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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晉國和楚國的角力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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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下人說:“那……大概是在等待戰機吧。”

趙穿不聽則已,一聽氣不打一處來,說:“這都是臾駢想出來的鬼主意,我不管什麽計謀,他不敢打,我們自己打!”於是不顧禁令,帶領自己的部屬前往秦軍大營挑戰。

趙盾得到消息,又惱又無奈。他對眾將說:“趙穿此去,必定自取其辱,被秦軍擒獲。秦軍得到趙穿,那就是獲得晉國卿一級的人物了,我等又以何面目回去見父老鄉親?”

趙盾為什麽說趙穿是卿一級的人物呢?有人解釋,趙穿本來不是卿,只不過因為他是晉襄公的女婿,地位特殊,所以等同於卿。這種解釋過於牽強。實際上,在當時的晉國,有狹義的卿,也有廣義的卿。狹義的卿,當就是指三軍的正副統帥,是集軍政大權於一身的實權人物;廣義的卿,則還包括司空、大傅等官員。趙穿具體擔任什麽職務,史料沒有記載,但是從趙盾這句來看,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輩了。

趙盾這話說得很巧妙,就算是臾駢也不好表示反對。於是晉軍打破沈默,拔營起寨,全軍出戰。時值冬日,天黑得早,雙方互相放了一通箭,還沒來得及短兵相接,太陽就下山了,黑漆漆的分不清敵我,只得息兵罷戰,各自回營。

秦軍派了使者來見趙盾,說:“今日一戰,兩國的勇士都覺得不過癮,明日請放手大戰一場。”這是所謂的約戰,也就是“下戰書”了。

秦國人話說得很強硬,臾駢卻從中看出了端倪。他對趙盾說:“秦軍使者目光飄浮不定,說話的時候聲音顫抖,那是內心底氣不足,畏懼我軍的表現。由此判斷,秦軍並不想和我軍一戰,想必是虛張聲勢,很有可能連夜遁逃。我軍不如提前進攻,打他個措手不及,將秦軍逼退到河邊,則可大獲全勝。”

臾駢的這個建議,自然又是一條好計,無奈被趙穿聽去了。他決心和臾駢擡杠到底,於是將他的哥們兒——下軍副帥胥甲找來,兩個人站在中軍大營前大聲嚷嚷說:“死傷的戰士還沒有安置好,就棄之不顧,是不仁義的行為;約好的交戰時間未到而將敵人逼至險境,是沒有勇氣的表現。”堅決反對偷襲秦軍。

要說趙穿的擡杠本領,和他不通軍事的程度基本上成正比。他知道,如果跑到帳內去勸諫趙盾,肯定會被罵一頓,目的也達不到。所以他采取了釜底抽薪的辦法,把事情搞大,搞到趙盾下不了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和胥甲這麽一鬧,臾駢的計謀便成了公開的秘密,偷襲是不可能了。事實上,秦軍很快通過諜報人員得到消息,連夜渡過黃河遁逃回國。

趙穿屢次三番違反軍紀,使晉軍的戰略全部落空,本來應該受到嚴懲。然而,由於他是趙盾的親族,而且特別受寵,在趙盾沒有發話的情況下,以執法必嚴而著稱的司馬韓厥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不介意啦。

河曲之役以秦軍的主動撤退而告終,這不是趙盾想要的結局。因為他知道,如果不能在一次大決戰中徹底擊敗秦軍主力,晉國就始終處於秦國的軍事威脅之下。

南方的楚國也給晉國帶來嚴重的威脅。但是楚國畢竟離晉國很遠,晉楚之間如果發生軍事沖突,戰場必定是在中原某國,對晉國來說是“境外決戰”,具有較大的戰略空間和回旋餘地。而秦國不同,秦國緊鄰晉國,與晉國僅有一河之隔。而且,從地形上看,秦人入晉乃順勢而下,晉人入秦則是逆流而上,秦人入晉輕而易舉,晉人入秦難上加難,秦國占了有利地形。如果我們回顧秦晉之間的幾次戰爭,不難發現,雖然晉國勝多敗少,然而戰爭發生的地點,總是在晉國境內。晉國在戰術上的勝利不能抵消其地理上的不利。

晉國要想保住自己的霸主地位,必須正視秦國的威脅。

河曲之役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15年春天,晉國派大夫詹嘉為瑕地領主,率領軍隊鎮守桃林要塞,以防備秦軍入侵。

