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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晉楚的拉鋸戰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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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兵。說白了,一件糾結難纏的事,遇到了一群慢條斯理的人,想快也快不起來。如果考慮到蕭魚之盟實際上是鄭國人一手策劃的一系列行動的最終結果,人們真正應該佩服的,恐怕還是那位出主意的公孫舍之吧。

【秦國人的投毒作戰】

公元前562年的蕭魚之盟標志著晉悼公霸業的確立。自此之後的數年之內,中原沒有大的戰事發生,但也絕非平安無事。就在這一年冬天,秦國派庶長(官名)鮑和庶長武帶兵討伐晉國。庶長鮑的部隊先進入晉地,士魴奉命迎擊秦軍。因為秦軍人少,士魴犯了驕傲輕敵的錯誤,沒有嚴加防範。庶長武的部隊趁機從輔氏(地名)渡過黃河,在櫟(晉國地名)與庶長鮑前後夾擊晉軍,大獲全勝,史稱“櫟之役”。

公元前561年春天,晉國的幾個盟國發生窩裏鬥。莒國派兵入侵魯國的東部,包圍了臺城(魯國地名)。季孫宿領兵救援臺城,順勢入侵了鄆城,將莒國放在鄆城的禮器——一口祭祀用的大鐘帶回了魯國,送給魯襄公做浴盆。

公元前561年秋天,吳王壽夢去世,他的兒子諸樊即位。因為晉國的幫助,在壽夢統治時期,吳國由一個偏遠落後的東南小國躍升為晉國的重要盟友,成為了楚國人揮之不去的惡夢。壽夢的死使得魯襄公很傷心,跑到周公的宗廟中大哭——當然,傷心只是表面的,魯襄公這樣做,是嚴格遵循周禮的規定:同姓諸侯去世,應當在宗廟中哭泣。

吳國是太伯的後裔,壽夢是血統純正的姬家子弟,魯襄公同族相恤,倒也不算濫情。只不過吳國數百年來與世隔絕,爹不疼娘不愛的,跟中原各國也沒有什麽親戚往來,紅白喜事都互不相問,現在因為壽夢受到晉國的重視,魯襄公愛屋及烏,便也執起古來,把他當作個正兒八經的親戚來對待。可見政治人物的眼淚,完全收發自如,千萬不能以常人的感情來推測。

同年冬天,楚國令尹公子貞和秦國的庶長無地入侵宋國,洗劫了楊梁(地名)。秦楚兩國的這一系列攻勢,自然是對蕭魚之盟的報覆性行動。在一致對抗晉國這件事上,秦國與楚國找到了共同的利益點,兩國之間的關系日趨密切,婚姻往來和官員互訪也日漸頻繁。秦國地處今天的陜西,楚國地處湖北,宋國則在河南,秦軍不遠千裏和楚軍會合,直接攻入宋國,說明秦楚兩國之間的合作已經進入到一個新的層次,對晉國產生的威脅不容小覷。

公元前560年夏天,晉國的中軍元帥荀罃和上軍元帥士魴去世。對於晉悼公來說,這兩個人的去世不僅僅是國家的重大損失,也讓他對人世無常有了深切的體驗。回想起來,十四年前,正是荀罃和士魴一起來到王城雒邑,將年僅十四歲的孫周(即晉悼公)迎接回國,登上了國君的寶座。十四年不過彈指一揮間,晉悼公由當年的聰慧少年變成了威重天下的霸主,而荀罃和士魴已然作古,怎能不令他傷感?

為了填補人事空缺,晉悼公在綿上(地名)檢閱部隊,史稱“綿上之蒐(sōu)”。中軍元帥是晉國軍中第一人,也是晉國的首席執政官,擔任這一職務的人,必須德才兼備,而且具有領袖群倫的魄力。當時輿論普遍認為,中軍副帥士匄是接任中軍元帥的不二人選:其一,中軍副帥本來就是軍中第二號人物,理所當然應該接班;其二,自士會以來,士氏家族一貫秉持低調的門風,雖然屢屢為晉國做出傑出的貢獻,卻總是謙虛謹慎,小心做人,受到大家的尊重。

但是士匄堅決推辭這一任命,他對晉悼公說:“昔日我與荀罃相互了解,配合默契,所以能夠擔任他的助手,並非因為我能力比別人強。現在荀偃年紀比我大,還是讓他來幹吧,我會一如既往地擔任好助手,配合荀偃的工作!”就這樣,荀偃擔任了中軍元帥,士匄仍然擔任中軍副帥。

