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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忍”的哲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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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襄公:真小人還是偽君子】

葵丘之盟的那一年,也就是公元前651年,一直追隨齊桓公鞍前馬後的宋桓公去世了。

在他去世前,大子茲父曾多次在他面前請求說:“目夷年齡比我長,而且有仁德,請您立他為儲君!”態度十分誠懇。

茲父的母親,是宣姜與公子頑所生的第四個女兒、宋桓公的正室夫人。公子目夷的母親則是宋桓公的小妾。按著嫡長子繼承制的原則,目夷雖然比茲父大,而且比茲父能幹(這一點我們可以在以後發生的事情中看得很清楚),卻無權繼承宋國的君位。

宋桓公被茲父誠懇的態度感動了。生於亂世,還有比兄弟和睦更令人值得高興的事嗎?他把目夷找來說:“你弟弟茲父三番五次要讓位於你,我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打算立你為大子,你看如何?”

目夷聽了父親的話,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說:“茲父有這麽高的覺悟,可以將國家讓給我,還有比這更仁德的事嗎?單從這一點看,我就不可能超過他。而且如果立我為大子,有違禮制,萬萬不可。”堅決謝絕了茲父的好意。

茲父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繼承了宋桓公的君位,也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宋襄公。

當上國君之後,他仍然十分尊重哥哥目夷,任命目夷為左師,執掌全國政事。目夷在宋國的地位,也許就和管仲在齊國的地位差不多吧。

宋襄公的母親是宣姜的女兒,而宣姜是齊桓公的姐妹,因為這層關系,宋襄公叫齊桓公一聲舅爺爺,也是未嘗不可的事。事實上,宋襄公此生最崇拜的人,也就是這位霸主舅爺爺。葵丘會盟的時候,宋桓公剛剛去世,還沒有舉行葬禮,但宋襄公仍然戴孝參加了會盟,使得齊桓公十分感動。正是在那次會盟上,宋襄公親眼看著齊桓公接受天子所授的祭肉,在他的心目中,耄耋之年的齊桓公仿佛渾身籠罩著一層神性的光輝。“做人當如此!”他暗自告訴自己。

他比宋桓公更加緊密地團結在齊桓公身邊,唯其馬首是瞻,在眾多同盟的諸侯中,他的表現最突出,也最令齊桓公感到滿意。以至於當齊桓公和管仲考慮托付身後大事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他。

宋襄公因此成為了齊大子昭的保護人。

諸侯托孤,一般都是托付給國內的卿或大夫,托付給一位外國元首,還真是很少見。齊桓公對宋襄公的信任,由此可見一斑。

如果齊桓公能夠指定霸主繼承人的話,說不定也會指定給宋襄公。

而在宋襄公的心裏,他也正是把自己當成了齊桓公的霸業繼承人。這種想法,在他圓滿地完成齊桓公的囑托、將大子昭送上齊國國君的寶座之後,變得愈發強烈了。

照著齊桓公的葫蘆畫瓢,宋襄公於公元前641年在曹國召開了第一次諸侯會盟。這次會盟只邀請了曹國、邾國、滕國、鄫國等幾個小國參加,可以視為宋襄公開拓霸業的一次試水。

然而,這次試水搞得很不成功。

首先,作為東道主的曹國對這次會盟表現得不冷不熱,沒有為會議提供必要的後勤保障,參與會議接待的官員級別也很低,沒有安排群眾手持鮮花夾道歡迎,沒有文工團表演,沒有會議聚餐,沒有桑拿泡溫泉,更沒有準備土特產作為會議紀念品。

其次,滕國國君滕宣公目無會議紀律,一路晃晃悠悠,直到會議開幕兩天了才到會。見到宋襄公,也全然不似見到齊桓公一般戰戰兢兢,而是漫不經心地打了個招呼,說:“不好意思,天熱,路上不好走,來遲了。”便搖著扇子東張西望地找自己的座位。宋襄公正在主席臺上對著為數不多的幾位聽眾做題為《繼承遺志,維護穩定,團結一致尊崇王室》的長篇大論,被滕宣公這麽一攪局,詞也接不上了,氣得命衛兵當場將滕宣公拿下,關進了大牢。