桃林所在的位置,大致就是後世的潼關至函谷關一帶,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而在春秋時期,桃林更是秦國進出中原,與中原諸國發生關系的必經之路。換言之,秦國如果想與東方的周王室、鄭、衛、魯、宋、齊等國進行外交往來,都必須通過桃林地區。晉國加強桃林的防務,一方面自然是出於軍事上的考慮,另一方面則是出於外交上的考慮——一旦隔斷了桃林的交通,秦國和東方的聯系也就被割斷了。

河曲之役中,秦康公以士會為參謀,晉國的軍機均被士會識破,使得晉國人大為不安。

只要士會這個晉國通還呆在秦國,趙盾就吃不香,睡不好。公元前615年夏天,以趙盾為首的晉國六卿(三軍正副統帥)在諸浮(晉國地名)舉行秘密會議。趙盾在會上首先發言:“士會在秦國,狐射姑在狄地,這兩個人都是我晉國的精英,現在卻為敵國所用。他們一日不回國,晉國就一日不安,該怎麽辦?”

趙盾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只是仔細想想,士會和狐射姑之所以投奔他國,還不都是被你趙盾所逼?

荀林父順著趙盾的話說:“我建議將狐射姑召回來,一則可以叫他專門處理對狄事務,二則狐家世代有大功於晉國,理應特殊優待。”

郤缺對此持不同意見,他說:“狐射姑當年主張立公子樂為君,是有亂心;派人謀殺陽處父,罪大惡極。與其召狐射姑,不如召士會。士會為人低調,知道廉恥;性格溫順,但是堅持原則;其智謀足以擔當大任,而且也沒有犯過什麽原則性的錯誤。”

前面說過,狐射姑是趙盾的政敵,雖然身在狄地,但是與趙盾猶能互相尊重,甚至幫助晉國處理對狄事務。然而,尊重歸尊重,政敵仍是政敵,在趙盾的心裏,狐射姑是能夠動搖自己的統治地位的敵人,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的防範對象。趙盾怎麽可能引狼入室,開門揖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因此,趙盾將狐射姑與士會一並提出,只是出於他一貫以迂為直的政治手腕。六卿之會很快做出決定,盡快召士會回國;至於狐射姑,還是老老實實在狄地呆著罷。

我們不妨回顧一下趙盾先生二三事:

晉襄公剛死的時候,他本來應該直接立大子夷臯為君,卻先放出煙霧,說晉國危難,夷臯年幼,不足以擔當大任,主張立公子雍為君。為了這一主張,他不惜與狐射姑發生激烈沖突,將晉國推到內戰的邊緣。可是,等到他打敗狐射姑,他又推翻自己原來主張,不惜與秦國一戰,將公子雍趕回秦國去,轉而立夷臯為君。從表面上看,他折騰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但是從實質上看,他通過這番折騰打敗了自己最大的政敵,收獲是巨大的。

河曲之役,他要提拔自己的家臣臾駢進入晉國的政權核心,可是又擔心人們說閑話,所以同時提拔了看似與自己無關的韓厥。為了樹立任人唯賢的形象,他還不惜讓自己的車夫去當犧牲品,以身試法,被韓厥處死。而他自己則擺出一副大公無私的樣子,大張旗鼓地表揚韓厥,附帶也表揚了自己。可是,人們只要看看他對趙穿的百般縱容,就不難發現他到底是任人唯賢還是任人唯親。

這次他想召士會回國,又拉出狐射姑作陪襯,同樣不過是為了向人們表示他為國盡忠,不雜私念。想想看,連狐射姑這樣的政敵都在他的考慮之列,他可不正是“心底無私天地寬”麽?

讀史至此,難免感慨中國古人的智慧真是深不見底。而更讓人覺得神奇的是,這種古老的智慧歷經千年,至今仍然沒有過時。君不見,某某代表大會選舉某某領導,某某單位公選提拔某某幹部,都免不了要找幾個人作陪襯的?

扯遠了,回到公元前615年,晉國人準備將叛逃秦國達三年之久的士會召回國來。

但問題是,如何將這個信息傳達給士會呢?

