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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忍”的哲學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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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手擋了一下,將懷嬴推開了。

懷嬴自大子圉逃回晉國後,一直悶悶不樂,不得已嫁給眼前這個糟老頭,就更加不開心。重耳這一推,終於使得她爆發了:“秦國和晉國地位相等,憑什麽看不起我?!”

重耳楞了一下,沒想到她會將夫妻之間的小事上升到這個政治高度。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錯事。

如果懷嬴跑到秦穆公那裏去告他一狀,說他看不起秦國,這十幾年的苦就白吃了。這對於重耳來說,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他甚至懷疑,懷嬴是不是心裏只有大子圉,因而演出這麽一出戲來壞他的大事。

大子圉年輕力壯,又與懷嬴有數年的夫妻之情,懷嬴心裏向著大子圉,幾乎是不用置疑的。重耳暗自罵自己,怎麽沒有想到要防範這個婦人耍小心眼,居然讓她給揪著了小辮子。

“不行,我絕對不能在這裏拋錨!”他對自己說,腦子裏飛快地計劃著如何挽救局面。

那個年代不興跪搓衣板,重耳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來向懷嬴認錯:他將衣服脫下來,光著上身,將自己囚禁在房間裏,不吃不喝。

這一招很有效果。懷嬴有沒有就此原諒他,誰也不知道,但秦穆公聽到這件事,倒是很開心地笑了一陣。男人打罵老婆,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哪裏有像重耳這樣,推了一下老婆就立馬自囚認罪的?

秦穆公想,重耳這樣做倒不是怕老婆,而是打心眼裏尊重秦國吧。為了給重耳找個臺階下,他派人前去重耳家裏,邀請他來參加宴會。

重耳穿好衣服,叫上狐偃,要他陪自己一起去。狐偃推辭道:“宴飲吟詩,我不如趙衰有文才,請您帶趙衰去吧。”

重耳奇怪地看了狐偃一眼,也沒說什麽,就依他把趙衰帶去了。

那次宴會的氣氛極其融洽。重耳給秦穆公祝酒的時候,賦了一首《河水》之詩,大概意思是河水向東流,最終歸於大海。詩裏面的海,自然是指秦國。

秦穆公很高興,回了一首《六月》之詩。重耳沒聽出門道,趙衰卻聽明白了,他在一旁唱道:“重耳拜謝秦伯之賜!”

重耳連忙吭哧吭哧地跑到階下,朝秦穆公稽首。秦穆公也走下一級臺階,尊重地答謝重耳。

回來之後,趙衰告訴重耳,《六月》之詩寫的是尹吉甫輔佐周宣王出征時的場景,秦穆公以這首詩相贈,是希望重耳也擔負起輔佐天子的重任,所以一定要下拜表示感謝。

所謂輔佐天子,自然是建立像齊桓公那樣的霸業了。

話分兩頭,狐偃沒去參加那次宴會,是因為他剛剛接到來自晉國的一封密函,他的父親狐突被晉懷公賜死了。

晉懷公上臺之後發布了一條命令,禁止任何人追隨重耳在外流亡。對於已經跟隨重耳的人,他公布了一個期限,超過這個期限還不回國,則殺其家人,絕不赦免。

這一招,等於是對重耳釜底抽薪,然而收效甚微。狐突的兩個兒子狐毛和狐偃都跟著重耳,過了那個期限,晉懷公將狐突抓起來,逼他說:“趕快要你的兩個兒子回來,我就赦免你。”

狐突神情自若,面不改色,搖搖頭:“兒子長到能做官的年齡,父親就要教他如何忠義,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為官之前,簽名宣誓效忠,就是為了防止產生二心。現在我的兩個兒子效忠重耳,已經有很多年了,如果我召他們回來侍奉您,就是教他們不忠。要是我這個做父親的這麽做了,又拿什麽來侍奉君主呢?”老頭轉過頭直視晉懷公的眼睛,無所畏懼,“刑罰有度,不濫殺無辜,是因為國君聖明,也是為臣的願望。刑罰無度,是因為國君喜歡擺威風。隨意給臣子安罪名,誰又沒罪呢?我聽任您處置。”