晉悼公又命令韓起接替士魴的位置擔任上軍元帥。有士匄的榜樣在先,韓起也表示謙讓,推薦趙武擔任這個職務。當時趙武的職務是新軍元帥,在晉國八卿中名列第七,而上軍元帥名列第三,晉悼公考慮到提拔人才的速度不能太快,轉而任命欒厭來擔任。欒厭也謙讓起來,說:“我的本事不如韓起,韓起都願意讓給趙武,您就聽從他的建議吧。”在這種情況下,晉悼公終於下定決心,任命趙武為上軍元帥,韓起為上軍副帥;欒厭為下軍元帥,魏絳為下軍副帥。由此而空出的新軍元帥一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也就先空著,暫時由下軍元帥欒厭代管新軍事務。

俗話說,有什麽樣的領導就有什麽樣的下屬。晉悼公為人寬厚仁愛,所以晉國眾卿在極其敏感的官位問題上,也表現得超乎尋常的謙遜大度。在晉悼公的統治之下,晉國政通人和,諸侯也心悅誠服,團結和睦。左丘明對此有高度的評價,說:“謙讓,是禮的重要前提。士匄謙讓,下面的人也跟著謙讓,連欒厭這種蠻橫的人也跟著服從。晉國因此而團結,幾代人都受益,這就是因為取法於善的緣故啊!”

繼壽夢、荀罃和士魴之後,公元前560年秋天,又有一位風雲人物走到了人生的終點,那就是晉悼公的死對頭、已經在楚王這個崗位上工作了三十一年之久的楚共王。

臨終之際,楚共王將群臣叫到床前交代後事。大家都知道,中國人講究蓋棺定論,古代的王公貴族死了,後人都要給他一個謚號,用以總結他一生的功過是非。在春秋時期,中國人的文風簡練,謚號基本上就是一個字,無非是什麽莊、惠、文、襄、桓、武之類,每個字都有其特定的含義,言簡意賅。後來就漸漸變得覆雜了,戰國時期的謚號一般是兩個字,如惠文、昭襄之類。越往後字數越多,比如宋徽宗的謚號是“徽宗體神合道駿烈遜功聖文仁德憲慈顯孝皇帝”,一口氣念不下來。進入二十世紀之後,文風更趨冗長,每逢大人物仙逝,名字之前的謚號不是一個字,也不是十幾個字,而是連續的幾個排比句,均以“偉大的”開頭,加上播音員故意放緩了語速來宣讀,那叫一個沈重!用這樣的定論蓋好的棺材,嚴絲合縫,誰也掀不開……扯遠了,回到正題,楚共王臨死的時候,和群臣商量的,就是如何給他自己蓋棺定論、確定謚號的事。

他是這樣說的:“寡人沒有什麽高尚的品德,年幼的時候就做了一國之君。十歲的時候,先君去世,沒來得及接受師傅的教誨就匆匆接受了許多福祿,因此缺乏德行,以致於鄢陵喪師辱國,讓諸位大夫擔憂,寡人深感慚愧。如果托各位的福,寡人能夠得一善終,在祭祀和安葬方面,得以在宗廟中追隨先君,就很滿足了。至於身後的謚號,就用‘厲’或者‘靈’,請諸位大夫選擇吧!”

群臣聽了,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要知道,厲和靈都是所謂的“惡謚”,“厲”的意思是殺戮無辜,“靈”的意思是亂而不損。一個人如果不是實在太差勁,太作惡多端,太荒淫無度,太不得好死,就不應該采用這樣的惡謚。而他們眼前這位行將就木的君主,雖然不能像他的父親楚莊王一樣開疆辟土,縱橫天下,卻也兢兢業業,除了在鄢陵打過一個敗仗,基本沒有犯過什麽重大錯誤。如果單從為人方面而言,他甚至算得上是一個好人,一個負責任的男人,一個心胸開闊的統治者。這樣一個人,怎麽能夠與“厲”或“靈”搭上關系呢?