更過分的是鄫國的國君鄫子,一直到會議結束都沒有露面。等到大家散了夥,各自回家,他才氣喘籲籲地跑到邾國,向邾文公作了一番檢討,說自己被淮夷人趕得東奔西跑,原來齊桓公發動大家修的鄫城又是個爛尾工程,根本沒辦法居住,總之家裏的事情太麻煩了,手忙腳亂,所以沒趕上會盟,請大會主席團原諒。

邾文公又好氣又好笑,命人先將他扣下來,並派使者到宋國去請示該如何處置。宋襄公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背對著使者說:“他不是被夷人趕得走投無路嗎?就用他來祭祀次睢(suī)之社,請睢水之神賜福於我們吧。”

睢水是汴水的支流,次睢之社是供奉睢水之神的場所。東方諸夷族也都信奉睢水之神。宋襄公這麽做,一方面是殺雞給猴看,讓中原諸小國看看怠慢他的下場;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從宗教上討好東夷人,希望與東夷人建立友好關系。如果能夠和平解決東夷人的問題,對他剛起步的霸業來說,無疑是一個重大利好。為此,殺掉一個鄫子又有何不可呢?

這件事遭到了公子目夷的極力反對:“按照傳統,祭祀的時候該用什麽牲畜都有明確的規定,馬、牛、羊、豬、狗、雞六種祭物不可雜亂使用。如果是小規模的祭祀,連大牲口都不能用,何況是用人?祭祀就是為了給人祈福,人民就是神的主宰,如果用人獻祭,什麽樣的神能夠享受?當年齊桓公稱霸天下,幫助魯國穩定局勢,去除慶父之亂,幫助衛國、邢國重建家園,君子仍因為他有趁火打劫、吞並魯國的念頭,而批評他品德有問題。今天您開一次大會,就關押了兩國君主,還想去祭祀莫明其妙的睢水之神,讓祖先蒙羞。以這種方式建立霸業,能行嗎?唉,我不如早點死了,免得看到你胡作非為。”

公子目夷的話說得像是苦口婆心,可謂是忠言逆耳,宋襄公一句也聽不進,還是叫邾文公殺了鄫子,獻祭給睢水之神。在他看來,如果要建立霸業,就必須不擇手段,先樹立自己的威信。再說了,當年齊桓公第一次舉行北杏之會,不也是將不來赴會的遂國給滅了嗎?

同年秋天,宋襄公又發兵攻打曹國,討伐其怠慢之罪。這樣一來,參加宋襄公第一次會盟的四個小國,倒有三個受到他的征罰。

公子目夷再一次表示反對,他對宋襄公說:“當年周文王討伐崇侯虎之亂,打了一個月還沒結果,他馬上反思自己做錯了什麽,於是回國進行思想政治教育,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然後才再一次發兵攻打崇侯虎。結果不等他動手,崇侯虎便主動投降了。詩經上說,禮樂教化和法制,要從老婆開始抓,然後推廣到兄弟,最後推廣到親族與國家。就是告訴我們治理國家要由內而外。現在的情況是您自己德行還有所缺陷,就急著去討伐別人,試問又怎麽能夠取勝?”

這話宋襄公怎麽聽怎麽不順耳,當然不會放在心上。

齊桓公在世的時候,中原各國被齊桓公役使著開會、打仗、修城,已經疲憊不堪。沒想到齊桓公一死,又冒出個宋襄公,叫著嚷著要做仁義大哥,本事不大,脾氣挺大,而且手段毒辣。這前後一對照,大夥兒發現原來齊桓公還是挺好的,於是紛紛懷念齊桓公的恩德。陳穆公更是向各國發出呼籲:重溫葵丘之盟的誓詞,構建和平友好的國際秩序。這一呼籲得到國際社會的積極響應,同年冬天,齊、魯、陳、蔡、鄭等國在齊國舉行了會盟。

這次會盟沒有邀請宋襄公參加,反倒是邀請了一位身份顯赫的不速之客:楚成王的全權特使。

看來,這個世界上還真的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有的只是永遠的利益。

“齊桓公加管仲”這對北方組合死後,“楚成王加子文”這對南方組合一度陷入對手突然消失的空虛之中。

二十年來,楚成王和齊桓公一直在玩一種老鷹抓小雞的游戲:楚成王是老鷹,齊桓公是母雞,而中原各國特別是弱小的國家是受齊桓公保護的小雞。

很顯然,楚成王憑借其雄厚的軍事實力和地域優勢,以及楚國人特有的狡黠,在這場游戲中一直占據主動。他不斷變換自己的攻擊位置,改變攻擊策略,時而直奔主題、時而迂回進攻、時而各個擊破,花樣層出不窮。一不小心就將一只小雞抓到爪子裏,使得齊桓公這個雞媽媽疲於應付,心力交瘁。