狐突這話,點了晉惠公、晉懷公父子的死穴:他們都是那種對自己很寬容,對別人很苛刻,抓著人家任何一點小毛病都能做文章的人,給別人安罪名,是他們最喜歡做的事。

晉懷公當然也不會反思自己有什麽不對,給狐突判了死刑。狐突在晉國是德高望重的老臣,他的死引起了朝野的不滿,大夫蔔偃稱病不出,而且對人說:“國君開明,百姓才心服口服;國君不明是非,想通過殺人來耍威風,難道不是適得其反?主公即位以來,咱們沒看到他的仁德,只聽到他殺人的消息,他這國君恐怕當不長久了。”

可想而知,晉懷公在國內的支持率下降到了最低點。

公元前636年春天,重耳在秦國大軍的護送下,啟程返回晉國。這時,距他自蒲城逃亡出國,已經有二十年了。

東渡黃河的時候,狐偃突然跪在他面前,將原來重耳賜給他的一雙玉璧舉在頭頂,還給重耳,說:“這些年來我追隨著您流亡天下,犯了不少錯誤,有的事情罪不可赦,不用您說,我自己都清楚。請允許我就此告別,繼續流亡,以示懲戒。”

狐偃所說的罪不可赦,自然是指當年在齊國與齊姜合謀將重耳灌醉,挾持其西行回國之事。當時重耳十分惱火,甚至說出了“如果成不了事,我剝你的皮,吃你的肉”之類的話。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事情基本上是成了,狐偃也不用擔心重耳剝他的皮,吃他的肉。但狐偃知道,自己雖然與重耳患難與共,並不代表今後可以萬無一失地同享富貴。萬一哪天重耳嫌他煩了,翻出陳年舊賬,給他安一個欺君之罪,他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所以,狐偃做這番表演,是正話反說,給重耳打預防針:過去的事就過了,以後可不許借題發揮!自古伴君如伴虎,狐偃這樣小心謹慎,完全不是多餘。

重耳當時很激動,接過玉璧來直接扔到黃河裏,說:“我如果不與舅舅同心同德,有如此璧!”

這裏說明一下,狐偃與重耳的母親大戎狐姬是本家,重耳尊稱其為舅舅,並不代表狐偃就是他的親舅舅。

秦軍渡過黃河之後,連取令狐、桑泉、臼衰三城。晉懷公派兵在廬柳迎擊秦軍。然而,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擋重耳了。秦穆公派大夫公子縶(zhí)前往晉軍大營,對晉軍將領說:“貴國公子重耳在我軍中,請讓路。”晉軍聞言立刻拔營起寨,退到了郇(xún)城。

在郇城,秦、晉兩軍將領和狐偃舉行了三方會晤。幾天之後,重耳帶著自己的隨從人員進入晉軍大營,接管了晉軍。緊接著,重耳揮軍東進,以和平進軍的方式,占領了曲沃,進入絳都,並在武宮(祭祀晉武公的大廟)舉行了隆重的即位儀式,成為了晉國國君,也就是歷史上的晉文公。

回顧晉文公的流亡與回國之路,前面一段艱辛險阻,長達二十年之久;真正進入晉國之後,卻勢如破竹,僅僅花了不到一個月時間,便大功告成。

打敗晉惠公父子的並不是晉文公,而是他們自己。“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話,就讓我們也贈給晉惠公父子吧。

前面曾經提到,當初晉獻公將女兒嫁到秦國去,叫人算過一卦,卦辭預示著贏姓的秦國要打敗姬姓的晉國,如果發生戰爭,晉國將在自己的地盤上失敗。而且,做侄子的將跟隨他的姑姑,六年之後才能逃回國內,並且拋棄自己的家庭,再過一年死於高梁。

晉懷公,也就是大子圉在秦國做了六年人質之後,拋棄懷嬴逃回晉國,最後被晉文公派人殺死在高梁。

晉文公上臺之後,采取一系列寬厚的政策,迅速穩定國內政局。然而,晉惠公的舊臣呂甥、郤芮總覺得晉文公會找機會迫害他們,於是密謀,想縱火焚燒公宮(天子的宮殿稱王宮,諸侯的宮殿稱公宮),刺殺晉文公。

呂甥、郤芮都是智商極高的人,但是和晉惠公在一起混久了,難免習慣了他的思維方式,將自己的刻薄推及到別人身上,以為天下人都和自己一樣刻薄。

呂甥、郤芮找到寺人披,要他執行這一陰謀。在他們看來,寺人披曾經兩次受命追殺晉文公,與晉文公之間有不可調和的矛盾,當然是最佳人選。

但他們沒想到,寺人披這邊接受任務,那邊就跑到宮裏去告密了。

一開始寺人披也沒說明來意,晉文公也不願意他,只派人對寺人披說:“當年先父派你到蒲城來殺我,命你第二天到達,你第一天就到,差點要了我的命。後來夷吾又派你到翟國來刺殺我,給了你三天時間,你第二天晚上就到了。雖然是奉命行事,你也未免太積極了。當年你在蒲城砍斷我的衣擺,那衣服我還留著做紀念呢。現在我不找你麻煩就算了,你快走吧!”

