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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晉楚的拉鋸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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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因為勒索別國的財物,說殺就殺了,可見楚共王對官員的腐敗是持“零容忍”態度的。事實上,但凡智商正常的封建君主,對於屬下的貪贓枉法行為總是難以容忍,因為他們都清楚,這種行為會嚴重危害自己的統治,甚至導致國破家亡;相對而言,那些被稱為“公仆”的職業官僚,對這種行為的容忍度就大很多,因為國家不是他們自己的,他們也只是匆匆過客,沒有必要那麽在意。

公子壬夫死後,楚共王的弟弟公子貞接任令尹。此時,晉悼公親自率領的諸侯聯軍已經集結完畢,正在前往陳國的路上。聽到這個消息,士匄(gài)哀嘆道:“現在去已沒用了,陳國必定會投向楚國的懷抱。楚國人殺死公子壬夫而立公子貞,就是要改變對陳國的政策。陳國緊鄰楚國,遠離晉國,楚軍朝發夕至,陳國人敢不聽從楚王的號令嗎?依我看,現在占有陳國只是一個夢想,還不如放棄!”

公元前568年冬天,諸侯聯軍抵達陳國,開始部署陳國的防務。楚共王無視聯軍的存在,派公子貞帶領楚軍向陳國進軍。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略抗衡,以晉國為首的諸侯聯軍人多勢眾,而公子貞率領的楚軍占有地利之便。雙方雖然來勢洶洶,卻都不敢輕舉妄動。對峙了十來天之後,眼看年關將近,雙方都感到沒有必要硬撐下去,不約而同地撤軍回國。一場看似不可避免的戰爭,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對於晉悼公來說,這個結果並不壞。在對待陳國的問題上,他和韓厥、士匄等人的看法基本是一致的。如果不能一戰將楚國徹底打垮,那任何局部的勝利的意義都不大。換而言之,陳國始終是楚王嘴邊的肉,誰也搶不走。因此,發動諸侯保衛陳國,更多是一種姿態,是為了體現晉國作為霸主責任,也是為了讓陳國至少不那麽死心塌地跟著楚國走,時不時給楚國制造一些小麻煩。

從陳國撤回來之後,晉軍進行了一項重大的人事調整。中軍元帥韓厥因為年事已高,向晉悼公提出辭職,要求退居二線。按照子承父業的傳統,晉悼公打算立韓厥的長子韓無忌為卿,接任中軍元帥。然而韓無忌自幼患有殘疾,腿腳不太方便,他委婉地拒絕了晉悼公的好意,說:“詩上講,‘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又說‘弗躬弗親,庶民弗信’。無忌不才,請您考慮我的弟弟韓起吧,他為人寬厚,作風正派,適合擔任軍職。”

“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見於《詩經·國風·行露》一詩,原來的意思是一女子與一男子相愛,男子要她趁夜前來相會,女子遵守禮法,不敢前去,所以回答說:“難道我不想朝朝暮暮和你在一起嗎,奈何道路上的露水太多啊!”韓無忌以這句詩為比喻,告訴晉悼公自己身體不便,不能早出晚歸地工作,恐怕耽誤國家大事。而“弗躬弗親,庶民弗信。”見於《詩經·小雅·節南山》一詩,意思是自身有疾,不能躬親辦事,則不能獲得大眾的信任與認可。

晉悼公也是飽學之士,一聽就明白韓無忌想說什麽。他同意了韓厥的辭職,提拔荀罃為中軍元帥。同時認為韓無忌宅心仁厚,真實可靠,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幹脆任命他擔任了首席公族大夫,負責公族的作風建設。

公元前566年冬天,楚國令尹公子貞再度出兵陳國。陳國現在成了楚國人牽著晉國人的鼻子走的工具。為了維護霸主的權威,晉悼公不得不發動諸侯“抗楚援陳”,一大群公啊侯啊伯啊子啊頂著凜冽的寒風,聚集到鄭國的鄬(wéi)地,與楚軍形成對峙之勢,為陳國撐腰打氣,史稱“鄬之會”。