但齊桓公仍然是一只合格的老母雞。在他的天空上,不只飛翔著楚成王一只老鷹,同時還徘徊著狄、戎、夷各族猛禽,他用自己的羽翼保護著中原各國不受來自東、西、南、北的入侵,或者減少入侵帶來的痛苦。偶爾有一兩只小雞被叼走,也是在所難免的事。

憑良心說,他已經做得很不錯,也該歇歇了。

這世上歷來沒有什麽救世主,地球缺了誰都照樣轉。老母雞雖然死去,小雞們的生活還得繼續,雖然活得和從前有些不一樣。

齊桓公死後的第二年春天,新鄭城頭的墻頭草——鄭文公便長途跋涉,不遠千裏來到郢都,真心實意地朝覲了楚成王。

改換門庭,講究的就是一個快字。鄭文公這種從善如流的態度讓楚成王非常滿意,他熱情地接待了鄭文公,並且大手筆賜給他幾千斤銅。

在春秋時代,銅是用來鑄造兵器的主要原材料。楚國出產的銅以優質聞名,而鄭國生產的刀劍以工藝精湛聞名。楚成王一時高興給了鄭文公這批銅,很快就後悔了:如果鄭國用這批銅生產兵器,萬一落到中原大國手裏,對於楚國是一個重大的威脅。他連忙要求鄭文公簽訂原材料使用協議,要鄭國保證將這批銅用於和平用途。

鄭國用這些銅鑄造了三口大鐘,向楚國表態。

為了報答和討好楚成王,他提議邀請楚國派代表參加在齊國舉行的會盟。

齊桓公死後,齊國經歷了五公子之亂,實力已經被嚴重削弱。齊孝公審時度勢,對於把楚國人請到談判桌前的做法,自然不會表示什麽異議。再說,齊、楚兩國本來就有一紙召陵之盟,這次同桌會晤,也可以視為再續前緣,不必擔心人家說閑話。

蔡國本來就是楚國的小弟弟,唯楚成王馬首是瞻,對於鄭文公的提議舉雙手表示讚同。

陳國在蔡國的西北部,也是直接受到楚國軍事威脅的國家之一,它一直依賴齊桓公建立的幽盟,才避免被楚國侵略。現在齊桓公已死,幽盟四分五裂,鄭文公倡議召開諸侯大會,能夠得到齊、楚兩個大國的響應,對於在夾縫中求生存的陳國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也沒有理由表示反對。

《左傳》對這次會盟的具體內容沒有記載,只是簡單地說,這次會盟是“修桓公之好也”。

可想而知,被排除在這次會盟之外的宋襄公感到相當失落。

在這種情況下,他本來應該回家洗個臉,好好反思自己做錯了什麽,重新給自己一個準確的定位,然後虛懷若谷地回到國際大家庭中,謀一份自己能夠幹好的差使。

洗個臉,是不夠讓他清醒的,可惜那時候沒人出來教育他,給他幾個更清醒的巴掌:

第一個巴掌:宋國歷來只是一個二流強國,與當時第一陣營的齊、楚、晉、秦等國相比,無論在國土面積、人口數量、國民生產總值還是軍事實力上,都有很大差距。以宋國的國力想要號令諸侯,存在嚴重的先天不足。

第二個巴掌:宋國是商朝的後裔,大廟裏供奉著的也是商朝的列祖列宗。自周朝建立之初,宋國就是王室與姬姓諸侯共同防範的對象。宋國周邊的諸侯布局也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其目的只有一個:防止商朝遺民造反。現在雖然時過境遷,但是宋襄公如果跳出來要做中原諸國的仁義大哥,仍然難免引起周王室和姬姓各國的疑慮。

第三個巴掌:拋開國力和政治偏見不談,單從個人能力上講,宋襄公也僅僅是中人之資,就算給他一個大國元首當,他也不可能成為諸侯中的第一人。

很不幸,這幾個巴掌對宋襄公毫無作用。各國諸侯“修桓公之好”的第二年,他開始籌劃一次大規模的會盟。用《左傳》的話說:“宋襄公欲合諸侯。”