寺人披說:“我以為,您既然能夠回國為君,必定懂得為君之道;如果不懂,馬上又會有大難臨頭。自古以來,君命如山。為君主鏟除心腹大患,就應當全力以赴。當年您在蒲城、翟國,我就是把您當做蒲人、翟人來對待,並非針對您個人有什麽意見。您現在當上國君了,難道以為身邊就沒有類似的蒲人、翟人了嗎?齊桓公被管仲射了一箭,仍然任命管仲為相,您如果不向他學習,我又何必死皮賴臉地要見您呢?到時候,會有很多人離您而去,不在乎多我一個。”

晉文公聽了很慚愧,於是命寺人披覲見。

晉文公上臺的第二個月,公宮果然發生大火。呂甥、郤芮帶著政變的部隊包圍公宮,卻沒有找到晉文公的屍骨。後來得到消息說,晉文公早就偷偷地跑到秦國,此時正和秦穆公在王城飲酒作樂呢。

晉文公知道呂甥、郤芮要叛亂,不但沒有及時采取措施,反而跑到秦國去“避難”,自有其深思熟慮:

第一,晉文公回國不久,國內必定藏有受晉惠公父子之恩而對其不滿的死硬分子。對於這些人,最好的辦法是引蛇出洞,誘使他們冒出頭來,然後一棒子打死。這樣,既可以斬草除根,又可免於非議,與當年鄭莊公誘使共叔段叛亂是同一條計策。

第二,他希望繼續借助秦國的力量來穩定國內局勢。

呂甥、郤芮找不到晉文公,已經慌了神,得知他在秦國後,馬上帶人到黃河邊,想等他回來的時候進行伏擊。這兩個人的下場,據《左傳》記載,是“秦伯誘而殺之”。

晉文公再一次在秦國人的護送下回到了絳都。這一次,他不但把懷嬴這個寶貝給帶回來了,還帶回了秦穆公贈送的三千名秦國壯士。這些人將負責公宮的守衛和絳都的治安,如同梵蒂岡的瑞士衛隊一般忠心耿耿,而且不會被收買。

這件事之後,晉文公正式確立懷嬴為第一夫人。不久,翟國也派人將季隗送到晉國,但是請求將季隗所生的兩個兒子伯倏和叔劉留在外婆家撫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翟國人要將伯倏和叔劉留下,而是晉文公指使翟國人這樣要求的,主要目的是避免將來出現繼承權爭端。

前面說過,晉文公在翟國的時候娶了季隗,而將季隗的姐姐叔隗嫁給了趙衰做老婆,叔隗生了趙盾。晉文公回國之後,又將自己的女兒趙姬嫁給趙衰,並且為趙衰生了原同、屏括、樓嬰三個兒子。

趙姬高風亮節,她主動要求趙衰將叔隗和趙盾接回晉國來團聚。趙衰哪裏敢啊?一再表示推辭。趙姬很嚴肅地說:“您得到了國君的女兒就喜新忘舊,這樣的品德如何服眾?我不想您被人唾罵,必須把他們接回來!”

叔隗和趙盾被接到晉國後,趙姬又以趙盾有才為由,強烈要求將趙盾立為嫡子,將來繼承家業,讓自己的三個兒子居趙盾之下;同時要求趙衰立叔隗為夫人,自己甘居其下。

在那個年代,公卿的妻妾和子弟為了爭奪繼承權,往往打得頭破血流,像趙姬這樣舍己讓人的,還真不多見。我只能給她兩個字的評價:聰明!