楚共王見群臣面有難色,掙紮著坐起來,將自己的要求又重覆了一遍。群臣依然默不作聲。楚共王說到第五次,大夥兒才好不容易低下頭,表示答應。

可是,等到楚共王一死,令尹公子貞便陽奉陰違了。他對群臣說:“侍奉君主的人,在議定謚號的時候,首先要想到君主的德行,而不是從他的過失方面去考慮。咱們聲威赫赫的楚國,先君在上面領導,安撫蠻夷之邦,廣有南海之濱,影響中原各國,而且勇於承認自己的過錯,這難道不可以說是謙恭嗎?就讓我們將‘恭’字作為先君的謚號吧!”公子貞的提議得到所有人的讚同,所以就決定用“恭”這個謚號。

這裏補充說明一下,古漢語裏,“恭”通“共”字,所以楚共王實際上就是楚恭王。

後世好事者對晉悼公和楚共王做了一番比較,說晉悼公征服了鄭國,欣然將歌鐘與魏絳共享,悠然自得,晉國上下自此日趨松懈,開始走下坡路;楚共王將死,仍然深恨當年在鄢陵敗於晉國,故意以“惡謚”來警示群臣,楚國群臣因此而奮發圖強,所以能夠在後來的競爭中趕超晉國。興衰之道,從這兩個細節上便可窺知其征兆了——這是一家之言,姑妄聽之。

楚共王去世的時候,兩年前被楚國扣留的鄭國大夫良霄仍然被軟禁在郢都。有人對公子貞說:“先王為了出征打仗,要連續占蔔五年,連續獲得吉兆才出動。如果有一年不獲吉兆,就加倍努力地修身養性,然後再來占蔔。楚國不能自強,使臣有什麽罪過?您留下鄭國的一個卿(指良霄),這是讓鄭國上下和睦而怨恨楚國,因此而更加堅定地聽從晉國,這對楚國可沒什麽好處!讓他回去吧,他會埋怨國君,仇恨同僚,攪起內部矛盾,這對楚國不是更有利嗎?”因此公子貞將良霄放回了鄭國。從後來發生的事情看,這一招還真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在此先賣個關子。

楚共王的死,在鄰居吳國人看來,是可趁之機,於是派兵大舉入侵楚國。其實這一年,吳王諸樊也剛剛正式即位(按照當時的規矩,先君去世,嗣君於第二年正月才正式繼任),自己家裏的喪事才辦完,就趁著別人家裏辦喪事來搗亂,這種做法很不厚道。左丘明寫到這件事,用“不吊昊天,亂靡有定”這樣一句古詩來評價吳國人的行為,意思是:“不遵照天道為善,國家就沒有安定的時候。”

楚國派神射手養由基擔任前鋒,司馬公子午帶領大部隊緊隨其後,抵禦吳軍的入侵。養由基對公子午說:“吳國趁著我國有喪事,以為我們就不能整軍抗敵,肯定輕視我軍,不存戒備之心。請您設下三道埋伏,我前去誘敵深入。”公子午采用了養由基的計謀,在庸浦(地名)大敗吳軍,俘虜了吳將公子黨。

吳國人挨了打,還不反思自己做錯了什麽,反而跑到晉國去告狀,要求晉國出兵攻打楚國,為吳國報仇。

晉悼公對此持謹慎的態度,派士匄為代表,召集諸侯的大夫在鄭國的向地開會,共同討論吳國的請求,史稱“向之盟”。與會諸侯一致反對在這個時候派兵進攻楚國。士匄於是告訴吳國的使者,趁著別國有喪事而加以討伐,是極其不道德的行為,晉國和同盟各國均不能答應吳國的要求,而且要吳國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錯誤,不要任意妄為。

晉悼公不答應吳國的要求,自有其原因:第一,他不能讓吳國人牽著鼻子走;第二,現在進攻楚國沒有勝算;第三,他正在考慮對西方用兵,先解決秦國在背後的威脅,然後再放手與楚國一戰。

既然不打算答應吳國的要求,為什麽還要興師動眾,發動各國的大夫來開會呢?直截了當拒絕吳國人不行嗎?從那次會議上發生的事情來看,士匄召開這次會議,主要意圖不在吳國,而是為了統一思想,討伐秦國。

問題是這些年來,晉國為了與楚國爭霸,頻頻用兵,諸侯都疲於奔命,早就苦不堪言了。大夥既然不同意對楚國用兵,難道會同意對秦國用兵嗎?