作為鄬之會的東道主,鄭僖公自然也參加了這次行動。但是,鄭僖公還沒見到列位諸侯,就死在路上了。

殺死鄭僖公的人,是他的廚子。指使廚子的人,則是鄭國的執政大臣公子騑。按照《左傳》的說法,公子騑之所以要殺鄭僖公,是因為鄭僖公這個人過於無禮。

鄭僖公還在當大子的時候,曾與公子喜一道出訪晉國,在晉國人面前對公子喜很不尊重;又曾與子豐出使楚國,對子豐也有無禮之舉。公子喜和子豐都是鄭穆公的兒子,按輩分是鄭僖公的祖父輩,鄭僖公當著外國人的面對他們無禮,還真不知道是出於一種什麽樣的心態。這次參加鄬之會,公子騑負責輔佐鄭僖公,鄭僖公無禮的毛病又犯了,當著一幹隨從的面對公子騑大呼小叫。連身邊的侍衛都看不下去了,提醒他不能對執政大臣無禮,他還是不聽;侍衛一再勸諫,他幹脆命人將侍衛拉出去砍了腦袋。在這種情況下,公子騑下決心除掉這個無禮之徒,所以買通了鄭僖公的廚子,在他的飯菜中下了毒。

鄭僖公死後,公子騑等人奉年僅五歲的大子嘉為君,也就是歷史上的鄭簡公。同時派人到鄬地向晉悼公報告,說鄭僖公死於虐疾了。然而,據後人推測,公子騑殺鄭僖公,其實並非為了他的無禮,而是一樁政治謀殺。前面說過,鄭成公感念楚共王的救援之恩,臨死的時候交代公子騑要繼續臣服於楚國的領導,後來晉國采取威逼政策,修築了虎牢關,迫使鄭國向晉國屈服。鄭僖公本人對於楚國並無好感,投靠晉國之後,積極參加了晉悼公主導的幾次國際行動。公子騑卻牢記著鄭成公的遺囑,還想著再度回到楚國的懷抱,因此才殺死了持不同政見的鄭僖公——這種推測並非全無道理。

東道主雖然不與會,鄬之會一開始仍然很熱鬧,但是到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搞得各位諸侯興味索然,以至於會都開不下去:陳哀公不辭而別,跑回陳國去了。

這是怎麽回事?要知道,鄬之會就是為了救援陳國而來的,被救的人怎麽能夠一聲不吭就跑了呢?

原來,在“入晉”還是“入楚”這個問題上,陳國內部也發生了嚴重的分歧。陳哀公在鄬地聽從晉悼公的號令,國內的大臣慶虎和慶寅卻有了異心,他們暗中串通楚國人,將陳哀公的弟弟公子黃騙到楚國囚禁起來,然後派人向陳哀公報告:“楚國人已經抓走了公子黃,現在國內群臣無主,您再不回來,恐怕發生內亂,有人會趁機奪權了。”

陳哀公聽到這個消息,來不及收拾行李,連夜跑回了陳國。晉悼公開始很生氣,想想也就釋然了,誠如當年韓厥所言,晉國的實力不足以降服楚國,與其因為陳國而被楚國牽著鼻子走,隔三岔五地發動諸侯來抗楚援陳,倒不如順水推舟,就此解散諸侯聯軍,放棄對陳國的責任——逃跑的是陳哀公,不是晉悼公,這個責任應該由陳國來承擔,無損於晉國的威望。

公元前565年春天,即位八年的魯襄公第三次來到晉國的首都新田,朝覲了晉悼公。這一年,魯襄公才十三歲,以當時的交通條件,來往奔波於山東與山西之間,還要小心翼翼不能說錯一句話,這個國君做得一點也不輕松。

前段時間,我偶然看到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在新中國成立不久,貧窮的第三世界國家元首爭先恐後地來到北京朝見紅太陽。雖然當時的中國也同樣貧窮,絕大部分人民還在溫飽線上掙紮,這些親王、總統和首相卻受到了貴賓級的款待,他們不但吃得好喝得好,被帶到全國各地去免費旅游,臨走的時候還要帶走一大筆無償捐助的資金或物資。呵呵,如果魯襄公知道這些,肯定會哀嘆同人不同命,因為他所享受到的待遇,無非是在晉侯的朝堂之上吃上一頓羊肉,喝上兩口醴(lǐ)酒,而且不是免費的——事實上,吃完這頓並不豐盛的晚餐之後,他必須恭恭敬敬地坐在晉悼公的下首,“且聽朝聘之數”。