當年晉文公等人自翟國出來,掌管盤纏的小吏頭須攜款潛逃,導致他們差點餓死在衛國的郊野。後來頭須又將所攜款項全部用於迎接重耳回國的事業(由此可見,晉文公尚在流亡途中,晉國就有地下黨在活動,密謀迎接他回國),也算是將功抵罪。晉文公當上國君之後,頭須又來宮室求見。晉文公借口自己在洗頭發,避而不見。

頭須對晉文公的仆人說:“洗頭的時候,俯首躬身,心在上頭在下,位置顛倒,難免說出反常的話,也難怪我見不到主公。但是請你轉告主公,身為國君而記恨一介匹夫,恐怕會使得大家都不敢親近他。”

晉文公聽到這話,立刻派人把頭須叫回來,接見了他。與晉惠公父子的斤斤計較相比,晉文公確實有他的過人之處。

國內局勢穩定下來之後,晉文公開始賞賜跟隨他流亡的眾人,按照功勳大小,有的賜以封地,有的賜以官爵。當年狐偃、趙衰等人不惜血本買的這只潛力股,現在終於漲停了。

跟著晉文公流亡的人中,有一位做飯的壺叔。他也跑去找晉文公,抱怨說:“您都賞了三批人了,還沒輪到我,是不是把我這老頭子給忘了啊?”

晉文公咂吧著嘴說:“哪裏敢忘啊?我現在還惦記著你在路上給我煮的野菜湯,那味道叫一個美!只不過,我賞賜群臣是有等級的。用仁德教育我,不讓我犯政治錯誤的,受上賞;用實際行動支持我,幫助我回國的,受中賞;在戰場上拼死效力,立下汗馬功勞的,受下賞。你是為我個人的生活服務的,我很感謝你照顧我,等這三種人賞賜過後,就輪到你了,別著急啊!”

晉文公這話被傳出去,晉國上下無不受到感動。

不知道為什麽,晉文公賞過上、中、下三種人,也賞過了壺叔這種後勤人員,獨獨忘了在樹林中給他獻過肉羹的介子推。

介子推自己也不以為意,對母親說:“先君獻公有九個兒子,現在只剩下主公在世了。惠公、懷公刻薄寡恩,沒有人願意親近他們,因此遭到國內外的遺棄。老天不拋棄晉國,必定會派人主持大局,所以主公回國,也是天意。而跟著主公流亡的這些人,竟然認為是他們的功勞,不是很搞笑嗎?拿人家的財物,尚且叫做偷盜,何況貪天之功為己有?做臣子的以自己的罪行為義舉,當國君的還賞賜他們的罪行,上下一起自欺欺人,我很難和他們相處!”

雖然後世對介子推的評價歷來很高,我對他這番話卻很不以為然。晉文公回國自然是天命所賜,但如果沒有這麽多人幫助他,鼓勵他,甚至是督促他,他八成還睡在齊姜的繡榻之上,做著他那恍恍惚惚的春秋大夢呢,怎麽有可能坐在絳都南面稱君?

介子推的老母親挑著簸箕裏的米蟲,勸他:“那你多少也向主公說一下,求得一些賞賜,否則就算死了也不會被記得。”

介子推態度很堅決:“明知不對,我怎可以學他們爭名奪利?君子總不能食言而肥吧。”

“那你好歹提醒主公一下嘛!”

介子推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米灰,說:“沒這個必要,我還是歸隱田園吧。”於是母子倆收拾了家當,悄然離去,不知所終。

晉文公得到這個消息,沈吟了半晌,對趙衰說:“寡人確實是忘記了介子推,對不住他。”

趙衰面色凝重,欲言又止:“有件事情,不知該不該講?”

晉文公點點頭。

“當年在衛國,介子推獻給您一碗肉羹,您知道是什麽肉嗎?”

晉文公咽了口口水,搖搖頭。

“那是……他從自己大腿上切下來的一塊肉。”

晉文公一下子站起來,失魂落魄般看著天空,一言不發,眼淚卻不住地往下掉。後來他派人去尋找介子推,一直沒找到,只好將綿上(地名)虛封給介子推,說:“這是為了記錄我的過失,表彰善良的人。”

另外還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

晉文公打聽到介子推隱居的地方,親自跑到去他,結果介子推得到消息,帶著母親逃到山裏去了。晉文公想,介子推是個孝子,如果放火燒山,他一定會背著母親出來。於是,命令放火燒山,結果火一下蔓延數十裏,連燒三日不熄,但介子推沒有出來。火熄之後,大家進山察看,才發現介子推和他的老母相抱在一起,被燒死在深山之中。這事傳出來,人人尊敬和懷念介子推,以後便在他被燒死的這天紀念他。這天就在每年四月清明節的前一天,因為介子推是被火燒死的,大家在這天都不忍心生火做飯,寧願吃冷食,所以這天又被叫做“寒食節”。

這個故事不見於正史,但是早就植根於中國人的感情與文化中。我想,歷史在某種意義上並無正史和野史之分,所謂“故事純屬虛構,唯有感情真實”,不是嗎?