這事難不倒士匄。

吳國的使者走後,士匄開始處理同盟各國內務,先是拘捕了莒國的大夫公子務婁,罪名是他私下與楚國有來往。事實是否如此,誰都說不清。但是毫無疑問,兩年前莒國入侵魯國,挑起同盟國內部的窩裏鬥,這筆賬晉國人一直記著,而且找了一個適當的時機來秋後結算。與會的各國代表一看這架勢,便明白這是殺雞給猴看了。從古至今,所謂統一思想,必須先樹立一個反面典型,讓大夥看到反面典型的下場,思想就容易統一了。

但是沒想到,拘捕了公子務婁之後,工作推進仍然不太順利。在進攻秦國這件事上,各國的表態都很不積極,甚至還有一些牢騷怪話。在這種情況下,士匄決定用點猛藥。

第二天開會,人都到齊了,士匄坐在主席臺上,黑著臉,半天不說話。大夥一看,勢頭不對啊!這又是想拿誰開刀呢?於是都把頭低下,生怕觸了黴頭。會場上一片寂靜,忽聽見士匄大喝一聲:“姜戎氏,你給我過來!”

大夥一聽,原來是他啊!都松了一口氣。原來晉人自古與少數民族雜居,互相融合。到了晉悼公時期,晉國的勢力如日中天,戎人多次參與晉悼公舉行的諸侯會盟,以示臣服。士匄所說的姜戎氏,就是姜戎部落的首領駒支,跟各國都非親非故,扯不上關系。

只見駒支站起來,乖乖地走到士匄面前,不緊不慢地說:“元帥,您叫我?”

“是。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你嗎?”

“這個,我確實不知道。”

“當年秦國人在瓜州迫害你的祖父吾離,他被趕得走投無路,身上報著蓑衣,頭上戴著草帽,前來歸附晉國。先君晉惠公雖然只有並不豐厚的土地,仍然與你們共同享用,姜戎部落才得以生存。否則的話,你們早就滅亡了,是不是?”

“是。晉國的大恩大德,我們全都記著呢!”駒支誠懇地說。

“晉侯即位以來,夙興夜寐,為了天下的和平而操勞,贏得了天下人的尊重。可是這次會議上,我發現諸侯事奉我們的國君不如以前殷勤了……”說到這裏,士匄故意停頓了一下,用淩厲的目光環視了會場一周,然後才盯著駒支繼續說,“這是因為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曲解晉侯的意思,損壞晉國的聲譽。我已經查明了,這個人就是你!明天我們要討論進攻秦國的重大問題,你就不要參加了,否則就把你抓起來,扔到新田的大牢裏關上幾年!”

沒想到,他這一番威嚇之後,駒支不僅沒有怕得面無人色,反而慢條斯理道:“元帥要我不參加,我不參加便是了。我們戎人的飲食衣服都和中原不同,言語也不通,不讓我參加會議,我也不會有什麽怨言。但是元帥既然說起歷史,我也說兩句罷!”駒支還是很淡定,“從前秦國人仗著人多勢眾,貪求土地,驅逐我們戎人。晉惠公認為我們各部戎人,乃是四岳的後代,不能加以丟棄,所以賜給我們南部邊疆的土地。不過元帥可能有所不知,那南疆土地,本是一片荒蕪,狐貍在那裏居住,豺狼也在那裏嗥叫,唯獨無人比鄰而居。我們戎人到達那裏之後,披荊斬棘,驅逐野獸,過得十分艱苦。雖然如此,我們對晉國仍然十分感激,總想著知恩圖報,甘願為晉國驅使。晉國每有戰事,我們都積極參與。以當年的殽之戰為例,晉國軍隊在正面抗敵,我們戎人則在側面攻擊秦軍。秦軍有來無回,也是因為有各部戎人的努力作戰。這就好比獵鹿,晉國人抓住了鹿角,各部戎人拖住了鹿腿,才能將鹿放倒。現在晉國因為官員的過失,使得諸侯三心二意,不但不反思自己做錯了什麽,反倒遷怒於我們戎人,這難道是君子所為嗎?”