所謂朝聘之數,就是諸侯每年貢獻給霸主的財物,換一種說法,就是保護費。按照周禮的規定,這筆費用本來應該交給周天子的,可是自從周平王東遷,霸主政治興起,大夥便與時俱進,將它交給霸主了。從數量上看,這筆費用絕對不是小數,而是一筆沈重的負擔,有《左傳》的記載為證:四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69年,魯襄公在仲孫蔑的輔佐之下第二次朝覲晉悼公,向晉悼公提出一個要求,將魯國附近的鄫國變成魯國的附庸。晉悼公不答應,仲孫蔑說:“寡君周圍,強敵環伺,但仍然矢志跟隨晉國,只要晉國提出要求,我們總是想盡辦法滿足,不敢有絲毫馬虎。這些年來,您的官員總是不時來到魯國要求出人出錢,全然不顧魯國面積狹小,產出不豐,無法滿足需求。請您考慮魯國的難處,將鄫國交付給魯國管理,寡君多少能減輕一些負擔,那就感恩不盡了。”言下之意,大魚吃小魚固然天經地義,小魚也要吃蝦米填飽肚子,才能滿足大魚的胃口啊!

公元前565年五月,晉國在邢丘召開國際會議,專題討論“朝聘之數”的問題,並且形成了決議,第一次將各國每年應該交給晉國的財物數量以文件的形式確定下來。根據會前通知,各國都是派卿大夫這一級的代表來參加會議,唯獨鄭國的國君、年僅五歲的鄭簡公親自到會,而且給晉悼公獻上了一份厚禮——幾百名用繩索系成一串的蔡國俘虜。

原來,鄭僖公被謀殺之後,他的幾個兒子聯合起來,準備殺死公子騑,為鄭僖公報仇。然而保密工作沒做好,公子騑事先得到了情報,先下手為強,將他們都殺了。為了穩定鄭國的政局,轉移國內矛盾,這一年四月,司馬公子發帶兵入侵了楚國的盟國蔡國,大獲全勝,還俘獲了蔡國的司馬公子燮。

捷報傳到新鄭,整個新鄭城都沸騰了。自鄭莊公去世之後的一百多年來,鄭國一直在幾大強國的夾縫中求生存,而且因為地理位置特殊,成為列強爭奪的焦點,沒有過一天安穩的日子。然而,一百多年來,鄭國人屢有驚人之舉,不但能將宋國、許國這樣的二三流國家打得落花流水,而且多次在局部戰場上打敗晉、楚兩大強國。這一次對蔡戰爭取得空前的勝利,再度點燃了鄭國人的愛國熱情,他們紛紛走上街頭去迎接凱旋的戰士。

滿城狂熱中,只有一個年輕人愁眉不展,那就是公子發的兒子公孫僑。他不但不祝賀公子發取得的赫赫戰功,反而說了一句很喪氣的話:“小國沒有文德,卻有武功,沒有比這更大的禍了。如果楚國興兵前來問罪,我們能夠不屈服嗎?屈服於楚國,晉國的軍隊又要來了。晉、楚交相討伐鄭國,自今以後,鄭國至少有四五年不得安寧了!”

公子發大怒:“你個小屁孩知道什麽?軍國大事,自有大臣去管,小孩子胡說八道,必定惹禍上身!”

正好晉悼公在邢丘召開國際會議,包括公子發在內的鄭國眾卿想在各國代表面前炫耀鄭國的武功,於是有了鄭簡公向晉悼公“獻捷”這一出戲。

順便說一句,公孫僑字子產。在中國的歷史上,“子產”是一個響當當的名字,甚至有人將他稱為“春秋第一人”,置於孔夫子之上。關於子產的故事,以後還會詳細講到,在此不多說。

不幸被子產言中,鄭國攻擊蔡國的行為使得楚共王大為震怒。同年冬天,楚共王派公子貞帶兵入侵鄭國。

楚國大軍一出現在鄭國的地面上,鄭國內部就產生了矛盾。公子騑和公子發等人主張“從楚”,也就是屈從於楚國的壓力;而公孫蠆(chài)和公孫舍之等人主張“待晉”,也就是等待晉國的救援。雙方各持己見,僵持不下。

公子騑說:“人生百年,難道能夠等到黃河清澈的那一天嗎?總是算卦問蔔,無非是給自己編織羅網。一件事情如果有太多人參與討論,就難以形成統一的意見,難以成事。現在楚軍攻勢甚猛,人民的生命財產危在旦夕,還是先屈從楚國,緩解人民的痛苦吧!如果晉軍來到,我們大不了又屈從於晉國。恭恭敬敬地準備好財禮,誰來就奉獻給誰,這是小國的生存之道啊!”