【驅虎趕狼,玩的就是心跳】

公元前636年,也就是晉文公即位的那一年冬天,王城雒邑發生了一件大事,周襄王的弟弟王子帶再一次勾結少數民族進攻雒邑,周襄王逃亡到了鄭國。

《春秋》這樣記載這件事:“冬,天王出居於鄭。”天王即天子,這裏之所以用“出居”而不用“出奔”,是因為天子以天下為家,逃到哪都不能算是逃,而只能含糊其辭地說是前往某地居住。

王子帶上一次勾結戎人進攻雒邑是在公元前649年,事情敗露後,周襄王震怒,王子帶逃到齊國尋求庇護,在齊國一住就是十年。直到公元前638年,天子消了氣,這才接受大夫富辰的建議,將王子帶召回了雒邑。

周襄王眷念兄弟之情原諒王子帶,王子帶卻一直沒放棄爭奪王位的念頭。但他這一次勾結狄人進攻雒邑,周襄王本人也要負一定的責任。

事情的起因與鄭文公有關。

公元前640年,鄭國的附庸滑國背叛鄭國而親近衛國。鄭文公派兵討伐滑國,滑國人表面上認罪投降,等鄭軍一撤,馬上又投入衛國人的懷抱。鄭文公是出了名的墻頭草,沒想到滑國人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氣惱不已,第二次派兵征討滑國。滑國向衛國求助,衛國則向周王室求助。因此,受周襄王的委托,周朝大夫伯服、游孫伯來到了新鄭,請求鄭文公與衛、滑兩家坐下來談判,用和平方式解決爭端。

周襄王顯然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影響力。鄭文公見到兩位大夫,先是毫不客氣地給他們算了一筆舊賬,說當年鄭厲公和虢公幫助上任天子周惠王奪回王位,在慶功宴會上,周惠王賞給虢公酒爵,而只賞給鄭厲公銅鏡,厚此薄彼,完全沒搞清楚誰的功勞最大。接著又埋怨了一通現任天子周襄王,說他也不先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就一味幫著衛國和滑國說好話,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難道能夠用和稀泥的方式解決嗎?

發完這通牢騷,鄭文公仍然不解恨,幹脆把兩位大夫強行留下來,軟禁在新鄭城內。

不難看出,自從抱住了楚成王的大腿,鄭文公說話辦事,氣也粗了,腰桿子也硬了,耍起無賴來,頗有乃祖鄭莊公的遺風。

周襄王本來只是想當個和事佬,沒想到鄭文公不但不給面子,還把他這個好心勸架的人打了一巴掌。王室雖然衰落,但把他派去的大夫給扣押起來,也未免太無禮了。天子越想越生氣,決定叫人好好修理一下鄭文公。

他對大夫富辰說了自己的想法。富辰長長地倒吸了一口氣,問道:“您打算請哪位諸侯出兵?”

周襄王掰著手指頭說:“齊、宋、魯、陳、蔡都是鄭國的鄰國,我想給這幾位諸侯都寫信,請他們出面主持公道。”

“怕只怕他們誰也不敢出頭攬這個活兒。您想想看,前年宋襄公討伐鄭國,被楚國人打得差點全軍覆沒,宋襄公本人也身受重傷,不治而亡。當今天下諸侯,畏楚如畏虎,而鄭伯又狐假虎威,還有誰願意惹這個麻煩?”

周襄王沈默了半晌,報覆出氣的念頭不斷,腦子轉到抽筋說:“你說的也是實話,那我不找諸侯出面,找狄人出面總可以吧?”

“狄人倒是不怕楚國人,可是臣以為不妥。身為天子,首先要以德服人,其次要充分利用親族之間的感情鞏固統治,還要將這種親情推廣開來,與異姓貴族建立良好的關系。自我周朝建立以來,姬姓諸國就是王室的堅固堡壘,所謂‘兄弟鬩於墻,外禦其侮’,姬姓諸國就算相互之間有矛盾,也要一起抵禦外族的侵略。您因為小事就要拋棄對鄭國的親情,人們會怎麽看呢?況且鄭國與王室同為周厲王的後代,又為周平王東遷立下汗馬功勞,還曾幫助您的父親周惠王平定王子頹之亂,在姬姓諸國中,與咱們王室的關系最為親近。而狄人非我族類,不相為謀,是我們應該緊密團結起來防範的對象。您現在反倒想利用狄人的力量來對付鄭國,到底有沒有考慮過後果?”