齊桓公自詡“九合諸侯”,現在宋襄公也想要“合諸侯”,自然是要做齊桓公曾經做過的事了。

很難理解,宋襄公連幾個小國都擺不平,居然敢學著齊桓公的樣子大會諸侯。

因而,魯國大夫臧文仲評論說:“他要是順從大家的意願,還勉勉強強;如果要大家順從他的意願,恐怕辦不到。”

公元前639年春天,宋襄公向齊國和楚國發出邀請,請這兩個國家派大臣到宋國的鹿上會盟,商討結束南北對抗、促進天下和平的大事。

此舉的用意很明顯,宋襄公欲合諸侯,必須得到齊、楚兩個大國的首肯,因此先在鹿上開一個三國部長級的預備會議,為接下來的諸侯大會作準備。

對於宋襄公不自量力的行為,公子目夷只能哀嘆:“小小國家,卻想當天下的盟主,不自量力,宋國難道就要滅亡了嗎?”

齊孝公礙於宋襄公的情面,答應派人赴會。

楚成王看了宋襄公的信,也很爽快地答應了。

馮夢龍杜撰說,鹿上之會,齊、楚、宋三國君主均親自到會,並聯合發布了會議通知,通知各諸侯國於同年秋天到宋國的盂地會盟。但根據《左傳》與《史記》的記載,聯合發布會議通知可能確有其事,三國君主親自會晤則是子虛烏有。

不管怎麽樣,那年秋天,盂地會盟如期舉行了。參加會盟的有宋、楚、陳、蔡、鄭、許、曹七國諸侯。

齊國和魯國兩個重要的國家缺席會議,原因是齊孝公對於這次會盟由宋襄公主持,很有些看法,而魯僖公對於和楚國直接打交道,持審慎態度,所以都不願意前來參加。

再來看看到會的七國諸侯,宋、楚兩國自不必說,陳、蔡、鄭三國諸侯目前都是楚成王的小弟弟,他們之所以應邀赴會,恐怕也是楚成王安排,至少是經過他同意的。

許國曾經臣服於楚國,但齊桓公在世的時候,和齊國也走得很近。在楚國和宋國之間,許國屬於搖擺力量。

而曹國,前兩年還因為會盟的事,被宋襄公派兵討伐。這次赴會,恐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會議還沒開始,似乎就包含著某種陰謀。

公子目夷十分擔心,他說:“大禍就要在這裏降臨了!主公稱霸的欲望太強烈,有誰受得了啊?”

但是宋襄公看不到危險,他滿懷熱情地接待了各國諸侯,幻想著通過這次大會確立自己的霸主地位。

到了正式開會那天,宋襄公作為東道主,第一個上臺發言。他簡單回顧了齊桓公的豐功偉績,以及當年齊桓公將大子昭托付給他照顧的點點滴滴,然後切入正題,闡明這次會議的主旨是繼承齊桓公的遺志,尊王安民,息兵罷戰,同享太平。為了掀起會議的小高潮,他問在座的諸侯:“諸君有沒有信心和我茲父共同建立一個沒有戰爭、沒有痛苦、只有健康和快樂的中國?”

他環顧了一下,大夥兒都低著頭,一言不發,場面有點尷尬。半晌,楚成王不緊不慢地站起來,說了一句很實際的話:“喊口號之前,最好先搞清楚,誰是今天的盟主?”

宋襄公裝作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的樣子,想了幾秒鐘,然後說:“那,咱們就按爵位的高低來排,誰的爵位高就誰當盟主吧。”

如果按爵位,宋是公爵,在坐的諸侯沒有人比他高;而楚是子爵,只能排到最後。這盟主的位置,當然是他宋襄公坐了。

沒想到,楚成王臉上露出一絲紅暈,很不好意思地說:“既然宋公如此擡愛,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宋襄公聽了,楞了老半天才說:“咳,咳……這個,按爵位,您是子爵喲……”

楚成王打斷道:“您搞錯了,我明明是王,排在您這個公爵之上,怎麽是子爵呢?”

“這個……您這個王,恐怕是自封的吧?”

楚成王笑了:“既然我這個王是自封的,誰要您把我請來的?”他把頭轉向其他幾位諸侯:“諸君難道也覺得,我這個王是自封的嗎?”

“什麽話?”鄭文公站起來說,“明明是公認的嘛!”