公孫舍之反駁說:“小國對待大國,最重要就是一個信字。小國不守信義,兵亂隨時會到來,離滅亡也就不遠了。這些年間,鄭國先後參加了晉國主辦的五次會盟,好不容易建立起信任,今天卻要背信棄義,就算有楚國作我們的後盾,又有什麽用呢?再說,楚國親近鄭國,無非是把鄭國當作其邊境的縣邑,還不如晉國。現在的晉國,國君聖明,四軍完備,八卿和睦,必定不會拋棄鄭國。而楚軍勞師襲遠,軍糧不濟,很快就要打道回府,有什麽好怕的?”

在公子騑的堅持下,鄭國還是與楚國簽訂了和平協議,再次倒向楚國,並且派大夫王子伯駢到晉國通報情況,對晉悼公說:“您命令敝國,‘修整車乘,動員部隊,討伐不義’。蔡國不服從您的領導,敝國不敢坐視不理,傾全國之力去攻打他們,俘獲了司馬公子燮,送到邢丘。今天楚國來討伐我們,說:‘你們為什麽攻打蔡國?’接著又燒毀了新鄭城郊的堡壘。我們的國民,不分男女,無暇閑坐,相互救助。一旦楚國大軍入城,玉石俱焚,那些死亡的人們,不是父兄,就是子弟,人人悲痛,不知向誰哭訴。人民都要求與楚國和談,寡君和兩三位重臣不能禁止。以上實情,不敢不來相告,請一定體諒我們的難處。”

鄭國人歷來以善於辭令而著稱,晉悼公不想和王子伯駢饒舌,派中軍元帥荀罃簡單地答覆道:“貴國受到楚國的入侵,也不派一個人到晉國來報信,就已經和楚國簽訂了和約。這顯然是你們的國君早就預謀好的,老百姓哪有膽量違抗國君的意志?寡君只能率領諸侯到新鄭城下與你們相見了,請做好準備!”

【晉國的“車輪戰”】

晉悼公說一不二,王子伯駢還沒回到新鄭,晉國的使者便駕著馬車,向各同盟國飛馳而去。中軍副帥士匄奉命出使魯國,一方面答謝這年春天魯襄公親自到晉國朝覲,一方面向魯國通報將要進攻鄭國的有關事宜。

魯襄公舉行了盛大的宴會來招待士匄,季孫行父的兒子季孫宿(此時季孫行父已故)擔任禮儐。在這次宴會上,士匄賦了一首《摽有梅》: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墍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這是一首愛情詩,描寫了一位采梅的女孩希望心上人不要辜負青春、快快來求婚的心情。士匄寄望魯國及時出兵,協助攻打鄭國,因此有此一賦。

季孫宿自然明白其中的含義,說:“如果以草木來比喻,晉侯就是那花與果實,寡君則是花果的香味。魯國歡欣鼓舞地接受貴國的命令,聞風而動,不敢有任何延誤。”

士匄大為感動,又念了一首《角弓》,其中有“骍(xīng)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無胥遠矣。”這樣的句子,意思是晉魯本是兄弟之國,要加強聯系,不要互相疏遠。

宴會結束,士匄再次拜謝魯襄公的款待,即將離席的時候,季孫宿回贈了一首《彤弓》: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賓,中心貺之。鐘鼓既設,一朝饗之。

彤弓弨兮,受言載之。我有嘉賓,中心喜之。鐘鼓既設,一朝右之。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我有嘉賓,中心好之。鐘鼓既設,一朝酬之。〗

彤弓即紅色的弓,是天子用來賞賜有功的諸侯的禮物。季孫宿在士匄面前賦《彤弓》,頗有深意。原來當年城濮之戰,晉文公打敗楚軍,在衡雍向周天子獻功,天子賞賜給他彤弓一百張,被晉國人視為莫大的榮耀。士匄怎麽會聽不出這是在拍晉國的馬屁?當下說:“我士匄乃是先君任命的守護彤弓的官員後裔,哪敢忘記職守,一定輔佐寡君將文公的霸業發揚光大!”