駒支還搖頭晃腦地賦了一首中原的古詩:

〖營營青蠅,止於樊。愷悌君子,無信讒言。

營營青蠅,止於棘。讒人罔極,交亂四國。

營營青蠅,止於榛。讒人罔極,構我二人。〗

這首名為《青蠅》的詩見於《詩經·小雅》。意思是,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落在籬笆之上,心地平和的君子啊,不要聽信讒言。

士匄面紅耳赤,無地自容,站起來對駒支說:“是我錯了,冤枉好人,確實不是君子所為。明天的會議,請您務必賞臉參加。”親自將駒支送回座位上去。

可想而知,向之盟沒有能夠統一諸侯的思想,可以說是一次失敗的外交。但是晉悼公似乎沒有從這件事上吸取教訓,反而於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59年夏天,再度強行召集諸侯聯軍討伐秦國。

這次討伐聲勢極其浩大,以荀偃為首的晉國八卿悉數出動,晉悼公也親自坐鎮秦晉邊境指揮。然而讓晉悼公感到難堪的是,數以千乘的聯軍進入秦國邊境不久,就在涇水的東岸停下來,不肯再前進一步。

原因很簡單:第一,渡過涇水,意味著要和秦國人在秦國的土地上決戰,那將是一場空前的惡戰;第二,渡河本身也存在很大的風險,夏天水流湍急,諸侯又缺乏足夠的船只,萬一被秦國人半渡而擊,後果不堪設想。

諸侯不肯前進,晉國八卿也束手無策,不敢貿然施加壓力。一時之間,涇水東岸堆滿了部隊,大夥操著不同地方的方言,成天吵吵嚷嚷,就是沒有誰肯第一個渡過河去。

荀偃很郁悶,派大夫叔向去見魯軍的統帥叔孫豹,說:“諸侯因為秦國不恭敬而討伐它,到達涇水就不肯前進了,這對討伐秦國有何益處呢?”

前面說過,叔孫豹是叔孫僑如的弟弟。當年叔孫僑如奪權陰謀敗露,出逃到齊國,叔孫豹便繼承了家業,成為叔孫氏的族長。“三桓”的勢力沒有因為互相爭鬥而削弱。三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62年的春天,由季孫宿發起了“作三軍”的軍事制度改革,將魯國的常備軍由二軍擴編為三軍,“三桓”各領一軍,公室不再直接控制任何武裝力量,從而將魯襄公徹底架空,形成了“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的局面。叔孫氏歷來擔任魯國的司馬,叔孫豹在當時的“三桓”中又最年長,所以統帥魯軍前來參加討伐秦國的行動。

聽了叔向的抱怨,叔孫豹也沒有接他的茬,而是自言自語地賦了一首名叫《匏有苦葉》的詩:“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匏,就是葫蘆。葫蘆不中吃,但是老黃之後,可以用作浮囊,結成葫蘆筏子,用來渡河。

叔向聽了,不再說什麽,向叔孫豹深深地作了一揖,跑回去向荀偃報告,同時命令手下做好準備渡河。果然,這天夜裏,魯國和莒國的部隊率先渡過涇水。

聽到這個消息,鄭軍統帥公孫躉坐不住了。他跑到衛軍統帥北宮括的營中說:“我們服從人家的領導,卻又各懷異心,這樣的事情真是讓人生厭啊!”

北宮括說:“是。”

公孫躉說:“魯國人行動也不打個招呼,還兄弟之國呢,太不夠意思了。”

北宮括說:“沒辦法,誰叫我們都不如人家醒目呢?現在我們就算渡過河去,功勞也是魯國人的了。”

公孫躉說:“不要那麽悲觀,我們現在還大有可為。”

北宮括說:“怎麽可為?”

公孫躉說:“你跟我來。”

兩個人駕著馬車,跑遍了諸侯的大營,呼籲大家齊心協力打過涇河去,報效晉侯。這一聲喊純屬多餘,因為大夥聽到魯軍渡河的消息,都不約而同地打點好行裝,已經準備好出發了。但是公孫躉仍然吆喝得十分起勁,整個涇水東岸都回蕩著他那渾厚的男高音:“各國的勇士們,快起來渡河,勝利就在前方,我們可不能讓晉侯失望吶!”

荀偃正在召集晉國八卿開會,聽到公孫躉的吆喝,不禁問道:“這是何人?”