一個叫壽餘的人擔當了重任。

壽餘是畢萬的後人。在晉獻公年代,畢萬作為晉獻公的戎車護衛,參與了消滅耿、霍、魏三國的戰爭,立下戰功,獲封原來魏國的土地,成為了魏地的領主。從那時開始,畢萬的族人以魏為氏,晉文公手下的虎將魏犨也是畢萬之後,而壽餘應當是魏犨的近親。因此,壽餘在歷史上又被稱為魏壽餘。

秦晉兩國正在打仗,壽餘想見到士會並不容易。晉國人為了讓壽餘見到士會,精心設計了一個局。

河曲之役後,趙盾為了防範秦國人入侵,在晉國推行了一個新政策,要求各地的領主組織族兵義務巡河。族兵就是領主的私人武裝,組織族兵巡河,用的是領主的人,吃的是領主的糧,國家也沒有任何財政補貼。這是一筆沒有回報的買賣,壽餘作為魏地的領主,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結果當然是被趙盾罵得狗血淋頭。當天夜裏,壽餘在家喝悶酒,喝醉之後告訴自己的老婆說,趙盾那廝太無禮了,他忍受不了,要叛逃到秦國去。而這些話不巧被他的廚子聽去了。廚子跑到趙盾那裏告狀,趙盾派韓厥前去抓壽餘。當然,壽餘沒抓到,只抓了他的妻子兒女。壽餘連夜出逃到秦國,見到了秦康公,主動要求以魏地作為見面禮,投靠秦國。

魏是晉國境內的大邑,而且臨近秦國,一旦將魏據為己有,等於擁有了一座進攻晉國的橋頭堡。對於天上掉下來的這塊餡餅,秦康公當然不會拒絕。

人一高興,防範之心就減少。秦康公沒有留意到,壽餘裝作和士會打招呼,偷偷地踩了一下他的腳。

踩這一腳的意思,士會自然心領神會。事實上,自從見到壽餘,他便知道有事情要發生。而他的不露聲色,等於是告訴壽餘,他已經決定聽從召喚,回國效力。

幾天之後,秦康公親率大軍前去接收魏地。秦軍在河西安營紮寨,與魏地隔河相望。壽餘對秦康公說:“請您派熟悉晉國情況的人隨我前往河東,好與魏地的官吏交涉,盡量避免沖突,順利接收魏地。”

所謂熟悉晉國情況的人,當然是指士會。話說到這個份上,稍微機敏一點的人都會產生懷疑。然而,利令智昏,秦康公想都沒想就命令士會隨壽餘前往。

士會裝作很緊張的樣子:“晉人,有如虎狼一般不可信任,如果這是一個圈套,不但我死無葬身之地,我的妻子兒女在秦國恐怕也會遭受恥辱。那樣的話,對您沒有任何好處,我也追悔不及啊!”

從當時的情形看,士會說這番話,恐怕有兩層意思:

第一,他想看看秦康公到底有多在乎他,會不會因為貪圖晉國的土地而置他於險地;

第二,他怕自己回到晉國後,妻子兒女在秦國受苦,所以故意這樣說,表示自己並沒有去意。

可惜,秦康公沒有聽出士會話裏有話,反而安慰他說:“此去魏地,如果事成,先生有大功於秦國,必有重賞;如果晉人背信,將先生扣留,我也不會為難您的家屬,必定送他們到晉國與您團聚。如果有違此誓,請河神降罪於我。”

秦康公上了當,並不代表秦國人都上了當。據《左傳》記載,士會和壽餘告別秦康公,秦國大夫繞朝送他們到河邊渡口。臨別時,繞朝送給士會一支馬鞭,笑著說:“別以為秦國無人能識破你們的計謀,只不過主公為人厚道,太容易相信別人,我即便說穿,他也不見得會聽從我的意見,所以不說也罷。”

士會過了黃河,早有晉國軍隊在河邊接應,歡天喜地地簇擁著他直奔絳都而去。

在那個年代,晉國人有多狡黠,秦國人就有多厚道。秦康公知道士會騙了他,卻仍然信守諾言,如約將士會的家屬和族人送到晉國,並且寫信對士會說:“我不能背負黃河之誓。”

據傳,士會是先古時期堯帝的後裔。堯帝祁姓,堯的後裔有很多分支,士會屬於劉氏一族。秦康公將士會的族人送回晉國,其中有一部分人感念秦國的恩德,不願意再回到晉國去,這些人便成為了秦國的劉氏家族。