陳、蔡兩位諸侯也紛紛表態說,楚王是真的,如假包換。

許國和曹國國君一聲不吭,悠然自得地看著這場鬧劇表演。

宋襄公還想說什麽,楚成王“哼”了一聲,搖搖扇子,早就埋伏在帳外的楚將成得臣、鬥勃帶著幾十名武士沖進大帳,直奔主席臺,老鷹抓小雞似的將宋襄公拿下。

在人家的地盤上捉拿人家的君主,乃是楚國人的拿手好戲。想當年楚文王為了息媯跑到息國去,也是用這招將息侯俘虜,還順便把息國給滅了。

楚成王故伎重演,拿了宋襄公之後,立刻召喚在邊境上侯命的楚國大軍,連同鄭、陳、蔡、許、曹各國部隊,挾持著宋襄公,浩浩蕩蕩殺向宋國的首都商丘。

楚成王的如意算盤是,以宋襄公為人質,迫使宋國人開城投降,即使不滅掉宋國,也要將它變成楚國的附庸。

然而,留守商丘的公子目夷早有準備,嚴陣以待。楚國人攻城數次,均無功而返。楚成王惱羞成怒,命人將宋襄公綁到城下,揚言宋國人如不開城投降,便殺了宋襄公。

這是一場心理博弈。

宋襄公不自量力,在盂地會盟上自取其辱,輿論風向對他是不利的,中原各國都樂得看他出洋相,宋國人自己也覺得沒面子,情緒十分低落。但楚成王在諸侯大會上公然綁架宋襄公,這種做法也確實有點過分,又挾持著宋襄公去攻打商丘,就更加引起了中原各國的警惕,也激起了宋國人的同仇敵愾。

這個時候,如果再殺掉宋襄公,不但宋國人不會投降,中原各國也很有可能產生強烈的反感,只要出現一個合適的人振臂一呼,很快會形成新的反楚陣線,對楚國大大的不利。

宋國人很明白這一點,他們對楚國的威脅不理不睬。說實話,如果楚成王真的把宋襄公給殺了,對宋國倒是件“天去其疾”的好事。

楚成王沒辦法,只好帶著宋襄公回到了楚國。回國之前,他還幹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派大夫申宜帶了幾車戰利品,前往魯國“獻捷”。

魯僖公收到這幾車禮物,哭笑不得。按照周禮,諸侯如果戰勝四夷,則獻捷於天子,不獻捷於諸侯;諸侯戰勝諸侯,則連天子都不能獻,因為違反了“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規定,天子如果接受了,也是“非禮也”。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面人。魯僖公對於楚成王主動套近乎的舉動,心裏還是十分感動的。

到了冬天,楚成王又在宋國的亳城召集諸侯大會,討論釋放宋襄公的事。與會諸侯除了盂地之會的原班人馬,還多了一位魯僖公。

看來,幾車戰利品不是白給的。

宋襄公灰頭土臉地從亳城回到了商丘。這次打擊對一個常人來說,確實夠大了。但很顯然,宋襄公不是常人,他仍然堅信自己的使命是領導中原各國反抗楚國的壓迫(雖然現在中原各國紛紛與楚國交好)。公子目夷對此深感絕望,他私下說:“看來宋國的禍患還沒有了結,因為咱們主公所受的教訓還不夠深刻。”

回想起來,公元前644年,也就是齊桓公去世的前一年,在宋國發生了兩件奇事:

第一件,有五塊隕石從天而降,悉數落到宋國境內;

第二件,有六只水鳥倒退著飛過宋國的首都。

隕石降落,當然不是從賽伯坦星球飛來了汽車人,而是一種不常見的天文現象;水鳥倒飛,有可能是狂風將鳥兒吹得倒栽,無力飛起。但在當時的人看來,這兩件事非同小可。正好周王室的內史叔興在宋國訪問,宋襄公便抓住他問:“這是什麽預兆?是兇還是吉?”叔興說:“今年魯國有喪事,明年齊國大亂,而您將號令諸侯……然而不長久。”

叔興從宋襄公那裏出來,為自己剛才的言論解釋說:“其實宋公問錯了。隕石降落,水鳥倒飛,都是因為陰陽不調,不關兇吉之事。兇吉由人,根本沒有必要問。我是怕宋公生氣,不得以才這麽回答的啊!”