這邊廂,晉魯兩國在曲阜眉來眼去,互訴衷腸;那邊廂,楚國人也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公元前564年夏天——秦景公大夫士雃(jiān)出使楚國,向楚共王通報了一個信息:秦國將對晉國用兵,請楚國出兵呼應。

楚共王當然認為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自鄢陵之戰以來,晉楚兩國爭霸再度進入相持不下的拉鋸戰,雙方都找不到很好的突破口來給對方沈重一擊。現在秦國人主動要尋晉國人的晦氣,教楚共王如何不高興?他馬上將重臣召集起來開會,商量出兵討伐晉國的事。

“鄢陵之戰中,我軍敗給晉軍,寡人也被射瞎一只眼睛,至今引以為憾,自覺愧對先君。今秦伯意欲攻晉,希望楚國出兵援助,寡人以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打算動員全軍向晉國發動全面進攻,與秦伯會師於新田,飲馬於黃河,不知諸位大夫對此有何高見?”楚共王的一只眼睛仍然綁著繃帶,看起來有點像電影裏的海盜船長,但是說話風格一如既往地謙遜,沒有將自己的意見強加於群臣的意思。

“臣以為不妥。”令尹公子貞站起來說,“大王報仇心切,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又何嘗不是?然而現在進攻晉國,時機並未成熟,我們不應該輕舉妄動。”

“此話怎講?”

“臣聽說,晉侯善於用人,能夠根據人的特長來安排職務,選拔人才各得其所。在他的統治之下,晉國的卿禮賢下士,大夫忠於職守,士致力於教育百姓,平民勤於農事,商賈工匠和皂隸都不想改變職業。韓厥老了,有荀罃繼承執政;士匄比荀偃年輕然而能力在荀偃之上,所以讓他擔任中軍副帥;韓起比欒厭年輕,但是欒厭、士魴都謙讓韓起,讓他擔任上軍副帥;魏絳的功勞甚大,卻認為趙武賢能而甘願做他的副手。國君英明,臣下忠誠,上級謙遜,下級努力,這樣一個晉國,我們很難與之爭鋒,請您還是再考慮一下!”

楚共王眉頭緊鎖,半晌才說:“令尹言之有理,今日的晉國,確實政通人和,無隙可擊。可是寡人如果不響應秦伯的號召,只怕冷了秦伯的心,日後我們需要秦國幫助的時候,就很難開口了。”

“這個倒不難。”公子貞說,“答應他便是了。”

“哦?”楚共王意味深長地看了公子貞一眼,“令尹的意思是……”

“出工不出力。”公子貞微微一笑。

楚共王也微微一笑,點頭表示同意。

同年秋天,秦國果然派兵侵襲晉國,楚共王也如約率領大軍進駐武城,與秦軍遙相呼應。

對於秦楚兩國的聯合進攻,晉國采取了守勢。按照《左傳》的說法,這是因為晉國正好處於饑荒之年,無力展開反擊。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真實的情況是,此時的晉國,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進攻鄭國,將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東方,無暇西顧,所以才對秦國采取守勢。至於楚國,一看就是來打醬油的,根本沒有必要擔心。

同年十月,晉悼公率領晉、齊、魯、宋、莒、曹等十二國聯軍進逼鄭國的首都新鄭。聯軍人數眾多,晉悼公指揮得井井有條。荀罃、士匄帶領中軍,在魯、齊、宋三國軍隊的協助下進攻東門;荀偃、韓起帶領上軍,在衛、曹、邾三國軍隊的協助下進攻西門;欒厭、士魴帶領下軍,在滕、薛兩國軍隊的協助下進攻北門;趙武、魏絳帶領新軍,在杞、小邾兩國軍隊的協助下,負責砍伐新鄭城外的樹木,為攻城提供後勤和設備保障。

戰前,晉悼公在汜水之濱發表了簡短的全軍動員講話:“修繕攻城的器械,帶足幹糧,讓老人和少年回國,病人留在虎牢,其餘的勇士,隨寡人圍攻鄭國!”

聯軍將新鄭圍了個水洩不通。鄭國人一看,好家夥,這陣仗可不是鬧著玩的,沒等攻城的器械搭好,便派了一名使者來到晉軍大營,請求和談。

荀偃對鄭國人這一套墻頭草的把戲看得太清楚了,他對晉悼公說:“不管那麽多,咱們先合圍,等待楚軍的到來,然後一舉擊潰楚軍。如果現在就答應鄭國投降,只要咱們一轉身,他們又會投向楚國的懷抱,咱們等於白來一趟!”