順便提一下,關於繞朝這個人,《韓非子》記載說,由於他識破了壽餘的陰謀而不上報,成全了士會的回國之夢,秦康公對此極為不滿,將他判處了死刑。如果《韓非子》的記載可靠,則秦康公對於士會的離去,確實是感到非常懊惱,否則也不會把氣撒在繞朝身上。

事實上,士會的逃歸使得秦國失去了對付晉國的一個有力幫手。數十年間,秦、晉兩國再沒有發生大規模的軍事沖突,晉國終於可以騰出手來,集中精力對付楚國了。

【蠢蠢欲動的中原諸國】

公元前614年冬天,在位十二年的楚穆王去世了,繼承君位的是他的兒子熊侶。

縱觀春秋時期的歷史,諸侯林立,列國爭強,人物眾多,大夥兒紛紛擾擾地粉墨登場,生旦凈末醜直看得人眼花繚亂,乃至互相混淆,最終不知所雲。這也難怪,如果不是特別留心讀過這段歷史,有誰能夠知道諸如楚穆王、晉惠公、魯文公這類人物,又有誰能夠記得鄭莊公、齊桓公、晉文公、楚成王這些曾經叱咤風雲的英雄的臉譜?但是,盡管年代久遠,盡管史料稀缺,有些人物卻在歷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雖然鬥轉星移,時光流轉,他們的行為舉止仍然沈澱在歷史的記憶中,作為數千年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寫進了我們的喜怒哀樂,也寫進了我們的智慧與狡黠。公元前614年,當這個名叫侶的年輕人面帶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坐在楚王的寶座上,他沒有想到自己會以“楚莊王”這個響當當的名字留名青史,他更沒有想到,自己還會給後代留下一個耳熟能詳的成語——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不過,少安毋躁,至少在公元前614年,屬於他的時代尚未到來,他還必須忍耐和等待。

楚穆王的死引起了國際形勢的微妙變化。一直以來與晉國抗衡的兩個國家:秦國失去了士會,等於失去了進入晉國的鑰匙,又因晉國封鎖桃林要塞與東方諸國失去了聯系,一下子變得沈寂起來,十多年間沒有再找過晉國的麻煩;楚國則因為楚穆王的死,新上任的楚莊王又少不經事,國內政局不穩定,似乎也不太可能過多關註它的北方業務。失了競爭對手的晉國,在中原諸國眼裏,猛然又變得高大起來。

反應最快的是魯國的國君魯文公。楚穆王死後不到一個月,這位滿腦子周禮的國家元首千裏迢迢來到絳都朝覲晉靈公,重敘兩國舊好。

這是魯文公即位以來第三次訪問晉國。第一次是公元前625年,晉襄公派使者到魯國,認為魯文公即位之後未曾到晉國朝覲,是對天下霸主的極大不尊重。魯文公不敢怠慢,馬上啟程前往晉國作檢討。剛在彭衙之役中打敗秦國的晉國人牛氣沖天,根本不把魯文公放在眼裏,僅僅派了大夫陽處父與他會談。魯國的史官提筆寫起這件事,感覺到無比羞恥,因此《春秋》記載此事,只有“及晉處父盟”五個字,無頭無尾。第二次是公元前624年,晉國在王官之役中敗給了秦國,開始檢討自己的外交政策,主動向魯國人表達了歉意,熱情邀請魯文公再次訪晉。那一次魯文公不僅見到了晉襄公,而且受到了晉襄公相當隆重的接待,賓主雙方在酒宴上吟詩助興,傳為佳話。

這一次魯文公訪晉,既不是因為受到責備,也不是接到邀請,完全是不請自來的。晉靈公,毋寧說是趙盾對魯文公這種從善如流的態度表示了衷心的歡迎。回想這些年,晉國的勢力相對衰弱,秦國和楚國都在競相拉攏魯國,但魯國一直保持了審慎的態度,對兩大強國的拉攏無動於衷。現在人家又不辭辛苦跑來示好,晉國人沒道理不感到高興。雖然史料沒有具體記載,但我們可以想像,魯文公在晉國受到了非常隆重的接待。

