓來?”子濯孺子說:“今天疾病犯了,拿不起弓。”庾公之斯說:“我在尹公之佗那裏學射箭,尹公之佗又是您的徒弟,我不忍心用您的本領加害於您。不過,今天的事情是公事,我不敢放棄!”於是抽出一支箭,去掉箭頭,朝著子濯孺子射了一箭就回去了。

儒家追求秩序的穩定,以天、地、君、親、師為尊。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常常出現所謂忠義不能兩全的困境,也就是在國君、父母和老師之間進行取舍。這個故事中,子濯孺子要在忠於國君還是尊重祖師之間做一個選擇。如果故事發生在西方,這就是一個“to be or not to be”的難題,足以令當事人發瘋甚至自殺。但是在孟子的筆下,子濯孺子的抉擇一點也不艱難,拔掉箭頭,虛射一箭,就那麽簡單。不得不承認,中國人自古缺乏悲劇意識,是因為中國的哲人太狡猾,太善於自欺欺人。

回到正題。衛獻公抵達齊國之後,原來走失的那些人也漸漸趕到那裏跟他會合,其中有他的胞弟公子鱄(zhuān)和衛定公的夫人定姜。

僥幸逃過一劫的衛獻公認為這一切都是祖宗在保佑他,命令祝宗(宗廟的管理人員)設好祭壇,擺上祭物,向祖宗表示感謝,同時向祖宗報告說他在這件事情上沒有犯錯誤,責任全在孫林父身上。

定姜並非衛獻公的生母,早在衛獻公上臺的時候就看不慣他的作為,現在看到他跪在一堆石頭前念念有詞,不覺又好氣又好笑,說:“如果沒有神靈,你告訴誰呢?如果有神靈,你就不可以對神靈撒謊。你明明有罪,為什麽告訴神靈說無罪?你不和大臣商量國事卻和小臣計議,這是第一條罪;孫林父和寧殖都是先君委任的輔佐你的重臣,你卻輕視他們,這是第二條罪;我盡心盡力地侍奉先君,你卻如同對待奴婢一樣對待我,這是第三條罪。你呀,向祖宗匯報逃亡的事就行了,不要在祖宗面前狡辯說自己無罪!”

衛獻公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反駁。

魯襄公聽說衛國發生了內亂,特意派大夫厚成叔前往帝丘慰問,衛國人派大夫大叔儀接待。

“聽聞衛侯失去了社稷,流亡在外,寡君十分擔心,特意派下臣前來,謹致慰問之意。”厚成叔說,“貴國有國君而不修仁德,有臣子而不敏於事;國君不寬厚,臣子也不盡職盡責,日積月累,現在終於釀成大禍,請問你們該如何收拾?”——這哪裏是來慰問的,分明是來看笑話的!

“魯侯的美意,我們心領了。但是對於大夫的說法,在下不敢茍同。”大叔儀說。

“哦?”厚成叔多少有些意外。

“事情鬧成這樣,是因為下臣們不敏於事,得罪了寡君。但是寡君並非不寬厚——恰恰相反,寡君就是因為宅心仁厚,不忍心將下臣依法嚴辦,才拋棄了我們,遠走他鄉的。”大叔儀一本正經地說。

“原來是這樣啊……”

“事實就是這樣。”

厚成叔回到魯國,遇到大夫臧孫紇。臧孫紇問起衛國的情況,厚成叔說:“衛侯還是很有希望回國的。有大叔儀這樣的臣子居守國內,替他安撫百姓;又有公子鱄這樣的兄弟跟著他流亡,幫助經營謀劃,他能不卷土重來嗎?”

魯襄公打聽到衛獻公已經被齊國人安頓在郲地(齊國地名),便派臧孫紇前去慰問他。剛剛找到棲身之所的衛獻公顯然好了傷疤忘了痛,說起話來大大咧咧,根本沒把臧孫紇放在眼裏。

臧孫紇退下來之後對自己的隨從說:“厚成叔看走眼啦,這個人滿嘴噴糞,不思悔改,憑什麽回國?”

後來他見到公子鱄等人,交談之後,看法又改變了:“唉,這個人還是能夠回國的。這就好比駕車,跟隨他的那些人,或者在前面拉,或者在後面推,想不回去都難!”十二年後,衛獻公果然得以回國,這是後話。

當然,跟隨衛獻公逃亡的人中,也有不堅定分子。大夫右宰谷就忍受不了思鄉之情,偷偷逃回帝丘,結果被人抓起來送到孫林父府上。

“大夫既然跟著昏君走了,又跑回來幹什麽?難道不知道我們已經立了一條規矩,但凡偷偷跑回來的逃亡者,一律以間諜罪論處,斬首示眾?”孫林父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

“別,別這樣!”右宰谷一聽就急了,“我其實一點也不想跟著昏君走,當時是被脅迫才逃亡的啊!”