“鄭國人確實不可靠,但現在尋求與楚軍決戰,顯然不是時候。”荀罃搖搖頭。多年的“楚囚”生涯,使得這位新任中軍元帥對楚軍的戰鬥力有充分的認識。他知道,現在的晉楚兩國實力相當,真要打起來,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即便某一方勝利,那也只能是慘勝。“我的意見是,同意鄭國的和談,結盟,然後收兵回國。那樣的話,楚國必定興兵討伐鄭國。我們將四軍分為三部分,輪番上陣,同時抽調諸侯的精銳部隊,迎擊楚軍。我軍始終可以保持三分之二的兵力處於休整狀態,將楚軍拖入持久戰。如果現在就與楚軍決戰,是以士兵的性命為代價以圖一逞,這樣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君子勞心,小人勞力,乃是先王的訓導,請您三思!”

荀罃的策略,就是後人常說的“車輪戰”,即把鄭國當作一個誘餌,誘使楚國人前來決戰,卻又避而不戰,使得楚軍疲於奔命,最終自動崩潰。這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一種辦法,顯然比一味蠻幹高明。但是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將對鄭國很不利。當時在場的諸侯都不想打仗,自然也不會站在鄭國的立場上思考問題,紛紛對荀罃的建議表示支持。同年十一月,諸侯與鄭國在戲地(地名)簽訂了城下之盟。

盟誓的那天,鄭國的六卿——公子騑、公子發、公子嘉、公孫輒、公孫躉、公孫舍之,以及各位大夫、各大家族的嫡長子都跟隨著鄭簡公參加了儀式,以示隆重。晉國的士弱負責宣讀盟書,內容為:“從今而後,鄭國如果不唯晉國之命是聽,有如此盟!”

盟書簽字之後,要投入河中或埋入地下。“有如此盟”的意思是,如果違反盟約,則不得好死。這其實就是要鄭國宣誓效忠晉國,矢志不渝了。

公子騑代表鄭簡公宣誓。他向前走了兩步,不緊不慢地說:“我謹代表鄭國盟誓——天降禍於鄭國,使之不幸處於兩個大國之間。大國不以德服人,而總以武力相威脅,導致鄭國的鬼神不能安享祭祀,人民不能安居樂業,男女都辛苦瘦弱,而且無處申告。今天盟誓之後,鄭國如果不服從強大而有禮的國家,而懷有二心的話,亦有如此盟!”

這話的意思,誰對鄭國好,而且有保護鄭國的實力,鄭國就聽誰的話,很有點“有奶就是娘”的味道。荀偃聞言大怒,左手按住劍柄,挺起身子說:“不行,你說的不算,改盟書!”

公子騑冷冷地盯著荀偃,一言不發。會場上空氣驟然緊張,只聽到風吹大旗,獵獵作響。公孫舍之也向前走了兩步,站在公子騑身後,以一種緩慢而堅定的聲音說:“誓詞已經昭告天神,如果可以改的話,大國也可以背叛!”

前面說過,在“從楚”還是“待晉”的問題上,公子騑與公孫舍之意見相左,公子騑主張臣服於楚國,而公孫舍之傾向於投靠晉國。但是在這個決定鄭國命運的時刻,公孫舍之完全拋棄了意見的紛爭,堅定地站在公子騑的身邊,共同維護國家的尊嚴,是值得稱道的。

荀罃見氣氛不對,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荀偃,低聲說:“是我們違背了道德,用盟約來要挾人家,這難道合於禮義嗎?不合禮義,又憑什麽主持盟會呢?事到如今,姑且接受鄭國的盟書。回國之後,咱們加強品德修養,提高部隊戰鬥力再來,最終還是會獲得鄭國,何必一定要在今日?我們沒有品德,連自己的國民都將拋棄我們,豈止鄭國?如果修德和睦,遠方的人民都會前來依附,區區一個鄭國又算得了什麽?”於是出面打圓場,與鄭國人歃血為盟,完成了簽約儀式。

這次在歷史上被稱為“戲之盟”的和平談判,雖然舉辦得極其隆重,但雙方都沒有任何誠意。鄭國人虛與委蛇,無非是為了度過眼前的難關;晉國人假裝大方,不過是想把鄭國當作一顆棋子。晉悼公興師動眾而來,一無所獲而歸,越想越覺得窩囊,幹脆在回國途中順手牽羊,打劫了鄭國的幾座小城市,算是給自己找回了一點心理平衡。

諸侯聯軍在陰口(地名)解散,各自回國。魯襄公前去向晉悼公告別,晉悼公就在黃河岸邊設下宴席,招待魯國君臣。席間晉悼公問起魯襄公的年齡,季孫宿回答說:“沙隨之會那年,寡君剛剛誕生。”沙隨之會是在公元前575年,也就是鄢陵之戰那一年。晉悼公掰著指頭一算,感嘆道:“那已經有十二個年頭了,這叫做歲星的一終啊!”