緊接著回過神來的還有鄭穆公和衛成公。

回顧歷史,城濮之戰後,衛國實際上成為了晉國的屬國。但從衛國人內心深處來講,服從晉國的領導實在是不得已的選擇。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座靠山,他們寧可選擇遠在南方的楚國,而不是緊挨著西部邊境、虎視眈眈的晉國。出於這種心理,再加上衛國歷來與陳國保持著密切的關系,而陳國在三年前的孟諸之會上,實際上承認了自己是楚國的附庸,衛國難免通過陳國的關系與楚國眉來眼去。

現在晉國基本擺平了秦國的問題,而楚國又處於政權交替時期,衛成公敏銳地意識到,如果不及時取得晉國的信任,衛國很有可能重蹈覆轍,再次成為晉國人的俎上之肉。

眼看魯文公成為了晉靈公的座上賓,衛成公無師自通地想到,如果通過魯文公從中斡旋,晉國或許更容易原諒衛國私通楚國的過失。於是,當魯文公從晉國回來,尚未進入魯國境內,路過一個叫做沓的小地方的時候,衛成公出其不意地出現在魯文公面前。

衛成公和魯文公說了些什麽,《左傳》上沒有具體記載,只是簡單地說“請平於晉”,也就是請魯文公幫忙在晉國人面前說好話。

等到魯文公回國,尚未進入都城曲阜,在一個叫做棐(fěi)的地方,又被另一個急於討好晉國的人——鄭穆公給截住了。

鄭穆公與魯文公的棐地會晤,搞得很有意思。

魯文公以地主的身份宴請鄭穆公。鄭國大夫公子歸生祝酒,即興吟了一首題為“鴻雁”的詩以助興。“鴻雁”一詩見於《詩經·小雅》,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鴻雁於飛,肅肅其羽。之子於征,劬勞於野。爰及矜人,哀此鰥寡。〗

詩的本義,是讚揚君主顧憐鰥寡孤獨之人,將國家的重任扛在肩上。公子歸生在這種場合下吟這首詩,是以鴻雁自比於鄭國,以之子比於魯國,請求魯文公哀恤鄭國的寡弱,在晉國面前代為說情之意。魯國人以秉承周禮著稱,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大夫季孫行父馬上說:“鴻雁肅肅之苦,敝國亦未能免之啊!”告訴鄭國人:你鄭國在大國的淫威下瑟瑟發抖,我魯國又何嘗不是呢?

季孫行父說的確實是大實話,如果魯國不瑟瑟發抖,魯文公又何苦坐著顛顛簸簸的馬車,不辭勞苦地從山東跑到山西去朝覲那個小屁孩呢?季孫行父也吟了一首詩,乃是《詩經·小雅》中的《四月》,詩中有“秋日淒淒,百卉具腓。亂離瘼(mò)矣,爰其適歸?”之句,這是推脫,說魯文公出門太久,急著回去祭祀先祖,怎麽好叫他又跑回晉國去做和事佬呢?

公子歸生一聽急了,又吟了《載馳》之詩的第四段。《載馳》之詩是當年許穆公夫人所作,詩中之義,既痛心於祖國衛國的危難,又抱怨老公許穆公對重建衛國的大事不聞不問,使得自己在兩位姐姐面前很沒面子。公子歸生借《載馳》之詩繼續討好魯國人,意思是小國有難,請大國一定要救助。

馬屁拍到這個份上,魯國人不好再推三阻四,季孫行父吟了《采薇》之詩來回應公子歸生。

《采薇》也取自《詩經·小雅》,其中有“豈敢定居,一月三捷”之句。季孫行父吟這首詩,實際上就是答應了鄭國的請求,表示魯文公將不辭勞苦,代為斡旋。坐在貴賓席上的鄭穆公聽到了,立刻走下堂來向魯文公行大禮致謝,魯文公也行大禮答謝。

春秋時期,人們很喜歡引用《詩經》裏的句子來表達自己的意願,這就是所謂的詩以言志。

魯文公是個厚道人,受了衛成公和鄭穆公的囑托,幹脆先不回國,再一次折返到晉國,替衛、鄭二國說項。

作為這一系列外交活動的結果,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13年夏天,魯、宋、陳、衛、鄭、許、曹等國諸侯與晉國權臣趙盾在鄭國的新城舉行了久違的會盟。新城會盟有三個主題:

第一,重溫踐土之盟的誓言,承認晉國的霸主地位;

第二,陳、鄭、宋三國檢討孟諸之會的錯誤,表示自願脫離楚國的控制,服從晉國的領導;

第三,討論邾國最近發生的事情,準備對其進行軍事幹涉。

邾國發生了什麽事?