“這個我可管不著。”

“咳,這個您一定要管,我是穿狐皮衣服,卷羊皮袖子啊。”右宰谷擺出一副可憐的表情。狐皮昂貴,羊皮輕賤,言下之意:我人是好的,只有一點小毛病,看人要看主流嘛!

聽到這個比喻,孫林父忍不住笑了,說:“看在你這件狐皮衣服的面子上,就饒了你吧。”

孫林父對右宰谷網開一面是有原因的,他剛剛在衛國公室中找到了一位公孫剽,草草擁立為國君。新政權尚未穩固之際,他不願意因為殺人而激起更多的矛盾。赦免右宰谷之後,他幹脆下了一道命令,歡迎跟隨衛獻公流亡的人棄暗投明,重回祖國的懷抱,為新政權服務。

但是他也明白,新政權要想站穩腳跟,光有國內百姓的支持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得到晉國的認可。

這一年秋天,討伐秦國失敗的諸侯聯軍終於撤回了各自的國家。

戰爭失敗給晉悼公很大觸動,他決定采取措施整頓軍隊——撤銷新軍的編制,晉國四軍由此又變為三軍,符合“大國三軍”的原則,以示對王室的尊重。

對於衛國發生的事情,晉悼公也持審慎的態度。一天吃飯的時候,他突然問宮廷樂隊的首席指揮師曠:“衛國人將自己的國君趕出國,這件事難道不是很過分嗎?”

“臣倒覺得,是他們的國君太過分了。”師曠回答。

“哦?”晉悼公放下筷子,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師曠說:“好的國君賞善罰惡,視人民如兒女,像上天一樣保護他們,像大地一樣容納他們。人民侍奉國君如同父母,尊崇他如同日月,敬重他如同神靈,害怕他如同雷霆,他說的話就是命令,有誰能夠趕走他?真正趕走他的是他自己,不認真履行國君的職責,讓百姓陷於絕望。他自己已經喪失了當國君的資格,怪不得別人。”

晉悼公連連點頭。

師曠接著說:“上天養育百姓,又立了國君來統治他們。為了不讓國君走歪路,又為他設立輔佐,讓他們去教育他,保護他,不讓他做過分的事。因此天子有公輔佐,諸侯有卿,卿有側室,大夫有旁系,士有朋友,士農工商都有親近的人互相幫助。美好就讚揚,過分就糾正,患難就相救,陳舊就改革。自天子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來觀察監督他的是非功過。所以《夏書》上說,‘遒人以木鐸徇於路,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諫。(傳令官搖著木鐸在大路上巡行,官長諄諄教導,工匠獻藝以為勸諫。)’上天愛護百姓,無微不至,難道會讓一個人在百姓頭上任意妄為,放縱他的邪惡而失去天地的本性?不可能!”

師曠這番話,對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系進行了精辟的分析,即便在現在看來,仍然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後來晉悼公又就這件事征詢荀偃的意見,荀偃說:“孫林父驅逐國君,另立新君,自然是大逆不道。但現在事情已經是這樣了,如果我們攻打它,不一定能夠獲得滿意的結果,反而要勞累諸侯,不如因勢利導來安定衛國。古話說,即將滅亡的可以欺侮,正在動亂的可以推翻,已經存在的可以鞏固,這是國家的常道。您還是安定衛國,靜觀待變吧。”

有師曠的大道理在前,又有荀偃的現實分析在後,晉悼公由此下定決心,於同年冬天在戚地舉行了諸侯會盟,承認了公孫剽(也就是衛殤公)政權的合法性。

【虛張聲勢,嚇跑敵人】

公元前559年秋天,周靈王派王室大夫劉定公到齊國,向齊靈公下達了一道神氣活現的聖諭:“當年齊國的先祖姜太公輔佐先王,成為王室的股肱、百姓的老師。王室世代酬謝太公的功勞,立他為東海諸國的表率。王室之所以現在還沒有敗落,依靠的就是齊國啊!現在我命令你姜環(齊靈公名環),孜孜不倦地遵循太公的遺志,繼承祖先的事業,不要侮沒先人。要恭敬啊,不要違抗我的命令!”