古人以星辰紀年,將木星視為歲星,認為木星公轉一周需要十二年,所以晉悼公有此一說。“國君十二歲舉行冠禮(成人禮),十五歲可以生兒育女,這是先王制定的禮法。您今年已經十二歲,可以舉行冠禮了,如果不嫌棄的話,寡人願意為您主持冠禮。”晉悼公說著,轉過頭問季孫宿:“大夫意下如何?”

季孫宿很為難。不答應吧,拂了晉悼公的好意,怕他不高興;答應吧,等於承認了晉悼公是魯襄公的長輩,魯國的顏面何存?“君侯親自主持冠禮,那是寡君的榮幸。”也是急中生智,他朝著晉悼公深深作了一個揖,“只不過國君舉行冠禮,必須要撒香酒於地,以金石之樂伴奏,而且要在先君的宗廟中進行,這也是先王明文規定的。”

這話說得在理,晉悼公沒法反駁,只能悻悻地說:“大夫言之有理,冠禮事體重大,不可輕率而為。”

“雖然如此,君侯的美意,寡君心領了。回國之後,我們馬上為寡君安排冠禮……不,不能等到回國,在路上就要把這件事給辦了。衛國是我們的兄弟之國,衛國的宗廟也可以說是魯國的宗廟,我們路過衛國的時候,就借他們的宗廟為寡君舉行冠禮,您看如何?”

領導者最喜歡的就是下屬這種吭哧吭哧的辦事態度了。晉悼公滿意地點點頭,將剛才的不快拋到了腦後。

果然,魯襄公在回國的途中經過衛國,就借衛國的宗廟舉行了冠禮,並及時派使者向晉悼公匯報了有關情況。

晉悼公前腳剛走,楚共王後腳便到。戲地之盟結束不到一個月,楚國大軍抵達了新鄭城郊。可憐的鄭國,有如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公子騑沒有任何多餘的考慮,決定與楚國結盟。這種隨風擺柳的態度連他的同僚都不太能接受,公子嘉、公孫躉就表示了自己的疑慮:“咱們不久前才和晉國盟誓,嘴上塗抹的鮮血還沒幹,就背棄盟約,這樣不太好吧?”

“有什麽不好?”公子騑不以為然地說,“你們忘了,我們的盟書上說,唯強大而有禮的國家是從。現在楚軍來了,晉國又不來相救,楚國就是這個強大的國家嘛。盟書上的誓詞,怎麽可以背棄呢?再說了,城下之盟本來就沒有誠意,鬼神都懶得管,我們就算背棄盟約,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公子嘉和公孫躉雖然覺得不妥,但也找不出什麽理由來反駁公子騑。

鄭國於是派人向楚軍請求和談。楚共王派公子罷戎進入新鄭,在一個叫中分的地方與鄭國君臣舉行了會盟。

中分之盟和戲地之盟一樣,也是城下之盟,並不代表鄭國真心實意地臣服於楚國。楚共王也知道這一點,因此計劃在鄭國呆一段時間,擺平鄭國的事務。不巧的是,恰在此時,國內傳來了楚莊王夫人(楚共王的生母)病逝的消息。楚共王是個孝子,連忙帶著部隊返回楚國為老太太送終去了。

中分之盟的消息傳到新田,晉悼公僅僅是“哦”了一聲,不置可否。對於他來說,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沒什麽好驚奇的。再加上他正在國內推行休養生息政策,也無暇東顧,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得鄭國人去腳踩兩只船了。

晉悼公的休養生息政策,主要有四點:

一、大力發展工商業,加強商品流通——晉商聞名於世,在春秋時期已現端倪;

二、減輕賦稅,放寬限制,國家不與民爭利——沒有貪婪的國家,就沒有貪婪的百姓,晉國的社會日趨和諧;

三、消減政府開支,國君舉行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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