前面介紹過,邾國曹姓,鄰近魯國,本來也是中原之國,然而地處東夷,風俗習慣都接近夷人,因此長期以來被魯國人視為蠻夷之邦。公元前639年,邾文公討伐須句,魯僖公派兵幫助須句覆國,與邾國結下梁子。公元前638年,邾國向魯國發動報覆性進攻,魯僖公大意輕敵,被邾國人打得丟盔卸甲,連自己的甲胄都被邾國人搶去,掛在魚門之上示眾。自此,魯邾之間和平共處了十餘年,直到公元前627年,魯國再次挑起戰端,派兵攻打邾國,並且攻取了邾國的訾婁。

公元前614年,邾文公打算將都城遷到繹城,為此舉行了隆重的占蔔。占蔔的結果,“利於民而不利於君”。邾文公倒是很坦然,說:“有利於民,就是有利於君。上天生萬民,又為他們指派君主,就是為了萬民之利。民眾能得到好處的事,我必定要實行。”寥寥幾句話,以民為本的思想躍然紙上。左右大臣勸諫說:“遷都不利於君,如若不遷,您的壽命必可增長,又何苦一定要遷呢?”邾文公說:“君主的使命就是養護國民。個人之命,有長有短,皆由天定,非人力所能改變;而百姓之命,傳世無窮盡。所以,只要對民有利,就遷都,乃是大吉大利的事,有何不可?”

邾國於是遷都繹城。同年五月,邾文公去世。《左傳》對他的評價是:“知命。”

樂天知命的邾文公在生的時候,娶了齊國的公主齊姜為正室夫人,又娶了晉國的公主晉姬為側室。齊姜生了嫡長子玃(jué)且,晉姬生了次子捷菑(zī)。邾文公死後,邾國人按照嫡長子繼承制的原則,立玃且為君,也就是歷史上的邾定公。捷菑不服氣,跑到晉國的外公家求助,要求晉國幫他爭奪君位。

說起來也是風水輪流轉。春秋時期,各國立君的規矩都是子以母貴,母親的地位往往決定了兒子的地位。按理說,齊國是大國,玃且又是嫡長子,繼承君位的合法性不容置疑。可那個年頭,齊國已經不是齊桓公年代的齊國,相比之下,晉國的實力遠遠大於齊國,捷菑有晉國做後盾,不甘俯首稱臣也就可想而知了。

新城會盟之後,趙盾率領諸侯聯軍討伐邾國,準備用武力將捷菑推上臺。據《左傳》記載,此次出征,晉國共糾合諸侯聯軍多達兵車八百乘,僅作戰人員就有六萬人之多。回想一下,當年晉楚城濮之戰,晉國方面出動的部隊也不過兵車七百乘。因此,趙盾這次討伐邾國,乃是殺雞用牛刀,高射炮打蚊子,這麽做當然不僅僅為了討伐邾國,而是要向天下人炫耀晉國的武力。

不過,八百乘兵車壓根沒有派上用場。邾國人派了一個使者來到晉軍大營,對趙盾說:“您想要敝國立公子捷菑為君,是出於什麽考慮呢?要知道,玃且是先君的嫡長子,又是齊侯的外孫,繼承君位難道有什麽問題嗎?”

使者一番話說得趙盾啞口無言。使者走後,他對手下說:“人家說得有理有據,我們非要逆理而行的話,恐怕不祥。”於是偃旗息鼓,解散了聯軍,放棄了幹涉邾國內政的打算。《春秋》記載這件事,是這樣說的:“晉人納捷菑於邾,弗克納。”後人解釋說,邾國已經有合法的君主,趙盾不顧及大義,冒冒失失大興諸侯之師,跑到邾國去幹涉人家內政,還好及時懸崖勒馬,沒有鑄成大錯。為了批評他興師動眾,勞民傷財,所以不書其名,而稱之為“晉人”。

稍微細心一點的人會發現,齊國沒有參加公元前613年的新城會盟。分析其原因:

第一,晉國勢力漸微,不能與晉文公、晉襄公年代同日而語,齊國作為東方大國,自然不甘臣服於晉國之下;