雖說是不得已的回答,叔興卻說得十分準確。當年三月,魯國的重臣公子季友逝世。第二年,齊桓公去世,齊國大亂。而宋襄公所謂的號令諸侯,不過是一場讓人笑話的鬧劇,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鷸蚌相爭,南楚得利】

公元前639年,也就是宋襄公盂地會盟的這一年夏天,魯國發生了嚴重的旱災。負責求雨的女巫對此束手無策。魯僖公在宮門外直跳腳,情急之下,下令焚燒女巫,以追究其罪責。

大夫臧文仲及時勸阻了魯僖公這一荒唐的行為,他認為焚燒女巫絕不是對付旱災的有效辦法,正確的做法是:

一,將國庫裏的糧食分給災民,發動他們去修築城墻,既填飽了他們肚子,又加強了國家防禦;

二,號召大家省吃儉用,杜絕浪費;

三,抓好糧食生產,顆粒歸倉;

四,發動富戶行善積德,將存貯的糧食分給大家。

魯僖公聽從了臧文仲的建議。這一年魯國雖然因為大旱而致饑荒,卻沒有餓死人。

順便說一句,這位臧文仲大夫,是孔夫子極其推崇的人物,以其積極務實、以人為本的政治主張開後世儒家風氣之先河。

同年秋天,宋襄公唯一的忠實擁躉邾文公討伐魯國的附庸須句國,須句國君逃到了魯國請求政治避難。

須句和附近的任、宿、顓臾四國均為上古傳說中伏羲的後代,以風為姓。魯僖公的母親成風就是須句國人,她對魯僖公說:“尊崇先古聖人,使他們的後人得以祭祀祖先,保護小國寡民,是周禮的指導思想。蠻夷之國擾亂華夏,是周朝之禍。你如果保護須句以尊崇伏羲,使其祭祀得以延續,則可以緩解禍患。”

邾國是曹姓,本來是中原之國,但是地處諸夷,風俗習慣都接近夷人,所以成風將其稱之為蠻夷之國。

魯僖公聽了母親的話,於公元前638年春天派兵討伐邾國,將邾國人從須句趕出去,幫助須句國君覆了國。這種“存亡國、繼絕世”的行為,自然得到了左丘明的表揚:“禮也。”

邾文公不甘就此罷休,再一次發動戰爭。魯僖公犯了輕敵的錯誤,認為邾國不過是一個小國,前來挑釁無異於自尋死路,沒有經過周密的準備,便發兵迎擊邾軍。

臧文仲提醒他說:“國無大小,均不可輕視;沒有準備,雖然人多勢眾,亦不可倚恃。打仗是國之大事,正如詩經上說,‘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以先王的英明神武,猶且將戰爭視為艱難和可怕之事,何況我們這樣的小國?請主公您不要再說什麽邾國小不足慮的話了,蜘蛛雖小,尚且有毒,何況是邾國?”

魯僖公覺得這老頭成天吧嘰吧嘰,動不動就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實在惹人生厭,也懶得理他,帶著軍隊出征了。同年八月,魯、邾兩國軍隊在升陘發生戰鬥,魯軍大敗。

魯僖公敗得很狼狽,連身上穿的甲胄都被敵人奪走(真是丟盔棄甲),掛邾國的魚門(城市名)上示眾。

相較於魯僖公因輕敵而戰敗,宋襄公的戰敗就更顯得離奇了。

公元前639年三月,鄭文公再一次前往郢都朝覲楚王。此舉使得剛被釋放回國不久的宋襄公感到極為不爽,舉兵討伐鄭國,並包圍了鄭國的都城新鄭。

公子目夷勸諫無效,哀嘆道:“這就是禍患之所在啊!”

打狗還得看主人。宋國對鄭國的侵略立刻引發了楚國的介入。楚成王親自率軍討伐宋國,以解新鄭之圍。

面對來勢洶洶的楚軍,宋襄公采取了針鋒相對的戰略,在泓水列陣迎擊楚軍。大司馬公孫固對這次戰爭感到沒有把握,對宋襄公說:“老天拋棄商族已經很久了,而您現在想要重振商族的雄風,實在是逆天而行,難以得勝。不如就此與楚國講和,化幹戈為玉帛,才是上策。”