富辰這話很有道理,然而沒有註意勸說的藝術。周襄王正在氣頭上,你還一味說鄭國的好話,完全不批評鄭文公扣押天子使臣的非禮行為,自己打又不敢打,打也打不過,請別人來打,你還要上綱上線,將一頂頂責任大帽子全部扣到周襄王頭上,周襄王能接受麽?

周襄王當然不能接受,他派大夫頹叔和桃子前往狄人居住的地方,請狄人出兵攻打鄭國。

狄人歷來對中原虎視眈眈,總想著沖進來燒殺劫掠,現在周天子主動引狼入室,又何樂而不為呢?公元前640年夏天,狄人大舉入侵鄭國,攻占鄭國的陪都櫟城,給了鄭文公一個沈重的打擊。

周襄王很感激狄人替他出了一口惡氣,作為報答,他派頹叔和桃子為迎親使臣,娶了狄人首領的女兒隗氏為妻,還打算立其為王後。

這一計劃又遭到富辰的反對:“現在狄人自恃有功於王室,必定貪得無厭,而您還推波助瀾,居然要立隗氏為後。您難道不知道,婦人最難對付,您對她過於親近,她就會胡思亂想;您對她疏遠,她就會有怨言。用這種方式報答狄人,必有後患。”

周襄王老早就厭煩了這些手下的囑咐和勸告,幹什麽都畏首畏尾,毫無身為天子的豪氣,他上次嘗到甜頭,這回堅持立隗氏為後。在那個年代,找老婆就是找岳父,就是找靠山。他也許認為,將隗氏立為王後,狄人從此就成了自己的靠山,甚至可以借助狄人的力量發動“禮樂征伐”了吧。

不幸被富辰言中,隗氏當上王後沒兩年,就送給周襄王一頂綠帽子——和從齊國流亡回來的王子帶發生了奸情。

發生這種事情,周襄王當然不能忍受,但他沒有處罰王子帶,僅僅處罰了隗氏,廢除了隗氏的王後之位,並將她趕到溫城去住。

狄人對此非常不滿。當時派去迎娶隗氏的頹叔和桃子也很不爽,私下說:“當年是我倆去請狄人出兵攻打鄭國,又是我倆替天子去迎娶隗氏,現在天子這樣做,狄人肯定要把怨氣都撒我們身上了,都不知道要遭受怎樣的懲罰和酷刑呢,實在是冤枉啊。”

這兩個人越想越害怕,仿佛狄人就拿著大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一般,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找到當事人王子帶,鼓動他說:“您私通隗氏,天子現在不露聲色,但遲早會降罪於您。您不如先下手為強,利用狄人對天子的不滿情緒,請他們出兵進攻雒邑,而我們作為內應,裏應外合,事成之後,奉您為天子,您就可以和隗氏做長久夫妻了。”

王子帶對這樣的建議當然是欣然接受。他偷偷跑到狄人部落,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周襄王的不是,將隗氏被廢的責任完全推到了周襄王身上,以此激怒狄人首領,誘使其出兵討伐雒邑,並且許諾,一旦他當上天子,將立隗氏為後。

公元前636年,狄人在王子帶的帶領下,第二次殺到了雒邑。王室近臣準備抵抗,周襄王卻突然莫明其妙地說:“如果兄弟相爭,惠後(王子帶的母親)將如何看我呢?還是由諸侯來對付他吧。”於是棄城而走,出逃到坎欿(kǎn)。

王子帶率領狄人尾隨而至,在坎欿大敗王室軍隊,而且俘獲了周公忌父、原伯、毛伯和富辰等王室重臣。

雖然覺得很難為情,但周襄王還是出逃到了鄭國。富辰說得對,姬姓諸國中,唯有鄭國和王室最為親近——地理位置擺在那裏了,不親近都難。

意外的是,鄭文公不僅安排周襄王居住在汜地,並且帶領諸位大夫前往汜地侍奉他,問寒問暖,殷勤備至,將周襄王安頓好之後,他才回去處理自己的政事。回想起當年他扣押王室大夫的無禮舉動,鄭文公這次的表現實在有點出乎人們的意料。