周王室與齊國公室自古聯姻。周靈王向齊靈公下達這道聖諭,其實是向齊國公主求婚的一紙聘書。按照周朝的體制,周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即便是求婚,也不能低三下四,必須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來發布命令。收到聘書的諸侯則感激涕零,歡天喜地籌備婚事,為自己的女兒能夠成為王後而慶幸不已。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誰都知道,此時的周天子不過是徒有其名的傀儡,還要仰仗各位諸侯的施舍才能維持相對體面的生活。一個破落的貴族向富人求婚,還得瑟個啥啊?第二年春天,周靈王派卿士單靖公為代表,前往齊國迎親。天子結婚,卿士迎親,本來也是古禮。奇怪的是,單靖公走到魯國便不再前進了,僅僅派副手劉定公繼續前往齊國,將公主接回了雒邑。一場本應熱熱鬧鬧的婚禮,以“非禮”而告終。但奇怪的是,齊國不但沒有因此而發怒,還默許了這一行為。

當然齊靈公之所以對王室虛與委蛇,委曲求全,是有原因的。據《左傳》記載,晉國的士匄曾經向齊國借走一套五色羽毛做成的旌旗,卻遲遲不肯歸還,齊國人對這件事極為不滿,一直耿耿於懷,並因此而對晉國產生了貳心。公元前559年冬天,晉國在戚地舉行諸侯會盟,齊國沒有派代表參加,更是公然挑戰晉國領導的明顯信號。齊靈公既然有心與晉國決裂,主動尋求王室的好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公元前558年夏天,齊靈公悍然發動對魯國的進攻,派兵包圍了魯國的成城。在齊國的唆使下,邾國、莒國也從南方入侵魯國。一時之間,山東的局勢驟然緊張,魯國連忙派人向晉國告急。就在這個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年僅三十歲的晉悼公突然發病身亡。

晉悼公為人謙和,有君子之風,不擅長爾虞我詐的權謀之術,卻有兼容並包的容人之度,在他的領導下,晉國的霸業以一種不溫不火的態勢得以延續。晉悼公的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寬厚有餘而威猛不足,對一些桀驁不馴的大臣管教不嚴,導致進退失度。公元前559年,晉國八卿討伐秦國,損兵折將,無功而返,是晉悼公在位期間最大的失敗。而齊國的公然作亂,是晉國霸業再度跌向低谷的標志性事件,晉悼公在這個時候突然離開人世,雖有壯志未酬的遺憾,卻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晉悼公死後,晉平公即位。新官上任三把火,晉平公上臺之後,一是任命自己的老師叔向為大傅,負責晉國的司法事務,又任命張君臣為中軍司馬,祁奚、韓襄、欒盈和士鞅為公族大夫;二是在曲沃舉辦了盛大的祭祀,請求祖先保佑;三是加強國內的警備,然後沿黃河而下,在湨(jú)梁(地名)舉行諸侯會盟,命令同盟國內部和平共處,歸還侵占的土地,而且逮捕了邾國和莒國的國君,以示懲戒。

齊靈公沒有參加湨梁之會,但是仍然派了上卿高厚為代表來參加會議。晉平公舉行宴會招待各國諸侯,命令各國大夫起舞賦詩,說:“歌和舞的內容必須相配。”意思是,唱紅歌必須跳紅舞,不能像現在很多官員那樣,在KTV裏摟著小姐唱著“十送紅軍”。

對於高厚來說,湨梁之會就是鴻門宴,是齊國與晉國徹底分手前的最後一次纏綿。看著各國大夫喝得醉醺醺的在臺上手舞足蹈,或是對晉平公暗送秋波,或是對齊靈公指桑罵槐,高厚突然感到悲從中來。輪到他跳舞的時候,他故意跳了一種東夷地方的民族舞,卻唱了一首正兒八經的周朝的歌。只要粗通音律的人都知道他在故意違抗晉平公的命令,晉國的中軍元帥荀偃大怒,一手按著佩劍,一手指著高厚說:“看來這裏有人對晉國懷有貳心!”

晉平公皺了皺眉頭,示意荀偃少安毋躁。和晉悼公一樣,晉平公也是個冷靜的人,他明白齊國的背叛對晉國意味著什麽,雖然齊國現在與晉國已經是離心離德,但是不到最後一刻,他不希望這種同床異夢變成赤裸裸的決裂。

高厚則輕蔑地看了荀偃一眼,繼續他的表演。

按照慣例,湨梁之會的最後一項內容是舉行盟誓,各國代表割手指,喝血酒,以示真誠相待,互不背叛。由於齊靈公沒有與會,高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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