士匄說:“聽聲音像是鄭國的公孫躉。”

荀偃點點頭:“不錯,趕得上咱們宮中的樂師了。”

鬧哄哄地折騰了一夜,黎明時分,聯軍全部渡過了涇水。秦軍沒有在渡河的時候來搗亂,現在也全然不見蹤影。大夥兒抓緊時間,就在岸邊搭起爐竈,打來河裏的水,泡米做飯。飽餐一頓之後,問題來了!只見有幾位士兵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像蚯蚓一般扭來扭去,身體很快就僵硬了。大夥還沒回過神來,身邊又有更多的人相繼倒下,接著有人大叫:“水裏有毒!”有人趕快嘔吐,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有的人眼睛裏開始流血,有的人拔出劍來朝著空氣一陣亂砍,有的人跪在地上以頭搶地,還有人抱住別人張嘴就咬。一時間,涇水西岸就如同人間地獄,死亡的味道彌漫在清晨的霧氣中。

毒自然是秦國人在上游放的,比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國人首次大規模使用毒氣早兩千年。由此而取得的戰果是,聯軍超過一半的士兵死亡或喪失戰鬥力。

面對這種情況,撤軍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鄭莊公的子孫用實際行動證明他們的與眾不同。在公孫躉的帶領下,鄭國部隊整頓車馬,留下死傷的士兵,繼續向秦國腹地進發。這種近乎悲壯的氣概鼓舞了所有人,各國部隊都打起精神,跟在鄭國人後面前進。

這一次,連荀偃都對公孫躉刮目相看了。“子蟜(jiǎo,公孫躉字子蟜)不但是位君子,也是一位勇士。他的所作所為,應該得到我們晉國的感謝。”荀偃的感謝不是一句空話。五年之後,公孫躉去世,晉國甚至向周天子請求以諸侯的禮節為其舉行葬禮,算是對公孫躉在這次行動中的表現的回報——當然,這是後話。

聯軍前進到棫(yù)林(秦國地名),與秦軍相遇。荀偃派出一名使者,前往秦軍大營,數落秦國人的種種不是。

秦國人聽完使者的譴責,沒有任何反駁,僅僅是問了一句:“你們是來吵架的,還是來打仗的?”只有底氣十足的人才會說這樣的話,秦國人的底氣來自於多方面:一、聯軍遠道而來,秦軍卻是本土作戰,以逸待勞;二、聯軍人心不齊,秦軍卻是保家衛國,同仇敵愾;三、聯軍人生地不熟,秦軍卻是輕車熟路,占盡地利;四、聯軍在涇水已經折損過半,秦軍卻是毫發未損,聯軍的人數優勢不覆存在。

使者回去把情況一匯報,荀偃就跳起來了,下令:“明早雞一叫就駕好馬車,堵塞水井,夷平軍竈,大家唯我的馬首是瞻(成語出處)!”

填井夷竈,相當於破釜沈舟,孤註一擲。聽到荀偃的命令,諸將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現在的戰略優勢全部被秦軍掌握,聯軍勝算微乎其微,最好的辦法是安營紮寨,堅壁深壘,以不變應萬變。就算是非要進攻,也必須準備好後路,而不是孤註一擲。要知道,晉國四軍全都參與了這次行動,萬一全軍潰敗,晉國的百年霸業就毀於一旦了。

大夥都不說話,誰都知道荀偃正在氣頭上,勸也沒有用。沈默了半晌,下軍元帥欒厭終於忍不住了,突然站起來,一腳踢翻跟前的案幾:“這是我從軍以來聽到的最糊塗的命令!你們願意打就去打,反正我的馬首向東。”說完大踏步走出去,留下荀偃等七卿在帳中目瞪口呆。

欒厭說得出做得到,回到自己的大營,馬上命令下軍收拾行裝,準備回國。士匄跑去問下軍副帥魏絳:“你不會也打算跟著欒厭走,把主帥拋棄在這裏吧?”

魏絳的回答很巧妙:“主帥多次教導我們,要服從上級的命令。我的上級就是欒厭啊,他要我走我就走,這還用考慮嗎?”

下軍一走,其餘各軍也都蠢蠢欲動。荀偃也冷靜下來了,長嘆道:“看來我確實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現在後悔都來不及了。如果留下來,無非是讓自己成為秦軍的俘虜。”於是命令全軍準備撤退。

在晉國的官方記載中,這次討伐秦國的行動被稱為“遷延之役”。遷延的意思就是因為拖拉而無所成就,確實就是這次行動的真實寫照。有意思的是魯國的史官,《春秋》記載這件事的時候,有意不寫齊國的崔杼、宋國的華閱和仲江等參與者的名字。左丘明解釋,那是因為他們太自由散漫,遲遲不肯過涇水,所以不值一提。

回想起來,欒厭抗命不遵,已經不是第一次。公元前563年的穎水之役,主帥荀罃不想前進,欒厭偏要前進,結果拉動全軍前進;現在形勢恰好相反,主帥荀偃想要前進,欒厭偏要撤退,結果導致全軍撤退。雖然從當時的形勢來看,主動撤退確實是明智的選擇,可是一個人總是和領導對著幹,我行我素,目中無人,未免又太不明智了。這樣的人很容易成為靶子。靶子的意思就是:

一、大夥心裏面都想撤退,只是不敢說出來;

二、欒厭不但敢說,而且敢做,挽救了整支部隊;

三、大夥心裏偷著樂,嘴上卻都在罵欒厭,說我們大老遠跑來,死了那麽多人,因為那小子亂搞,害得我們無功而返——聯軍大營中,這種議論傳得沸沸揚揚。

欒厭倒是沈得住氣,可他的弟弟欒鍼(zhēn)就受不了了。這個欒氏家族的年輕人,性格剛烈如火,比欒厭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找到士匄的兒子士鞅說:“我們大老遠跑到這裏來,現在又無功而返,不只秦國人恥笑我們,諸侯也看不起我們。我們欒氏家族有兩個男子漢立於戎車之上,怎麽能夠不感到恥辱呢?”——欒鍼擔任欒厭的戎右護衛,是以有此一說。

士鞅說:“那你想怎麽辦?”

“我願以死來洗刷家族的恥辱!”

“我雖然不讚同你的想法,但是既然你已經決定這樣做,我願意跟隨你!”士鞅說,“誰讓我是你的朋友呢?”

欒鍼緊緊握住士鞅的手,感動得熱淚盈眶。

兩個人一前一後,各駕一輛戰車沖向秦軍大營,戰車上的“欒”字和“士”字大旗被風扯得獵獵作響。聯軍將士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幾萬雙眼睛註視著他們,只見兩道煙塵朝著秦軍大營滾滾而去,雖然勢單力薄,卻又宛如千軍萬馬,驚天動地。眼看“欒”字大旗已經接近秦軍營寨,營寨內突然有了響動,箭如飛蝗而出,瞬間便將欒鍼和他的車馬射成了一只刺猬。跟在後面的“士”字大旗明顯地停頓了一下,減緩了前進的速度,接著又改變了前進的方向,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士鞅最後遠遠地望了欒鍼一眼,快馬加鞭,在雙方將士的一片噓聲中又跑回聯軍大營來了。

“是你兒子害死了我弟弟!”當天夜裏,欒厭滿嘴酒氣地闖進了士匄的營帳,“他不想去,是你兒子唆使他去。現在他死了,你兒子卻活著回來了,那就是你兒子殺死了他!”

“士鞅勇氣不足,我這個做父親的十分慚愧。”士匄沒有作任何辯解,只是將手搭在欒厭肩上,想給他一點安慰,卻被欒厭一把推開:“你如果不趕走你兒子,我就殺掉他!”

士匄聞言,苦笑了一聲,問道:“你是說真的嗎?”

欒厭惡狠狠地說:“我說到做到。”一腳踹翻眼前的長幾,搖搖晃晃地走出了營帳。

據《左傳》記載,士鞅是士氏家族中第二位流亡到秦國的人。第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士會,曾經於趙盾當政的年代流亡秦國,後來又響應召喚回國,成為一代名臣。作為士會的後人,士鞅被迫流亡到秦國後,居住的時間也不長,大概在第二年就回到了晉國,而且當上了公族大夫。

據說,秦景公曾經問士鞅一個問題:“晉國的大夫誰將先滅亡?”士鞅不假思索回答:“應當是欒氏吧!”秦景公又問:“是因為他太過專橫嗎?”士鞅說:“是的。欒厭的專橫已經到了無以覆加的地步,但因為祖宗的餘德,他本人還可以免餘禍難。這樣的話,災難恐怕要降臨在他的兒子欒盈的身上。”秦景公不理解,士鞅解釋說:“晉國人愛戴欒厭的父親欒書,有如周朝的人民思念召公的恩情。甘棠遺愛,何況其子?欒厭如果死了,欒盈尚未惠及國人,而欒書的恩澤已經被人淡忘,欒厭平日裏專橫任性所招至的怨恨就會被放大,禍及其子,欒盈就有難了!”

召公就是召公奭(shì),是周朝初年與周公旦齊名的政治家。據《史記》記載,召公巡視領地,在一棵棠樹下處理政事,上至侯伯,下至庶人,都心悅誠服。召公死後,大家感念他的仁德,不忍心砍倒那棵棠樹,便有了《詩經》中的《甘棠》一詩: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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