第二,新城會盟的議題中包括邾國的問題,主旨是要將齊姜所生的嫡長子玃且趕下臺來,讓晉姬所生的次子捷菑登上君位,齊國人不可能去摻和;

第三,就在新城會盟的前一個月,齊昭公去世了。

簡單回顧一下,公元前613年,一代霸主齊桓公去世,留下十餘個兒子,其中受到寵愛的是六位“如夫人”所生的六個兒子,分別為:

1.公子無虧(長衛姬所生);

2.公子元(少衛姬所生);

3.公子昭(鄭姬所生);

4.公子潘(葛嬴所生);

5.公子商人(密姬所生);

6.公子雍(宋華子所生)。

齊桓公死後,公子無虧在易牙等“三貴”的扶持下,率先登上君位;三個月之後,齊國發生政變,無虧被殺,宋襄公出兵幫助公子昭登上君位,也就是歷史上的齊孝公;齊孝公在位十年而死,公子潘通過政變上臺,也就是齊昭公。

齊昭公娶了魯國的公主子叔姬為妻,生下了嫡長子公子舍。然而子叔姬並沒有得到齊昭公的寵愛。春秋時期的慣例是“母寵者子抱”,如果母親不受寵愛,兒子的地位也將受到影響,因此公子舍雖然名為大子,實際上不受重視。在這種情況下,齊昭公的弟弟公子商人開始考慮搶奪公子舍的君位。

當然,公子商人有謀朝篡位之心,非一朝一夕之事。早在齊昭公還在位的時候,公子商人就開始經營事業。自古以來,陰謀家總是以親民的形象出現,公子商人也不例外。為了籠絡人心,他下了大血本,努力將自己打造成為齊國第一慈善家。他多次向臨淄的居民(國人)布施,周恤貧民,接濟孤寡,把家裏的錢財都花光了,又向公室貴族借高利貸,繼續做好事。好人做到這個份上,可謂是春蠶到死絲不盡,蠟炬成灰淚未幹,臨淄的國人對於這位春秋時期的山東呼保義無不感恩戴德。

另一方面,公子商人還蓄養了一批死士,朝夕訓練,作為自己的貼身衛隊——既然有錢蓄死士,可見其借高利貸做善事,其真實性也很值得懷疑。不過,自古欲成大事者,總是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公子商人這樣做,也是無可厚非的。

齊昭公死後不到兩個月,公子商人派刺客暗殺了侄子公子舍。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行,他沒有馬上自立為君,而是假惺惺跑去對哥哥公子元說:“公子舍年少而無威,如果當上國君,齊國必然大亂。我這麽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齊國,也是為了哥哥您。”請公子元即位為君。

公子元的回答很直接:“這君位,你想了很久吧?如果不讓你當國君,恐怕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香。而我不同,我是個甘居人下的人,能夠坦然地接受你的領導。所以,拜托你放過我,還是你當國君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公子商人再客套就顯得多餘了,於是粉墨登場,即位當上了齊國的國君,也就是歷史上的齊懿公。但是,從一開始,公子商人這個國君就當得有點懸。

首先是齊國民眾不服。雖然公子商人煞費苦心、不惜血本去經營齊國的民心,也收獲了國人的擁護,但是他派刺客公然刺殺公子舍,暴露了陰謀家的本來面目,使得本來擁戴他的人轉而對他產生了不信任。

其次是外交上得不到承認。《春秋》記載,“齊公子商人弒其君舍。”當時的國際輿論普遍認為,公子商人殺公子舍,是以臣弒君的大逆不道行為。

公子商人即位後,公子元對這位新任國君保持了敬而遠之的態度,與人談話間,從來不稱之為“公”,而是稱之為“夫己氏”。這在當時是相當冷淡的稱呼,大致等同於後世所稱的“某甲”,或者現代人所說的“那人”。如果說公子元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當時齊國公族的態度,那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地說,公子商人在齊國公族中也沒有得到足夠的擁護。

一個不祥的預兆也恰在此時出現。據《左傳》記載,公子商人派人刺殺公子舍之後不到一個月,發生了一次不同尋常的天文現象:一顆彗星拖著長長尾巴掃過北鬥七星。據後世科學家考證,這顆彗星就是大名鼎鼎的哈雷彗星。這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對哈雷彗星的記錄。

彗星的到訪引起了天下的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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