大司馬是最高軍事長官,相當於今天的國防部長。連他都覺得沒有把握,那就確實應該好好考慮一下,這仗能夠不打就別打了。

但是宋襄公的腦子不太好使,一到關鍵時刻就特別擰巴,別人認為不能幹的事,他偏要幹,仿佛不如此不足以顯示自己的特立獨行。

這也難怪,他太需要一場勝利來挽回面子,同時也給自己找回一點信心了。這個時候如果再找楚國人去講和,他這輩子就別想再擡起頭來,更別說再做他的霸主之夢了。

還別說,戰爭的天平一開始似乎還真朝著宋國這方傾斜:就在宋軍在泓水之濱嚴陣以待的時候,楚軍才剛站穩腳跟,稀稀拉拉地開始找船過河。

楚國人犯了兵家之大忌,宋軍只要趁著楚軍渡河之機發動進攻,楚軍就基本上沒有還手之力。

《孫子兵法》說:“客絕水而來,勿迎之於水內,令半渡而擊之利。”翻譯成白話,敵人渡河而來,不要在敵人沒有上岸的時候就迎擊,而要等到敵人過了一半再發動進攻。

孫子這樣說,是告誡那些沈不住氣的指揮官,如果敵人還在河中間就出擊,以當時的條件,很難給敵人沈重的打擊,反而令敵人很快退縮回去,白白浪費了戰機。如果敵人已經過了一半再發動攻擊,則已經上岸的敵軍尚未立住陣腳,很容易被擊潰,而仍在渡河的敵軍也因此進退兩難,最終導致全軍覆滅。

但是,宋襄公顯然不用孫子來提醒。他很沈得住氣,事實上,他是太沈得住氣了,使得一向穩重的公子目夷反倒顯得心浮氣躁起來。

楚國人渡到一半的時候,公子目夷拉扯著宋襄公的袖子說:“是時候了,敵眾我寡,請趕快發動進攻,打他個措手不及。”

宋襄公遠望著渡河的楚軍,高深莫測地微笑道:“不可。”

戰機就這麽一分鐘一分鐘地消逝,目夷在一旁急得直跺腳。沒過多久,楚國人全部渡過了泓水,亂哄哄地在河邊準備列陣。

“快下令進攻,現在打還來得及!”目夷再一次請求。

“不可。”宋襄公仍然保持著傻傻的微笑,看著楚國人在河邊整頓部隊。在那一瞬間,目夷連殺他的心都有了。目夷猛然回想起當年父親宋桓公要把君位傳給他的情景,那時候,如果自己勇敢地承擔起重任,想必不會有今天的事情吧?

這只是他潛意識裏的一閃念。他立刻告誡自己,這種想法絕對不能再出現。茲父雖然腦子不太好使,但他既然已經是君主,就必須用侍奉君主的“道”來對待他。

楚國人現在已經列好好完畢,人強馬壯,衣甲鮮明,旌旗蔽日,顯示出一派朝氣磅礴的氣勢。宋國將士本來就對楚國人有畏懼之心,看到這番景象,膽子小的人腿都已經軟了。

就在這時候,中軍傳來了陣陣鼓聲,那是宋襄公發出的進攻號令。士兵們強打起精神,跟隨著宋襄公朝著楚軍沖過去。

結果可想而知。宋軍幾乎全軍覆滅,宋襄公的護衛死傷殆盡,他本人也被楚軍的利箭射穿大腿,傷勢嚴重。

如果不是公孫固和公子目夷拼命組織抵抗,他恐怕要再一次成為楚軍的俘虜了。

回到首都商丘,大夥兒再也忍不住,紛紛指責宋襄公不懂軍事,胡亂指揮,把大好的戰機給延誤了。

沒想到,宋襄公對這種指責還很不服氣,他反過來教育大夥說:“君子不兩次創傷敵人,不俘虜有白發的老人。古代的聖賢帶兵打仗,不利用敵人的不利位置取勝。我雖然是已經滅亡的商朝的後人,對於沒有列好陣的敵人,是絕不會擊鼓進攻的。”

大夥兒聽了,都面面相覷。公子目夷說:“那是您還不知道什麽叫打仗,所以才這樣說。楚軍強盛,然而身處險地,不能及時列陣,是天助我宋國,那時發起進攻,有什麽不妥?在那種情況下,我還擔心打不過他們,哪裏像你那樣光為楚國人著想?兩軍交鋒,對面都是敵人,就算有的人年紀大了,抓到手了就要俘虜,還管他頭發斑白?我們嚴格紀律,加強訓練,就是為了殺敵,只要敵人還有戰鬥力,就要殺死他,還管他是不是二次受傷?如果不想傷他,幹脆一次也別傷;可憐其年老,不如不打這仗。軍隊就是要在有利的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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