鄭文公何故如此前倨後恭?《左傳》上沒有解釋,只是在這一段記錄之前,記載了鄭國發生的兩件事:

第一,鄭文公殺死大子華之後,大子華的同母弟弟公子臧逃到了宋國。公子臧喜歡奇裝異服,雖然流亡宋國,還常常戴著插滿鳥羽的帽子,招搖過市。鄭文公對此深感厭惡,於是派刺客將其引誘到宋國和陳國交界的地方,將他殺死。《左傳》對此評價說,“穿著不合身份的服裝,是給自己找麻煩。”

第二,宋襄公死後,他的兒子宋成公采取務實的外交政策,為了宋國的安全,不計前仇,與楚國建立了良好的外交關系。宋成公還親自跑到楚國去拜訪楚成王,回來的時候,故意繞道鄭國,對鄭國進行了國事訪問。鄭文公不知道該按什麽規格接待他,於是向大臣皇武子請教。皇武子說:“宋國是商朝之後,地位很特殊。周天子祭祀祖先,祭肉原則上只封給同姓諸侯,但宋國同樣享受這一待遇;天子家辦喪事,諸侯前往吊唁,天子不用回拜,但如果宋公前往吊唁,天子必須回拜,以示禮遇。所以,您盡管提高規格接待他,錯不了。”鄭文公聽從了皇武子的建議,用最高規格的禮儀接待了宋成公。左丘明表揚說:“禮也!”

我們大膽推測,宋成公訪鄭的主要目的是促成鄭文公與天子和解,減少中原地區的不安定因素。他現身說法,勸鄭文公說,為了和平,他對楚成王這樣的仇人都可以俯身事之,您鄭伯和天子之間又沒什麽深仇大恨,為什麽不能和好如初呢?

周襄王在汜地給秦、晉、魯等幾國諸侯發出了求救信。他給魯僖公的信中寫道:“不谷不德,得罪了母親的寵子帶,被迫居住在鄭國的汜地,特來告知叔父。”

“不谷”是諸侯自稱,天子之所以自稱“不谷”,是因為他輕車簡從,素服出行,按照周禮應該自降稱謂。而稱魯僖公為叔父,是因為天子稱呼同姓諸侯,一般以伯父或叔父尊稱,稱呼異姓諸侯,則以伯舅尊稱,並非魯僖公論輩分真的是天子的叔父。

收到周襄王的求救信後,秦穆公迅速作出反應,派兵到黃河邊等待晉國的部隊,打算和女婿晉文公一起前往雒邑勤王。回想起當年的犬戎之亂,也是秦、晉兩國和鄭國率先勤王,並且護送周平王東遷至雒邑,事隔一百餘年,歷史仿佛再一次重演了。

而在絳都,狐偃對晉文公說:“如果想稱霸諸侯,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勤王,諸侯會因此而信服於您,同時勤王也是一件大大的義舉。繼承先祖晉文侯的大業,揚名立萬於諸侯,就在此一舉了!”

解釋一下,但凡為天子辦事,都可稱之為勤王;而這裏提到的晉文侯,就是周平王東遷年代的晉國君主。

晉文公聽了狐偃的話,怦然心動。但勤王也是國家大事,不能草率決定,於是命令蔔偃進行蔔筮,以問兇吉。

蔔的結果,大吉,乃是“黃帝戰於阪泉”之兆。據上古傳說,黃帝討伐神農氏的後裔姜氏,在阪泉大敗姜氏。現在晉文公得到這個預兆,當然是大吉,但他很謙虛地說:“我哪敢做這樣的夢啊?”意思是說,我怎麽敢與黃帝相提並論啊?

蔔偃一聽,知道晉文公領會錯了,連忙說:“周禮還沒更改呢,這個預兆是將當今天子與黃帝相提並論。”

晉文公臉上露出一絲失望的神色,但他很快掩飾過去,說:“我就沒那麽奢望過嘛!再算算卦,國家大事要謹慎。”

算卦的結果也是大吉。蔔偃說:“這是諸侯得到天子感謝之卦。戰勝而天子賜宴,沒有比這更吉利的了。”

晉文公下定決心做這單買賣。他派使者對秦穆公說:“區區一個王子帶,不勞您親自動手,就交給我重耳來處理吧。”

秦穆公當年送晉文公回國,在雍城設宴招待他,曾經賦《六月》之詩相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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